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爹爹是那天上最尊貴的天神, 他的名字叫修,因爲他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完美。”溫柔的婦人抱著漂亮的孩子一刻不停地跑,那孩子睜著一雙亮若星穹的眼躲在她的懷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眼裡的等待與愛。
雖然他一出世便必須跟著母親東奔西走、餐風飲露, 因爲不知何時那一道總是追在他們身後的雷便會劈到自己身上。但是母親從不抱怨, 她只是一邊抱著他一邊給他講父親的事, 整整走了七年。這七年來她不曾停下腳步、不曾閉上雙眼, 臉上的微笑也不曾落下。
她總說,“能把你生下來,和你一起度過這些年, 我已經賺到了。”
終於有一天,母親停下了腳步跪倒在東海邊。前面是茫茫大海, 後面是驚天閃雷, 她已無處可逃。
“炎修我的兒, 你是他最大的遺憾,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 可我怎麼讓你承受天譴。”婦人揉著淚眼,將他放到一條東海游龍身上。溫柔的手撫摸良久,然後轉身去迎接那震耳欲聾的驚雷。
“求你了,讓天譴落在我的身上,放過我們的孩子。”驚雷劈在她的衣角, 頃刻間熊熊烈火蔓延上她的全身。
小小的孩子爬上龍背, 扒著鱗片往外看。在那菸捲霧繞的火光中, 他看到天邊落下一個神祗一般的男人。
男人站在火光外, 冷漠地望著在火中跪坐的母親, 清朗如天泉的聲音卻無法安撫她身上的焦灼:“妖與神的孩子擁有你的感情和我的永生,他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 否則會成爲三界第一個魔物。”
“你是萬物之主,可以主宰衆生,卻無法控制他們的內心。天譴是你爲躍距之心設下的懲罰,若三界真要按你說的那般守道平衡,我願化作劫灰,一命換一命。我們的孩子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如今拿我去換這多餘的人,便不會打破你要維持的平衡了吧。”
美麗的婦人在火中伏身,嚶嚶懇求那個高高在上的天神。她的身體漸漸被燒成菸灰,海風一吹,黑色的碎片便落入茫茫東海,渺遠,破碎。
創世天神靜靜地看著,煙瞳裡再次染上永恆的孤色,卻在驚雷落到孩子的身上時拂了衣袖。
他踏上海面,居高臨下望著那親眼看著自己母親化爲劫灰卻冷冷與他對視的孩子。那樣絲毫不肯掩飾怨恨的憤怒黑眸卻像極了他母親溫柔的翦瞳。
他終是輕輕握住孩子發抖的手掌,渡去一些靈力。
“你走吧,好好利用我給你的力量保護自己。若是再讓我看見你,必不會手下留情。”
炎修狠狠盯著那湮滅在天色裡的身影,從此記住了那一雙冷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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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漸漸地長大,對母親的思念越深,對天庭的恨就越深。他的身邊總是縈繞著滾燙的黑氣,踏足之處賦予怨靈生命去報復,終究成爲了三界第一個魔君。
他開始顛覆天神制定好的界規,讓自己的魔兵帶給凡間生靈塗炭,讓天神最愛護的子民淪爲妖魔的奴隸忍受煉獄的煎熬。不管做什麼,他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顛覆創世天神創造的世界,爲母親報仇。
他以爲他的一生就會這樣度過,被黑暗、血污、復仇填滿,直到在母親死忌那日。
那一日他站在東海邊,想起母親溫柔的笑、動聽的聲音,連身邊的怨氣都散去不少。然後那個美麗的少女就從天而落闖入他的視野,在短暫的驚豔后,他危險地瞇了眼。
這是從天庭來的人,就像天庭給他帶來多少苦楚一般,他也要還給她一樣的痛苦。
所以他極力壓抑住身邊的黑氣,向那美麗的少女伸出手,“我正好也是去凡間,既然順路,不如同行。”他在等著,等著她如一般的女子那樣用迷戀的眼神看自己,然後欣喜地撲上來。
然而那少女嘟著嘴想了好一會,才把柔軟的小手放在他手心,“伸手是這個意思麼?”
她歪著頭乾乾淨淨地看著他的眼,碧藍的眼眸裡有著海一樣的澄澈。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人會這樣單純地看著他,不帶一絲恐懼或是迷戀,只是歪著頭乾乾淨淨看著他的眼。
最初的報復想法瞬間淡去,他沉溺在那汪碧藍裡,彷彿看到了微笑的母親。他突然明白過來,今天在東海看到的這個女孩,是母親送給他的禮物。
他開始盡心呵護她,喜歡看她快樂地笑,沉迷在那澄澈的眼眸中無法自拔。
也許愛上一個人很難,他的心孤獨了百年都沒法被溫暖,卻在她的眼中融化成春;也許愛上一個人很快,在他以爲沒有辦法再去敞開胸懷時,卻一下子迷失在她的笑容裡。
如果他是炎炎如九天落日的游龍,她便是困住他的那片海。
他甘願被困,因爲不知何時,他已經再也離不開這片海。
“你是我的,我可以爲你放棄一切,只要你不離開我。”如果當年那道驚雷放過自己的母親,他根本不會成爲魔去覆滅天庭。正如如今西汐不離開他,他也不會再執著地去打開天地之門殺上天庭。
“你知道天譴麼?”在西汐離開後,那個像極了自己父親的神問他。
他努力回憶著當年母親的話,每一句他都記憶猶新,“天譴是爲躍距之心設下的懲罰,若三界真要守道平衡,只有有人願化作劫灰,一命換一命。”
“她有了你的孩子,而人魔之子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即使我能勉強留下她與魔子的性命,也必定逃不過天譴。”
炎修怔住了,他想起母親帶著他東奔西逃、苦累七年的日子,他又怎麼能把這種苦痛加諸於最愛的人身上。
“我們的孩子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如今拿我去換這多餘的人,便不會打破你要維持的平衡了吧。”
炎修喃喃說著,不知道是複述母親的話,還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爲了毀滅自己:天神賦予的生命,執念而成的魔性。割下自己的心頭肉,以所有怨念鑄成毀神滅魔的靈劍,生硬地劈開天地之門。他要在臨走之前,再看一眼那片碧藍的眼眸。
然而她的生命已失去神采,如薄弱的白紙般一觸即碎。炎修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心疼的淚水混著不甘的憤怒:爲什麼每次都要把我身邊唯一的溫暖搶走?!爲什麼你們就是不肯放過我?!
“既然這樣,我就算死也要拉上你!”他一聲狂怒舉起靈劍刺過,卻生生穿過了最舍不下的人。
看著她的身體好像幾百年前的母親那般漸漸散去落入銀河,炎修卻是連傷心的力氣都再沒有了。
他隨著那水霧一起跳入銀河,看著自己的黑髮在空中飛舞,突然有了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可是他一點都不快樂,他想要放逐自己從此沉睡,此後世事紛繁再也與他無關。
飛落中,那個神祗一般的男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如同幾百年前一樣輕輕拉住他的手,“如果你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仙,我便能把她還給你。天譴是譴越規之心,你若不再是魔,也便不用再承受天譴。”
死寂的雙眼猛然睜開,他望著眼前悲哀的臉,突然原諒了他。這一日他終於站在當年父親的立場上,親手害得愛人灰飛煙散,原來最痛的是自己。
“我不恨你了,我可憐你。”
身上怨氣漸漸散去,他看著自己落入東海,安心地閉上眼:就算是千年萬年,我也會爲你修煉成仙。
我甘願做那游龍,困在你這片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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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凡塵,他厚葬了一直陪伴自己的秦羅敷,看到她重生爲鳳凰留在自己身邊,第一次對她綻開了微笑:“我什麼都不會允諾你,你還願意跟著我麼?”
“願意。”鳳凰展開金色的羽翅,“爲了你的笑,我願意永遠守護在你身邊。”
炎修沒有拒絕,他擁有了愛,便能懂她的心意。
萬年孤寂的修煉,他一邊等待著西汐回來,一邊尋覓靈葡。終於有一天位列仙班,改仙稱龍遊。
秦羅敷爲了讓他早日晉升,謀劃了一次滅天疫癥,讓他在滅魔之戰中大放異彩,成爲上仙。
他已經準備好最合適的身份,等待著西汐的迴歸。卻在看到她的真身的那一刻失了神。
“我的西汐怎麼變成了這樣?”他望著那黑如焦炭、任是誰看到都會感到恐懼的臉,居然遲疑了。等待了兩萬年,忍受思念寂寞修煉了兩萬年,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真的需要時間去接受如此不美麗的事實:她真的是西汐麼?還是蒼墨誆他呢?
他抱著猶疑,在一邊遠遠看著她的生活。
她們根本就不一樣:西汐總是一臉單純的無辜,笑也乾淨,憂鬱也動人;而西雀卻總是一臉呆相,哦不對,就她那黑漆漆的臉還真看不出表情來,笑得時候還咧著大嘴,活像烤焦的香腸。性格就更不用說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喜歡偷看男仙洗澡、經常跑到凡間嚇人的女仙,好吧,阿嫋在他眼裡不算女的。
龍遊森森地憂鬱了,要娶了這麼根黑香腸,他就是三界最大的笑柄。
但她確實是西汐的轉世,從她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他便想起西汐天籟般的聲音,那樣的獨特動聽,千萬年來只她一人能將聲音送到他的心坎裡。
哎,只能認栽。他終是點頭應了下來,當天帝跑過來蛋疼地賜婚時。
賜婚當晚,他站在她的牀邊靜靜看著,那張臉雖然暗如黑夜,卻依稀能顯出熟悉的輪廓。他伸出手指覆上那微顫的長睫毛,飽滿的脣廓,想起她看到自己就垮掉的心虛模樣,竟不覺勾了嘴角。其實現在也挺可愛的。
“啊,我不要做仙肉沙包!”她一下子彈了起來,猛地擼了一把汗,看見龍遊的眼神從驚恐變得迷糊,她喃喃說著“這是夢,我還沒醒”便又躺了下去。
龍遊縮回被她彈開的手,眼角抽了抽:她不是可愛,她是呆。
而西雀就這麼一路呆著到處躲他。她眼神躲閃講著自以爲別人看不出的謊話,她喜歡金銀財寶總想著在水天宮裡順手牽羊,她很笨法術不精卻能燒得一手好菜,她坦誠好色愛美眼裡卻從沒有邪雜的目光……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喜歡看到那張醜臉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喜歡她耗費心思來哄騙自己,喜歡她做的飯菜,喜歡她無厘頭的笑鬧。他看著她像小雞躲老鷹一樣小心翼翼躲著自己會難受,他很想讓她記起自己,卻又怕她記起不該記起的人。
直到那一次她再次逃跑,蒼墨再次將她送回來時,許久未覺的恐懼重又漫上心頭:他的情敵回來了。
不管西雀長成什麼樣,都是他的人;不管是西汐還是西雀,他都不想放開。所以神擋殺神、仙擋殺仙。
他開始精心策劃一場殘心的誘惑,絕情酒是他釀的,即使空海不出手他也會封印她所有與蒼墨有關的記憶,然後慢慢等著那個不知死活的神自己魂魄消散。
只是用苦肉計讓自己得以留在凡塵尋找帝靈珠,反而害得雲淺爲維持他在天庭虛弱的仙元耗盡元神,貶落爲人。
他告訴自己:我一定會集齊擁有創世天神最大靈力的四大神器,打開時空之門。
他會回到數萬年前,在蒼墨找到西汐之前先一步尋得她,然後和她永遠留在西方。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帶領妖魔、聯合西方諸仙殺上天庭,仙魔在南天門混戰,阿嫋去誅仙臺取來誅仙劍。他獨自一人走過銀河,向蒼墨下了戰書。
“你我一戰必定毀天滅地,三界萬物化爲劫灰,除了擁有天神血脈靈力的靈物,天地淨化。你若勝我,三界重生,世間便按你們的規則淨化,再無魔物。我若勝你,神器現世,我會以此力量改寫命運,這世間也再無魔物。
這一戰無論成敗,我都希望你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蒼墨接下戰書,龍遊回到南天門外等待第二日升起的太陽。他靜靜地擦著靈劍,內心一片安寧。
入夜,秦羅敷帶來口信:蒼墨改了決戰時間,今晚月亮升到最高之時,他會在銀河邊等待。
“隨時準備搜尋現世的靈簪。”龍遊提起靈劍,向那浩淼銀河走去。
月亮升到了最高處,銀河邊立著一抹淡綠色的頎長身影,他揹著月光,將臉埋在了黑暗裡。
龍遊一句話不說舉劍刺去,他已經料到了一場惡戰,卻沒想到自己能輕易刺入他的身體。蒼墨轉過頭來看他,一向淡然的臉上卻綻開燦爛的笑,“如果我的心臟長在右邊那該多好啊!”
他認出了那張臉後面的人,憤怒、恐懼、心痛、後悔,每一種情緒都能扯掉他的身體,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再一次親手殺死最愛的人,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世間,這一次,再沒有創世天神走過來告訴他:我還能把她還給你。
他任由自己飄落,巨大的鳳凰載著他的身體滑翔落地,他跌跌撞撞走向那片東海,眼神卻一片死寂,再也無波無瀾。
直到秦羅敷拿出那根玉簪,他重又看到了希望,即使辜負了一直陪伴自己的女子,他也要再去爭取一次。他即使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游龍,缺了那片海生命也會乾涸,再無生機。
“我辜負所有,顛覆天下,也要再將你尋回來。”
他將四大神器置於手中,看著面前的虛空逐漸現出一片白色的漩渦,臉上揚起堅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