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宮潰敗後,邊關的異族入侵者後勁難爲,加之武直盛名在外,不少入侵者竟主動離去,那些個沒走的自然也被武直率軍一一料理了個乾乾淨淨。大慶朝這下子纔算是回覆平靜。
古鏡川並未帶著蕭墨遲離開京城,而是照舊回到了魚莊。他知道,與其帶著蕭墨遲消失於人海中讓那位心裡掛心,倒不如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著來得容易一些。他將那名假公主暫且葬在了遲健的墳墓旁,因爲始終不知她姓甚名誰,所以也沒有立下墓碑。他從蕭墨遲的手中抱走那具冰冷的屍體時,哄騙他道,“公主說啦,她氣你有了婚約,又娶了柳姑娘,所以要懲罰你,暫時不再見你了。”
蕭墨遲多半的時候神志並不清醒,急急地追問,“那什麼時候再見我?”
古鏡川搖搖頭,“這我哪裡知道?”蕭墨遲的這雙眼睛成了他的心事,他重金請來數位名醫診治過了,可他們卻又都搖搖頭離開了。
月黑風高夜,古鏡川隻身一人闖進了皇陵,他迷倒了守陵的士兵,自己一人費力地推開了冰棺,將那具仍未腐化的女屍偷了岀來。那便是蕭淑妃了,她的一半臉頰上仍留有被燒傷的印記,另一半臉頰,卻還是當年迷倒衆生的清麗模樣,著實令人觸目驚心。古鏡川將蕭淑妃與遲健合葬在了一處,緊挨著蕭壬何與蕭重的墳墓。他一邊刨坑一邊說道,“遲健……不,池雲初,我雖殺你兩次,但替你了了心願,也算是不再欠你了。”
宛央離開京城的時節還是初夏。
她聽說皇兄的毒已經深入骨髓,明白皇兄離大去之期不遠矣,於是留下一封書信便離開了。她不忍心看到親人在自己的眼前離世,離開了纔好,至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任何人離開她,而她也可以自欺欺人,假裝所有的人都還活著。所幸的是宮中衆人均不認識她,雖好奇這面生的女子從何而來,卻也沒有攔住她。只是,宛央不知道的是,傅容一直站在紫禁城的城樓上目送著她遠去。彼時傅容仍是御林軍統領,看得分明,宛央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皇宮,所以也不曾派人攔住她。也好,她早已不是宛央的模樣,就讓她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罷!
如意認得宛央的字跡,打掃寢宮時發現了那封書信,驚呼道,“公主,是公主回來了。”未央宮上下這時慌了,到處找尋公主的身影。可惜的是,他們卻從未有人想過傅容送來的那名面生的女子其實便是他們苦苦找尋的公主。
如意將書信送去呈給了皇上。皇上躺在病榻上,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太后恰巧來探望皇上,皇上笑得虛弱,“宛央……她走了。”
太后老淚縱橫,經此一變,她的臉上佈滿了皺紋,雙鬢也已如灰,“她還活著?”她的話顫抖著,她原已不對宛央還活著這事抱有希望了。
皇上回道,“活著,她還活著。”
太后突然哭道,“你與宛央這樣命苦,莫不都是母后害的。”
皇上伸出手去,本想安慰一下太后,誰料卻連這點力氣也已經沒有了,“母后這是哪裡的話。”
太后突然站起身,背朝著皇上,說道,“哀家自知罪孽深重,決意在佛堂之中了此餘生,從此不再出佛堂一步。”
“母后……”皇上驚呼,他已經沒有宛央了,太后便是他最後的親人。
太后卻下定了決心,不再回頭看皇上一眼,爾後便當真領著容青住進了佛堂,從此唸經祈福,誰也不見。
皇上看著太后走遠的背影,心中只覺得萬般淒涼。傅淑儀這時擰了個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皇上的臉頰,“皇上,躺下歇歇吧。”
皇上冷不丁地盯緊了傅淑儀,到最後,自己的身邊也只剩下了她。他的內心感動不已,但是他卻已經再也沒法子給她她所想要的了。
皇上在傅淑儀的幫助下重新躺好了,看著傅淑儀憔悴的神色,皇上不無遺憾地說道,“朕此時最後悔的便是沒能和你有一個孩子。”
傅淑儀溫柔地理著皇上的頭髮,直到他中毒病倒,眼前這個男人才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她微微一笑,“我們有顧琮啊,皇上的孩子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已經知足了。”
皇上聽到此話,越發有種悔不當初的感覺,於是費力地翻過身,背朝著傅淑儀,想睡卻又睡不著。
傅淑儀看著皇上的背影,一個沒剎住,淚如雨一般,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她曾經視如天的夫君就這樣輕易地倒了下來。
宛央離開京城前曾經去過魚莊,蕭墨遲還是老樣子,雙眼已經失明,神志也不大清醒。她也不說話,只輕輕地給蕭墨遲梳著頭。她原以爲自己可以等到與蕭墨遲成親的那一日,親自爲他挽一次髮髻,可沒想到,眼下卻不是成親,而是別離。
古鏡川把魚莊的生意交給了何守財,急急地來見宛央。他看到了宛央清減的包袱,“你要走?”
宛央點點頭。
蕭墨遲這時突然笑了,回握住宛央梳頭的手,“宛央,你來了。”
宛央心酸,這個人眼睛好好兒的時候,認不出她來;眼睛一失明,卻能察覺到自己是誰。只是他畢竟神志時好時壞,誰知道他這話究竟是否出自真心呢?
宛央反過手輕輕拍了拍蕭墨遲的手背,“你好好養傷,我要離開一些日子。”
“去哪裡?”
去哪裡?
這宛央還當真沒有想過。只是天大地大,總該有她的落腳處纔對。興許她會去堯曲城,也興許會去秋陰山,又或者會去銅官鎮,看看單大夫可還在那兒坐診,看看當日爲她和蕭墨遲擋下一箭的阿蘅如今可還活著。
宛央一言不發,蕭墨遲也不追問,任由著宛央笨手笨腳地替他挽著髮髻。
蕭墨遲睡下了後,宛央這才拎著包袱準備離開。
古鏡川上前攔住了她,“當真要走?”
宛央笑笑,把包袱緊緊地掖在胸前,這裡頭全是她和蕭墨遲的回憶,被摔碎的玉佩,她的絹帕,蕭墨遲的信箋,還有大婚當日蕭墨遲所撿起的碎髮。雖不多,但是於她而言,全都彌足珍貴,足夠她一樁樁、一件件地回味許久、許久,一直久到了一生。
宛央嘆口氣,“不走我還能怎樣?我怎麼可以若無其事地留在他身邊,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古鏡川聞言,沉默不語,許久後才說道,“蕭氏錢莊遍佈大慶朝,你若有難,可向錢莊求援。”
宛央點點頭,“煩你好生照顧蕭墨遲。”
宛央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京城。她還是選了西門出城,瞧見了那株熟悉的老樹時,她幾乎按捺不住衝動想返回魚莊,就讓她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好了,就讓她留在蕭墨遲的身邊好了,可她卻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嘆口氣,低聲說道,“,,從此終身誤。”
宛央一路北去,直奔銅官鎮。單大夫醫館的牌子仍舊隨風飄蕩著,她心下一緊,上前叩開了診所的門。
門吱嘎一聲打開了,門裡是個俊俏的年輕小哥兒,並不是她所認識的單大夫。他的面色變了變才平靜如常地問一句,“看病?”
宛央搖搖頭,“找人。單大夫還在不在?”
年輕小哥兒的眉頭聚攏了,“哪個單大夫?”
宛央又問道,“那阿蘅呢?”
小哥兒有些不耐煩了,“不認識。”
宛央面皮薄,也只得訕訕地離開了,“打攪了。”
門裡的人卻並未合上門,而是看著宛央匯入人流之後才放下心來。他掩上門後便去了冰窖之中,一具冰棺裡躺著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女。他喃喃地說道,“阿蘅,那個公主居然找來了,不過我已經打發走了。”
“往後,與他們,可都斷了罷!”
冰棺裡的人紋絲不動。那個人卻繼續嘮叨著,“阿蘅,你放心,我一定會救活你的。”
初夏時節,皇上好似好上了許多,執意要見蕭墨遲與蕭瀟。
蕭墨遲此時精神好了許多,瞎著一雙眼,抱著蕭瀟,形銷骨立地去了皇宮。
皇上看得分明,蕭墨遲是細長的眉毛,淡淡的;蕭瀟卻是濃重的劍眉,而他自己也正是兩道劍眉直直地斜飛入鬢。蕭瀟與蕭墨遲差了十萬八千里,卻像他。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究竟曾經失去了什麼。可是柳細細卻從此再也找不著了,那一夜歡好之後,她就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影蹤。
皇上在傅淑儀的攙扶下上前捏了捏蕭瀟的小臉蛋,突然一口氣上不來,轟然倒地。傅淑儀到底是文弱女子,被皇上一拖也倒在了地上,驚惶地大呼,“太醫,太醫。”
蕭墨遲緊緊地抱著蕭瀟,一雙早已沒有神采的眼睛茫然地睜著,蕭瀟此時卻在他的懷裡突然咯咯咯地笑了。
那之後不久,皇上久病,無藥醫治,駕崩。
發喪的聲音傳遍紫禁城的時候,宛央重新登上了秋陰山,而太后則在佛堂中念著經。
太監尖細的嗓音傳來時,太后一愣神,手上一使勁,手裡的佛珠竟灑落一地。她的淚一滴一滴地沁入了佛堂黝黑的地磚中。她的這一生,也總該要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