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

十七八歲的年齡，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象自己十年後的樣子——知性白領、企業精英、銀行高管，那些夢想像白雲一樣在指間流轉——然而無論理想與現實的距離有多遠，會要我們花多大的精力去追逐，對於高三生來說，那都是高考以後的事。

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翻爲零的那兩天過得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但是肖奇可能永遠都不會忘記，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鈴聲響起後的幾分鐘，整棟樓出現了一種可怕的寧靜，她走出考場，西方的雲彩連綿成火燒雲的架勢。

平靜。

淡定。

特別安詳。

“耶！”

她和江穎不在一個考點，背後的歡呼聲響起時，肖奇正衝出A中的大門，學校門口人頭攢動，她擠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了人羣，在攤上買了一個煎餅幾口嚥下了肚，她走出了兩條街打了個出租車，直奔回家裡去。

跳下出租車付了錢，肖奇三步並兩步噌噌上了五樓，氣都沒喘一口就敲響了隔壁江穎的門。

“速度挺快啊，”江穎開門看見她，一臉的驚訝，“你考點不是離得很遠嗎？”

“打了個出租，”肖奇抹了一把汗，“走走走，晚上我們去師大玩兒！”

“哎，我還想對□□呢。”

“都考完了，對了答案也沒用……”肖奇話沒說完，她使勁吸了吸鼻子，“是你媽還是我媽在炸排骨呢？”

“你媽，我爸說今天帶我出去吃，”江穎說道，“吃完晚飯再去師大吧。”

“行。”

肖奇摸出鑰匙開了門，一進門就聞到從廚房飄出來的炸肉的香味，老媽聽見開門的聲音，舉著鍋鏟就探出腦袋喊了一句：“奇奇回來啦？”

“哎！”肖奇應了一聲，轉頭對江穎說，“快進來，給你抓幾塊炸排骨吃。”

“你不怕上火啊？”江穎穿著拖鞋，站門口比劃了一下，手扒在隔壁牆上，左腳踩自家門檻，右腳踩肖奇家門檻，再一踮，就跨進了肖奇家，“阿姨好！”

“喲，小穎也來啦？兩個大孩子都辛苦了！”肖奇媽從鍋裡撈出排骨，瀝好油盛在乾淨的白碗上，又下了一鍋排骨，“奇奇！去，先拿餐桌上那碗裡的！”

肖奇放下書包就往沙發上一扔，樂呵呵地過去趴在餐桌上拈了塊排骨放嘴裡，白白的脆骨咬起來嘎嘣脆，她一邊咬一邊拿了個樂扣盒，端起碗往裡塞了大半的排骨。

“給你晚上加菜！”肖奇把炸排骨裝好，嘴裡嘎吱嘎吱響，“快謝謝我。”

“謝謝了，”江穎接過盒子，笑道，“晚上回來的時候到我家去喝綠豆湯。”

“行！”肖奇頓了一下，有些疑惑地低下頭，看著江穎的手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手在抖啊？”

江穎擡起左手放眼前看了一眼，把樂扣盒往胳肢窩一夾，又舉起右手握住左手，兩隻手握一塊兒抖得更厲害，最後江穎表情有些無奈，放下了手：“高考後遺癥。”

肖奇一聽，拿手心挨著江穎的手背：“我也有點兒，手心都是涼的。”

晚上七點半，江穎吃完飯回來，肖奇就拉著她上了公交車，高考前幾個月S中組織高三學生集體去參觀了這所大學，肖奇拖著江穎沒去，她覺著這活動應該留到高考結束後。

師大位於這座城市的郊外，是這座城市唯一稱得上正規的大學。吭哧吭哧地坐了半小時的車，剛一踏上站臺，司機大叔一轟油門，公交車車尾慢騰騰地噴出一串尾氣，肖奇和江穎在一片黑煙裡捂著鼻子，一擡眼，就看見了師大校門。

“真大，”肖奇呆呆愣了幾秒，扭頭對江穎說：“比我們學校氣派多了。”

“必須的，”江穎過了會兒纔回答，“進去嗎？”

“當然進去，說走就走！”

師大的大門上的行書格外矚目，在夜燈照耀下反映出鎏金的光彩，站在底下有種門大的不可思議的感覺，從門口一眼看過去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順著這條路一直往裡走，路燈下有談笑風生的三兩人羣，也有沉默不語靜靜散步的教師，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室內籃球場裡有人投了個三分球……

肖奇停下腳步，兩邊行道樹後是一棟棟的宿舍樓，白色的燈光在一扇扇窗戶裡明晃晃地亮著，她睜大眼睛望著大學的宿舍樓，愣愣地。

“是不是感覺人生要正式開始了？”江穎問她。

“我覺得之前十幾年都白活了。”

肖奇握了握手心，呼出一口氣，腳步漸漸捎上了歡快的節奏，一步步走向大學，那些在初中高中學不到的東西，都將會在未來的時間裡，由這個小型社會切實地教給她們，專業知識，爲人處世，複雜的，喜悅的，殘酷的。

肖奇和江穎在道路中間拐角進了條小路，這是一條穿過草地的小路，大老遠地就能聽見帶著節奏感的音樂，那邊有夥人圍在一起在空地上鋪了塊白布，三兩個輪流踩上去跳幾段街舞，肖奇本來想湊過去看一眼，突然地，她從這片音樂裡捕捉到另外一個聲音。

弦撥動的聲音。

“吉他！”肖奇猛地拍江穎的肩膀，“吉他吉他吉他！”

在草路燈照不到的草地上，地上坐著一個男生，木吉他的聲音讓人聯想到水潺潺流過的聲響，肖奇還記得她第一次聽吉他聲是在街頭，街頭藝人哼著不成名的小調，身體隨著音樂細微地搖擺，靜靜的，每一個音調都讓人覺得愜意放鬆。

“你眼睛都快掉出來了，”江穎給她拍得往後躲了一下，“是不是特別想摸摸那個吉他？”

肖奇點點頭，然後皺起了臉：“但是我要是就這麼過去了，人家會不會白我一眼。”

“說不定會轉身就走。”江穎補充道。

肖奇咬了咬牙：“管他呢！反正又不認識我！”

“對嘛，”江穎笑笑，“重點在這兒啊。”

走近了看，纔看清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生，瘦瘦的，穿著牛仔褲，撥動琴絃的動作像是很隨意，但是聽久了就能聽出些調調來，肖奇過去站在他面前，那人停下來，擡頭看著她。

肖奇一緊張，沒頭沒臉地說道：“吉他能看看嗎？”

那人顯然愣了愣，江穎在後邊拽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說了什麼。

“哈……今天下午六點多就挺多高三考完的來跑這兒來參觀大學，你們也是吧。”那個男生在她倆之間看了一圈，“但是□□點鐘不都去狂歡了麼，怎麼跑這兒來了？”

江穎看肖奇沒動彈，輕咳了一聲，回答道：“我們就想來看看大學是怎麼樣的，我朋友很喜歡吉他，一直沒機會接觸，所以……”

肖奇摸了摸鼻子，乾笑了一會兒，眼睛卻還盯著男生抱著的吉他：“能看看嗎？”

“能，”男生意外地很爽快答應了，站起來把吉他遞給肖奇，“讓你彈一下，就當恭喜你們熬完高三了。”

肖奇小心翼翼地抱過吉他，感受到吉他沉甸甸的重量，木吉他的表面光滑，藉著微弱的燈光，她看見這把吉他很新，平時都被小心保養著。

“手指放弦上，輕輕撥一下，就有聲兒了，”男生耐心地教她，“輕輕地撥。”

肖奇點點頭，怕抱不住吉他，就蹲了下來，把吉他擱腿上，伸出根手指頭，輕輕彈了下琴絃，吉他發出清脆的細小的聲響。

肖奇手裡發抖，她又抱了幾下，把吉他還給了男生：“還給你。”

“就不彈了啊。”男生挺驚訝地接過了吉他，“我還以爲你會抱著不撒手呢。”

“不了，”肖奇很簡短地說，“每個有吉他的人都心疼自己的琴，我再彈幾下你該心疼了。”

男生苦笑著搖頭，江穎先拍了拍肖奇的肩膀，說道：“好好賺錢，自己買個吉他彈個夠！”

肖奇對江穎眨眨眼，豎起大拇指，那個男生聳了聳肩，抱著吉他又坐了下來，彈了幾個音突然對她們說道：“哎，我給你們彈首歌，你們聽聽看怎麼樣。”

這片草地圍繞著一個水池，夏季的夜晚蟬鳴絡繹不絕，她們站草地上聽著男生緩緩地彈，小道上過往的人不算多，路過的都會停下聽一聽或者回頭看兩眼，肖奇聽著聽著就走了神，她忍不住想自己要是能有把吉他該多好。

“我以後要是有吉他，一定彈得比你好，”肖奇撇撇嘴，“你叫什麼名字？”

“徐濤亮，比你們大一屆。”

徐濤亮沒在意肖奇的話，把琴裝進吉他箱裡，背在了身上，看了看她們倆，笑了：“歡迎走進大學。”

肖奇和江穎在師大逛了半個小時，九點的時候出了校門，她倆沒在這麼晚的時候離家那麼遠過，江穎一直跟在肖奇的後面，在快走到站臺的時候，她突然叫了肖奇一聲：

“肖奇。”

“嗯？”肖奇疑惑地回頭，發現江穎站住了。

“我請你吃烤串兒。”江穎笑了笑，指著師大對面的小吃街，學校門口各式的小攤全擺出來了。

“你帶錢了？”肖奇挺驚訝地問，“你爸媽不是不給你零花錢嗎？”

“剛纔下館子，我爸把老闆找的零錢都塞在我這了，”江穎從褲兜裡摸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錢，有十塊的，一塊的，還有一毛的。

“正好！我走了這一圈晚上吃的都消化了，”肖奇揉著肚皮，“這還是你第一次請我吃東西呢！”

大學前擺攤的跟中學不同，大門口的斜對面，擺小吃攤的形成一條街，遠遠望過去跟條彩色的龍似的，龍的上方蒸騰起白煙，烤串兒的香味充斥在鼻尖，饞得人直流口水。

肖奇選了家人稍微少點的烤串兒店，兩個人拿了滿滿一盤的燒烤，連平時捨不得吃的雞翅都拿了好幾串，樂得老闆眉開眼笑的。

她倆把座位挑在了靠近街道的邊上，肖奇張嘴對著大電風扇吹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這種晚上不用寫作業的感覺真爽。”

“趕緊爽。”

江穎數了兩塊錢去隔壁雜貨店買水，肖奇捏了點紙擦桌子，突然問了一句，聲兒還挺大：“你說，中國有多大？”

“九百六十三萬平方公里，”江穎回來伸腳扒拉過塑料凳，在她對面坐下，“今天考文綜不是還考了嗎？”

“是嗎？我一考完就忘了考試題目了。”肖奇接過水，捏了捏瓶身，她像是隨口問道，“你覺得你考得怎麼樣？”

“我覺得我沒考好，現在都還在想我試卷寫名字了沒。”江穎嘆了口氣。

“老張都說了，你一定能上600分以上……”肖奇的語氣漫不經心，她垂下頭，礦泉水瓶給她捏得一噠一噠地響，“哎，江穎，你想考去哪裡？”

“可以的話想去大城市，你呢？”

“看看吧，我也想去大城市來著，但是不知道分夠不夠啊。”肖奇仰天說道，“中國這麼大，以後我們會在哪裡呢？”

“哪裡都有可能。”江穎把手裡擰開的水遞給她，帶著點兒苦笑的表情，“每一個平方公里都有可能有我們的足跡。”

她們倆第一次這麼默默相對無語地坐著。小吃街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劃拳聲、麻將聲，和著各式的招牌燈交織融合成夜晚的節奏。

老闆把烤串兒盤擺在她們面前，邊轉身回去守攤邊往圍裙上抹了抹手，很爽朗地說：“要是不夠辣就自己加辣椒麪，我這辣椒管夠！”

“謝謝老闆。”

江穎擺了個碗在桌上，往裡倒了一半礦泉水，再拿了根烤串兒放裡面泡著，看得肖奇直想笑：“不喜歡辣還吃烤串兒啊。”

“燒烤的味道好聞，要說喜歡我還是喜歡吃甜的，”江穎捏住根串兒棍子慢慢來回拎了幾圈，“肖奇。”

“哎！”肖奇拿了串雞翅，拿起辣椒灌就往上面拼命撒，直到金黃色的雞翅面上都鋪上了紅色，她才一下咬在嘴裡，第一口下去眼淚就要給辣出來了，“好辣。”

“喝水，這盤燒烤大半都是你的，”江穎放下小棍子，笑了，“今天就算是我們倆一起進入大學了。”

“一起！”肖奇用力點頭，又使勁啃了口雞翅，鼻尖上沾上了點兒辣椒麪，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好幾個圈，終於沒憋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還一點沒發現，只抓起礦泉水瓶灌了小半瓶下去，說話都帶有不清楚的鼻音，“嗯！”

“哈……你嘴都辣紅了。”江穎塞給她手裡一張紙，抿起脣角，從小街另一邊慢吞吞地駛來一輛小電瓶，晃過的車燈映得她眼眶通紅通紅的，“快擦！”

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路，一路結伴同行的人，會有分道揚鑣的時候，那些努力拼搏奮發追逐的路，有時候只能一個人走。

但是幸好，曾經有你陪著我。

高考出成績的那一天，她倆蹲在小區附近公園的池塘邊看了一個大白天的荷葉，這個池塘的青蛙多，但是白天連個影子都看不到。兩個人蹲到腿麻了就站起來繞著池塘走來走去，隨著太陽漸漸西沉，肖奇握緊了口袋裡的手機。

“江穎，你還記得準考證號嗎？”

“記得，都能倒背如流了。”

“你媽也把她舊手機給你了？能發出去短信嗎？”

“能，我昨天試過了。”

“那咱們查吧，”肖奇摸出自個兒的手機，低頭看了一眼，“再不查我媽都得急死了。”

“好。”江穎繼續走。

肖奇上前一步，摁住江穎的手：“你你……你一緊張就手抖的習慣能改改麼？我……我都想抖了。”

“抖吧，”江穎表情上看很平靜，“我不笑你。”

“真給面子。”

肖奇解開鎖屏，在短信框裡輸進了準考證號，但沒下得去手按發送鍵，她悄悄瞄了一眼江穎，那傢伙兩手握著手機，也還沒發出短信去。

發吧發吧，早點回家吃飯。肖奇閉上眼睛，大拇指一用力，憋著的氣還沒鬆下來，手機嗡地一聲響起來，驚得她手裡一顫。

肖奇馬上按開短信，只捕捉到了“總分558”這幾個字就按了退出鍵，心裡咚咚地跳，第一個反應是這分數跟江穎幫她估的一模一樣。

老張估計今年一本線就在600以上飄著，她這分數，應該能貼上二本線，肖奇這麼想著，江穎手機也響了一聲，是自帶的短信鈴聲。

肖奇伸過頭去看，江穎手指動了幾下，沒說話。一隻青蛙從水裡面跳到了荷葉上，靜靜地趴了幾秒鐘，鳴囊鼓大，“呱”了一聲。

“總分，五……”肖奇停了下來，沒再念下去。

夜幕降臨了，連視線中最西方的雲彩也顯出靛青的顏色，周圍的溫度降了下來，拂上臉頰的風帶上涼意，青蛙彈著腿跳出來，一聲，兩聲，公園裡又如往常一樣響起一片的蛙聲和鳴。

呱，呱呱……

改上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