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四點十三分,離袁志邦設定的爆炸僅有短短的兩分鐘多點的
時間了。
孟蕓從先前的那次爆炸中慢慢清醒過來,她的臉上流著血,聽覺也受到了很大
的損傷,但是她的思維卻在迅速的恢復。
她看到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銬縛在了一起,那個男人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不知是死了還是昏迷。然後她看到了揹負在男人腰間的那枚炸彈,計時器上的時間
正在倒數中流逝。
她掙扎了一下,雖然能夠勉力觸摸到那枚炸彈,可她不懂拆彈,手中也沒有任
何可用的工具。而留給她的時間已是如此短促,她該如何求生?
孟蕓擡起頭四下張望,然後她看到了一個正在快速離去的背影。
孟蕓回想起剛纔發生的事情,正是這個人將自己困在了這裡!她大叫了一聲:
“袁志邦!”
袁志邦停下腳步,回頭與孟蕓對視著,他沉默了一倆秒鐘,愧疚和歉意寫在臉
上。
“對不起。”他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便轉身繼續往倉庫外走去。
孟蕓在瞬間明白了局勢,她被袁志邦設計了!從倉庫內兩個男子衣著的互換,
聯想到此前發生的事情,孟蕓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目的。不管對方爲何如此,自己竟
要成爲這個陰謀的犧牲品!
“混蛋!”孟蕓悲憤地呼喊著,“你停下,你看著我!”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已經接近倉庫門口的袁志邦竟再次鬼使
神差地停了下來,然後他看向了孟蕓。直到這時,袁志邦仍未想到自己的計劃會因
這個女人而出現變數。他深信自己已經控制了一切。
還有兩分鐘設計中的爆炸就會發生,這兩分鐘足夠自己逃生,而孟蕓卻來不及
進行任何形式的自救。即使自己再停留幾秒鐘,又能有什麼意外發生呢?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孟蕓,後者根本就沒有考慮自救。她瞪視著袁志邦,然後直
接將手伸向了炸彈的引線,攥住之後狠狠地一扯……
袁志邦愕然驚呆了,此時他才明白過來,對方竟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他連忙
縱身躍起,向著倉庫外撲去。可他終究還是未能倖免,爆炸頃刻間已經發生,熾熱
的氣浪將他狠狠地掀了起來,他隨即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
聽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羅飛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兩行淚水從他的眼
角滲落下來,他仰起頭長嘆一聲,似乎有些釋然。
“她不是因我而死……”羅飛喃喃地說道。孟蕓的死並非出於自己對拆彈的錯
誤判斷,在他心頭壓了十八年的一塊沉重的石頭似乎可以卸去了。而他也從未想到,
孟蕓竟死得如此壯烈,正是她親手引爆了炸彈,用自己提前逝去的生命擊碎了袁志
邦滴水不漏的計劃。
在那樣絕望的關頭,在那樣稍縱即逝的時刻,有幾個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對死亡,
並且還能給對手致命的一擊?
所以即便是付出了慘痛代價的袁志邦,在日後回想起這一幕時,仍不免對孟蕓
產生由衷的敬畏。
片刻後,羅飛擦了擦眼睛,然後他盯住袁志邦,低沉地說道:“這就是她的風
格,她永遠也不會認輸的,沒有人能夠擊敗她!……她和我一樣!”他似乎帶著驕
傲的情緒,又似乎像是宣告什麼。
“是的。”袁志邦坦然承受了羅飛的目光,“我沒能擊敗她,也沒能擊敗你。
十八年前,她奪去了我的半條命;而十八年後,因爲你,我剩下的半條命也將終結。
但是……你們同樣也沒能擊敗我……你會明白的,我們纏鬥了十八年,最終仍是個
勝負難分的結果。”
勝負難分?羅飛搖了搖頭:“我已經找到了你,你的計劃到此爲止了。”
袁志邦咧開殘破的嘴角笑起來:“你找到了我,並不代表你就找到了eumenides。”
羅飛心中一凜,他知道對方的意思。
在十八年前的爆炸中,袁志邦已經成爲一個廢人。他已沒有能力再執行自己的
計劃。所以他等待了十八年。
用十八年的時間去培養一個傳人,繼承自己所有的技能和思想。
這些羅飛都已經想到。
“我也會找到他的。”羅飛用目光表達出堅定的信心。
“你們找不到他。”袁志邦卻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因爲他沒有記錄,沒
有檔案,沒有任何資料,對於一個並不存在的人,你們如何去尋找?”
“鄧驊!他的目標是鄧驊,我會因此而找到他——而且,我已經知道了你們這
次計劃的關鍵所在!”羅飛咄咄逼人地說道。
袁志邦忽然不說話了,他看著羅飛,像是在欣賞什麼東西,片刻之後,他才又
重新開口,而話題卻完全岔開了。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羅飛愣住了,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
而袁志邦又接著說道:“在十八年前,在那場爆炸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你是否
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像這樣?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代表了兩個勢如水火的陣營,
我們互相爭鬥,竭盡全力卻仍無獲勝的把握。”
羅飛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袁志邦又咧開了嘴:“我知道你想過,就像我一樣。因爲我們的性格中有著本
質上相同的東西:冒險性,喜歡刺激與挑戰。對於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他對一個出
色敵人的渴求慾望要遠遠超過一個出色的朋友。所以你肯定也像我一樣,無數次地
想象我們出現在不同的陣營中,在生死的搏鬥之後,幹掉對方,或者被對方幹掉。”
羅飛“嗬”了一聲,不知是反駁還是默認。
“是我讓這種想象變成了現實。”袁志邦輕嘆一聲,顯得既滿足又遺憾,“剛
才我看到你的那種目光,戰鬥的目光,你知道我有多激動?你該感謝我,我寫信把
你叫來,讓你有機會參加這場遊戲——而你也沒有讓我失望;而我該妒忌你,你仍
然會和頂尖的對手搏鬥下去,我?我卻到了退場的時刻了……”
羅飛盯著袁志邦看了良久,然後他搖了搖頭:“你是個瘋子。”
“瘋子?”袁志邦“嗤”了一聲,“在醜陋的社會中,這是個褒義詞。我是個
瘋子,但我是爲了懲治罪惡而瘋,在本質上我和你們警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可我們決不會殺害無辜!”羅飛激動地駁斥道。
“無辜?什麼叫無辜?”袁志邦聳了聳肩膀,“我問你,如果我沒有殺死孟蕓,
沒有殺死鄭郝明,沒有殺死熊原,我殺的都是那些罪有應得的人,那你會不會抓我。”
“當然會。”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你觸犯了法律。”
袁志邦又扯了一把郭美然:“那好,你再看這個女人。假設我一直是個守法的
好公民,可是這個女人的惡行讓我無法忍受,現在我要殺她,你會爲了阻止我而開
槍將我打死嗎?”
這次羅飛考慮了一會,他的答案仍然是:“會。”
“可是你也恨這個女人,你也希望她去死。你並不討厭我做的事情,但你卻必
須殺了我,因爲你要維護你的規則,你認爲這個規則能保護大部分的人。”
羅飛點點頭:“是的。”
“我做了你想做卻又無法做的事,可我卻被你打死了,我又算不算無辜?”
羅飛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爲什麼猶豫了?我來幫你回答,這不算無辜。因爲我們已經處於不同陣營,
即使互相欣賞,即使我們在追求同樣的正義,但爲了維護各自的規則,見面後卻只
能拼個你死我活。你要殺我,我也要殺你——這就是警察和殺手的故事。爲了懲治
罪惡,我們都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犧牲是爲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們之
間的殺戮,是沒有無辜可言的。”說完這番話之後,袁志邦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道,
“而除此之外,我沒有殺過任何無辜的平民。即便是我抓來當作替身的黃少平,他
也犯下過必死的罪行。”
羅飛的心一陣陣的發涼,可他卻又無法推翻對方的邏輯。的確,他們早已不是
多年的密友,他們已是無法共存的敵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殺手,時刻面對著警方的
追捕與緝殺,又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對警方保持單方面的仁慈呢?
“所以,只要是威脅到你,或者是妨礙你執行計劃的警察,你就會殺了他,是
嗎?”片刻之後,羅飛冷冷地問道。
袁志邦點點頭:“就像戰爭一樣,每一個戰士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嘿。”羅飛冷笑了一聲,“那你爲什麼不殺了我?”
袁志邦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羅飛,忽然冒出兩個字來:“鮎魚。”
“什麼?”羅飛懷疑自己沒聽清楚。
袁志邦咬著字說道:“鮎魚效應,你應該聽說過吧。”
羅飛一愣,所謂“鮎魚效應”他倒是有所耳聞。這是來自於挪威的一個寓言故
事。挪威人愛吃沙丁魚,漁民海上捕得沙丁魚後,往往會在魚槽中加入一條兇猛的
鮎魚。沙丁魚見到鮎魚之後,就會緊張起來,一直高速遊動,於是生命力大爲增強,
抵達港口時的成活率也提到了許多。
“你就是那條鮎魚。”見羅飛不太明白,袁志邦便又解釋道,“因爲你的存在,
他也將充滿活力,永不敢鬆懈。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已經不能再教他了,而
你將成爲他今後最好的對手,同時也是最好的老師。”
羅飛自然知道袁志邦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而在對方眼中,他竟然成了這樣
一條“鮎魚”,真是不知該榮幸還是慍怒。冷冷地瞪了對方一眼後,羅飛斥道:
“你也太自以爲是了。我很快便會阻止你們的血腥計劃,而那條小沙丁魚,也即將
成爲漁民盤中的美餐!”
“你真的要阻止我?”袁志邦舔了舔乾澀的嘴脣,“阻止我殺死鄧驊?”
“當然。”羅飛語氣堅決,“你以爲我做不到嗎?”
“你能做到,我一點也不懷疑。可是,你不會這麼做——”袁志邦意味深長地
看著羅飛,“鄧驊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已經很清楚,他殺人、販毒、組織黑社會,
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你真的要去救這樣一個人嗎?”
“法律會有她的準則。鄧驊的罪行是一件事,你們的殺戮又是一回事。要凌駕
於法律去剝奪他人的生命,這是我絕對不會允許的。”羅飛鄭重地表明瞭自己的態
度。
袁志邦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而他的眼角也泛起狡黠的笑意,然後他幽
幽地說道:“你現在這麼想,是因爲你尚未面對艱難的選擇。擁有廣闊退路的人總
是能顯得很高尚。而你很快就會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
羅飛蹙起了眉頭:“你什麼意思?”
袁志邦微笑道:“慕劍雲離開飯店的時候,手裡拿著我剛剛交給她的一樣東西。
你的觀察向來敏銳,應該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吧?”
羅飛想起了此前慕劍雲的反常舉動,不禁心中一凜,立刻追問道:“你給了她
什麼?”
“我給了她什麼並不重要。”袁志邦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發出一陣嘶啞的怪笑,
“重要的是:鄧驊已經相信,慕劍雲拿走了當年那捲錄音的複製帶。”
羅飛短怔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他拍案而起:“混蛋,你……
你這是要害死她!”
“我並不會動她一根寒毛——想她死的人是鄧驊。”袁志邦淡淡地說道。
“你……”羅飛的腦子脹亂得厲害,他實在難抑制心中的憤恨,一把揪住了袁
志邦的風衣領口,“你爲什麼要把她拉進來!”
袁志邦直視著羅飛,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爲了你的選擇。”
羅飛的手微微顫抖著,片刻後他才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鬆開袁志邦,拿
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慕劍雲的號碼。
振鈴聲響起,但卻許久無人接聽,直到呼叫被系統掛斷。
羅飛焦急地把電話砸在了桌子上。
“你該離開了,羅警官。”袁志邦泰然自若地提醒道,“如果太晚的話,你連
選擇的權力都會失去。”
羅飛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憤怒之極卻又無可奈何。然後他拿起手機,轉身便
往飯店外走去。
“等等。”袁志邦忽又叫了一聲。
羅飛停步回頭。
“一句‘再見’也不說嗎?”袁志邦的眼神中閃動著什麼,似乎那已是他最後
的眷念。
羅飛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他知道,袁志邦已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個飯店。
這個背棄了法律的男人,他決不會讓自己再接受法律的審判。
所以這一刻已將成爲他們之間的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