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還魂記》有五十五出，今日上午當(dāng)然不可能全劇搬演，張岱命“可餐班”聲伎演的是《標(biāo)目》、《言懷》、《訓(xùn)女》、《延師》、《驚夢》和《冥判》，共計六出，前四齣戲較短，很快就過了，待到《驚夢》一出，觀戲的張原等人都是精神一振，王可餐飾的杜麗娘歌喉一囀，讓人心旌搖曳：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張萼竊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張岱讚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時大有進(jìn)步。”

遊園驚夢後接著演《冥判》，這一齣戲熱鬧，大花臉、小花臉、丑角、老旦、老末、小貼粉墨登場，張定一、武陵等人覺得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勁，忽見一個小廝飛跑著過來，向張岱道：“宗子少爺，不好了，大老爺帶人來遊園了。”

張岱也吃了一驚：“大父不是去會稽訪友了嗎，怎麼就回來了。”他這次邀友遊園看戲是自作主張，並未經(jīng)得家中長輩同意，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顯然不合適，因爲(wèi)下月就是鄉(xiāng)試，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何等重要，不在書齋溫習(xí)功課，卻聚友飲酒看戲聽曲，豈不是荒廢學(xué)業(yè)！

張萼也怕大父呵責(zé)，忙道：“大兄，咱們趕緊溜吧。”

張岱看了一眼還在專注聽?wèi)虻哪呷暧瘛⒁喪宓热耍瑩u頭道：“那我顏面何存，拼著被大父罵了——不要驚動戲班，繼續(xù)演，我去見大父。”

張岱出了霞爽軒，直奔小眉山園門，卻未遇到大父，一問才知大父與幾位友人已經(jīng)入園了，砎園內(nèi)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應(yīng)該是從另一條路進(jìn)去了。

張岱返身回園，從貞六居繞道霞爽軒，見大父已經(jīng)到了霞爽軒側(cè)面的壽花堂，張萼、張卓如在霞爽軒這邊伸頭縮腦，準(zhǔn)備過去捱罵，戲臺上的《冥判》倒是還在繼續(xù)演。

……

張原起身恭立，看著族叔祖張汝霖走了過來，張汝霖年近六十，體形肥胖，圓臉團(tuán)團(tuán)象個富家翁，在他身邊那個穿著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這人鼻樑高挺，鳳目蠶眉，臉上總帶著笑意，這中年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少年郎，頭戴藤絲儒巾，穿素色細(xì)葛長衫，絲鞋淨(jìng)襪，容貌俊秀——

“還要搬演哪一齣？”張汝霖開口道。

張岱有些尷尬，答道：“回大父的話，就點了六出，已經(jīng)演完了，孫兒因爲(wèi)連日讀書作文頗爲(wèi)辛苦，便邀了幾位即將赴鄉(xiāng)試的友人遊園散心。”

張汝霖道：“這幾位都是即將赴鄉(xiāng)試的生員嗎，哦，弈遠(yuǎn)、虎子也在。”

祁奕遠(yuǎn)、祁虎子、倪汝玉、姚簡叔上前向張汝霖施禮，倪汝玉、姚簡叔在紹興府諸生中頗有名氣，張汝霖也聽過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禮，待張原、張定一上前時，張汝霖卻不大認(rèn)得東張的這兩個族孫，只擺擺手，便對身邊那個高瘦的中年人道：“謔庵，孫輩不知輕重，鄉(xiāng)試在即，還飲酒聽曲，實在荒唐。”

這名叫謔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讀死書沒有用，學(xué)問正要從酒和戲中來，李白斗酒詩百篇，湯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璣，有大學(xué)問、真性情在。”

張汝霖?fù)u著頭笑，向張岱等人道：“今日讓你們見識一位大名士——”指著那中年男子道：“這位便是我山陰最年少的進(jìn)士王季重先生，號謔庵。”

王思任擺手笑道：“令孫張宗子今年十六歲，若鄉(xiāng)試、會試連捷，那才十七歲，我如何比得了，更何況我二十歲中進(jìn)士，今年三十九歲，還不是一介鄉(xiāng)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彈劾罷官，上月纔回到家鄉(xiāng)紹興。

張汝霖笑道：“宗子制藝尚欠火候，本年鄉(xiāng)試要中舉只恐不易，還要請謔庵多多指教，謔庵的時文天下馳名。”

張原聽說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頗爲(wèi)驚喜，在祁彪佳十七歲中進(jìn)士之前，二十歲中進(jìn)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範(fàn)，都說“五十少進(jìn)士，三十老明經(jīng)”，這話雖是指唐宋的科舉，同樣也適用於明代，進(jìn)士難考，五十歲能考上的就算年輕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進(jìn)士沒兩年就老朽得動彈不得或者乾脆一命嗚呼了——

張岱等人紛紛向王思任見禮，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纔聽那《牡丹亭還魂記》可有領(lǐng)悟？”

張岱、張萼等人都不敢出聲，怕大父張汝霖責(zé)怪，畢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視作淫詞豔曲的，張汝霖可以聽，他們這些後輩不能聽。

張原上前道：“小子以爲(wèi)一曲《牡丹亭》只寫了三個字——”

“三個字。”王思任來了興趣，看著張原道：“那你說說是哪三個字？”

張原道：“思無邪。”這三個字是孔子評價《詩經(jīng)》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軒裡悄然無聲。

王思任撫掌笑道：“說得不錯，便是這三個字，哈哈，肅翁，這位也是你孫輩嗎，能一語道出這三個字也不是易事，山陰張氏果然人才濟(jì)濟(jì)。”

“黃口小兒知道些什麼，胡說而已。”張汝霖也笑，問張原：“你是張瑞陽之子？”

張原應(yīng)道：“是。”

張汝霖點頭道：“前些時聽說你得了眼疾，看來是大好了，入社學(xué)讀書未？”

張原道：“尚未。”

站在張原身後的張萼插嘴說：“大父，介子有過耳成誦之能，是患眼疾時練出來的本事，他還能下蒙目棋，象棋、圍棋都能。”

不知爲(wèi)什麼，張萼現(xiàn)在很喜歡吹捧張原，是想捧殺？還是因爲(wèi)把張原捧高點，那麼他自己連續(xù)輸給張原就不顯得那麼不堪了？

張汝霖卻不信張萼的話，這個孫子頑劣異常，讓他頭痛，張汝霖瞪了張萼一眼，說道：“你——把我的枕邊書拿到哪裡去了？”

張萼心裡叫聲“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記不得隨手塞在哪裡了，支吾道：“孫兒沒拿，孫兒不喜讀書。”

張汝霖道：“不是你拿還有誰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張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嗎，那種書滿大街都是，孫兒何必拿走大父枕邊的。”

王思任問：“肅翁，《金瓶梅》是何書？”

張汝霖低聲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書，袁石公譽之爲(wèi)‘滿紙菸霞，勝過枚生《七發(fā)》’，此書並未刊行於世，我輩可讀，小兒輩不能讀，書中描摹世相，亦涉牀笫間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跟得他很緊的俊俏少年，清咳一聲，那少年低下頭去。

張汝霖瞪著張萼道：“還敢說沒拿，這回定杖責(zé)不饒。”

張萼一聽要杖責(zé)，有些怕了，這時只有死咬沒拿書，叫道：“大父，孫兒真的沒拿，孫兒只在大父那裡看到這書的名字，與介子偶然說起，介子說這《金瓶梅》滿大街都是，他早看過了，都能背誦。”

張汝霖氣得笑起來，指著張萼道：“好，很好，張葆生生的好兒子，當(dāng)面說謊。”

張萼道：“孫兒沒有說謊，介子可以爲(wèi)證，介子，你背誦一段《金瓶梅》給我大父聽聽。”說著，悄悄做了個作揖的姿勢，這是求張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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