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喬應從小就被譽爲天才。
七歲那年以童星的身份入行,從三秒鐘鏡頭不到的路邊小乞丐,一路演到男主角的兒子,男主角的童年時代,少年時代,直到擔綱做主角,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已經大紅大紫。從最佳新人獎到最佳男主角獎,曾經有段歲月,他無比風光,拿獎拿到手軟。
而那都已經是過去了。
也許是成名太早而後勁不足,在他某天決定不再演那些風花雪月的電影,爲了顯示自己的實力,而接了一部劇情沉悶的文藝片時,電影票房慘遭滑鐵盧。噩運接踵而至,他又接連演砸了好幾個電影,轉瞬間,從票房奇蹟變成了票房毒藥。於是漸漸的,那些有名的導演也不敢再來找他了,送到他手中的劇本,被他挑三揀四的拒絕著,不肯失了自己的身份。結果是人氣日益滑落,在這個新陳代謝異常迅速的圈子裡,一旦長時間的沉寂,也就逐漸被遺忘了,不會有誰會特別的掛念他,關注他。
可是喬應依舊驕傲,偶爾接拍一兩個廣告,沒有心儀的劇本就寧可閒坐在家裡,繼續堅持著向他那所謂的小衆文藝派路線昂揚前進,死不回頭。好在經紀人還算厚道,十幾年來不離不棄的跟著他,嘔心瀝血的爲他拉廣告商,爭取劇本,風光時和他一同風光,落魄時也陪著他一同忍受那些背地裡的閒言冷語,譏誚諷刺。
喬應大抵也知道別人背地裡如何議論他——無非是說他仗著有幾分小聰明,從小被人捧著紅過來的,就以爲自己有多了不起,多大的造化,沒那個身價了還不肯低下姿態。更多的則是嘲笑他看不清楚自己的份量,沒那個資本還要自命清高,真以爲圈子裡少了他就缺了個腕兒。
這些話傷到過他,但時間一長聽多了也就麻木了。喬應在年少輕狂的年代,也曾經自怨自艾,恨自己生錯了時代,這麼個浮華的世界,這些薄涼的人心。那些曾經爲了他瘋狂,追趕在他身後發誓會一輩子喜歡他的影迷們,幾年光yin,已散去大半。剩下的那些所謂的鐵桿,伴著他十幾年走過來,如今也大多嫁人生子,成家立業,哪還有那些激情。他已經再沒有吸引小姑娘的魅力了,他已經老了。
其實年紀還不到三十,只是在這圈子裡浸染太久,便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程妙然穿著浴袍走出浴室時,一眼看到靠坐在牀頭的男人,一邊抽著煙一邊看電視。她笑了起來,走過去上了牀,挨著男人將頭枕在他肩上,順手將他抽了一半的煙拿了過來,自己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隔著薄薄的煙霧,看向電視。
“十年前的片子了,你又在看?”她吐出一口煙霧,懶懶的把散落在額前的碎髮撩到了耳後,“那時候你可真年輕,我也是。”
喬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有說話。
程妙然和他當年號稱熒屏情侶,每每在鏡頭前生死相許,纏綿不已,鏡頭外感動死一大片觀衆。合作的多了,戲裡戲外,竟也有些分不清現實,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一起。可惜隨著他漸漸人氣低落,而程妙然卻是一天紅過一天,兩人之間的懸殊越來越遠。他也知道演藝圈裡的女星,有幾個願意守著個前途堪憂的男人葬送了自己的下半輩子,更何況程妙然那樣一個現實的女子。於是兩人約好了,彼此互不干涉對方的私生活,寂寞時了便約在一起,一旦各有所屬,再不糾纏。
保持了這樣的關係後,兩人倒是比以前相處得更加自然。喬應想我終於再不用看她和別的男星演親熱戲時不舒服鬧脾氣了,程妙然想我也再不用爲了怕刺激他,不敢在他面前提自己新接的工作了。
程妙然盯著電視看了會兒,拿起遙控器換臺。熒幕不斷的切換,總會時不時跳出同一張男人的臉。於是笑了起來:“沈斂是真紅了啊,哪個臺都在放他的片子。明明當年是公認的花瓶男,現在倒成影帝了。”
喬應的視線落在那張略帶著嚴肅表情的面孔上,也不得不承認這男人實在是生得漂亮。沈斂和他同年,在他演技備受肯定大紅大紫的時候,沈斂還在被人譏笑爲光有張臉,演技爲零的花瓶男。然而沈斂的運氣比他好,也沒他那麼心高氣傲,知道自己哪裡不足,就死命往哪個方向下功夫。他不挑劇本,只是努力演好每一個角色,終於得到了機會,一舉成名。如今沈斂在這圈子裡已經如日中天,所有人提起他,大約都會說,有沒有天賦不重要,天道酬勤。
而喬應,則是那個反面教材。
電視機喧譁了一會兒,程妙然吐出最後一口煙霧,掐滅了菸頭,轉頭看著喬應:“我聽說,你新接了個劇本?”
喬應笑了笑:“上星期才送到我手中,你聽誰說的?”
程妙然換了個姿勢,窩在他懷中:“前天我參加個飯局,沈斂的經紀人也在。聊了幾句,說沈斂新接了個劇本,女主角尚未敲定,男二號……似乎意屬於你?”
喬應的面色稍微變了變,聲音裡便帶上了冷淡的意味:“我並沒決定要不要接這個劇本,他的經紀人倒是放話放的快。”
程妙然哧的一聲笑出來,拿手指戳他的臉:“爲什麼不接?女主角有可能是我呢,我們多少年沒合拍過電影了。”她說得無心,喬應卻陡然煩躁起來,抽出了枕在她身後的手臂,翻身坐在牀沿,伸手去摸煙盒。
什麼時候……他竟也淪落到了只能演男二號的地步?
當年他風光時,沈斂連給他演男二號的資格都沒有。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居然成了個配角的命。經紀人拿到這個劇本時,還大感意外,連聲道:“喬應,這可是個機會,一流的編導和演員陣容,有沈斂在你不必擔心票房,說不定可以東山再起!”
那句“有沈斂在你不必擔心票房”,一瞬間刺痛了喬應。可他也知道經紀人確實是爲了自己打算,便也隱忍著,接下了劇本,表示會仔細考慮。
程妙然見他沉默不語的只是抽菸,大概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慢慢的靠過去,從背後摟住他的腰,輕聲嘆氣:“你啊……”
喬應這人,曾經一帆風順過來的,嘗試過站在巔峰的滋味,便無法忍受有朝一日竟要去做綠葉。他若是早想得開,也不必白白耽誤了那麼幾年光yin,不肯接劇本,不肯妥協。這個圈子裡個xing算什麼,堅持算什麼?沒人會買賬,大家要的只是娛樂而已。不會有誰會去迎合你的品味,再無謂的堅持下去,只是葬送了自己的演藝生涯而已。
她不是不想拉喬應一把,而是喬應自己看不開,她說什麼也沒用。
喬應慢慢的握住她的手,半晌,低聲笑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些話我也聽夠了。下午你不是還要去拍雜誌封面?我去弄點吃的。”然後輕輕拉開了她,下牀進了廚房。
程妙然要保持身材,喬應就給她做了蔬菜沙拉。他想起以前和程妙然熱戀中時,兩人也是在這間廚房裡一起做飯,在料理臺前甜蜜的親吻,說著以後退出演藝圈時要去海邊買一座大房子,說著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幸福的幻想。他想那時候自己多麼天真,也多麼自負,以爲會一直紅下去,會成爲這個圈子裡的傳奇。可是結果呢……
手指不留意被鋒利的刀刃切了個口子,汩汩的鮮血冒了出來。
喬應默默的將手指送到冷水下,並不覺得疼,他已經麻木很久了。最低潮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那些日子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一遍一遍反覆的看著以前得獎的那些電影,看著自己曾經的風光。他看著那個被光環籠罩著的男人終於被遺棄,有些茫然無措的對著空無一人的觀衆席,眼神空洞。他想當初究竟是誰把他定義爲天才的呢?他並不比誰天生來得聰明,他通宵不睡的背臺詞,對著鏡子練習時,又有誰會看到呢?
有時候也想過乾脆退出演藝圈算了,只要沒有太高的要求,他十幾年來賺的錢,已經足夠他下半輩子生活了。可每每這個念頭閃過後,伴隨而來的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黯然的退出,不甘心從此後只能坐在觀衆席上,看著別人舞臺上的風光。
沈斂在電話里約好了和導演見面的事宜,便拿起茶幾上的劇本,重新翻了起來。
時下流行的狗血劇情,身家良好的鋼琴家,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兩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在互不知道彼此血緣關係的情況下,上演一段你爭我奪的三角戲碼。他生來有張貴公子般的優雅面孔,最適合演這種有錢又有氣質並且用情專一的角色。而迷戀著他的那些女人們,也最喜歡把他幻想成白馬王子,喜歡看他在鏡頭前深情款款的表白。其實他對劇本中的男二號興趣更大,那樣一個被母親所遺棄的私生子,從小在偷竊和行騙中長大,沒有道德觀,沒有羞恥感,遇到心愛的女人後奮起直追,什麼卑鄙的手段也使得出來——不錯,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角色,也沒有個好結局,可就是該死的吸引人。
可是沈斂也知道,即使自己再怎麼心儀這樣的角色,也不可能去演。
他已經被定型了,時常榮登各類大衆情人投票榜的榜首,是女人們心目中的完美情人。沒有哪個導演敢冒險去找他演反面角色,只不過是孜孜不倦的把他套用在各類的背景故事中,上演著不同的風花雪月而已。
不過,當他知道出演男二號的,極有可能是喬應時,還是吃了一驚的。
不可能沒有聽說過喬應的名字,即使他們從未合作過。
那是個天才,這是幾乎所有業內人士對喬應的評價。在自己初入行被媒體尖銳刻薄的嘲笑爲花瓶男,零演技,只有張臉能賺賺人氣時,喬應已經是這個圈子裡人人看好的未來天王。那時候他也看了喬應主演過的幾乎所有電影,發覺這個男人之所以被稱爲天才,是因爲他在熒幕上,根本看不出來是在演戲。那些角色好像就是他本人一樣,無論是街頭小混混,還是富家公子哥,善良的,狠毒的,懦弱的,堅強的……簡直是沒有他演不來的角色,沒有他刻畫不了的人物。
可是突然之間,喬應不再接拍這些迎合市場和大衆口味的片子了。他開始自顧自的去接一些文藝片,甚至囧囧片的小成本劇本,不出名的導演,配角也大多是沒什麼影響力的二流演員。喬應在那些片子裡不惜自毀形象,蓄起鬍子增加體重,外表簡直一塌糊塗,使得他的影迷們無法接受,大批流失。
沒人能長期忍受自己的偶像弄得像個邋遢大叔,即使演技再怎麼好,沒人願意看,註定是部失敗的作品。
而喬應依然我行我素,不肯減肥也不肯剃掉鬍子,明知影迷最無法忍受他什麼樣子,就偏要那樣的出現在各種公衆場合。個xing偏激到這種地步,沈斂心想,你真的以爲所有人都會永遠的縱容著你,追捧著你麼?
心裡也曾爲喬應惋惜過,同時也有些yin暗的覺得,少了一個頗有競爭力的對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所以,當他知道喬應有可能出演這部片子的男二號時,心頭不覺微微一沉。
已經好幾年沒認真接過劇本的喬應,竟然選擇了這個劇本藉以東山再起。說不擔心是假的,何況又是那樣一個極具挑戰xing的角色,只要喬應肯演,只怕風頭反而會蓋過他這個男主角。
但是喬應向來心高氣傲,會甘心出演一個男二號?
沈斂這麼想著,又覺得略微放心了一點。同時不覺有些好笑,心想以自己現時現日的名氣和地位,竟然害怕被男二號搶走了風頭。就算真的是喬應接了這個劇本,難道自己就真的比不過他?
他的成功又何嘗不是一步一個腳印辛苦建立起來的。他已經不需要再證明什麼了,也不需要再害怕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