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狀元樓的牌樓下,掌櫃早已見識過這位小郎君的耍賴功夫。這會子,又哪裡敢惹他來?
他若一個不順心,當場哭鬧,此處那麼些客人看著,又豈是好收場的?
左右,自己也沒義務替那哥哥看著他弟弟。勸說過,也就仁至義盡,兩不得罪了!
掌櫃遂朝七娘賠笑道:
“小郎君說得哪裡話?來者是客,你要想出門,我怎敢攔?”
“哼!”七娘瞥他一眼,便撐起傘,一身傲氣地仰面而出。
見她去了,掌櫃思索一陣,又忙喚了個店小二來,只道:
“我還是有些憂心。那小郎君看著是個不靠譜的,你且跟上。別回頭人丟了,他哥哥管咱們要人來!這些讀書人,說起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可不願惹他們的麻煩。”
店小二連連應聲,自不耽擱,忙出門跟上。
七娘一手撐著傘,一手緊緊握住袖管。她袖中兜了那個常用的紫銅手爐,此番道見出一絲謹慎來。
店小二怕被察覺,只遠遠跟著。眼看著她進了一家當鋪,他遂蹲在門口等。
這是七娘頭一回進當鋪。屋中光線很暗,四周的喧鬧嘈雜、高聲議價,直叫她有些害怕。
她又緊了緊袖口。這個銅爐,她早晚要當的!
只是,逃難路上,無人願意出價買這等風雅小物。偏要到應天府這等繁華街市,纔可待價而沽。
當鋪的夥計見著七娘進來,忙上前相迎。又見她一副怯生生的神情,便知是頭一回行典當之舉。
夥計一時興奮,只道來了只不懂行的小肥羊,得以好生宰一把!故而,他的態度亦越發殷勤。
只見他滿臉堆笑,道:
“小郎君,可是有好東西?”
七娘聞聲,直向後縮了縮脖子,吞吞吐吐道:
“有,有?!?
她嚥了咽喉頭,只將袖中手爐緩緩捧出,又道:
“這個,勞煩小哥估個價?!?
夥計很是客氣,只墊著手帕接過。他粗略賞玩一番,驀地一驚!
這夥計雖入行不久,卻也看得,出此物絕非凡品。以他的資歷,對於這般物件,是不敢貿然估價的。
他又看了看七娘。見他一身布衣落魄,想來並非此物原主,或可誆騙一番。
夥計遂收起了驚慌的神情,故作不屑道:
“小郎君,恕我直言,這東西似乎不值幾個錢?!?
七娘蹙了蹙眉,狐疑地看向夥計。她自己的東西,自己是知道的??v然不至價值連城,也總不會不值幾個錢?。?
況且,這個手爐還是請宮裡的老師傅親制的。爐身細緻精巧,便是不戴爐套,亦不會燙手。
七娘又看向那夥計,一把將銅爐奪回,只生氣道:
“你這小哥,是不識貨,還是誆騙我來?”
夥計聞聲一驚,這似乎還是個懂行的。
他見騙不著七娘,遂賠笑道:
“小的資歷尚淺,不如你交與我,我拿去與我們掌櫃看看?!?
說罷,他便要伸手去拿。
經了方纔的事,七娘滿心防備。她緊緊握住手爐,只驀地向後一縮。
她方正色道:
“眼下無憑無據,不能這般給你?!?
若是他拿了手爐便不認賬,或是掉包,七娘又找誰哭去?
那夥計見她是個精明的,這才妥協,方訕訕道:
“夠謹慎的啊!行了,隨我來吧,我帶你見掌櫃去!”
七娘擡眼看了看他,雖跟著行去,卻依舊不曾放下防備,手中只緊緊握住手爐。
進得當鋪內室,便又是另一番景象。少了外邊的浮燥氣,此處更像個書房。
七娘放眼望去,此間名家字畫、金石碑帖、古董擺件,多不勝數,頗得一番風雅。
掌櫃隔著一層簾幕,似乎正於案幾前在品鑑書畫。隱約瞧上去,只見他神情專注,倒像個學者。
七娘看得正出神,只見自側門出來一人。這倒是個商人模樣,肥頭大耳,和和氣氣的。
夥計遂對著那人行禮道:
“掌櫃的,這位小郎君有件東西,小的不敢掌眼?!?
七娘一愣,原來這纔是掌櫃。那簾幕之中,又是誰呢?
“小郎君先坐?!敝宦犝茩櫿泻舻?,他又轉向那夥計吩咐,“小張,沏一壺好茶來?!?
夥計應聲間,七娘已掏出手爐,置於小幾之上。
掌櫃含笑著看去,猛地一震,霎時驚得不輕。
他擡起手,連忙喚住夥計:
“小張!沏今年明前的碧螺春!”
夥計聞聲一愣。若非極好的物件,掌櫃斷不會拿出明前茶待客的。若在往日,雨前已是到頭了!
他再不敢怠慢,直將七娘當作貴客伺候。
一時端得茶來,夥計正要往小幾上放,掌櫃忙阻止道:
“沒規矩的東西!放那邊!”
掌櫃指著臨近的小幾。
七娘見他這般緊張神色,只笑了笑,道:
“掌櫃,這東西不怕水的,你不必如此。”
掌櫃的聞言,這才驚覺自己有些緊張過頭了。
他方道:
“鄙人姓郝,還不知小郎君如何稱呼?”
七娘遂應到:
“祁莨。”
郝掌櫃點點頭,又墊著絲帕將手爐舉起。他一時愛不釋手,足足把玩了半柱香的功夫。
七娘在旁邊等得有些犯困,只道:
“郝掌櫃,是好是壞,你倒是估個價?。 ?
郝掌櫃也不言語,又把玩一回,方纔放下。
只聽他道:
“祁小郎君,恕我冒昧問一句,你可是自汴京而來?”
七娘一怔,愣愣地點了點頭。
“那就難怪了。”郝掌櫃點頭道,又舉起手爐的底部與七娘看,“這是汴京謝氏之物。小郎君且看,此處還有他家府印。瞧這精緻模樣,應是宮中的手藝?!?
這還真是個識貨的!七娘只裝作不知,繼續聽他娓娓道來。
郝掌櫃接著道:
“不瞞小郎君,我亦是自汴京來的。他家之人盡數被俘北上,金人搶奪之後,便將謝府付之一炬。這些東西多不存於世,實在是太難得了。也不知,祁小郎君是從何得來?”
七娘聽他提起汴京之事,只深蹙著眉頭。她雙手將椅角緊緊握住,強壓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七娘深吸一口氣,只道:
“是逃難路上收的,見器型別致,遂留著把玩。只是如今落魄了,不得以而典當。我聽聞,他家有位小娘子僥倖逃脫,想是自她而來?”
“小郎君說的,可是他家入過太學的七娘子?”郝掌櫃一時感嘆,又搖了搖頭,“哪裡能逃脫了?我聽開封府叛逃的皁隸說,當時一位大人帶著他們去抄謝府。清點人數之時,那位謝七娘子挺身而出,當場氣絕而亡。可謂節烈女子??!”
七娘聞言,驀地愣住了。
城破之時,她根本不在家中,又何來挺身而出,氣絕身亡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