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愛不愛我？如果不愛，我也只好放手。”
懸崖上，我拉著命懸一線的夢中情人的玉手，含情脈脈地問他。
他白如瓷玉的俊臉早已滿頭大汗，一眼偷偷瞟著腳下虛無的萬丈深淵，一眼似幽還怨、似悔還恨瞪著我，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愛！”
“好，回去我們就成婚，我要你身穿蟠龍盔甲、騎著白毛神駒，領著八擡大轎、鑼鼓喧天地來接我，可好？”
我喜滋滋看他，這小樣，非要到生死關頭才肯表達對我的愛意，他若早說一些也不用被我虜到這西香山關了一個月，如今更是爲了逃走跑到懸崖上差點掉下去。
他卻一扭脖子，絕望地閉上漂亮的眼，“你還是把我扔下去吧！”
我震驚，他怎麼能羞澀成這個樣子，寧死都不肯向我求婚？
我生氣，不過是一個凡間的男子，空長了一副好皮囊，這腦袋卻被門夾了，硬要跟我來段虐戀情深，叫我一輩子記住他！難道凡人不知道有一種結局叫作Happy ending麼？雖然這個詞也是我剛跟西方來的一個男神學的。
不過看他暗戀得我這麼苦，我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
“聖阡，我不要你八擡大轎，偷偷來娶我就行！你要不要上來？”
聖阡長長的睫毛都快浸出水來了，他咬咬牙看了一眼腳下，似是下定決心般狠狠一甩手。我只覺手心一滑，他青色俊逸的身影便飄得遠了，衣袂飄飛的氣質恍若他纔是這西香山的仙人。
“聖阡！”我一時望得呆了，反應過來便跳下崖，想要抓住他修長的手臂。
“別碰我，醜八怪！”他笑得狂妄，惡狠狠地甩了手臂。
“醜八怪！”
這三個字如同雷公的大錘子重重敲在耳膜上，我好像被澆了一盆冰寒川的水，從頭到腳都透心涼、透心亮。最終只有呆呆踩在一片小云上，看他俊美的容顏、飛舞的長髮漸漸離開視線，才突然想起來。
這是我第一百次被他拒絕了。
“阿爹！他又死了！”
我哭著踩著小云飄了回去，一頭衝進一個大葫蘆裡，抱住絡腮鬍子、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子就是一頓猛搖。
老頭子看見我，醉眼迷濛著就抽起一根絲瓜瓢往我屁股上招呼，不要問我這個大酒葫蘆裡怎麼會有一根絲瓜瓢，我覺得很有可能是他昨晚喝醉了順便就在酒裡洗了個澡，絲瓜瓢就是一搓背的道具。
“死丫頭，在自己地盤上還讓人死了，真是丟盡我們西香仙家的臉！”
絲瓜瓢落在屁股上生疼生疼，我哭得更猛了，“這次不關我事，是他自己跳的崖。爹，他還說我是醜八怪，他怎麼可以說我是醜八怪。”
平時絲毫不手軟的老頭子突然停下了打我，晃悠悠地靠回到葫蘆壁上，眼神裡竟難得有了絲清明。
“那些凡夫俗子怎見得你這樣與衆不同的容貌，自是被迷暈了瞎說的。丫頭莫放在心上。”老頭子輕輕拍我，語氣裡有些許愧疚。
我見狀屁股發癢、哪壺最燙提哪壺，“那麼爹爹將我身上的鏡咒去了，讓我瞧瞧自己的摸樣可好？”
清脆的“啪”一聲，我的屁股春風一度開了花，心知老頭子是下了狠勁，只好懨懨站在一旁不敢說話。但我知道，我的耳朵要遭殃了。
果然，提前進入更年期的老頭子把五百年來一把屎一把尿將我拉扯大的故事又講了一遍，故事重點突出了他如何善良可憐、鰥寡孤獨，忽略的是在他的棍棒教育下出落得愈發皮實、抗摔打的我。
其實，我是一個有點苦命的小雀仙。
五百年前，西香山神，就是我家老頭子，下凡歷人世渡情劫，結果最後關頭晚節不保，和一個凡人女子生下了我。本來能夠升爲上仙的老頭子由於我這個拖油瓶的出現而繼續留守西香山，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山神仙。
可憐我剛要出生，凡人孃親便難產帶著我下了地府，幸好老頭子發現得早，追到了地府，只是凡人孃親已經喝了孟婆湯不認得他，他只好放她轉世輪迴。
而我因爲還未出生就死了，本要墮入畜生道投胎爲豬，老頭子沒忍心，塞了把錢給管戶口的小仙，硬把我塞在一個快成仙卻不幸死掉的小麻雀身上，代替她升了仙道。
這昇仙本是好的，只是這小麻雀仙身實在長得不怎樣，一向自命風流的英俊老頭子不幹了，硬是叫老朋友太上老君配了顆整容藥給我吃。
其實我也很好奇他一個山神仙是怎麼勾搭上太上老君這個上仙的，但我每次問他都不怎麼清醒地奸笑，“哦，他是你爹我的裙下之臣。”我自是知道他又醉了。
好，話歸原題，我吃了那顆整容藥後，老頭子硬是看了我一個時辰沒有眨眼，最後咬咬牙給我下了“鏡咒”，就是所有能照出容貌的東西在我面前都是一塊白板，我永遠都看不到自己的摸樣。
老頭子解釋，“你長得太美，爹怕你照鏡子時愛上自己。聽說西方有個叫水仙的男神仙就是愛上自己而悲劇的，爹還指著你禍害蒼生呢，自是要斷了你自戀的路。”
我覺得老頭子說這話的表情很詭異，就像凡人掌櫃看到個又醜又肥的女顧客還要笑嘻嘻地叫她“美女”，就像凡人作者看到不留言的讀者還要熱絡地稱呼她“親”時糾結的表情一樣。
作爲一個有些文藝還帶些小敏感的雀仙，我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幾乎問遍了所有能遇到的仙，他們的回答都出奇的統一而且模糊，“你爹就長那樣，你還能長歪到哪裡去？”
說這個答案模糊是因爲我還真沒清清楚楚見過我爹的摸樣，自記憶以來他就是絡腮鬍子、滿身酒味，實在是一個真人不露相的山神仙。
我知道這些仙都跟爹串好了說辭，於是時常竄到人間去問人。我想，他們不認識爹，應該不會騙我。
但我再一次彷徨、迷惘甚至絕望了。
因爲每當我出現在一個凡人面前時，他不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就是捂著眼睛大叫。
“鬼啊！”
“妖啊！”
“偶滴神哪！”咦，這個答案有些接近，我喜滋滋地告訴那個亂叫的黃衣服小男孩，“我不是神，我是仙。神只有一個，仙有千萬個，我就是其中之一。”
結果那個小男孩兩眼一閉，直接暈過去了。
“太子，太子！來人啊，傳太醫！”
看著一羣不男不女的人驚叫著從我身上穿過去，我只好坐在那個小男孩牀邊苦惱地咬嘴脣，“你先告訴我我長什麼樣再暈嘛。”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人生的第一朵桃花開了，而且一開就是四百年。
那日我坐在人間小太子的龍牀上等他醒來，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清晨的甘露那種乾淨的香味。我回頭看，但見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頎長男子走進了大門。
他長得很美，眉目如畫卻透著淡淡的疏離，縱是辭色萬千也說不出他半分韻態。因爲一向自詡形容詞豐富的本小仙看到他也只呆呆說了一句話。
“偶滴神哪！”
這句話還是抄襲小太子的，我捶桌頓足，只好垂淚悔恨自己讀書不努力、搭訕徒傷心。
沒想到那個美男子聽到了我的聲音，手裡緊了緊一把漂亮的長劍看過來，“誰？”
他很鎮定也很自信，微皺的眉頭一下子就把我的小心肝給揉亂了。
我自是現了身，平生第一次嬌羞地走到一個凡人男子面前，學著那些凡間戲劇裡的人問他，“不知道公子尊姓大名？”
“聖阡。”他收了劍，淡淡地回，聲音也出奇得好聽。
那一刻我真的被感動到了，因爲他沒有像平常人那般大叫或捂著眼睛，只是睜著一雙煙霧迷濛的眼靜靜望過來。
“我叫西雀。”
雖然他沒問，我還是告訴他我的名字，我知道他會想知道的。
“西雀？”他又皺了眉，玉冠中的髮絲散落少許擋在漂亮的眼前，他卻沒有拂掉，“你是新來的宮女麼？”
原來他將我當成了新來的小宮女，我猶豫了會終是點了點頭，那一刻，我怕他會像小太子一樣被我的身份嚇暈。
聖阡淡淡一笑，“如果我問你話，你就回話，我雙目有疾，看不見人事。”
我一愣，繼而開始腹誹。天帝那廝就是個愛嫉妒的，自己長得夠美了就不準別的仙比他美，現在連個凡人都不放過，硬不讓人家完美。
我雖只在瑤池盛會上遠遠見過天帝一次，但他漫天落花的出場和孔雀一般的五彩服裝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騷包這兩個字，就是專門爲他而創造出來的。
“怎麼不回話了？”聖阡清朗的聲音又響起，纔打斷了我中途開出去的小差，我連忙回他，“對，我就是新來的小宮女，我叫西雀。”
“西雀，”他喃喃念我的名字，眼睛笑成溫柔的月牙，“但願你能像喜鵲一樣給太子帶來好運，給這個國家帶來好運。”
後來我才知道，聖阡是這個楚國的三王爺，本來該由他繼承大統，卻因爲一次意外雙目失明，由那個小太子的爹當了皇帝。但他一直都兢兢業業爲著自己的國家勞心勞力著，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爲我幾乎與他寸步不離。
他來皇宮的時候我就假裝是小宮女西雀陪他說話聊天，他不在皇宮時我就隱了身形默默跟在他身後。吃飯、睡覺、看書、練劍，就算洗澡我都不帶眨眼的。反正平時用老爹的塵緣鏡看多了人間景象，許多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有時也會來點小插曲，比如一天夜裡，我正躺在聖阡身旁看他熟睡的容顏，哈喇子流了一身。突然屋裡飄來一陣甜香，聖阡微微皺了眉就歪過頭暈了過去。
接著幾個黑衣人就闖了進來，到處一陣亂翻還拔出明晃晃的劍向牀上襲來。
後來，後來他們好像瘋了，不停抱著頭躲在牆角哭，直到聖阡醒來活捉了這一羣從燕國來的探子。
其實我也沒幹什麼。
我本來還真想跟他們玩一玩，於是弄彎了幾根劍。這幾個人倒是硬漢，劍莫名其妙地彎了也不害怕，照樣向牀上熟睡的人刺去。於是我一急就現身了，真的，我比了一下，他們的眼睛瞪得足足有銅鈴那樣大，然後就瘋了。
從此我更加篤定，爹爹沒有騙我，我就是美得天怒人怨。
人間十年，天上才一日，我就這樣默默陪了聖阡五年，默默救了他幾十次，終於下定決心要將這個美人帶回西香山見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