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是夜,它浩淼無邊,我看不清色澤。那時候我好像是可可西里的鳥,親眼目睹異種羣的羚羊慘遭屠戮,從而生出一種由心底滲血的悲鳴。我目睹了生命盡頭的絕望,然而至絕望與無力之感敲擊著我,將我無情的封印在透明的玻璃之中。
我看到了一切,但一切又離我很遠,不在我心中,也不在潛意識之中,更難言觸及大腦皮層。
記憶在這一瞬間斷裂,抽離。迫於使我懷疑我到底是誰?我處於何方?我在做什麼?然而答案只有,那個從心底發出的聲音,夾雜著天邊呼呼然越過的風聲,顯得很蒼白無力。
有什麼東西在無聲地召喚著我,吸引我走向前去,吸引我選擇沉睡在夢裡,主宰我的全世界,我的命。我將永歸於黑暗,不見青天,不見明月,亦不見腳下寸土、耳邊寸語、以及目力所能得見的人。
可惜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大概我本意是不願讓我生命的最後一刻被這些俗世的庸人所目睹吧。想來水是至潔至善的靈物,我本欲託身於水,滌盡這十三年來所有的痛苦與污穢。
眼前突然閃過這身著環衛工人工作服的瘦削女人,烈日灼著我的瞳孔,我卻在僅有的緩衝中看見那女人粉色帽子遮擋下蒼老醜陋的容顏。就這樣,她站在我身後,三步之內,我無由覺得她或許想對我不利。
設想這女人是一個精於犯罪的婦女兒童販子,那麼她應該也很會僞裝。身上的環衛工人工作服一絲不茍,帽子也是那些環衛女人所熱衷的裝束。大帽扇,還有面紗。完美的遮住了所有太陽可能觸及的體膚,這保證了她們可以在除去一日的繁複工作之後依然能夠溢美如初。她們可以隨時的在平凡與高貴之間遊蕩而徐舒自如。但這個女人的帽子是粉色的,她會卸下她粉嫩的隱蔽,然後笑語盈盈地與我攀談。接下來請我吃個東西,對,是個加了藥的糖,或是請我吃上喝上一杯飲料。當然,不容置疑,這杯飲料也必然加了藥。之後,我一定會同意,再親眼目睹她那些隱在河邊草叢裡的幫兇出現。他們將我運上一輛車,是黑色的麪包車,又或許是白色的麪包車。總之,自此以後我逃離了,但同時我將不屬於自己,我會成爲商品。我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因爲我才十三歲,多麼好的年紀,豆蔻年華。
瞧,多麼精巧的一場大戲。不過那個女人呢?她走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不來帶走我?
粉色,粉色,粉色是救贖的顏色。這難道是上蒼派來的使者來挽救我的生命,來告訴我活著依舊值得。
粉色,我想起來了,好像有那麼個時候,我也喜歡粉色。但是我叫什麼呢?對了,我是紅鳥,家在商山城邊土原村的紅鳥。
那麼,我在哪裡?
對了,我在村口國道邊的丹江河畔。
我來這裡幹什呢麼?
是,我來這裡自殺,跳河。
我爲什麼要跳河?
因爲成績曾幾何時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我中考總分沒上六百,考了初中三年最差的一回。
成績爲什麼對我很重要?
因爲老師只喜歡,只關注成績好的人。
爲什麼要老師關注?
因爲只有老師器重的人才有能力不被欺負,纔有能力自保。
是誰欺負了我?
我不知道。
但初中我是班長,成績很好,沒人敢欺負我。
哈哈哈……
我突然仰天大笑,眼角的淚痕早已被太陽封桿了,只是乾涸並不代表消失與離開,他依然來存在過臉上兩道被蒸乾的潔白鹽粒,就是**裸的證據,我想用雙手抹去他們就如同喝酒的醉鬼們,選擇用沉醉來沉淪,遺忘他們想忘記的永遠揮之不去的血淋淋的事實。
這裡,丹江河邊。江水東流無盡時,日日夜夜生生不息,但有的罪過,揮之不去。
我曾在這裡,殺過一條狗。可是我們的生命一般無二,我又有什麼權利剝奪它生的所有希望呢?我甚至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它還那麼小,僅僅剛出生不久,便離開了孕與它的母親。它連自己是母親與誰濫交而生下的一窩中微不足道的一隻都不清楚。
我允諾,在帶它回家時,我一定會照顧好它。至少,給它個家。它是白色的,儘管它的兄弟姐妹們都擁有著象徵高貴的棕黃色皮毛,但它是最純潔的,那如雪的毛髮,一定是上蒼給予它生命安樂的賞賜。畢竟月白是上蒼的祝福,但在福禍相依的因果循環輪迴之中,它遇到了我,遇到了它生命中的生死劫。
我一定是按到不受歡迎的,彷彿我眼中迸發墨色的深入幽暗不見底的泥潭一樣的光澤。這必然會讓它覺得不適,覺得壓抑,甚至於強忍著衝動的噁心。這些都是一隻狗身上超乎尋常乃至不可名狀的情緒。至少用命理學的觀點來說,我們八字不合,本身犯衝。所以我用真實行動來論證出這些傳承千古且代代交輝的科學的變式的真實性。
我殺了它,親手,葬它於水流之中,葬他于丹江之中。淤泥之下,有它一隅之地茍且偷安,爲那逝去的靈魂埋骨唱歌。
儘管後來我連一隻螞蟻都會愛重,但那時我確信自己是最噁心的那種人,那種去掉僞裝之後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怪物。然則我從不刻意化妝。
爲了保質保量的使它必死,我用充滿魚腥味的黑色塑料袋作爲它的棺材,並且紮緊了袋口。我知道狗本能會游泳,這雖然只是一隻出生一個多月的幼崽,但難保在劇烈的求生欲驅使下它不會活下來。那天它眼裡的淚清晰可見,絕望也像極了那個墳墓本來的寄主——砧板上將死的市場上了無聊無求生念想的魚。
狗從來沒有想過,在某一個時候他會活的連一條魚都不如。魚苗一撒,整個水域就會長滿這種低級的生物,挺好。魚是一整個強大的種羣,它們只想著自己是這片水域生態系統食物鏈中的頂端,孰不知在人眼中,它們永遠是那隻玩具,食物,牽線木偶。
我主宰不了我的命,因爲我相信有一雙無形的手拽著我躑躅躊躇,我彷徨於無地依舊察覺,痛的無語,嗚咽無聲。
因此我更給予迫切的想要主宰那隻狗的命,它是我的,我的東西,而我要它死,沒有任何理由。我是殘暴不仁,不近人情,我是變態若餓鬼,我是骯髒如垃圾。無論它用只有自己能聽懂的狗語罵了我多少回,但此時此刻,我掌控了它最重要的東西——生命。
幾年後或許某一天,我認爲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而我受此折磨多活一天就永世無法超生。但這都是每一個個體生命中的變數,我根本無法預知,更遑論叢中得到掙扎的挽回,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毅然且果決的完美一擲,像運動場上的鉛球運動員一樣漂亮,優雅。嘴角的笑像開在陰冷潮溼之地的彼岸花,那種來自冥界的妖魅襯得我與遊魂野鬼相得益彰。我只見它慢慢沉下,又浮起,又沉。又浮起……
直到最後,徹底消失。
而我頭腦發暈,伸手以難觸及五指。癱倒在地,才察覺是我殺了它,我親手殺了一隻狗。
等到第二天日出,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那隻白狗一定會像當時被丹江河所吞噬掉生命的所有生靈一樣,胃袋被丹江河所分泌的汁液填滿,那液體裡有水草,有小魚蝦,也有細菌,但普遍的都是屍體。屍體中也有屍體,屍體懷抱著屍體,爲無數葬生於此的孤魂野鬼提供暫時的安息。這裡是地獄,天堂怨鬼的樂土,也將是我向往的往生極樂,西天淨土,蓬萊瀛洲。
是我殺了它!
是我殺了我?
“紅鳥——,紅鳥……”母親喚我。我方如夢初醒。腳下堅實,沒有水流動的虛浮與質感。
索性,我尚活著。
爲什麼,我還活著?
我心中尚且有執念,向死之心並不堅定。但我生命中說不定還會迎來意外的波瀾,且行且看罷。
“媽媽,娘——”我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