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華地段,佇立著一處官宅,這庭院佔地極廣,竟將整整一座山都圍在中央,站在山上俯瞰,只見樓崔閣嵬,檻曲欄回,高柳蟠槐,黃葉交墜,大氣如虹,縹緲若畫。
宅中各處,皆有衆多人手,個個荷槍仗劍,往來巡視,那身板,那精神頭,行家一看就知道,都是些身懷絕技的內外家高手。院子裡充斥著一種戒備森嚴的氣勢,莫說是人,只怕蒼蠅蚊子飛進來,都難以瞞過這些人。
何以會有如此衆多的高手甘願在此爲奴,看護家院呢?
因爲這處官邸的主人,正是我的父親,兵部尚書李晉。
在這一片青灰,透著肅殺之氣的宅子的一角,卻有一處小軒,粉牆碧瓦,玲瓏精緻。小軒之雕花木門兩邊,垂下木製小鶴兩隻,嘴裡各自銜著一環檀香,青煙嫋嫋,清香襲人,樑上又掛一個雕花鳥架,一隻紅嘴綠鸚鵡在架上清洗著羽翅,見到有人過來,就俏皮地搭上幾句話。小軒之前,植有葡萄架,架下是一方丈餘的池塘,塘邊種有各色花卉,綠水紅葩,相映上下,錦鱗數羣,在水中悠哉遊哉。池塘左右各植垂絲檜一株,綠蔭婆娑,垂絲檜之下及周圍,是大片的草坪,經年常綠——時令已是仲秋,但園中竟仍是春意盎然。
這個小軒,名爲月華軒,這個小園,名爲月華園,軒、園俱是因我而得名,因爲這個園子裡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李月華,是兵部尚書李晉的寶貝女兒。
此刻,我正扶著一掛鞦韆蕩過來蕩過去,鞦韆下,我的幾名貼身侍女在齊聲喝彩,可我怎麼聽都覺得她們是言不由衷。
秋風乍起,拂起柳絲般的檜樹枝葉,檐下的紅嘴綠鸚鵡突然嗲聲嗲氣地說道,起風了,起風了,小姐,別玩了,進房罷,別玩了,進房罷……
沒勁,真沒勁,每天都玩這個,都玩膩啦!我氣乎乎地扔下那掛藤蘿纏繞的鞦韆,任它在風中飄來蕩去,自顧自地走了,那幾名侍女低著頭在後面跟著。
哼,都是些跟屁蟲。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情沒有啊?我回身問道。
這些丫頭們急忙停住腳步,把頭壓得更低了,都支支吾吾的,沒有一個回上一句像樣的話。該說話的不說話,不該說話的畜生鸚鵡倒說開了,跟屁蟲,跟屁蟲,有什麼更好玩的?說來聽聽?
要你多嘴!我將一隻木鶴往鸚鵡身上彈過去,嚇得那畜生撲愣愣地直扇翅膀,似乎想飛起來,卻被腳上繫著的鏈子硬生生拉了回來。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是一隻鸚鵡,雖然出身候門,卻深鎖於庭院,就像這隻可憐的鸚鵡,生活在名貴的雕花木架上,足上繫著金絲鏈子,喝著玉杯裡的玉粒甘泉,卻沒有一點兒自由。
我甩開門簾進房,把幾名侍女扔在簾外。
我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髮髻,坐到妝臺前。鏡中的我,面如新月,鬢似漆染,膚若凝脂,神凝秋水,這樣的一個美人兒,爲什麼,眼裡盛滿了憂傷?
日子可真長,該做些什麼來打發這時間呢?我環顧房中,拿起架上那支碧玉簫,才吹弄了一段就放下了,簫聲嗚嗚咽咽的,更讓我心亂如麻,又拿起適才寫過的紫毫,唉,還是繼續那首沒完成的詩吧。
寫畢,我輕啓朱脣,吟將起來:“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茶舞。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幙圍春護鸚鵡。倩人呵筆畫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呵,我的寶貝女兒,又寫什麼好詩呀?”母親什麼時候站到我背後,我竟渾然不覺。
我嬌嗔道,娘,你嚇壞女兒啦。我剛想把剛剛寫好的詩折起來,母親卻一把按住我的手。我想這下壞了,母親不知是要罵我還是笑話我了。
母親默默地讀著金花信箋上的詩,然後微笑著端詳了我好一陣,說,咱家姑娘真的是長大了。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熱鬧去。
我和母親乘著車向宣武門進發,這輛車飾有銀螭繡帶,張著銀浮屠頂的傘蓋,豪華極了。沒多久,我在車裡不用往外看,就感受到了一種熱烈的氣氛。
我掀開車窗的簾子,就遠遠看見校場之上,烈烈旌旗迎風招展,其下是一片人頭攢動。
下車時我發現,我父親早來了,他是主考官,此刻正於考官席上,與其他考官在交流著什麼。
我和母親在爲官員內眷所設的席位上入座,就聽見幾十面大鼓咚咚地擂,幾十面銅鑼咣咣地敲,幾十根號角嗚嗚地吹,一時聲震九霄,熱鬧非凡。等鑼鼓、號角聲息,我父親宣佈今年的武舉會試開始。
參加考試的考生可真多呀,有老的,有少的,有醜陋的,有英俊的,有武藝高的,有武藝差的,一個個都身著錦衣玉帶,在場中比武時,都擺出一副趾高氣揚,捨我其誰的樣子。這中間,卻有一名白袍少年武舉吸引了我的注意。
第一場試弓馬。輪到這少年射“步下箭”時,我不知怎麼就暗暗爲他擔心,他那文質彬彬的樣子,跟那些身材魁梧的考生比起來,顯得太單薄了些,讓我禁不住懷疑他是否拉得開那張硬弓,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一名文舉,錯進了武舉的考場?然而我的擔心和懷疑都是沒有必要的,這少年在三十五步開外,拉弓如滿月,五箭連發,箭箭正中靶心,箭頭幾乎全部集中在一個點上。在他之前,還從來沒有哪位舉子射出如此的好成績哩。
下面的比試,讓我對這位名叫“姚焰”的少年充滿了期待。在試“馬上箭”時,姚焰翻身上馬的姿式瀟灑之極,讓我深深著迷,只見他策馬飛馳,然後丟開繮繩,搭箭開弓,俯仰而射,竟也箭無虛發。場外的觀衆都高聲叫好,我一時難以自持也大喊了一聲,姚焰,好樣的!這一聲卻是在衆人喊完好之後喊出的,很有些鶴立雞羣的味道,頓時招來了周圍衆多火辣辣的眼神,包括我的母親,正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盯著我哩,我一時羞紅了臉,低著頭,兩手掐扭著羅帕,哪裡好意思再往場中看。
是一陣更甚一陣的喝彩聲讓我再次擡起頭來的。這時我就看見場上已經開始了第二場:試搏擊。場上的武舉都分組互搏,先是赤手空拳地打,後來就是真刀真槍地殺。這讓我又爲姚焰擔心了,只怕他那身武藝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呀。姚焰每一次出場,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暗暗爲他加油鼓勁,我的手緊緊拎著手帕,幾乎要拎出水來。
姚焰竟連克強敵,數輪下來,居然氣定神閒,若無其事。戰勝最後一個對手後,他右手執劍,左手捏劍訣,白衣飄飄,如玉樹臨風般傲視全場,我一時看得呆了。
據說,在其後的第三場“試策略”中,面對衆多考官,姚焰上論天文,下論地理,中論兵法,縱橫開闔,侃侃而談,入情入理,而又不落俗套,這個小姚焰,竟是個智勇雙全的將帥之才。
當然,這些都是後來從母親那裡得知的。而當時,佔據我頭腦的唯有場中姚焰那白衣飄飄瀟灑至極的形象,致使從校場回來的路上,母親問我話我都答非所問,錯誤百出。該死的姚焰,竟然讓我這樣神魂顛倒,他卻是一無所知——我有情,他是否有意呢?
從校場回家後,好幾天我都打不起精神,母親也不知道忙什麼去了,不再關心我了。還好,我還有個侍女碧兒,碧兒不但貼身,而且貼心,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有一天一早就謊稱給我買胭脂出了府,幾個時辰後,她回來說姚公子就住在某街某巷的江南會館。
可是,知道了他住在哪裡又如何,這事叫我如何跟父母說呢?
碧兒說,小姐何不去會會姚公子?並贈他一件信物,要他選個好日子來府上提親?憑小姐的榮貌,才德,身份,那姚公子還不屁顛屁顛地來? Www⊙ тт kǎn⊙ ¢O
我嘴上說,碧兒大膽,這麼無法無天的主意虧你也想得出?心裡卻有些欣喜——父親每日裡公務繁忙,亦不知母親的心思,看來自家事只得自家辦了,好在最終還是要那該死的小姚焰上門提親,私會的事,碧兒不說,姚焰不說,我不說,神不知鬼不覺,也損不了堂堂尚書府千金小姐的格。
碧兒一番設計,將我假扮成侍女混出了府,輾轉來到江南會館,見到了讓我魂牽夢繞的人兒。
其時姚焰正背手立在窗前,若有所思,我就倚在對角的欄桿上,默默地注視著他,果然是面瑩寒玉,鬢若刀裁,神清目秀,卻又英氣逼人。然而,他的精神卻似乎不好,時不時地唉聲嘆氣,當他往窗外眺望時,我發現他的目光溢滿了憂鬱,全然沒有了在校場上那種堅毅果敢的神情,但這似乎讓他看起來更加深沉,更加迷人。
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竟然也有這樣柔情似水的一面,若非親眼得見,我還真不敢相信,該死,我竟吃吃地笑出聲來,遂下意識地用手帕掩飾。
他已經聽見了,轉目注視著我,那目光像他射出的箭一樣,似乎要直奔我的心底,倒讓我渾身不自在起來,我急忙轉身走了。
碧兒緊跟著悄聲說,小姐,就走了?您還沒跟他說上一句話哩。我哪裡好意思再回頭?碧兒又說,那您是否中意?中意的話就給我一樣東西,我去交給他,叫他擇日來提親。我停下來想了想,摘下指上所戴紫金碧玉指環,細細地系在手帕上,又細細地綰上一個同心結,叫碧兒送過去,也不等她回來,就上轎先行回府。
隨後的幾日,我就在羞澀與喜悅,焦急與憧憬交織中慢慢地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