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江穎推開店門的時候，雨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Z城的秋季天高氣爽，在前一晚的夜雨過後，陽光在八點鐘左右的時分悄然而至，地面蒸騰起水汽，伴著初秋涼涼的清風，在鋼筋水泥的世界中瀰漫開來。屋裡的盆栽透出點點的綠色，身姿昂揚。
“喲，這麼早啊？”環衛大爺推著車，衝她打了個招呼，“吃了嗎？”
“沒呢，等會兒吃。”江穎笑笑。
身後響起水壺開關彈起的聲音，她轉身過去把插頭拔下。
這家書店臨近學校，位於街道向陽的位置，之前曾是一家鮮花店，店主由於舉家搬遷，就以低價賣給了江穎。屋裡一天中有大半的時間沐浴在陽光裡。店主人套上圍裙，給烤箱設定好時間，準備開始一天的營業。
江穎把桌椅都收拾整齊，用撣子把書掃了遍灰塵，然後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給自己煮了杯牛奶，往裡擱上了一袋紅茶包。她點開閃動的企鵝圖標，肖奇給她留了言——
“窗簾要什麼樣的？”
手擱在鍵盤上，她很快地敲上了一句——碎花的。
合上電腦，江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到裡屋去把隔熱手套戴上，烤箱定好的時間差不多到了。
從烤箱裡拿出麪包時，她聞到了香甜的濃郁味道，還沒來得及把烤盤放下，外面有人壓低聲音喊了一句：“有人嗎？”
“有。”
江穎端住烤盤探出腦袋看了一眼，來人是個二三十歲的男子，手裡提著公文包，一副公司職員的模樣。江穎禮貌地彎起嘴角：“有什麼需要的書嗎？”
“哈……因爲從書店裡傳出了麪包的香味，所以好奇進來看看，”姜榮不好意思地笑笑，“挺香的。”
接著沒有預料地，他的肚子響了一聲，鬧得姜榮滿臉通紅。
“我自己喜歡吃甜食，平時就研究著做做，”江穎愣了愣，放下烤盤，指了指金燦燦的麪包，她露出笑容，“是早上走太急沒吃早飯嗎？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裝上幾個路上吃。”
姜榮覺得自己耳後根都燒著了，只顧得上連連點頭，一再地說謝謝。江穎擺了擺手，進裡屋去拿乾淨的保鮮袋。
不自在地咳了幾下才把一臉的窘迫壓了下去，姜榮一個人站在書的中間，開始打量起周圍，架子上的書很多，名著、文學、金融、歷史，都被明確地分了類，靠牆的位置擺了十幾張木質桌椅，一張椅子墊上了薄坐墊，桌上——
姜榮不自覺地走過去，桌上的茶杯冒出熱氣，暖色的牆紙，淡淡的奶茶香，書頁的味道，他突然感覺到在這個空間裡，時間的秒針彷彿走得很慢，噠，噠……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這家店的角落裡。
江穎拿著袋子出來時，姜榮正在擡頭望著她貼在牆上的幾十張照片。
“三個麪包夠嗎？”她語氣裡帶著笑意問道。
“啊……謝謝，真是不好意思。”姜榮回過神來，猶豫了一會兒，問道，“照片上是黃土高原嗎？”
“是啊，幾個月前去了那邊看看，很有意思的地方。”江穎把麪包裝好遞給他，想了想還是提醒道，“早飯不吃的話危害很大，以後要記得吃。”
她送姜榮出了書店，姜榮滿心誠意地感謝，提著一小袋麪包離開了，江穎回到屋裡，拿起一塊麪包咬了一口。她看著牆上的照片，風一吹，它們就像紙飛機，在空中悠悠地揚起翅膀。
這片牆上不止有黃土高原，還有江南的丘陵，西北的戈壁，長白山的雪地……只是她極少拍那些具有標誌性的景色，照片上有的只是嫩綠的葉子，綻放的桃花，裂開的黃土。
一間書店，一臺筆記本，偶爾去踏上旅程的閒情，構成了她現在的生活。
下午傍晚的時候，街道上的雨水在一天的陽光照耀下消失了蹤影，書店裡座椅上漸漸坐滿了人，有下班路過的職工，有靜靜翻頁的老教師，有小聲討論的學生。江穎爲客人端上切成小塊的甜點，客人點點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小莫坐在櫃檯邊晃著雙腿，有些無聊地四處亂看，江穎端著小碟子過來的時候，她立馬彈起來叫了一句：“穎姐。”
“嗯。”江穎在裡屋倒了一杯溫熱的水拿出來，笑著遞給她：“今天放學挺早啊。”
這姑娘經常來她的書店，沒事兒就喜歡拽著她說在學校裡的事，嗓門特別大，也愛到處瘋，走個路都能蹦出節奏來。
“學校開運動會，結束了就放學了，”小莫笑嘻嘻地說，“我今天跑800米跑了第一名。”
“真厲害，比我那時候強多了。”
“我也這麼覺得！”小莫一來勁就提高了嗓門，看江穎對她做了個小聲的動作才反應過來，她壓低了聲音又說了一遍，“我也覺得我很厲害。”
“你能謙虛點嗎？”江穎好笑地搖搖頭。
“這叫自信！”小莫的手撐著臉，過了會兒，她悻悻地收起了笑容，“我也就在這方面能自信了，明年高考我一點自信都沒有。”
“其實，你把高考當成隨堂的測試就行了。”
江穎突然瞄見店門口緩緩地停下了一輛銀白色的車，一個人搖下車窗，衝她招了招手，過了一會兒還拽過副駕駛座上的窗簾布衝她猛揮了幾下，弄得路過的行人一臉傻愣地瞪著她。
江穎跑了出去，有點兒無奈：“姑娘趕緊先去停車，再晚就沒車位了。”
“先拿著，”肖奇把窗簾布往她手裡一塞，擰了一把車鑰匙，引擎又轟轟地響起來，她喜滋滋地說，“我今天做得最有成就感的事就它了，”
肖奇開車繞著街道遛了一圈才找著了車位，下車時差點拐了一腳，她穿了一天高跟鞋，現在腳後跟那疼得厲害，但是心情很好，像要飛起來一樣，踏進店裡的時候看見小莫還跟拍拍她的肩膀打了個招呼。
“小莫啊，快叫姐姐。”
“姐——姐——好——！”小莫拖長聲音喊道。
肖奇樂了兩聲，捏捏她的臉蛋兒，把黑色皮質挎包往櫃檯上一放，兩下脫了鞋，呼啦啦地把碎花窗簾抖開，還挺得意地往上拍了拍，衝江穎揚了揚下巴。
“怎麼樣？我一下班就衝隔壁超市了，最後一塊碎花窗簾，給我搶上了。”
“幹得漂亮，”江穎給她逗笑了，“他們跟我說下午看書的時候陽光刺眼睛，這下就能稍微擋擋。”
“十塊錢，真便宜，超市大放血啊。”
白天還在那棟Z城數一數二的企業大樓裡，面對幾十位同事鏗鏘有力地分析公司成本來源的精英白領，此時此刻，在一家小小書店裡對著一塊窗簾布樂得呵呵笑。肖奇踮起腳步走櫃檯後面，用腳從底下撩出雙平跟鞋，她趿著走了兩步，忍不住蹦了兩下：“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
這時候有個學生揹著書包走到櫃檯想找一本英語字典，江穎蹲在烤箱前守蛋糕，肖奇二話沒說從椅子上跳下來帶著人走去了最裡側的架子。
“穎姐，我真羨慕你們，”小莫站江穎身後，聞著蛋糕的香味，她張開手臂對著書店比劃了一下，“肖姐姐工作那麼厲害，你有屬於自己的一家店，還能經常出去玩兒。”
“別羨慕了，要說起來，我高考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那兒顫抖，不過……”江穎站起來，她摸了摸小莫的頭，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不過，人生啊，就是要經歷！”
小莫要回去寫作業，早早地就離開了書店，江穎一手端著蛋糕，剛要邁開腳步時突然注意到筆記本的郵件提醒，她彎下腰點開了郵件。
“去，”她掃了一眼，推推肖奇，“這一碟給靠門的那一桌。”
“行行，哎……”肖奇接過蛋糕，沒動，湊過來盯著她的電腦屏幕，小聲地說，“是你編輯給你發工資了？”
江穎點點頭，食指與中指豎起比出一個V的手勢，肖奇笑了起來：“那下個月去泰山有著落了？我忙完手裡的案子就跟老闆請假！”
肖奇瀟灑地轉身端著碟子朝門口那桌走過去，不經意間，她的目光略過書店的角落，那裡的照片被風輕輕揚起，她彎起脣角，再向下移，眼神裡透出懷念。
一把吉他靜靜地躺在角落，被小心地放在專屬的袋子裡。居住在附近的住戶，偶爾能聽到從書店裡傳出的，輕快的琴聲。
碟子碰上桌面，發出“噠”的聲響。
“想彈吉他了？”江穎支起下巴，看著肖奇抱著吉他坐上了凳子，“你不是有興致才彈幾下嗎？”
“今天特有興致，”肖奇在凳子上穩了一下，架起了腿，“來看看我的技術進步了沒。”
她的手指從上向下在琴絃上一掃，吉他的聲音依舊清澈，撥動琴絃的動作很輕，一如當年在師大第一次碰到吉他時的珍惜，肖奇調了調絃，彈了幾個音，想了想，大學徐濤亮教給她的琴譜還印在腦海裡。
“鐺——”
在書店裡停下腳步的人不約而同地擡起頭，肖奇彈的曲子只有最簡單的曲調，像下雨時輕輕的語聲。
一瞬間，過去的種種情景回到了腦海裡。
老張揹著手，又氣又笑地搖搖頭；李萌正在不滿地嘟嘴說些什麼；徐濤亮坐在草地上，望著月亮愣愣出神；袁靜靜像風一樣朝她衝過來，然後愧疚地低下頭；賀琴斜瞇了她一眼，轉過身去……
最後，江穎坐在她旁邊，一聲不吭的，肖奇看了她一眼，江穎挑挑眉，輕輕地笑了。
書店裡吉他的聲音緩緩流轉。
她和江穎，就像一條線的兩端，一端向右奮力衝刺，磕磕絆絆，一端向左緩緩行走，甘之如飴。這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這也是兩條一直在前進的路。
沒錯，一直在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撒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我希望那都是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