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與陳釀商量一番,次日,便去與趙明誠夫婦辭行。
雖有些不忍,可這樣的事,越拖越麻煩,倒不如說清楚了,也省得人家親情錯付。
李清照很是焦慮,一味挽留,卻還是讓趙明誠勸住了。
時至夜裡,夫妻二人一面研究新得的金石,一面說起白日之事。
李清照遂埋怨道:
“你好歹也是人家的長輩,也不好生勸一回!我是真心喜歡那孩子,捨不得呢!”
趙明誠將燈火移近了些,道:
“她父親與我本是至交,若能照拂於她,我自是義不容辭的。只是,如今是人家不願,咱們又如何好強留呢?”
“你這話不對!”李清照奪過他的金石,收在一旁,又道,“那陳釀不過是七娘的先生!七娘一位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怎好長日跟著他呢?不明不白的,豈不惹人閒話?枉你讀了那麼些年的聖賢書,卻又由著他們?nèi)ィ ?
趙明誠笑了笑:
“從前我上你家去,我記得,有人還隔著青梅樹偷瞧呢!那時卻不怕閒話來!”
李清照少時曾有詞《點絳脣》雲(yún):“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那時盡是少女情懷,又哪管的什麼世俗言論?
她一時想起,驀地有些臉紅,只道:
“那又不同!”
“有何不同了?”趙明誠笑道,“少女情思,難對人言,咱們又何不成全呢?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你這人!”李清照嗔道,“咱們倆是有婚約的,豈可同日而語?”
趙明誠搖搖頭,故意賣關(guān)子:
“你怎知他們沒有?”
“你這是何意?”李清照一臉驚訝,不明所以。
從前,謝詵在給趙明誠的信中,確實提及過欲將七娘許配之事。至於事情是否成了,就不得而知了。
聽趙明誠解釋罷了,李清照方道:
“原是有這層關(guān)係。難怪我覺著那兩個孩子有些不對勁!”
“只是,”她又道,“到底二人還不曾成親,就連那婚約是否成了,也還兩說呢!此時放他們往揚州去,若陳釀的家人待七娘不好,可不是心疼死我了!”
思及此處,李清照都快急哭了。
當年趙明誠母親在世之時,不就是百般嫌她,怨她一無所出麼!
七娘哪受得那份苦啊?
她雖一路顛沛流離,可身邊之人俱是真心待她。到底,還是不曾見識過人心的!
趙明誠有些哭笑不得,只勸道:
“這又是瞎操心了!釀兒那孩子待七娘如何,咱們也不是沒見著?真有那一日,他自會護著七娘。再不濟,還有咱們給七娘撐腰呢!卻又擔心什麼?”
這樣一說,李清照方纔好些。
這些日子,因想著七娘要走,李清照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白日裡,七娘只陪著她,怕她傷心難過,也總是好言相勸。不時又拿著自己作注的文章請教,這才稍稍分得她的神。
分別的日子,轉(zhuǎn)眼而至。
江寧的官渡人煙稀疏,許是因著下雨,小些的渡船皆不敢行。
渡口立著四人,楊柳依依,聲聲話別。
煙雨朦朧中,正像一首古舊的送別詩。
李清照身著鴉青薄綢褙子,下系一條橄欖綠幅裙,文雅又沉重,正如她此時心境。
她緊緊握著七娘的手,相顧無言,竟落下淚來。
七娘心下動容,只擡手替她抹了眼淚,勸道:
“李嬸嬸,你這樣,七娘亦傷心呢!”
李清照拍了拍她的手,嘆道:
“怎就非要走呢?這大雨的天,再多住些時日不好麼?”
只怕再住些時日,她更是捨不得。
七娘又勸道:
“實在是釀哥哥兄嫂想得緊,一拖再拖,倒不好了。”
李清照看了陳釀一眼,心中微微不悅。
自己走就是了,偏還帶著七娘!
她方道:
“嬸嬸知道勸不住你。只是,沒了長輩在跟前,你可要兀自保重啊!有甚麼不順心的,只管與嬸嬸來信,嬸嬸接你回來就是了!”
七娘笑了笑,又偷瞧陳釀一眼,方道:
“嬸嬸放心,哪有人敢欺負我來?”
李清照輕撫的髮髻,心下一陣刺痛。多好的孩子啊,容貌姣好,性情也清靈。
偏偏,沒有做母女的緣分!
她輕嘆一聲,又教丫頭捧了個布包來。
還不待她言語,七娘忙做推辭:
“嬸嬸,此前已說了,七娘不能要你們的饋贈!”
李清照搖搖頭:
“這孩子!非要撇這樣乾淨不成?你且看看是什麼!”
七娘看了看四周之人,遂將布包打開。
原來,其中並非他物,而是幾冊書頁。
李清照方道:
“你不是在整理文章麼?我想這很好。這是我從前整理過的一些,如今贈你了。日後,只將這些一同成冊。若成得一套《宋文大觀》,也不枉這些日子我教你一番。”
七娘驚地說不出話。
李清照的這份禮物,是遠勝於金玉之物的。她本是當世有名的才女,這些冊子,可謂是一字千金。
不論於當下,或是於後世,皆是無價之寶,功在千秋!
七娘捧穩(wěn)了這些書冊,忽覺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重量。
沉甸甸的,長在心裡的重量!
她正色望著李清照,只道:
“嬸嬸放心,七娘必定不負所托。”
一時間,七娘與陳釀遂上得船去。
趙明誠撐著油紙傘,與李清照並肩而立。
她半倚著丈夫的身子,一面揮手道:
“可要記得寫信啊!”
渡船漸遠,就著雨聲,七娘已聞不見她的話了。她只看著李嬸嬸與趙伯伯的身影,在雨中漸漸模糊,直至不見。
因受了李清照的鼓舞,七娘更是筆耕不輟。船上閒來無事,她遂日日與陳釀作注校對。
時日長了,七娘只覺眼前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有趣。竟絲毫沒有從前的厭煩!
大抵,這就是聖人所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既解得其意,自然就更有趣了!
這一日,七娘正整理到一篇墓誌銘,是一位大臣爲自家長嫂所寫。
七娘眼波一轉(zhuǎn),忽問道:
“不知釀哥哥的兄嫂,是怎樣的呢?”
陳釀停下筆,朝船艙外看了看,揚州是越發(fā)近了。
想來,自己也許多年不曾見過兄嫂了。
他遂笑道:
“釀哥哥的大哥是位憨厚的生意人,嫂子亦是賢惠持家。待你見過,自然知了。”
七娘哦了一聲,兀自想象了一回。
釀哥哥那樣好的人,家人應也極好的吧!
她笑了笑,又看一眼陳釀。釀哥哥的家鄉(xiāng),應也是個極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