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終於見到他了。
他的面相依然是那樣的英俊,只是,他瘦了些——是因爲想我嗎?我多麼希望他是呀。
我猶豫著該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在京城,在這樣的環境裡去見他,我該怎麼說,我該怎麼做呀?
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庭院中舞劍,姿態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瀟灑,月光很靜很靜,我藏在門後面窺視著他,依稀可以聽到雙劍合璧的龍吟鳳鳴之聲——這是龍鳳和鳴嗎?!那晚他曾告訴過我,龍鳳和鳴是龍鳳劍的最高境界,只有一個心底很純淨的人,才能練到這樣的境界。他說,他心裡藏了太多的仇恨,他做不到心無雜念,也就註定練不成龍鳳劍的最高境界?,F在,他竟然練成了,是不是說明,他已經是一個很純淨的人了,他的心裡已然沒有任何雜質了呢,包括仇恨?包括愛情?包括我?
我發現,我先前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多麼的可憐呀——我居然會傻到以爲他瘦了是因爲我。在他的心裡,仇恨永遠是第一位的,現在他連仇恨都可以放下,又何況我,一個無才無德的鄉野小女子呢?
可是,他的身形越來越緩慢,劍招越來越凝滯,龍鳳的清吟也杳然不聞,劍勢也越來越沉重不堪,倚在門後的我,竟然感覺到心胸突地窒悶起來,一陣緊似一陣。不好,伊焱的劍招已亂,劍氣已濁,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心裡,似乎在進行著激烈而痛苦的掙扎。
只見寒光一分一躍,那柄鳳翔劍就破空而去,噹的一聲插入庭柱之中。伊焱以劍拄地,跪了下來,哇的一聲,竟噴出來一大口血!
焱哥哥!我叫道,身形急動,幾乎和聲音一樣快地到了伊焱身邊,我扶起他,問道,你沒事吧,焱哥哥!一見到我,伊焱先是一驚,然後滿臉痛苦的表情竟然完全舒展開來,他一把丟下龍吟劍,抱住我,叫道,阿奴,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是你嗎?阿奴!
我拼命地點頭,焱哥哥,是我,是我,是你的阿奴來了,這是真的。你不是在做夢!看到我眼中淚花在月光下一閃一閃,伊焱擡起他的手,給我揩拭著。我嗚咽著說,焱哥哥,你是在想我吧?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我的!可你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想我啊?你爲什麼不保重你自己呀?嗚嗚……
我費力地把焱哥哥往房裡攙,他綻放著笑意,嘴角那一抹鮮紅的血跡,似乎讓他的笑容更加燦爛。他吞吞吐吐地說,阿奴,是我不好,我不應該……
我急忙說,焱哥哥,你別說話,會耗費真氣的。你聽阿奴說吧,你好久沒聽到阿奴說話了是吧?你想聽嗎?焱哥哥?
“我想聽……”三個字剛一出口,伊焱就一頭栽下去了……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暮春的上午,又回到了春花爛漫的山谷,回到了那間散發天然木香的小屋,我的焱哥哥,又一次靜靜地躺在牀上,我給他拿脈,喂藥,熬粥,他的呼吸逐漸平穩,我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我暗**了摸懷裡的綠色蠱瓶,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用它來換取焱哥哥對我的愛了。
他全身已經被血和泥弄得很髒了,我從木箱裡找出了另一套衣服,想給他換上。我輕輕解開他上衣的搭扣,一樣東西卻骨碌碌地從他懷裡滾到了地上。
那東西外面裹著一方紅羅帕,散發著一種淡雅的香味,這樣的羅帕,只能是女人的,我該不該打開它呢?我猶豫著,還是攤開來看。
那東西,赫然是一隻鏨金碧玉指環,羅帕上還有一個同心結!
這指環,曾經戴在哪位貴家小姐的纖纖玉指上?這同心結,是哪位貴家小姐的巧手綰就?
羅帕上還有一首詩,我只依稀認得兩句,“山茶未開梅半吐”和“倩人呵筆畫雙眉”,就是這兩句,我也似懂非懂,但我聽過漢張敞爲妻描眉的故事,畫眉,是寓以夫妻恩愛之意,難道焱哥哥心中已有了別人?
不,不會的。焱哥哥不會丟開我而轉愛別的女人!
他的龍鳳劍俱在,他沒有將鳳翔劍給他人,證明他心裡還有我?
可是,我記得他原先有一個水晶雙魚扇墜的,卻到哪裡去了呢?我在木箱子裡找,我在他房裡找,我在他身上找,可是,沒有,扇墜不見了。
哼,不消說,定是給了新相好了。
難怪你的劍招亂了,劍氣濁了,難怪你內心在掙扎,原來是喜新厭舊,愛富嫌貧哪。
他有了玉指環,紅羅帕,畫眉詩,又怎麼會把一個鄉野女子的小小香囊放在眼裡?我的心裡一時像打翻了醬鋪,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悲,是怨,是妒,是怒。
我不顧千難萬險地來找你(我在來京城的路上,差一點被一夥山賊搶上山去呀,你知道嗎),我不顧女兒家的體面來愛你(如今,我再也沒有臉回去見爹爹和哥哥了),而你,卻揹著我愛上了別的女人。我這樣的不顧一切,最終換來了什麼?
換來的,唯有恨!
我掏出了懷中的黑色蠱瓶,頂開了瓶蓋,那一刻,我竟是出奇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