聖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七,己未,收日。
宜:祭祀、求財、簽約、嫁娶、訂盟;忌:開市、安牀、安葬、入宅、破土。
風在空中打著盤旋裹帶著夜空裡藏匿的雨水,一層層的洗刷著聖元王朝的都城——金漢安城。
莊眉蔻被鎖人獅鎖著手腳趴在地上,從前方臺階上奔涌而下的雨水似乎已經匯成了小溪,跳躍著,爭搶著一波波的撞向她,淹沒她,然後越過她。
莊眉蔻努力的擡起頭,不讓雨水將自己淹沒。她奮力的睜著眼睛,喘著粗氣的看向前面。還是紅色!無論怎麼看眼前都只有紅色。一灘灘紅色的液體已經將父親徹底淹沒了,她已經聽不到父親剛纔的悽慘呼喚了,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了,還是雨聲實在太大了,她錯過了父親的呻吟。她想叫,可是,張開口就只有雨灌進她的喉嚨。
莊眉蔻掙扎的想挪動一下身體,可是,沉重的鎖鏈似乎已經將她弱小的身體所在了這片土地上,無論她怎麼掙扎都不會挪動片刻。
“爹!爹!”莊眉蔻在大聲的呼叫,但是卻只能在喉嚨間發出嘶啞的蚊子一般的聲音。她扭過頭看向被綁在樹上,眼睛死死盯著爹的娘。
娘已經很久都沒有聲音了,臉色被雨洗刷的蒼白而又絕望,似乎從爹被打到沒有呼聲開始,娘就已經停止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柔弱的身體被緊緊靠在身後那棵巨大的榕樹上,而她身上那個已經六個月的孕胎在閃電與風雨的映襯下顯得詭異而又突出。
“時辰到了。開始吧。”此時,一位一直站在所有身後的詭異老者緩緩走了上來,皺紋縱橫的臉上帶著一道瘮人的刀疤穿過整個左邊臉頰,而那陰冷詭異的眼神則讓莊眉蔻終生銘記。
立時,在莊家餘氏面前看管她的幾名婦人退了開去,而那臉上的表情竟然如同躲避瘟疫一樣躲著那名老人和他身後一個瘦弱的少年。
莊眉蔻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只是儘量擡起頭,瞬也不瞬的看著他們靠近自己的孃親。而那個男孩在經過莊眉蔻面前的時候竟然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裡的惡毒、殘忍與詭譎永遠的記在了莊眉蔻的腦海裡,那張蒼白卻帶著殘忍笑容的臉一瞬間就成了她的惡夢。
“銘小子,準備吧。”
“是,師傅!”
少年從後背拿下一個牛皮搭包,將包放在早已經準備好的桌案上,仔細的將包打開,一件件的將裡面的東西擺放整齊。
一道閃電掠過,桌上的東西閃出一陣詭異的光芒。
莊眉蔻趴在雨水肆虐的地上根本看不到桌案上的東西,但是她卻清楚的從旁邊幾位婦人的臉上感覺到那一定是讓人恐懼害怕的物件。
莊眉蔻心裡忽然涌上一陣深入骨髓的恐懼,她不受控制的大喊:“娘!娘!”
誰也沒想到她竟然會突然發出聲音,嚇了周圍人一跳。幾位婦人,顯然心裡已經很緊張了,被這突然來得一聲悽慘呼叫嚇得似乎魂都要出來了。
除了那位老人似乎在場所有的家丁奴僕都看向那個被綁在鎖人獅趴在地上的瘦小身體。
“還不把她的嘴上給我堵上。”老人一聲嘶啞的吩咐立時讓旁邊的僕婦驚慌起來,趕緊跑過去一人拿著一塊繡布狠狠的將莊眉蔻的小嘴給堵上,最後還狠狠的給了她一巴掌,似乎在嫉恨剛纔所受的驚嚇。
“小蹄子,給我老實點。否則把你也交給趙仙人。”婦人狠狠的低聲說了一句,然而卻發現莊眉蔻正用一種央求的眼光看著她,不由得獰笑的掐了她一下,低聲說:“求我也沒用,誰讓你娘懷了貴胎呢。”
說完,婦人拋下莊眉蔻,冒著大雨又恭敬的站到一旁去了。
餘氏似乎被莊眉蔻剛纔的叫聲給驚醒了,轉過頭來看向地上匍匐在雨裡的女兒,一雙眼睛悲傷的流露出憐愛的神色。雨水沖刷的臉上竟然溫柔的讓人心痛,嘴角竟然微微動了一動。
莊眉蔻緊緊盯著孃親,雖然有些距離,但是這是從小就是她和娘之間的遊戲,她知道娘在對她說話,內容是:“別怕,娘在這裡。”
莊眉蔻努力的點點頭,然後眼裡卻有淚水不斷的隨雨留下。
趙姓老人卻沒有注意到面前婦人面部的變化,擡手讓周圍將火把燈籠點亮,立時,狂風暴雨中的院落裡燈火通明。
隨著光亮,莊眉蔻能將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楚。
那老人帶著少年恭敬的朝著東南西北四個西方都恭敬的拜了拜,然後徑直的走到桌案前,拿起了一把樣式奇特的尖刀,然後看了一眼樹上被綁著的婦人,眼裡閃出一絲殘忍卻帶著快感的光芒,緩緩的朝著餘氏走了過去。
莊眉蔻看著刀鋒在光亮下閃出的寒光,心裡的恐懼忽然發酵起來,不由得開始劇烈的掙扎起來。
五十多斤的鐵鏈似乎也沒能鎖住莊眉蔻心裡的恐懼,隨著她的掙扎,竟然也劃著地面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然而此時,根本已經無人再去注意地上那個弱小的身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人的動作上。
餘氏似乎知道了什麼,不由得恐懼的直搖著頭,而看著老人如同見到了惡魔,努力向後靠著。可是後面,早已讓她無路可靠了。
老人站在餘氏面前,如同看著一桌豐盛的饕餮大餐,就在所有人的驚恐目光中舉起了刀。
莊眉蔻直直的看著下面發生的所有事,沒有哭,沒有眨眼,甚至連先前流的淚都停止了。
母親驚天的慘叫,腹部被活生生刨下的成形嬰兒,那被衆人帶著驚喜目光爭先搶後接走的胎盤,還有最後少年獰笑著隔斷母親脖子的情景,都只是讓她除了直直看著後便再也沒有其他反應了。
她盯著母親大量噴涌而出的血跡不敢有絲毫眨眼,母親看著她最後努力的動了動嘴。然後,便閉上眼睛永遠沉寂在暴雨肆虐的黑夜裡。
莊眉蔻開始掙扎,一點點,到拼命到發狂。嘴裡的絲布已經讓她咬出了血跡,可她沒有感覺的還是繼續掙扎著,似乎要將這人間所有的慘劇都生生撕裂。
老人一邊擦手一邊回過來看著地上掙扎的莊眉蔻,然後對著一位管事媽媽緩緩說道:“紫胎盤已經拿到了,藥引已經準備妥當了。你將那個死嬰也一同給我送回去,回頭我會用嬰兒做些養顏佳品,送給幾位小姐永駐容顏。還有,今夜亡人爲奇數,三三爲九,大吉。那個女娃子也沒用,扔出去便是。”
“是!”婦人趕緊回答,然後立時對手下的婦人擺了擺手。
老人吩咐完,便又如同開始時一樣,不引人注目的負手躬身而去,後面跟著卑微的少年。
隨著老人的離去,立時其他人也都匆忙離去,剛纔的場景太過慘烈,讓人連站在這裡都毛骨悚然。
管事媽媽按老人吩咐派人趕緊將東西隨著老人一起送過去,然後趕緊吩咐手下將地上鎖住的莊眉蔻放開。
莊眉蔻被鬆了手腳,立時爬著移到已經肢殘體破的母親身邊,而父親的屍身卻早已被壯丁拉了出去,不知道送到了哪裡。
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手摸著那張已經冰冷的臉龐,莊眉蔻小小的身體抖到無法控制。她想喊娘,但是卻又怕驚動了孃親,只是在不停的抖動嘴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位管事媽媽似乎也不想再看到這人間慘劇,不由得皺著眉頭對下面立著的家丁說道:“還不趕緊把這腸穿肚爛的東西丟出去,站在那裡都傻愣著幹什麼?”
下人聽聞,立時就走過來要搬動餘氏的屍體。莊眉蔻似乎醒悟過來,立時撲到母親身上,死死護住母親,然後擡頭懇求的對婦人說道:“秦媽媽,求求您!求求您!求您看在我娘還算爲您分憂的份上,將孃的屍身留給我,求求您,求求您了。”說著,莊眉蔻竟然跪在雨中大聲磕起頭來,很快,額頭上就開始冒出血跡。
莊眉蔻聲音雖然有些嘶啞,但是在平素卻是所有家養奴中小嘴最是靈巧的,經常在平日裡藉著爲母親送繡品的機會將府裡的掌事嬤嬤都誇讚的心花怒放。此時,看她如此,又看到平日溫婉勤勉的繡娘死得如此悽慘,不由得心裡也是發憷,就猶豫了起來。
看她如此,立時就有一個小廝跑過來低頭指著地上的殘敗屍身小聲說了幾句,想來是也不願意處理這樣的一具屍體。
秦媽媽看著地上狼藉的一些,不由得厭惡的皺了皺眉,就冷著聲音說道:“給她拿塊破木板,至於能不能帶走,就看你自己的了。”說著,秦媽媽帶著幾位下人轉身走了進去。
莊眉蔻一聽,立時又用力的叩了幾個頭。
等旁人將木板給他拿來之後,莊眉蔻用八歲幼小的身軀努力將母親拉到那根只有一個麻繩拉扯的木板上。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拉動。
木板只挪動了一點。莊眉蔻咬緊了牙關,再次用力,看向前面的目光卻堅定又冷酷。她看懂了母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活下去!”
而她自己卻又在後面加上了兩個字:“報仇!”
當莊眉蔻艱難的拉著母親從周府後面的一個小角門將母親拉出來的時候,回過頭去看那座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建築,心裡撕裂般的疼痛混著黑夜的恐懼匯成了一股無法抑制的憎恨,她發誓她一定會回來,她要用自己的手將這座隱藏醜惡的怪物生生撕裂,讓這座府裡的每個人都如同母親一樣——不!要比母親痛苦一百倍的死去。
莊眉蔻不知道拉著母親到底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跟頭,碰到多少荊棘,但是她卻始終沒有鬆開拉著母親的手。肩膀似乎已經被磨破了,疼痛的厲害,但是似乎她都沒有感覺,她只想朝前走,走到敬日峰去,她要將母親葬在最好的地方,她要按照當地老人說的,將母親藏到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去,這樣母親才能安息,轉世。
所謂敬日峰也只是皇城裡較高的一座山而已,因爲後面有一個斷崖,可以臨風觀日,所以便起名爲敬日峰。
莊眉蔻終於帶著母親到了她能走到的最高處。暴雨並沒有因爲夜的深沉而停下,反而在臨近深夜的時候下得更是有恃無恐。
莊眉蔻將母親輕輕放在旁邊,而自己卻跪在一棵梧桐樹下用力挖起來。
泥土被雨水沖刷的很容易挖掘,但是,即使如此,莊眉蔻的一雙手也已經滿是鮮血了。一個時辰後,一個一人身形的葬坑挖好了。就在莊眉蔻跳出來準備將母親安葬的時候,她的身後忽然很詭異的出現了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和一塊同樣放著東西的木板。
“哥哥,你看,已經有人了。”一個童髻佩齡的童稚聲音幽幽響起在夜裡。
就在莊眉蔻反射的轉過頭,戒備的看著那兩個人。那不過是個少年,和一個比莊眉蔻自己還小的孩子。
少年眉宇間透著冷漠與殺意,臉色被雨水沖刷的蒼白,而眉目卻是刀斧雕刻般清晰而俊美。修長的身形陪著雪白的衣裳在夜裡看起來如同鬼魅一樣。而那個孩子拉著哥哥的手,到處很激靈的看著,但是當他看清餘氏屍身的時候,不由得恐懼的大叫一聲將整個臉都藏在哥哥身上。而他們旁邊的竟然是個美豔無比的美人,只是也如同莊眉蔻的母親一樣,沒有一絲聲息。
少年看了一眼莊眉蔻和她木板上的東西,冷酷的容顏上沒有一絲變化,卻轉頭看向莊眉蔻剛剛挖好的葬坑,眉宇間一沉。
莊眉蔻順著他的眼光看向那個葬坑,立時明白了他的意圖,不由得上前一步,大喊了一聲:“不行!”
然而,少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猛然甩開身邊的孩子,身形一晃,一道閃亮的光芒在閃電的騰起中快速的劃向莊眉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