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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情困玉女心

在動手過招上來說,桑南圃這一式凌空飛腿,可就顯得用老了。

敵人根本就沒有離開他的環身左右,隨時隨地待機發招。

桑南圃一腿落空之下,眼前景象又是一變,他身子猝然失卻平穩,搖晃著卻向一旁墜落下去!

卻有兩條人影左右同出,一左一右向著他尚未落地的背後襲迎。

二人也正是他剛纔數度交手的老搭檔———“瞽目閻羅”簡兵與“怪鵝”孫波。

二人都恨極了桑南圃,所以出手惟恐不重,下手惟恐不毒。

一隻紅竹杖,一雙判官筆,其上貫足了力道,各向桑南圃兩側逼近。

桑南圃在空中乍然收勢,不待雙足落地,身子快速一個滾翻,掌中劍叮噹一聲,先震開了孫波的一雙鐵筆,復由斜刺裡卷出,連人帶劍反向“瞽目閻羅”簡兵全身捲去。

因爲桑南圃有見於地面陣勢厲害,只有在空中時身子才能無憂於陣勢的困擾,所以他不待身子落下來,即迅速地向二人出手。

劍光中包含著凌厲的劍炁。“瞽目閻羅”簡兵剛一交接,已覺出森然的劍氣,非比尋常。

當下他急嘯一聲,就空一個倒折,向後翻落而下。

可是在桑南圃的劍炁的圈子裡,簡兵的退勢卻顯得慢了一點。

劍光閃處,簡兵那支愛逾性命的紅竹杖,首先捲入在劍圈之內,一陣“咔嚓”聲響,整支竹杖化爲一片飛灰。

簡兵若非退得快,也勢必受傷不可,桑南圃卷出去如同浪花般的大片光華,把他一襲肥大的長衣下襬卷爲粉碎,使得他於驚慌失魂中飛身下墜!

桑南圃冷笑一聲,連人帶劍緊躡著簡兵落下去的身子猛綴下去。

卻聽得背後一人冷喝道:“小輩,你死定了!”

說話的口音像是“鬼太歲”司徒火,事實上就是這個人。

簡兵佔地利之便,身子甫一落下,左手捏著陣訣,身子一個急滾,大片雲霧中遂即隱於無形。

桑南圃心中一驚,他明知身子下落必將又會引起另一種厲害的陣法,可是卻是無法使得自己身子不向下落。

他吸提著下沉的丹田之氣,使得落下的軀體,輕若鴻毛,足尖方及地面,就聽得背後司徒火一聲叱道:“射!”

在揚溢起的一片火光裡,四下裡一陣弓弦急響之聲,無數箭矢,由四面八方衆蜂入巢般的,向著桑南圃落身之處猛射過來。

同時間,他感覺到眼前紅燈閃爍,所見百燈幻化爲一片光影,襯托著一陣心底升起的隆隆之聲,排山倒海向著眼前壓逼過來。

桑南圃陡然心中一驚,方自憶起這種陣勢的五行生剋易理,時間已是迫不及待,掌中劍霍地用力揮出,將正面全身的一排箭矢揮落在地,可是斜刺裡“鬼太歲”司徒火卻似鬼魅般地竄身躍進,桑南圃由風聲裡知道有人襲近,奈何眼前幻景錯綜複雜,令人眼花繚亂,使他防不勝防。

透過桑南圃眸子所見大小百燈,此刻充斥前後左右,佈滿了整個空間,每盞明燈之後,皆有一張形容勇猛的臉,各人持著一口刀,向桑南圃身前攻到。

就在他略一猶疑間,百燈叢中已躍出了那個“五剎星”中的魁首“鬼太歲”司徒火。

司徒火的人影,配合著百十盞燈,百多張人面,同時攻到。

桑南圃原已悟出這陣勢的五行生剋之理,只是時間是這等急迫,竟然連定神思索的時間都沒有!

他明明知道所見多系幻景,但是幻景裡也有真實的殺招。

換句話也就是說,在你未嘗瞭解到此陣的五行生剋易理之前,你是沒有辦法分辨出來的。

頃刻之間,刀風四起!

桑南圃陡然一驚,得知陣法的非同小可,他強自提收起一股丹田之氣,也就是用以護體的“遊潛”功力。

這種功力一經運起,尋常刀劍鐵器皆難傷身。

果然就有五六口刀劍,落在他身上。

桑南圃飛衣一振,已把來犯的這幾個人全數給抖落了出去。

可是——

可是他忙中有錯,卻把其中最厲害的那個人給疏忽了。

那個人就是司徒火。

司徒火施展的是一口短劍。

這口劍也同其他的劍混雜在一起,可是它的威力卻大大超乎其他各樣兵刃之上。

一陣超乎任何種感覺的劇痛,發自桑南圃的右面助下——

緊接著是一陣子說不出的陰冷感覺。

桑南圃大吃一驚。

司徒火已由他身側鬼魅般地騰身而起,隨著他拔出的劍尖,一股子鮮血由桑南圃右肋之間竄了出來。

饒是司徒火騰起得快,卻也爲桑南圃捲起的長衣裹住了身子。

桑南圃儘管是負傷之下,這一招施展得也極爲可觀。

“鬼太歲”司徒火的身子在他抖開的長衣裡,就像旋風柱兒般地打著轉兒,足足摔出了六七丈外。

以司徒火那身功夫,當然是摔他不著,只見他身子螺絲般打了個旋兒,飄落在地。

他身子一站起來,厲叱了一聲,喝道:“上!”

“瞽目閻羅”簡兵、“怪鵝”孫波兩個人即由兩側撲上去。

桑南圃這時顯然是傷勢不輕,右肋傷處溢出的血,把半個身子都染紅了。

大股的血,由他喉嚨裡涌上來。

燈影,各樣的人面,如風如潮地涌撲向他,再加上簡兵、孫波之類的大敵,桑南圃危在彈指間了。

桑南圃用極快的手法,自行封鎖了“氣海”、“心坎”兩處大穴——

他想把涌上來的一口鮮血嚥下去,偏偏力不從心。

只聽得“噗”的一聲,嘴張處,噴了個滿天都是。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這“百燈飛魂陣”在五行生剋上,原是“火”經,配“六、二”之數,忌水“三、四”,“血”生“水”,正合二、四之數,這一口血,算是救了桑南圃的命。

血光現處,百燈一時間失去光輝,那滿天幻景,頃刻間化爲無形。

但只見桑南圃跌坐在正中星樓右側。

“鬼太歲”司徒火立在南面一塊假山石上——手裡拿著一面三角紅色小旗,顯系發號施令的人物。“怪鵝”孫波、“瞽目閻羅”簡兵各自帶著五名持刀的青衣漢子,一左一右,正預備撲上來——

簡兵雖是個瞎子,但因他熟悉陣法之故,一入陣門,從容進退,可來去自如,紅竹杖雖然失去了,他卻改持了一截“九股鋼鞭”。

那列長燈陣,仍如初見時一般,一字長蛇地排列在甬道邊側。

這一切都由於陣法的突然破毀而有所改變,以至於原本凌厲的殺招無從施展。

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桑南圃這一口鬱積的血一經噴出,頓時心鏡空明。

像是觸電般的,他忽然明白了這陣勢的奧妙。

眼前時機緊迫,自己又受了重傷,而且最重要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當然不甘心就此離開!

他很清楚身上的劍傷不輕,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要把譚貴芝救出來!

本來他並不想傷目前四殺手中任何一人,可是自爲“鬼太歲”司徒火劍傷之後,情不自禁激起了他無邊怒火。

他先已施展出“五行真氣”,用自封穴道的手法把受傷部位局部封閉,他也知道這種內氣鎮傷的時間不宜過久——至多不得超過一個時辰。

換句話說,在一個時辰之內他仍可運功對敵,行動自如,但是超過一個時辰之後,傷勢一經發作,其勢更將驚人。

受傷部位在右下肺部,如非經他即時封閉了內裡穴脈,只怕眼前早已發作不能行動。

然而此一刻,他仍然如同生龍活虎一般勇猛。

首先攻進他身邊的是“瞽目閻羅”簡兵,簡兵之所以來去自如,完全因爲他對於陣勢熟悉的緣故——

此刻陣勢一破,對他來說當然大爲不利。

簡兵在陣內行走的是一種“五花步”法。

陣法破後簡兵顯然不知,他仍然用這種步法行走,非但看上去樣子可笑,事實上卻也爲他自己帶來極大的不便。

他只闖進了三兩步,遂即摔倒在地。

簡兵忽然覺出不妙。

可是在他身子還來不及躍起的當兒,桑南圃已如驚濤駭浪般撲了上來。

簡兵雙目雖然看不見,可是應感卻是異常的靈敏。

桑南圃身子乍然一到,簡兵已騰身躍起,同時間他手裡的一支“九股鋼鞭”,由下面捲上來,反向著桑南圃臉上用力打了過去。

桑南圃當然不會爲他打中。

他用手裡抖開的一件長衫,卷裹著簡兵的鋼鞭,兩相較力之下,桑南圃悶哼了一聲:

“起!”

長衣抖處,簡兵身子霍地騰空而起,在空中折了個斤斗,直向地面上墜落。

桑南圃情知自己身上負傷,眼前這些個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要在平時以他那身武功,對付這幹人,自信遊刃有餘,可是眼前情形不同,他不得不改變戰略。

就在簡兵身子方自下墜的一剎那,桑南圃已猛虎撲羊似地撲了過去。

簡兵回身怒吼一聲,猝然以九股鋼鞭一端,向桑南圃前胸上搗去。

可是桑南圃早已料定了有此一招,他手裡長衣再次卷出,仍然向著簡兵手裡的鋼鞭之上捲去。

簡兵向後收鞭,改用右足尖去飛踢桑南圃的手腕子——

他的腳方自擡起一半,卻只見劍光一閃,對方桑南圃掌中的那口劍已然而至,簡兵感覺出不妙,已是慢了一步。

劍鋒過處,已在簡兵的大腿上穿了個透明窟窿。

簡兵負痛之下,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時“鬼太歲”司徒火,以及“怪鵝”孫波、“人面狼”葛嘯山卻由三個不同的方向,向著桑南圃包抄上來!

三人乍見簡兵受傷,俱都吃了一驚,是以紛紛撲上來意圖營救。

他三人儘管身法都夠快,可是在對付桑南圃來說,卻都嫌慢了一點。

隨著桑南圃飛掃的一隻腳,簡兵整個身子一下子倒了下來。

他還來不及騰身躍起,桑南圃的一口劍,已指在了他咽喉上!

這一突然的動作,非但使得當事人簡兵大吃一驚,不敢亂動,對於想撲上來的其他三個人同樣生出了嚇阻作用!

桑南圃的劍尖直直地抵在了簡兵咽喉之上,鋒利的劍尖,甚至於已經在他頭項間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簡兵嚇得僵直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桑南圃冷笑道:“姓簡的,你站起來說話!”

簡兵翻著一雙死魚眼,不停聲地嘿嘿冷笑著,慢慢地由地上坐起來。

桑南圃把劍向後收回了一些。

不料簡兵倏地施展出一式“鯉魚打挺”,驀地由地上一躍而起,左手五指有如一把鋼鉤似地直向著桑南圃面門上抓來。

桑南圃料定了他會有此一手,就在他的手才伸出一半,桑南圃搶先一步,反手一捲,左手的長衫有如一條大蛇般地捲了起來,正好纏在了他那隻手腕之上!

緊接著桑南圃向下用力一帶,簡兵整個身子向前一栽——

等到他的身子站起之時,卻已爲桑南圃手上那件長衣纏捆了個結實!

桑南圃的左手緊扣在簡兵肩頭大筋之上,手頭上略一用力,簡兵頓時覺出全身麻軟不堪,手裡那根九股鋼鞭由不住“當嘟”一聲,落在地上。

這種情形對於現場衆人,自然發出了阻嚇作用。

“鬼太歲”司徒火怔了一下,把一嘴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他大聲嚷道:“姓桑的,你這算是什麼名堂?”

桑南圃恨聲道:“不算什麼名堂,不過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

簡兵雖說是不能再施身手,可是依然能開口說話。

他知道了眼前這種情形,真恨不能一頭撞死,可恨的是身不由己,如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一旦“太阿倒持”,卻只有聽人家的了。

他冷冷地道:“姓桑的,簡某落在了你的手裡,就請給個痛快吧,皺一下眉頭算是婊子養的!”

桑南圃強自做作地一笑道:“現在還不到你死的時候!”

他乾脆把寶劍插回鞘內,空下的一隻手緊緊貼在簡兵背後,然後回過臉來看著司徒火,凌笑道:“老兒,你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鬼太歲”司徒火猝然一驚,訥訥道:“好小子——你打算怎麼辦?”

“怪鵝”孫波道:“桑南圃,咱們到目前爲止,還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你要是敢對我兄弟施展毒手,這個樑子,咱們可就結實了!”

桑南圃發出了一陣子懾人心魄的冷笑聲。

燈光下,他那些原本潔白的牙齒,染滿了鮮血,看上去極爲可怖。

他顯然是被“怪鵝”孫波的話激怒了,一雙瞳子裡閃爍著灼灼光彩。

“姓孫的,咱們這個樑子早已結上了,你以爲我可以善罷甘休?”桑南圃凌聲笑著道:“太晚了,太晚了!”

“鬼太歲”司徒火恨聲道:“姓桑的,我們兩方面,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該幫姓譚的,老跟我們兄弟過不去,劍傷你的是我司徒火,卻與我兄弟無關,你快放了他,我們纔好說話!”

桑南圃心裡恨極了這個司徒火,只是此刻自己重傷之下,卻是無可奈何與他,這筆仇恨只有埋藏在心裡留待異日再圖報復了。

他冷笑道:“要放你兄弟容易,我卻有個交換條件!”

“什麼條件?”

“把譚氏母女給我交出來!”

司徒火怔了一下,和孫、葛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嘿嘿冷笑幾聲。

桑南圃道:“怎麼樣,給你們半盞茶的時間,到時不把人交出來,可就休怪我掌下無情!”

“人面狼”葛嘯山怒吼了一聲,正要撲上去,卻被孫波一把抓住!

“不可造次!”孫波眼睛一掃司徒火,道:“老大,這件事怎麼辦?”

司徒火眼睛裡閃爍著無比的怒火,向孫波點點頭道:“去把譚家的母女帶出來!快去!”

孫波欲言又止,匆匆離開。

桑南圃一隻手掌仍然扣在簡兵身上,簡兵由他掌心感覺出一股極強的熱力,因知道桑南圃這隻手掌內,已貫注了全身真力,只要隨時向外一推,自己這條命可就別想再要了,所以他內心儘管一千一萬個不服氣,卻也不敢以性命來作賭注。

不一會功夫,孫波帶譚氏母女遠遠地走過來。

譚氏母女看來臉色極爲憔悴。

母女二人每人身上都緊纏著一根絲條,散發披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遠遠站定之後,孫波用手裡的一口刀,比著譚氏母女,大聲向著桑南圃道:“怎麼樣,你先把人放過來吧!”

桑南圃打量著譚氏母女,見二人雖然神情憔悴,但是看上去都還好,不像有什麼受傷的樣子。

母女二人表情迥異——

陶錦壁狀若呆癡,面色蒼白,只是呆呆地看著桑南圃不發一語。

譚貴芝這時卻似恢復了知覺,忽然低下頭泣出聲來。

二人像是由水牢裡放出來的樣子,全身水溼,不勝狼狽,較之昔日之絕世風華,的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桑南圃輕喚一聲,道:“譚姑娘,你還好麼?”

譚貴芝聞言之後,哭得更大聲了。

她強止住悲傷,擡起頭看著桑南圃道:“謝謝你桑……大哥……想不到你還想到來救我……可憐我娘,她……她……”說著說著她又自低下頭泣出聲來。

桑南圃看了一旁的陶氏一眼,只見她面上仍是毫無表情,顯系受過了極大的刺激模樣。

原來是一張極易惹人同情的臉,只是對於桑南圃來說卻是無動於衷!

他原本該上前一劍劈死她的,只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拯救她脫離惡人之手,這到底是爲什麼?

他自己也想不通。

面對著眼前的兩個女人,桑南圃呆了一會兒——

他目光轉向“鬼太歲”司徒火道:“今天的事,我們就到此爲止吧——我放了簡兵,你也把她母女交給我。可以麼?”

司徒火嘿嘿冷笑道:“老實對你說吧,這兩個女人對我沒有用,姓譚的當年乾的好事,今天也叫他嚐嚐味道!”

桑南圃陡然一驚,意識到司徒火話中之因,禁不住向著譚氏母女望去,卻見陶錦壁面色呆癡,而譚貴芝卻已泣不成聲。

她一邊哭,一邊目注著“鬼太歲”司徒火,痛聲罵道:“你們這羣畜生不如的東西……”

桑南圃一怔,怒聲道:“姑娘莫非被他們……”

譚貴芝搖著頭道:“我沒有,只是我娘……”

一面說著她淚如雨下,早已泣不成聲。

司徒火卻聲如洪鐘般地縱聲狂笑了起來,笑聲一頓,他目射兇光,注視著譚貴芝道:

“丫頭,這一切都是你那爹爹當年做事太過絕情辣手的報應,你回去對你那老頭子說,他當年所作所爲,我卻要他百倍的償還給我!”

說到這裡轉臉向桑南圃道:“這兩個人交給你了,把我兄弟放過來吧!”

桑南圃冷冷道:“可以,請你先爲她們母女鬆了綁!”

司徒火鼻子裡哼了一聲,轉看向孫波道:“給她們鬆綁!”

孫波手中刀一連揮出兩下,“唰唰”兩聲,譚氏母女身上的絲條已被斬開,譚貴芝痛呼一聲,撲上去緊緊抱著了母親,一時泣不成聲。

陶氏表情呆癡地泛起了一片苦笑,緩緩擡起一隻手來撫摸著女兒的亂髮。

桑南圃寒下臉來:“譚姑娘,這裡不是哭泣的地方,還不快出去,想死麼?”

他語音冷澀,看上去絲毫無情。

譚貴芝哭了幾聲,頓時止住。

卻聽得她母親陶錦壁嘆息一聲道:“桑相公說得不錯,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再說吧!”

說罷輕輕地在貴芝身上拍了幾下,苦笑道:“走……吧!”

譚貴芝忽然想到了父母與桑南圃之間的一份宿仇,頓時心底一驚,有如一盤冷水兜頭澆下來,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原以爲桑南圃再見自己面時,必將兵刃相加,想不到對方非但不曾加害,反倒是捨身相救,只是這番情誼,簡直就不知道如何報答。

有了這番感觸,她真連多看桑南圃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當下低著頭,同母親姍姍地向門外踱出。

“人面狼”葛嘯山忽然閃身過去,意圖攔阻。

卻見桑南圃一口寶劍再次出鞘,比向簡兵後面,葛嘯山嚇得一呆,頓時止步。

“怪鵝”孫波道:“怎麼?姓桑的你想臨場變卦不成麼?”

桑南圃冷笑一聲道:“那可就是全看你們的了——”

說到這裡,用劍身向著“瞽目閻羅”簡兵肩上一拍道:“你可以走了!”

簡兵聳了一下肩膀,舉步離開,可是桑南圃的劍尖又自指在他後背。

奇怪的是,他劍尖上的光華隨著簡兵前進離開的身影漸次的遞增,閃爍的光舌,足足吐出了尺把長短。

在場各人,俱可說是武林中獨當一面的高手,然而當他們目睹著桑南圃如此功力時,俱不禁驚嚇得噤若寒蟬!

原來桑南圃這種功夫是劍術中最爲高奧的境界,功力表現全系依據本身內功、氣功與劍術三者揉合爲一的至高功能,一旦功成施展,可以在十步外出劍,僅以劍上光華,制人於死。

是以桑南圃一經施展出這種功力時,在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其實以目前桑南圃受傷情形,極不宜施展這種耗費精力的功夫。

桑南圃之所以如此,顯然是有其作用在內。

果然他的用心沒有白費。

——陶錦壁與譚貴芝相繼步出大門之後,桑南圃才緩緩地收回了寶劍。

他的一手“劍炁”功力,使得在場各人無不觸目驚心。

就連“鬼太歲”司徒火也自認無此能力,相形見絀。

每一個人眼睛裡都含著怒火。

每一個人也都呆著木雞。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了現場。

夜色沉沉。

陶錦壁與譚貴芝仁立在樹下,對於這次的死裡逃生,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曾感覺到絲毫的快慰。

譚貴芝一直伏在母親身上哭。

陶錦壁呆若木雞。

母女二人仁立在風中,情景異常的悽慘。

陶氏輕輕拍著女兒道:“快別哭了,孩子,這全是桑相公的恩典……你應該今生一世感念著他的大恩大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眼淚汩汩地由她早已哭腫了的眼睛裡淌出來——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來救我……”深深地垂下頭,她真正仟悔了。

“我當初太辜負他們樑家了,他爹……唉唉……他爹死得太可憐了!這全是我的罪……

是我的罪……”

“娘——你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陶錦壁癡癡地道:“娘太對不起他們樑家了!”

譚貴芝抽搐著道:“不——那不是孃的錯,只怪爹……他老人家心太狠!”

“你爹……”

陶錦壁臉上掛著一絲慘笑:“你爹是有罪的……只是他也是爲了我……報應!報應……”

眼淚又涌了出來。

“娘!”譚貴芝嗚咽著道:“我們該怎麼辦?”

陶錦壁喃喃道:“貴芝,你記著孃的話……無論桑南圃對你爹和我怎樣,不許你報仇,不許你懷恨他……是我們欠人家太多了!”

“不……不……”譚貴芝用力搖著頭道:“他不會這樣,他不會……”

“他會的!”陶錦壁斬釘截鐵地說道:“也許對於我……他還多少留點情,因爲我是女人……可是,對於你爹,他是絕不會……”

譚貴芝打了一個冷戰。

陶錦壁道:“你可曾留意到他的那雙眼睛?不會的,他絕不會饒過你爹!”

“那……可怎麼辦?”

陶錦壁臉上帶了一絲苦笑——

“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淒涼地道:“我倒希望能死在他手裡的好,反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吞住了正欲說出口的話。

譚貴芝一驚道:“反正怎麼樣?娘!你說什麼?”

陶氏搖搖頭苦笑道:“沒什麼……”

她回過頭來向著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眉道:“他怎麼還沒來?”

譚貴芝忽然一驚道:“啊——對了,桑大哥,他好像受傷了!”

陶氏一怔道:“不錯……我幾乎忘了……你快看看去吧!”

她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母親。

陶氏頻頻向她揮著手道:“去吧……我會回去的。”

譚貴芝猶豫了一下,才又回過身來,循著來路急奔而去。

她氣息喘喘地跑了一程,忽然定住了身子,霍然吃了一驚——

就在她面前不足三丈的距離,桑南圃僕伏在地上——

他顯然是由於傷勢過重,挺受不住,跌倒在地上的。

儘管是夜色之下,可是藉著天上的月光,也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身上染滿鮮血。

譚貴芝大吃了一驚,猛撲過去,道:“桑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桑南圃用力挺起身子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貴芝道:“你怎麼還沒有走?”

譚貴芝撲過去,雙手用力攙住了他,熱淚漣漣地道:“大哥……都是我害了你……

大哥……你傷在哪裡了?”

桑南圃冷笑道:“不要你多管,你還是跟你母親走吧。”

“不!”譚貴芝搖著頭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桑南圃慘笑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知道了——”譚貴芝點了一下頭,道:“我娘都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了?”

“都告訴我了……”

“桑大哥——不!樑大哥……”譚貴芝微微泣道:“我爹……和娘……他們太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一絲冷峻的笑,浮現在他臉上:“你以爲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完事了?”

“我沒有這麼想!”

譚貴芝倒抽了一口冷氣,滿腔的熱情激動,頓時涼了下來。

她冷靜了一下,用力攙起桑南圃,道:“不管怎麼樣,你的傷要緊!”

桑南圃悶咳了一聲,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冷冷地道:“是你要救我的,我並沒有要求你!”

“是我——是我要救你的!”譚貴芝哭泣著道。

“你不後悔?”

“我……”譚貴芝咬著牙,用力點點頭道:“我不後悔!來,我揹著你,這樣走是不行的!”

說著她蹲下身子來。

桑南圃遲疑了一下,終於把身子俯上去,譚貴芝背起來就走。

她足下如飛,一路奔騰翻越,翻下了眼前這片山嶺。

“大哥……你千萬要挺一挺!你看看是這條路不是?”

桑南圃說道:“不錯……姑娘,你盡力吧,天亮以前如趕不到,只怕就來不及了!”

譚貴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能趕到!”

這完這句話她遂即展開身法,循著這條荒涼的驛道,一徑疾馳下去!

半個時辰,譚貴芝渾身汗下如雨,她實在需要歇下來喘喘氣,尤其是兩隻手早已麻軟不堪。

道邊是一片荒草地。

貴芝試著把桑南圃放下來。

“大哥……讓我……喘一口氣……馬上就走!”

月光下,桑南圃面如金錠。

他緊緊地咬著牙齒,似乎強自支持著,坐在草地上勉強點了點頭。

譚貴芝喘得像一頭牛。

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她早先在水牢裡浸泡了半夜,本已是疲倦不堪,此刻一心救人,更不曾顧慮到自己身子支持不支持得住。

先頭是一鼓作氣,這時一停下來,只覺得兩眼金星直冒。

她實在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跌倒在草地裡。

大聲地喘了幾口氣,她又爬起來,道:“大哥……我們走!”

桑南圃雖不曾開口說話,可是他眼睛裡卻表露出感恩知情的意思,並且微微搖了一下頭。

譚貴芝看看天,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大哥,我要借你大衣用用!”

說著遂即把桑南圃身上長衣脫下,雙手掄著扭了幾扭,即成爲一根布索,當下匆匆把對方身子捆在自己身上。

想不到平素那麼輕巧的身子,這時竟然變得這麼重。

譚貴芝腦子裡只記著桑南圃方纔的關照——天明以前如趕不到他居住之處,命即不保!

這句話的壓力太大了。

她來不及多喘一口氣,遂即又繼續奔馳下去。

這一次又足足地跑了半個時辰,遠遠地可就看見了冰河集的那片冰河。

“這下子……可好了……”

她興奮得眼睛裡淌出了淚,全身上下簡直就像個汗人兒似的……

她蹣跚地站住了腳步,頻頻喘息著道:“大哥……到了……到了!”

腳下一軟身子向前一蹌,跪倒在地。

“大哥……大哥……”

她嘴裡一陣陣地發甜,眼前更是一片的黝黑。

眼看著“迎春坊”已將在望,她卻心力耗盡,再也走不動了。

勉強爬著站起來,她伏在一棵大樹上狗也似地喘著。

“大哥……快到了!”

回頭一看,頓時吃了一大驚!

卻只見桑南圃垂著頭,口鼻之間一片模糊的鮮血,映著即將破曉前的天光,他那張臉,已現出淤黑之色——分明是死前的徵兆!

譚貴芝這一驚,只嚇得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痛呼了一聲:“大哥!”汪汪淚水傾眶而出。

——這份感情不知是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從來也不曾感覺過有這麼深。

直到此刻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出來,忽然覺出來身上背的這個人,竟然對於自己這麼重要……

覺出自己對於他的感情這般深,這般切——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沒時間再多想,她恍惚地向前走著,腦子裡所能想到的,只是“救人”!

她不能讓他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她幾乎要跪倒地上向蒼天祈禱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聲清晰的馬嘶之聲。

譚貴芝頓時精神一振,倏地轉過了身來——

一個全身黑衣的生客。

那個人穿著一襲藍色的緞質的長衣,長衣上是一溜黃色的大銅釦子,年歲在三十左右,頭上戴著一頂高冠。

這種服飾很怪,似乎只有青康一帶邊地人士才如此穿著。

那漢子一徑策馬來到眼前,突地勒住馬繮,探身下望道:“噢——這位大姑娘,你們是……怎麼回事?”

譚貴芝確定這個人不認識,心裡可就有了一番見地。

就在那漢子方欲翻身下馬的當兒,譚貴芝輕輕駢指如刀,猛力地一下插中在這人背後“志堂穴”上。

“志堂穴”爲人身大穴之一,就在後中樞,有匯通百穴,閉氣、閉血的功效。

這個穴道屬於三十六死穴之一,自是不比等閒,一般而論只可輕點,若用力過猛即有喪命之險。

加以譚貴芝之功力,如此一插之力,焉能還有這人的命在?只是她此刻精力耗盡,論力道不足平日之三分之一,是以雖出全身之力,亦不能制這人於死地,可是卻足以使這人昏厥。

那高冠漢子,嘴裡“吭”了一聲,雙目一翻,頓時“咕嚕”一聲自馬背上翻了下來。

譚貴芝雙手扶住馬鞍子,吃勁兒地翻上了馬鞍,一徑地抖開繮繩,直往冰河集飛馳去。

這番有了得力的腳程自是不同。

那匹馬顯然不是一般常馬,還是一匹地道的青海“海毛青”,一經跑開了其快如矢。

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已來到了“迎春坊”前。

東方已微微露出了魚肚色。

時間實在是太急迫了。

譚貴芝下了馬,騰身直起落向迎春坊樓閣之上——

桑南圃居住的那間房子她以前來過,當下推窗而入。

等到她把背上的桑南圃放下之後,人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由桑南圃身上摸出了火捻子,劃著了火,點上了燈。

第一件關心的事是桑南圃死了沒有。

探了探他的口息,已經沒氣了,脈搏還跳。

桌上瓦罐裡還有水,她倒了一杯,扶著他坐起來,慢慢地爲他灌了些,自己張皇的喝了幾口!

然後她即開始爲他全身推拿——

“心經”爲生死大穴,譚貴芝由父親處學得了急救的“閉穴”手法,明知此一穴道用之不慎可制人於死,可是此刻目睹桑南圃生死垂危之際,說不得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來試上一試了。

她含著滿眼的淚,一雙手不停地在他心經穴脈上頻頻摩擦,漸漸生出一股熱力,默憶著九九八十一數,突地駢指一紮。

這一紮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手掌落處,桑南圃倏地全身一震,陡然坐了起來。

他雙目猝然睜開,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氣,譚貴芝由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時悲喜交加,痛聲哭泣起來。

哭了幾聲,她忙又忍住。

“大哥……”她抽泣著,眼淚像串珠似地往下落著。

“你總算活過來了……謝天謝地!大哥!你……”

桑南圃微微點了一下頭,灰白色的面頰上,這時才微微現出了一絲血色,他迷茫的目光注視在貴芝臉上,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感傷、惆悵、痛苦……

“謝謝你!”他訥訥道:“姑娘你可習過‘錯骨閉穴’手法麼?”

“我……學過。”一抹喜悅浮現在她的嬌臉上:“告訴我,大哥,我該怎麼樣做?”

桑南圃目光視向牀頭的一個皮革包,道:“革囊內有一個木匣……”

譚貴芝立刻打開革囊,找出了一個大小如同硯臺的木盒子。

“請……打開!慢慢的!”

“好!”譚貴芝小心地把木盒打開。

只見方形木盒之內,盛著半盒紅色的粉末。

“是硃砂——”

“不是——”桑南圃在重傷之中,仍能保持著從容的神態,實在是不容易。

他臉上帶著苦笑,訥訥道:“……這是家師所精心煉製‘繼命金丹散’……”

“啊!那太好了……”

桑南圃道:“我方纔在‘百燈飛魂陣’內爲司徒火傷了右肺,此刻淤血積腹,必須使肺內淤血由傷處流出……”

譚貴芝咬了一下牙道:“那個老賊好狠的心……大哥,我該怎麼辦?”

桑南圃道:“把金丹散一半溶於水內……半杯水——”

說著,他閉目喘息不已。

譚貴芝匆匆如法炮製,端過杯子來,卻見這一剎那,桑南圃面色又現出灰黑之色,他牙關緊咬,像是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坐著的身體有徐徐下傾的趨勢。

他忽然張開了嘴——

譚貴芝就勢把杯內經過溶解之後的藥汁全數倒在了桑南圃嘴裡。

桑南圃用力吞下,肚子裡傾刻“咕”地響了一聲。

他身子緩緩地前傾了下去——

譚貴芝輕輕地把他雙足放平了。

“謝謝姑娘……”他微弱地道:“現在不死……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譚貴芝破涕一笑,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在一盞茶時間之內……我傷處必然會淌出很多淤血……”他氣息喘喘地道:“你不必害怕……”

譚貴芝頻頻點著頭道:“我知道!”

桑南圃道:“……那時請姑娘施展錯骨手法,爲我把兩側胸肋……用重手法震開。”

“這……”譚貴芝嚇了一跳,道:“這豈不是太危險了?再說……大哥……你挺得住麼?”

“不要緊——姑娘可以先點了我的穴道,使我失去知覺。”

譚貴芝點點頭,眼淚可就漣漣地淌了下來——

“大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爲了我……才使你受這個罪!”

說著她情不自禁泣了起來。

桑南圃看著,卻也興出了無限感慨,他喃喃地道:“你爹爹……當年所作所爲太過分了……還有你娘……”

“我知道……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大哥,請你原諒我們吧……”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成串地落下。

“不——我辦不到!”

緊緊咬著牙,他用力搖頭。

譚貴芝陡地一驚,退後一步,道:“可是你救了我娘……爲什麼?”

桑南圃呼吸頻急地道:“那……那是她已經得到了報應……”

譚貴芝傷心地道:“是的……我娘已經……已經……她的遭遇太可憐了……”

“是她串通你父親害死我父親的!”

“不!我娘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完全是我爹……”

她哭得好傷心。這麼責備自己的父親是不應該的,可是她不說出那件隱情,心裡更不安,因爲那樣將對不起母親——

如果只允許她由父母雙親間選擇一人的話,她會選擇母親。

她不願意母親受一點委屈。

現在她要把母親告訴她的全盤托出。

“都是我爹下的手……我娘一點也不知道,我爹瞞著她……”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苦澀地道:“那麼,她還是有罪的……不過她已經……

我預料著她會自己懲罰自己!”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再把話接下去。

譚貴芝背過身子,用力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眼淚,才緩緩回過身子來。

“姑娘!”桑南圃緩緩說道,“你……爲什麼還要救我?”

“我?”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道:“那是因爲你救了我!”

“如果我沒有救你呢?”

“那……”譚貴芝一時間臉更紅了,“我還是會救你……”

桑南圃發出了一聲輕嘆,遂即閉上了眼睛。

譚貴芝再注視他的傷口,一驚道:“啊——好多血——”

只見桑南圃右肋間傷處地方,汩汩流出了許多暗紅色的血,大概就是桑南圃先前所說的淤血了。

桑南圃向她點頭示意。

譚貴芝只得狠下心來,駢中食二指在其左肋“昏穴”上點了一下,桑南圃頓時昏了過去!

譚貴芝記著桑南圃的關照,遂即施展“錯骨開肋”手法,雙手輪番地把桑南圃兩肋胸骨一根根的分開來。在她施展這種手法時,但只見桑南圃全身上下起了一陣陣地輕微顫抖,傷處流血更急。

漸漸所流出的血由暗紅色轉爲鮮紅,譚貴芝才又施展合骨手法,使得他胸間肋骨一根根復原如初,大功告成了。

譚貴芝累得頻頻嬌喘著,由於太緊張的緣故,額面上沁出了一層虛汗。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爲避免驚人耳目,她必須儘快打點。

當下,她就撕了一牀單子,小心地爲他包紮了一下,又爲他解開了穴道。

桑南圃長長喘了一口氣,遂即沉沉地睡著了。

譚貴芝倚著牀邊坐下來,本想打上個盹兒,哪裡知道她連夜奔馳,心力交疲,才一閉上眸子,遂即睡著了。

當她醒轉的時候,窗外炫耀著一片殘陽,紅色的陽光,把窗戶紙都染紅了。

她安詳地睡在牀上,身上還蓋著被子——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她大吃一驚,陡地翻身坐起來。

客房內異常的寧靜——

桑南圃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她趕忙翻身下牀,就在這時房門“吱”的一聲敞開。

桑南圃手持竹枝步入,遂即反身把房門關上。

譚貴芝大驚道:“你怎麼下牀了?”

桑南圃微微一笑,儘管臉上顯現著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畢竟這般神速地恢復功力,令人不可思議。

他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經運了一次內功,姑娘可知內功中的‘三伏真氣’麼?”

譚貴芝怔了一下道:“聽說過……”

桑南圃道:“擅施這種內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譚貴芝不由大喜,當時一揭被子下了牀,才覺得周身骨節都是酸的。

她彎下身子來,似嬌又羞地揉著兩條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雙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視著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她。

突然,譚貴芝的臉紅了。

昨晚竟夜相處,她都沒這麼感覺過,以前相晤時更沒有這種感覺,而這一剎那,她竟然會感覺到害羞了,在她來說確是怪彆扭的,怪不好意思的。

心裡想著索性放得大方一點,不意眼睛方與對方眼光一接觸,臉上更紅,更臊了,一時連脖子都串紅了。

“你幹嘛老瞧著我?”

她低低地說,聲音好像只有自己聽得見——當然桑南圃也聽見了。

桑南圃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吁嘆——

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瞭解到這聲嘆息的意義。

這樣豔色的美人!

這樣高華的氣質!

這麼美的情操!

幾乎綜合了一切的理想,一切的美於一身——

這樣的一個人,自己竟然不能去愛她,這該是何等的遺憾!何等的懊喪!

桑南圃站起來,扶著那枝青竹杖步向窗前——

推開了窗戶——黃花留住斜陽一剎那,人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忽然體會出這種黃昏的悲哀。

一種莫可奈何的悲哀!

“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無情!

令人寒心的冷漠!

這樣的一句話,會在此時,此刻,由面前這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譚貴芝驀地一呆,那張原本因爲羞澀而現絆紅的臉,剎那間變爲蒼白。

“樑大哥……”她口中訥訥地道:“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姑娘!我很感激你!”他面向著窗外,慢慢地說:“今天上午我想了很久,我們不宜來往?”

臉色一白,她上前一步,道:“爲什麼?”

“因爲我忘不了家仇!”

“……”譚貴芝黯然地垂下了頭。

“所以……我們終久會變成仇人。”

“不——不會——永遠不會的!”貴芝嗚咽著哭泣起來。

桑南圃冷冷地道:“會的!”他轉過身子來,“所以,與其那時白刃相加,不如現在生疏一些的好。”

譚貴芝打了一個寒噤,說道:“樑大哥——”

“你還是叫我桑南圃好——”他冷笑著說:“這裡還沒有人知道我姓樑,一想到我姓樑,我就忍不住……”

他的身子似乎由於過於激動而抖動了一下。

譚貴芝一陣子難受,由不住又垂下了頭。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情的,要不然他不會三番兩次地救自己,不顧性命地去救自己。

想一想,這該是何等的感受?又是如何的一腔悲哀!

她不相信他真的如同他所說的是那麼狠心的一個人。

可是,也難說,只需要看看他憤怒時的那雙眼睛就知道了。

“話”已經說得太明白了。

彼此可說得上“心有靈犀一點通”。

輕輕嘆了一聲,她悄悄地步出。

桑南圃道:“姑娘還是由窗戶走較爲方便。”

譚貴芝頓了頓,道:“也好!”

說完,就掉過身子改向窗前走過來。

桑南圃道:“姑娘也許餓了,我帶了一點吃的……”

他手裡一直拿著一個紙包,這時緩緩地遞過去。

譚貴芝伸手接住窘笑了一下,道:“是什麼?”

“八寶飯。”

“好!我愛吃!”

細細的眉毛挑了挑,含著淺淺的笑臉,她陡地穿窗而出,輕若桐葉般地飄身直下。

桑南圃惆悵地看著她,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殘陽下他看見她天真地回過身來,向自己招手。

風飄著她的長髮,原野已有了綠意,一種迤邐的意態美,就這麼,她一徑地去了。

院子裡籠罩著惆悵,說不出的蕭索之意,想不到離家這段日子,竟然會生疏至此,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陌生,彷彿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幾個護院師傅遠遠站在廊子下,聚在一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譚貴芝一徑走過來。

那幾個人乍一看見了她,俱都現出驚喜之色,老遠的就有人嚷著:“大小姐回來了!”

“小姐回來了——”

大廳門開,彩蓮穿著一身大紅,快步跑過來道:“哎呀……我的小姐——”

她喜得像只小鳥似地跑過來,拉住了譚貴芝的手。

“我的小姐——你可是回來了……老爺想你都快瘋了!”

譚貴芝苦笑了一下,掙開了她的手道:“你這個丫頭命真長。”

彩蓮涎臉道:“是嗎——老死不了,小姐,你可是瘦多了!”

譚貴芝蕭索地道:“哪能不瘦呢!沒死已經是好的了。”

“快別說這些話了,阿彌陀佛!”她合著手說:“現在你回來了,一切可都好了。”

“娘還好吧?”

“太太?”

“嗯——”譚貴芝聽了一聲,可就發現到彩蓮的臉色不大自然,“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太太還好?”

“太太……”彩蓮點著頭,道:“還好!只是不大愛理人,昨天一個人兒關著門哭了一夜。”

譚貴芝輕輕嘆了一聲,沒說話。

彩蓮跳了一下,道:“八成是惦記著小姐你,現在你回來了,她老人家可就好了,走——我們去看她去!”

說著拉著譚貴芝的手就跑。

譚貴芝停住沒有動:“老爺呢?”

“老爺正在跟好些人談話呢。”

“都是些什麼人?”

“是青海來的一個姓餘的,還有胡大爺他們。”

“姓餘的?”

“矮矮的個子,聽說本事很大。”彩蓮說,“還帶著三個徒弟,架子大得很,就住在咱們這裡呢。”

貴芝想了想,實在也不認識這麼一個人,正想跟著彩蓮去母親那邊,就見一個小廝由廳門內跑出,老遠地叫道:“小姐,老爺有請!”

譚貴芝皺了皺眉,悻悻地走過去。

那小廝道:“老爺在客廳,請小姐去見幾個客人!”

貴芝道:“知道啦!”

客廳裡亂哄哄地坐著好些個人。

譚雁翎坐在上首,他旁邊是鬍子玉,還有一個矮老頭,背後背了個大斗笠,穿著怪樣的人。

另外座頭上還有三個高冠長服的年輕漢子——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譚貴芝忽然驚覺到父親老多了,兩腮深陷下去,也顯得瘦多了。

鬍子玉也是一樣,老瘦多了,睜著一對黑黝黝的窟窿眼——敢情已經瞎了。

房子裡每一個人都在注視著她。

譚貴芝本來對於父親很不諒解的,可是此刻乍一看見他老邁的形骸,由不住心裡一陣子發酸,差一點哭了出來。

“爹——”她叫了一聲,兩行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臉直淌了下來。

譚雁翎大步走過來,拍著她的背道:“好孩子,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

譚貴芝一眼看見了鬍子玉,撲過去道:“胡大叔,你的眼睛……”

“瞎啦——”鬍子玉苦笑著說,“姑娘,你……也受委屈了。”

譚貴芝呆了呆,怔在了當場。

“都是司徒火那夥子人下的手!”鬍子玉說,“這筆仇,我們一定要報!”

這時座頭上那個矮老頭,發出了火雞似的一陣子笑聲。

“這就是老譚你那位千金?嘿嘿……好!漂亮極了!”

一面說著,譚雁翎乃向女兒介紹道:“這是青海來的餘烈,餘伯伯,上前見過!”

“餘伯伯!”譚貴芝不大甘心地福了一下。

“好——好——”

餘老頭又像火雞般咯咯有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餘伯伯三位高足你也見過!”

譚貴芝又福了一下。

只見三個長衣漢子其中之一,彷彿很眼熟,那漢子正自睜著一雙大眼怒瞧著自己—

忽然那漢子大吼一聲,猛撲過來,一掌直向著貴芝頭上擊下來。

舉座皆大吃了一驚——

譚貴芝倏地揚起右腕,實實架住了他落下的手掌。

姓餘的矮老頭見狀即聲道:“魯赤班!你這是幹什麼?”

那漢子也擅漢語,“魯赤班”是他青海上稱的名字。

這時只見他怒聲道:“這個女人就是早晨點我穴道的人,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譚貴芝忽然想起來早上劫馬傷人之事,原來被自己定穴手法所傷的那個人,竟會是他,一時間臉上覺得怪不自在的。

餘烈怒聲叱斥道:“胡說,這是譚家千金,你不要胡說八道!”

那個叫“魯赤班”的又看了一旁的譚雁翎一眼,自己大概也有些拿不準,將信又疑地憤憤退開身子。

譚貴芝心裡內愧,可是當著父親以及各人面前,卻也不便承認。

譚雁翎奇怪地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餘烈嘻嘻一笑道:“老哥是這麼回事,小徒今晨騎馬回來,途經冰河附近,爲一女寇奪了馬匹,還用重手法點了他的穴道,如非後來是我路過冰河,只怕一條性命早就完了。”

“有這種事?”

譚雁翎眼睛轉向女兒,譚貴芝只得裝糊塗到底,悶不吭聲。

餘烈哈哈笑道:“當然不會是令千金做的事,坐!坐……我們還是談正經事要緊!”

說著目注譚貴芝,道:“老夫本來預備動身去救姑娘和嫂夫人,現在你們相繼回來了,那就太好了!”

譚雁翎點點頭道:“想不到那位桑先生竟然是一位埋名隱姓的奇人……這一次若非他搭救,你和你娘只怕……”

一旁的鬍子玉道:“那位桑先生可回來了?”

譚貴芝搖搖頭:“不知道……”

鬍子玉冷冷地道:“東翁,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人以涌泉,這位桑先生的大恩不可不報!”

他在說這幾句話時,臉上閃爍著陰晴不定的神色,頗有弦外之音的意味。

譚雁翎微一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說到這裡,他轉看餘烈道:“餘兄,司徒火等栽了這個筋斗,我看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日內就會大舉來犯,老兄卻要多留點意呢!”

餘烈一聲怪笑,道:“那是再好也不過,我的方天戟也該發發利市了。”

譚雁翎皺了一下眉道:“話雖如此,司徒火這個人我很清楚,這個人不可輕視,老兄也不可過於輕敵。”

餘烈咯咯笑道:“譚老哥你放心,司徒火哥兒幾個我知道沒一個好惹的,可是這一次他碰見了我餘烈,我要他嚐嚐我青海朱靈山的‘攝魂砂’!”

譚雁翎知道餘烈有一種自煉的獨門暗器“攝魂砂”十分狠毒,曾經施展過一次,把前往青海教訪問的客人“天南七友”一舉成殲——

那一次戰況很慘,七友死了六友,剩下一個雙目失明重傷而遁。

因爲這一次的關係,餘烈的“攝魂砂”出了名。

也因爲這一次餘烈的陰狠爲人爲武林中人所深知,大家認爲他心狠手辣,不夠道義,敬鬼神而遠之。

“人”是壞到不可交,可是“攝魂砂”的厲害,卻也被舉世公認爲最厲害的暗器之一。

譚雁翎這時乍一憶及到這種暗器的厲害不禁內心大喜,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那餘烈遂即自吹自擂起來,把自己吹得真正是舉世無雙。

譚貴芝勉強坐在那裡乏味已極,擡頭一看,看見小丫鬟彩蓮正在隔著窗子向自己打手勢,她就藉故站起來向外步出。

譚雁翎站起來,走過去道:“你哪裡去?”

貴芝道:“去看看娘。”

二人說話時已走到了門前,避開了廳中各人。

譚雁翎十分沉重地道:“也好,你娘這次回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貴芝眼圈一紅,低下頭道:“娘沒有告訴您?”

“沒有呀!”譚雁翎一怔道:“發生了什麼事?”

貴芝搖搖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

譚雁翎重重嘆息一聲,他仍然還是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回來了就好了……”他說,“你先上你娘那邊去一趟,晚上我想讓你娘陪我上桑先生那裡去一趟。”

“去桑……大哥那裡?”貴芝顯然吃了一驚。

譚雁翎道:“聽說他受了很重的傷,我想去謝謝他,一直都小看了他!”

“我看不必了!”譚貴芝冷冷地說了一句。

“爲什麼?”

“因爲他不願意人家知道他會本事!”

“那又爲什麼?”

譚貴芝心裡由不住笑了笑,心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把桑南圃真實的身份說出來。

她甚至於怕和父親的眼光相接觸。

緩緩地低下頭,她什麼也沒有說。

譚雁翎忽然笑了一下,拍著她肩膀道:“好吧,好好勸勸你娘去吧!”

房間裡燃點著檀香。

縷縷的輕煙裡,陶氏異常寧靜地注視著女兒——

她好像心情很好,身上的一件衣服新換過的——是淡紅色滾著繡花小邊的那一種,這件衣服她一向很少穿,在貴芝的印象裡,好像母親只穿過一次。

她的頭髮也像是剛剛梳過一樣,奇怪的是在發邊還戴了一朵小小的蘭花。

這種打扮,使得貴芝頗爲吃驚。

陶氏的臉也重新擦了些胭脂,細細的眉毛描得濃淡適宜,看上去簡直像個新嫁娘一般的嬌麗。

貴芝心裡奇怪得很,可是看見母親高興,她也高興。

她原本擔心母親經過這番凌辱之後,可能會滋生短見,現在總算放心了。

“娘!是你叫我?”

“不錯。”陶氏說:“我聽說你回來了,桑南圃的傷要不要緊?”

“已經脫險了!”

“那就好!”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我一直在擔心他……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更無面目去見他九泉之下的爹了!”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一想起這件事她就恨,恨爹、恨娘、恨自己。

“孩子!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陶氏含著淺淺的笑容道:“除非你甘心平凡一輩子。”她侃侃地道:“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抓到些什麼,掙到些什麼,你一定相對地也會失去些什麼。”

“我知道,娘!”

“你知道?”陶氏搖搖頭道:“我看你是不知道,不過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桑南圃跟你談了些什麼?”

“他要報仇——”

“他是應該的!”

貴芝一愕,道:“您是說……願意他……”頓了一下,接道:“桑南圃是一個很冷酷的人,他說得到做得到!”

“他是應該的……”陶氏慢慢垂下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他怎麼說?”

貴芝說:“他說可以原諒您……卻不能放過爹。”

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絲苦笑。

“他真的會原諒我?”陶氏搖著頭道:“不——他不會的!”

譚貴芝道:“他說,娘會自己懲罰自己!”

陶氏呆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我找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

“你爹現在已經瘋了——他自己在做些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她輕輕嘆息了一聲,道:“話雖如此,我與他總算是夫妻一場,不忍心看著他自掘墳墓!”

“爹爹請了一個姓餘的,聽說是專門爲了對付司徒火那一夥人……”

“有什麼用?”陶氏冷笑了一聲,道:“即使是贏了司徒火那個人,也贏不了桑南圃,桑南圃不會讓他趁心如意!”

譚貴芝呆了一下,道:“桑南圃……真的會向爹下手?”

“會的!”陶氏道:“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

“不錯。”陶氏冷笑道:“因爲你對他有恩!”

譚貴芝呆了一下沒說話。

“記住孩子。”陶氏囑咐她道:“你爹是愛你的,也只有你能救他……可憐他!他怎麼受得了這種打擊?但是他必須要得到這種報應……”

譚貴芝忽然打了個哆嗦——

“我死了以後……把我被凌辱的事告訴他!”

“什麼?”譚貴芝眼睛睜得極大。

“桑南圃算得不錯,我會自己懲罰自己……的!”

說著,她的手從衣袖裡忽然抽出了一口刀——

“啊——不——”譚貴芝大叫了一聲,猛地撲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在她剛剛撲過去的一剎那,陶氏手中的刀已經迅速刺進了自己的心窩。

譚貴芝嚇得全身顫抖了一下,大叫了一聲,用力把刀拔出來,紅的血立刻把粉紅色的衣裳染滿了。

“天……”譚貴芝用力抱住了母親身子,“娘——娘……爲什麼?您這是爲什麼?”

陶氏身子已經倒下去了——

“記住……只有你能救你爹……”陶氏緊緊握住女兒一雙手,“你雖然愛桑南圃……

他也愛你,但是……那……那……”

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一口氣接不上,頓時一命嗚呼。

譚雁翎失魂落魄地趕到了現場,眼見得一副淒涼景象——愛妻已死,女兒昏倒一旁。

丫鬟彩蓮正自一聲聲哭叫著。

恁他鐵打的漢子,也挺受不住。

他只覺得膝頭一軟,痛呼了一聲:“錦壁——”踉蹌著摔倒在地。

像是夢一般的,譚雁翎呆呆地坐在窗前,滴滴老淚掛在花白的鬍子上。

女兒已經告訴他了——

陶氏因生前被司徒火等人輪流凌辱,因而無顏茍活而自盡。

譚雁翎聆聽之後,兩度昏厥,醒來之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獨自在窗前坐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緩緩地起身,步出。鬍子玉呆癡地跟在他身後。

門口前站滿了人。

家裡的幾個護院,所有的男女傭人,人人面有戚色,如喪考妣。

譚雁翎吩咐一個親信的護院,道:“把門釘死!不許任何人走近這間屋!”

那個護院答應了一聲,譚雁翎就同胡先生一道來到了大廳。

——大廳內燈火輝煌,人聲混亂,顯然又有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譚雁翎那張原本赤紅的臉,現在已經變成一片青白,“怒”、“恨”、“悲”、“仇”,已經使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廳內坐的是錢、劉、林、李、許、王……十幾家皮號的老闆。

譚雁翎一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

“你們坐下!”

大家已坐下來,人人互望了一眼,他們是來告急求助的,可是臨時聽見了譚雁翎喪偶的消息,一個個都嚇呆了。

大樹將倒,棲身其上的猢猻將也不能自保。

人人思危,滿座無歡。

大家的眼睛全部都盯視著譚大老闆——

這時鬍子玉才小聲向東翁報告道:“那批皮貨失手以後,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我看暫時把應天、江南的七家皮號先關了吧!”

譚雁翎黯然地點著頭,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是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空氣頓時沉寂了下來。

七家皮號的老闆,也都像宣判死刑一樣都垂下了頭,人人噤若寒蟬。

譚雁翎緊緊咬著牙,道:“我們現在面臨可怕的敵人,對方是要把我們弄垮,這幾個月,我本人損失慘重——”

苦笑了笑,他訥訥接下去道:“我可以向大家宣佈,我破產了,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

大廳裡頓時起了一陣**。

北京的錢老闆青著臉站起來,往前趕了幾步,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道:“東翁……

救救我一家老小……我……”

譚雁翎冷冷地道:“錢掌櫃的你起來,我的話還沒說完!”

錢老闆哆嗦著道:“是是!”

他顫抖著站起身子來,譚雁翎把頭埋在手心裡——

閉著眼睛,他低低地喚著:“錦壁……”眼淚濺落了下來。

愛妻的悽然而逝,這個打擊太大了,那一剎那在他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使得他失去了原有的明智與果斷。

緊緊咬著牙齒,睜開眼睛,他暫進又面臨到此一刻的現實。

“我說到哪裡?”他轉臉問鬍子玉。

鬍子玉道:“錢掌櫃的那號買賣。”

譚雁翎點頭道:“錢掌櫃的你放心,那塊‘白魔王’的皮子,我總算弄到了!有了這塊皮子,我們還大有可爲!”

大家一聽,頓時精神一振!

錢老闆蒼白的臉一時間也有了血色。

“謝天謝地……有了這塊皮子,我們總算得救了!”錢老闆眼巴巴地道:“就請東翁快快賞下來,我好馬上進京裡交差,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譚雁翎道:“現在還不能給你!”

“爲……爲什麼?”

“因爲一交到你手裡,你就沒命!”

他說的當然是司徒火那一夥子人,錢老闆當然心裡也有數,一時噤若寒蟬就不吭聲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

連日來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譚家生意的連鎖倒閉,鬍子玉的失去雙眼……

譚雁翎妻子的死,青草湖馬場失火,幾十條人命的死亡……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很顯明的必定是有一個厲害的實力集團,有意地在執行著一項任務。

那任務就是要致譚某人於死地。

任何人——只要是譚雁翎這一方面的人,都有被對方致死的可能。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一想到這裡,在座的每一個人忽然又感覺到生命比生意更寶貴了,人人面有悸色!

譚雁翎站起來道:“大家暫時住在這裡不要離開,今天、明天,最多後天,一切都會有一個大轉變,不是我們完,就是敵人完,我們雙方總有一方面在這兩天完蛋——你們先下去吧!”

大家呆了一下,正要起身告辭,忽然跑進來一個聽差的,向譚雁翎道:“啓稟大善人,霍先生回來了!”

“哪個霍先生?”

“啊——”鬍子玉道:“快請!”

遂即與譚雁翎道:“東翁連霍先生都忘了?是‘老皮通’霍九呀!”

譚雁翎搖搖頭,窘笑了一下,似乎還是沒有想起來,他訥訥道:“我忘了!”

鬍子玉長嘆了一聲,想不到譚雁翎的神智突然混亂到如此地步。

他提醒道:“東翁不是要鑑定那塊白魔王的皮子麼,怎麼連霍九都不認識?”

譚雁翎這才恍然記起來——

他連遭大故之後,神智屢現不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這時顯然他又憶起霍九是什麼人了。

“快請!”

霍九已經進來了。

——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小個頭,瞇瞇眼,白白的皮膚,很重的書卷氣息,他腋下夾著一個綢子小包兒。

進門之後,先向譚、胡二人行禮請個安,口稱:“大善人——胡先生——”

在座的這些皮號負責人,他都熟得很,分別地打了個招呼。

——這位霍先生是譚府當年僱用的總文案先生,因爲他精於鑑定各類皮貨的貴賤真僞,腹內又熟記百獸的異態典故,是以在皮業界中,被推爲惟一具有權威性的鑑定人物。

“老皮通”霍九坐定之後,臉上神情很是緊張的樣子。

譚雁翎看著他,恍惚地道:“霍九你回來得正好……這幾個月生了很多事,你可知道?”

霍九沮喪地道:“都聽說了!”他咬了一下手,接下去道:“對方的心也太狠了……

東翁你老人家千萬要自己保重……唉……這真是太不幸了!”

“現在我手下的皮貨行,因缺貨供應,已經十九都關了門,只剩下京裡的‘翠華軒’一家,還勉強支撐!”

霍九拱拱手道:“東翁所見極是,‘翠華軒’是做紫禁城的買賣,關係東翁的信譽最大,應該維持!”

譚雁翎長嘆了一聲,轉向鬍子玉說道:“子玉,去把那塊皮子拿來!”

鬍子玉答應了一聲,退下去。

霍九心存好奇地問:“東翁莫非得到了什麼珍異的皮子麼?”

譚雁翎嘆息了聲,緩緩也點著頭,道:“現在我們上下的命脈,全都在這塊皮子上了!”

霍九一怔,問道:“什麼皮子,這麼珍異?”

一旁的錢老闆道:“霍先生,是那傳說已久的‘白魔王’呀!”

霍九頓時一驚,面有喜色地道:“東翁是說已經取到了這塊皮貨?”

“不錯!”譚雁翎嘆息了一聲道:“爲了這塊皮子,幾乎傾家蕩產才購到手中,爲了慎重起見,還在等候著你的最後鑑定,你鑑定過以後,就交給錢老闆拿到京裡去供給皇上。”

“是是……”霍先生喃喃地道:“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聽說聖上對這塊皮子盼望已久,呈上去必蒙重賞——”

說話時,鬍子玉已返回,手裡提著一個紫藤箱子,大家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隻箱子上,因爲箱子裡的這塊皮子,都直接的與每個人有關係。

最緊張的是錢老闆,因爲他的身家性命都有賴這塊皮子的庇護,哪能不緊張得要命?

箱子擱在了大理石方桌上。

霍九也打開了他的小布包。

布包裡是一套鑑定皮貨的工具,包括小刀,小剪子,幾種藥水,還有一隻特製的水晶放大鏡。

箱子打開了——

雪白的一大塊熊皮。

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霍九爲怕髒了皮子,特別戴上了一副手套。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拿了出來,“呼啦”一下子抖開來。

每個人臉上倶都現出了一種希罕的表情,微微發出了一片讚賞聲音。

霍九未鑑定之前,先皺了一下眉頭,他兩隻手用力地搓著這塊皮子,又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頓時,他的樣子顯得很緊張——譚雁翎慌忙問:“怎麼?”

霍九搖搖頭,拿起一根針,小心在皮子上打了幾針——

然後他又分開了毛面,仔細地拿起水晶鏡,透視著皮毛的裡層。

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九看著看著,臉上原有的一番異采忽然消失了。

他頹喪地坐了下來。

“怎麼樣了?”

“怎麼了?”

“怎麼了?”

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問了一句。

霍九頭垂得很低,緊緊地咬著牙,大家都清楚地看見他兩腮上的肌肉在劇烈地跳動著。

良久——

他擡起臉看著譚雁翎,苦笑地說:“東翁這塊皮子是向誰洽購的?”

譚雁翎心裡的激動,更甚於霍九,他臉都白了。

“——‘賽呂布’蓋……蓋雪松,怎麼!莫非這塊皮子是……”

霍九冷笑道:“快找他來!”

一旁的鬍子玉傻著臉道:“他早就……”

譚雁翎忽然閃身來到了霍九跟前,當胸一把,把他抓了起來。

“說——怎麼回事?”

霍九抖著聲音說:“東翁受騙了……是假的!”

譚雁翎一反手,把霍九摔出了丈許以外,撲通摔在了地上。

如非是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只這一下怕不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霍九由地上爬起來,一連串地叫著唉唷,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譚雁翎卻有如泄了氣的皮球似地,一下子坐了下來——

他忽然又站起來,怒聲道:“絕不能是假的,霍九你再仔細看看!”

霍九瘸著腿走過來道:“東翁……一點不錯,這是假的!”

“胡說!”譚雁翎道:“我親眼看見了那個獨角才付的錢,還有你不是說過這白魔王頸上有一圈紅毛麼?”

“不錯,可是這塊皮是僞造的!”

說著,霍九遂即取了一塊棉花,由一個小瓷瓶裡倒了一點藥水,然後用力的在那塊紅顏色地方擦了幾下。

他臉上的冷笑表情,更加顯著。

拿起棉花來看了一下——大家也都看見了,棉花變成了紅色。

這顏色,顯然是經過人工染上去的。

譚雁翎全身酥酥地起了一陣子戰慄。

“完……了……一切都完了!”

說時他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掌力貫穿大理石面,一個掌形的石塊掉落在地上。

霍九進一步說道:“真的白魔王皮毛之內有逆鱗,刀劍不入,這畜生生平因僅食百花之蜜,故而身有異香,這些卻不是可以僞造得來的!”

說著連連搖頭嘆息,道:“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就好了!”

譚雁翎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那是一種凝結著悶而嘶啞的吼聲。

隨著這聲吼叫之後,突然張嘴涌噴出一口鮮血。

他身子向前一栽,頓時就昏了過去。

錢老闆緊隨在他後面也發出了一聲叫聲,瘦長的身體,筆直地倒了下去,一時之間,舉座譁然!

一切的希望,似乎都爲著那塊假的白魔王皮子蕩然無存。

譚家上下,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了無生色,人人面現憂愁。

天空凝結著黑沉沉的雲塊,不時地有閃電亮上一亮,響雷在緊緊包裹著的厚厚雲層裡響著。

不久,豆大的雨點劈劈剝剝地由天上散落下來。

“皮大王”譚雁翎獨個兒的在院子裡走著,他那張早已失去人色的臉,不時地泛出自我嘲弄的笑容。

有時候他停下來,擡頭對著天,喃喃有聲地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有時候他又低下頭飲泣著,涓涓的老淚,如同於天上的雨點,一顆顆散落在地面上。

雨水把他全身都打溼了。

天約莫在四更左右時分。

東方隱隱地有一點點白色,並不意味著天亮了,也許天本來就是那個顏色,只有間歇連續的閃電,時明時暗,才使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更清晰。

一條人影拔空而起——

也許是正當閃電的時候,所以看上去纔會那麼清楚。

那人顯然是身負有極高的輕功絕技,否則的話他萬萬不能向著沾有雨水的琉璃瓦面上落足。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衣,好像頭髮很長。

身子甫一落下來,遂即迅速向著瓦面上伏下來。

閃電再亮,這人的一雙湛湛眸子,正在注視著一個人——譚雁翎。

眸子裡的光輝,常能顯示出一個人內在的意圖。

眼前這個人,如果說有什麼意圖,那就該是仇恨、仇恨、無比的仇恨!

這個人也並非是什麼陌生的人,他就是“怪鵝”孫波。

他那雙眼睛注視譚雁翎——

卻又有另一個人注視著他——

這個人立在樓身之下,藉著彎延出的一角飛檐,遮擋住他的身子。

換句話說,他可以看見孫波,而孫波卻看不見他。

這個人——桑南圃,本來全部的注意力也是在注意譚雁翎,後來孫波來了,使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改向孫波。

雨漸漸下大了。

可是院子裡的譚雁翎仍然沒有返回去的意思,一任雨水浸溼了他全身,浸溼了他的頭髮。

這個時候,當然誰也不會無故出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他。

閃電很久沒有再亮,院子裡也就越加顯得黝黑。

當閃電再亮的時候,伏在屋脊上的孫波顯然已經失蹤了。

譚雁翎躊躇地走到了廊下,那裡懸著一盞油紙的氣死風燈。

燈籠在風裡打著轉兒。

譚雁翎由走廊的這一頭慢慢地向那一頭走過去,他的背影移過不久,“怪鵝”孫波已神秘地現身在他身後。

立在檐下的桑南圃不覺冷笑了笑,也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笑裡的涵意。

孫波滿頭長髮皆爲雨水打溼了,油光水亮地披在肩上,背後的一對判官筆,不知何時已分持在手中。

自從他方一現身的當兒,桑南圃已經明白了他的意圖,很明顯他是想猝然向譚雁翎行刺。

譚雁翎是否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確很費解,不過桑南圃並不認爲如此。

總之,他認爲眼前即將有好戲可以看了,自己的確可以作一個完全中立的旁觀者。

經過這一次重傷之後,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可是那並不意味著他的功力有所減退,只要由他那雙光華閃爍的眸子來推測,當知他內斂的功力是驚人的。

孫波以輕快的步伐踏進走廊,身法之輕快,即令桑南圃眼中看來,也是夠驚人的,可是面對著譚雁翎如此大敵,孫波卻不敢絲毫大意。

因此他的身子甫一現身,遂即立刻掩飾在一根廊柱後面。

他身材瘦高,立在柱子後面竟然絲毫不顯。

遂見譚雁翎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由廊道的那一頭又慢慢地走過來——

老人經過連番大難之後,簡直已經變了一個人似的。

只見他散發蓬鬆,被雨水淋得透溼,一雙惺鬆的眼睛腫泡泡的,眼珠子上佈滿了紅紅的血絲——

像是神智錯亂的樣子,每走一步,他就會停下來思索一陣子。

他嘴裡一直像吟經似地喃喃訴說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是在說些什麼。

柱子後面的“怪鵝”孫波,比擬著手裡的一對判官雙筆,像是神情十分緊張的樣子——

他眼睛全神貫注著譚雁翎,不時收著小腹。

明眼人如桑南圃一看即知,孫波正在儲積著內力,以待時機來到時突然出手一擊!

桑南圃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兩個人。

譚雁翎喃喃地訴說著什麼,一雙腫脹朦朧的眼睛,在附近凝視著,忽然他呆了一下。

他本來是向孫波掩藏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的,可是忽然頓了一下轉過了身子。

孫波緊張地向前又撲進了兩根柱子,他的一雙手仍然高高舉著那對判官雙筆,保持著原來不變的勢子。

判官筆的雙頭,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足可以想象出何等的鋒利。

前面的譚雁翎似乎渾然不覺,他的兩隻手交互地插在肥大的袖統子裡,深深地低著頭,不知是在思索著什麼。

在完全旁觀者如桑南圃的眼睛裡看來,他意識到眼前的局面,已至一觸即發地步。

孫波的表情,表示他雙筆上已貫足了內力,即將出手襲擊。

譚雁翎雖然表情呆癡,但是桑南圃卻認爲他也有足夠的防範能力。

閃電再亮——就在此一剎那,孫波身子已如同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手掌內的一對判官筆,一上一下,一點後心一紮左肋,隨著孫波的身子奇快如電地扎過去。

也就在此一剎那,譚雁翎忽然振動右腕,把一襲爲雨水所浸溼的外衣抖了出來。

原來他早有防備!是以在孫波蓄勢以待的時刻,他也同時把內力貫注在那件長衣之內。

只聽得“叮噹”兩聲脆響。

長衣捲住雙筆的一剎那,雙方都運足了力量向兩下一扯。

“波”地一聲,有如弓弦一般地響了一聲,雙筆和長衣扯得筆直。

兩張猙獰的臉,相距不足一丈,彼此怒視著——

對於孫波來說,確實是不勝驚愕,他簡直想不通對方怎麼會看穿自己身法的。

二十年前金蘭換帖的拜把兄弟,也是今日你死我活的死對頭!

尤其是近來數月,雙方累壓在內心的憤恨太多了,屈指難數。

現在,當他們彼此臉對臉時,竟然不知說什麼纔好了。

“譚老兒……”孫波一嘴牙齒咬得吱吱地響——“今天晚上,你死期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

譚雁翎只是睜著那一雙佈滿了紅絲的眼睛,千般恨、萬般恨,只瞧瞧他這雙眼睛就知道了。

“憑你!嘿嘿……哈哈……”

說著說著,這個老頭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神智果然有了問題。

神智有問題,可並不代表武功也有問題,面對著孫波,譚雁翎眸子裡顯露出無比殺機。

“孫老三,”他訥訥地說,“這些日子你們乾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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