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洛戈的眼裡，瑟雷的形象一直是荒誕不經(jīng)的，明明是一位高貴的不死者，卻終日徘徊在夜場之間，周旋於女人們的懷抱裡，時不時還躍到舞池的中央，向大家展現(xiàn)一下他鋼管舞才藝。

伯洛戈有幸觀摩過一次，在此之前，他都以爲瑟雷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但當伯洛戈看到這個肌肉分明的傢伙，雙腿夾著纖細的鋼管高速旋轉(zhuǎn)時，伯洛戈還是不免地感受到了所謂世界觀的衝擊。

瑟雷一邊歡呼一邊旋轉(zhuǎn)，還順勢把鮮花與酒水均勻地灑了出去，下方的人羣則因他的旋轉(zhuǎn)歡呼雀躍，男男女女大喊著他的名字。

“瑟雷！”

“瑟雷！”

在那狂歡的光景中，伯洛戈他僵硬著臉，格格不入。

並不是伯洛戈故意要壞氣氛，其他人不瞭解瑟雷，但伯洛戈瞭解，一想到眼前這個化著濃妝、俊美又有些滑稽的傢伙，曾是一位夜族領(lǐng)主，伯洛戈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荒謬感，彷彿全世界都瘋了。

荒誕之後，從伯洛戈心頭涌現(xiàn)的不再是驚訝，而是一抹淡淡的哀傷。

瑟雷的故事，伯洛戈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了，關(guān)於他的一切，伯洛戈同樣瞭解了許多，但無論怎樣講述，那都只浮於他人口中的故事，而非呈現(xiàn)在眼前的現(xiàn)實。

如今現(xiàn)實來了，伯洛戈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感。

瑟雷，瑟雷·維勒利斯，他親手葬身了永夜的帝國，成爲了那個時代最大的叛逆與英雄，又在漫長的時光後，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說實話，伯洛戈很難將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經(jīng)歷聯(lián)繫在同一人身上，更難以想象一個人究竟會遭遇什麼樣的事，人生纔會擁有如此巨大的轉(zhuǎn)折。

一直以來，這一切都像是未解的謎團般，在伯洛戈的腦海裡盤旋不斷。

直到瑟雷講述起他與愛莎的故事，直到幾分鐘前，他在屠夫之坑內(nèi)和奧莉薇亞告別後……

“哈……真奇怪啊！”

奔走的途中，伯洛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笑聲引起了帕爾默的注意。

帕爾默開口問道，“壓力這麼大嗎？”

作爲伯洛戈搭檔，帕爾默非常瞭解伯洛戈，這種瞭解的程度可能還超越了艾繆。

帕爾默深知，每當伯洛戈一反常態(tài)地說些冷笑話，又或是自己笑個不停時，都代表這傢伙壓力已經(jīng)到了極點，需要講些爛話緩解一下。

伯洛戈說，“沒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麼事？”

帕爾默充滿好奇。

“瑟雷啊，”伯洛戈笑吟吟地揮劍劈開眼前的阻礙，將那沉重的磚石與嗜血者一併撕裂，“你難道不覺得，他剛剛那副樣子挺帥氣的嗎？”

伯洛戈一邊笑著一邊模仿道，“就像電影情節(jié)一樣，你們先走我斷後。”

帕爾默皺起眉，他當然知道電影情節(jié)了，可帕爾默還是有些難以理解伯洛戈的笑點，完全不理解這種時候了，這有什麼好笑的。

“所以呢？”

“所以啊，一想到他剛剛那副帥氣的樣子，再想到他跳鋼管舞的樣子……”

伯洛戈忍不住地憋氣，避免自己笑出聲。

該說不說，兩人真不愧是搭檔啊，在這種事上也堪稱臭味相投，帕爾默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和伯洛戈一樣，努力憋氣，遺憾的是，他的控制力還是比伯洛戈差上不少，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漏了出來。

帕爾默抱歉道，“瑟雷，還真是對不起啊！”

瑟雷好不容易有如此覺悟，爲此獻身，他們倆人居然不感恩戴德，反而笑了起來，這可太罪惡了。

“你們在說什麼？”

奧莉薇亞偷瞄著兩人，她知道兩人在討論瑟雷，但說的就像黑話一樣，奧莉薇亞根本聽不懂。

“沒什麼，沒什麼。”

伯洛戈連連搖頭，瑟雷與奧莉薇亞的關(guān)係，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許的緩解，他可不想打破瑟雷在奧莉薇亞心裡剛剛建立起的形象。

伯洛戈感嘆道，“說來，我一直覺得像瑟雷這樣的傢伙，簡直就是喜劇電影裡走出來的。”

“是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經(jīng)歷如此曲折的人生後，還能保持那副荒誕的樣子。”

薇兒趴在伯洛戈的頭頂說道，“就算在不死者俱樂部的衆(zhòng)多不死者裡，瑟雷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相當健全的一個了。”

在不死者俱樂部裡，不死者要麼活動在世界各地自己的居所中，要麼就集中在不死者俱樂部內(nèi)，他們一部分人爲了抵達更遙遠的未來，選擇在此進行長眠，但也有些人，就像塞繆爾渴望寧靜一樣，漫長的生命已經(jīng)令他們的心智扭曲變形，所以選擇沉睡，遺世獨立。

爲此，別看不死者俱樂部的不死者們有很多，精神健全具備工作能力的還真沒幾個，瑟雷就是其中之一，這也可能是他後來被賽宗挑選成爲酒保的理由。

“嗯？伯洛戈，伱爲什麼看起來有些悲傷？”

薇兒趴了下去，它留意到伯洛戈神態(tài)的變化，明明剛剛還在開瑟雷的玩笑，現(xiàn)在他又露出一副難過的樣子。

情緒變化之迅速，不由地讓薇兒擔憂。

伯洛戈說，“沒什麼，只是爲瑟雷感到有些悲傷。”

薇兒不明白，“悲傷？爲什麼？”

帕爾默低聲道，“有人說，喜劇的內(nèi)核就是悲劇，”

伯洛戈輕輕地點頭，“瑟雷的經(jīng)歷越是有趣荒誕，越是讓我不禁思考，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他是否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悲傷呢？”

“甚至說，在瑟雷加入不死者俱樂部後，他所做的種種，會不會也是一種麻痹心靈的自我放逐呢？”轟隆隆的餘音從四面八方而來，聽起來有什麼事物正在破碎，可能是現(xiàn)實，可能是建築，可能是成羣的血肉，也可能是某個人的心。

伯洛戈放慢了腳步，緊跟在他身旁的隊友們也一併減速了下來，環(huán)顧四周，入目所及之處，所有的事物都在崩塌、毀滅，被宏偉的力量無情地拖入虛無之中。

無數(shù)的屍體紛飛，接著又懸停於半空中，或近或遠，渺小的就像塵埃與飛鳥，幽藍且熾白的光帶穿插在廢墟之間，高大的王城近在咫尺，它輕微地震顫著，發(fā)出陣陣悠遠的悲鳴，始源塔高懸於所有人的頭頂，猶如一把待墜的大劍。

以太界的重疊正向著四周蔓延，如同毀滅的餘波，緊跟著衆(zhòng)人的腳步，伯洛戈猜，等他們殺入始源塔時，始源塔多半也會落入以太界內(nèi)。

伯洛戈警惕地看向四周，前不久，他們剛剛被失心者們從朝聖之庭裡追了出來，按理說，只要沿著之前的路線殺回去就好，可這接連的超凡災(zāi)難，完全將王城扭曲成另一副光景了。

這座壯麗宏偉的王城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次的毀滅了，先是破曉戰(zhàn)爭，接著又是眼下的種種災(zāi)厄，如今一大半的區(qū)域都已化作了廢墟，高大的城牆被炸得支離破碎，巨大的石塊散落在地上，邊緣林立的塔樓更是斷裂成數(shù)段，塔身殘破不堪，彷彿隨時都會倒塌。

在這廢墟之上，無數(shù)叢生的血肉正生長不止，猩紅的菌毯向外蔓延，它們?nèi)缤《疽话悖淌蛇@座城市的生命，將其變成一個充滿死亡和腐朽的地方。

待伯洛戈統(tǒng)馭挪移開那些倒塌的巨石後，被扭曲掩埋的入口再次呈現(xiàn)在眼前，在狼藉的廊道內(nèi)，也盡是一些猩紅的菌毯，它們包裹住了一具具的屍體，片刻間就將甲冑腐蝕穿透，對著血肉大快朵頤。

奧莉薇亞揮動陰影，在叢生的血肉中劈開了一道前進的路，伯洛戈穿過其中，留意到了一張張扭曲痛苦的臉龐，難以想象它們在臨死前經(jīng)歷了什麼樣的折磨。

在衆(zhòng)人要徹底走入宮殿的深處，重返朝聖之庭時，榮光者的以太反應(yīng)自遠方傳來，無形的漣漪帶著致命的衝擊波掃過大地，進一步地摧殘著搖搖欲墜的王城。

伯洛戈回首望去，短暫的停頓後，高大的赤色晶體突然從地面崛起，表面凹凸不平，佈滿了尖銳的棱角，直插雲(yún)霄，散發(fā)著熾熱的霞光，彷彿熔巖般流動，將周圍的一切都染成了赤紅色。

“那又是什麼？”

帕爾默緊張了起來，今天這裡遭遇的災(zāi)難已經(jīng)夠多了。

赤色晶體仍在持續(xù)瘋長，它們一簇簇地破開大地，彼此交叉在一起，連綿不絕，直至將整個區(qū)域都化作通透的巨大晶巢。

伯洛戈並不認識這份力量，他不由地擔心起了瑟雷，孤身一人吸引夜王的注意力對他而言已經(jīng)很極限了，現(xiàn)在又有一個嶄新的力量降臨。

“別緊張，那是瑟雷的秘能。”

奧莉薇亞神情複雜地望向遠方，時隔百年，她再一次地見到了瑟雷的秘能。

記得自己的小時候，奧莉薇亞很喜歡這些漂亮的晶體，瑟雷也從不拒絕她，經(jīng)常給她弄一大把，讓她隨意玩弄，直到奧莉薇亞逐漸長大後，在愛莎的悲痛中，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漂亮的晶體都是由鮮血鑄就。

“這樣嗎？”

伯洛戈鬆了一口氣，認識這麼久，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瑟雷的秘能。

奧莉薇亞好奇地問道，“你們一直都這麼關(guān)心瑟雷嗎？”

伯洛戈猜到了奧莉薇亞的心思，“怎麼，你是覺得像瑟雷這樣的混蛋，有人關(guān)心，是一件很令人震驚的事嗎？”

“差不多吧。”

奧莉薇亞沒有隱藏，“很難想象，你們會喜歡這樣的一個傢伙。”

“喜歡倒算不上，我們只是朋友罷了，除了朋友這層關(guān)係外，也可能是……可能是，我們能在瑟雷的身上看到相同的命運吧。”

伯洛戈頗有耐心地與奧莉薇亞聊了起來，與此同時宮殿仍在震顫著，大片大片的塵埃飛揚。

奧莉薇亞疑惑地盯著伯洛戈，她是瑟雷的女兒，但對於這位父親，她向來抱有敵視的目光，哪怕瑟雷剛剛帥氣了一下，但這份帥氣也未能挽回多少奧莉薇亞的好感，最多讓她覺得，這個一直逃避的膽小鬼，終於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

“你是想爲瑟雷開脫嗎？”

“開脫？怎麼會，別說我開脫了，我根本不打算爲他辯解任何事，”伯洛戈尋求著奧莉薇亞的贊同，“畢竟他確實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混蛋，對嗎？”

“然後呢？”

“我只是在想，就算這樣的混蛋，也有迷途知返的一天，雖然這不足以洗刷他的罪責，但也確實能看到，他正試圖拯救自己。”

伯洛戈的聲音頓了頓，“有時候我在想，我的未來是否也會變成瑟雷這樣。”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對自己充滿自信的人，”奧莉薇亞說，“你覺得你會像他一樣失敗？”

“當然不，我可是伯洛戈，我怎麼會失敗，被打倒呢？”

伯洛戈微笑著向前，“但有時候，就像打發(fā)時間一樣，我會忍不住地去想那些事。”

“說到這，我有一個奇怪的愛好。”

前進的途中，伯洛戈找到了熟悉的路，看起來就算王城的外表被扭曲畸變，但內(nèi)部的道路仍保持著完整，不過就算不完整也沒關(guān)係，伯洛戈知道始源塔的大概位置，直接用秘能橫推過去就好。

“有時候在午後，我會站在落地窗前，看著街頭的路人們，我會去猜，他們是誰，從哪來，又要去做什麼。”

伯洛戈低聲道，“像我們這樣的工作者，最怕的就是在無止境的殺戮中，逐漸喪失了情感與心智，爲此我經(jīng)常試著去感受其他人的情緒，他們的人生。”

奧莉薇亞問道，“結(jié)果共情到了瑟雷的頭上嗎？”

“大概吧，可能也算不上共情，而是某種……共鳴？”伯洛戈皺了皺眉，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不太清楚，這兩個詞義是否重疊。”

“總之，每次看到瑟雷落寞時，我就不由地想起自己，看到他揮舞著酒瓶在那狂歡，我又感到莫名的悲傷。”

伯洛戈突然止住了步伐，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也沒有多餘的情緒，在這爲瑟雷多愁善感了。

抓緊怨咬與伐虐鋸斧，破碎的大門後，朝聖之庭已近在眼前，而在那通往始源塔的階梯下，一道身穿甲冑的孤高身影，已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