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爾和彼勒離開哈尼雅寢室的時候,還只是黎明的時候。
實際上兩個小朋友都想再多一起呆一會兒,但是哈尼雅等會兒還要上課。
學校上層知道爲他們投資的梅菲斯特伯爵竟然大駕光臨,連忙要請他吃飯。
伯爵本來想直接帶莫瑞爾走的,但是聽到小傢伙肚子正在咕嘟咕嘟地響,於是便走進了餐廳。
餐桌上,學校領導一直再給伯爵敬酒,但很不幸都被他禮貌地回絕了。他們不停地誇獎著伯爵的豐功偉績,並順帶說著學院的活動等等。
而伯爵卻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微微傾斜著身子,一手撐著白皙的臉頰,一手拿著白瓷杯,慢條斯理地喝著沒有加牛奶的黑咖啡。他並沒有看那些不斷在他旁邊嘰嘰喳喳的領導們,他的眼光只是落在某個狼吞虎嚥的孩子身上。
莫瑞爾真的好餓。他邊啃著可頌麪包和三明治,邊在心裡計劃著一定要偷偷地把奶酪塊和熱巧克力帶回去給弟弟吃。
可是,就在他不經意擡眼的瞬間,他快速的動作戛然而止。
彼勒白皙修長的手指穿過他純黑的髮絲,他正撐著頭,半寐著細長的眼凝視著莫瑞爾。時不時微微仰頭,輕抿白瓷杯裡的黑咖啡,白皙的下頜線條極其優美,宛若天鵝。
在看到莫瑞爾投向自己的視線的時候,他的脣線微微舒緩了,嘴角稍稍上翹。
莫瑞爾卻一下子就埋下了頭!
他在對我笑吧?
他是在對我笑吧?!
莫瑞爾的耳廓紅透了。
他完全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臉突然發燙……因爲吃飽了全身發熱的緣故吧……
莫瑞爾成功地把各種各樣的吃的留在哈尼雅的寢室裡,接著與彼勒一起坐上了來迎接他們的馬車。
弟弟的事情解決了,莫瑞爾的心情簡直相當好。
他輕輕地拂開呢絨簾子,看著外面的風景。
黎明的陽光灑在黑色的田野上,成羣的綿羊和小羊羔就像一朵朵白色的玫瑰點綴其上,到處都是長刺的小灌木叢。朦朧發亮的蔚藍色天空上,還殘留著少許星星,地坪線上有一排灰色的雲,以及那朦朧的山巒。
“漂亮嗎?”彼勒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莫瑞爾將頭縮進來,連忙點頭。
兩個人沉默了好些時候,莫瑞爾捏緊拳頭鼓起勇氣看著彼勒,說:“謝謝你,彼勒哥哥!”
彼勒微微挑眉。
“謝謝你幫我弟弟進這所學校,把我賣掉的項鍊拿回來重新給我……謝謝你在我打雷的夜裡捂住我的耳朵,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還一直讓我住在你的家裡……”
莫瑞爾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大大的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直視著彼勒。
彼勒微微地愣了一下,接著有些似笑非笑地問:“你不討厭我?”
莫瑞爾呆了一下,才問:“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幹嘛要討厭你?”
他頓了頓,又說:“可是,我之前一直覺得彼勒哥哥你討厭我。因爲彼勒哥哥都不跟我說話……”
說到這個的時候,莫瑞爾明顯地癟了一下嘴。但是馬上,他就笑了。
他的聲音柔柔的,就像剛採的棉花球:“不過現在我知道你不討厭我……真是太好了!”
陽光從簾子的縫隙鑽進來,灑在他的臉上。
他的眸子近乎透明,對於彼勒來說,整個他都在發光。
有種聲音在彼勒的心中吶喊著。
不對!
這種發展是錯誤的……
必須說些什麼……
快說你討厭他……
但是在看到那個笑容的時候,那些理智通通化成了碎片。
就讓這個孩子呆在你身邊吧。
也許他就是那個願意給魔鬼救贖的天使,也說不定呢?
當這個聲音響徹彼勒心底的時候,他也笑了。
“嗯……我不討厭你。”
從此以後,彼勒對莫瑞爾的態度要好得多了。
他偶爾會給莫瑞爾帶禮物,比如新衣服,新書,新的畫刷顏料畫板等等;他又多請了幾個女僕照顧莫瑞爾,雖然莫瑞爾本人是強烈反對的;他要是太忙,回家晚的話他會給莫瑞爾電報,讓他不要在家裡等。
他允許莫瑞爾在他的身邊看他畫畫。
有時候,他會親自給莫瑞爾講講畫畫的常識,比如如何調色,如何對待畫盤,如何保存畫筆,如何使一幅油畫永久地保存下來,如何造成渲染的效果。現在,莫瑞爾愛上了打雷的夜晚,因爲在那種時候,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抱著大枕頭出現在彼勒哥哥的房間門口,在得到對方的許可的時候,就可以一下子竄進對方的大牀上了!
甚至有時候,彼勒還會帶著莫瑞爾到郊外寫生。
淡藍的天空下,深藍色的遠山連綿起伏,棉花糖一樣一片片蔥蔥郁郁的樹林中,矗立著教堂小小的,灰色的尖塔。
他們就坐在山坡上的一大片樹蔭下,周圍一望無際的綠草上生長著隨風如波浪般盪漾的波斯菊。有的如雪花般是純白的,有的是粉紅的,有的淺紫,還有的深紅。
雲雀在優雅地歌唱,陽光的光點在他們身上跳舞。
彼勒可以一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安安靜靜地畫他的風景。
莫瑞爾也拿著在一旁拿著碳素筆學著彼勒哥哥的樣子勾勒著……雖然真的太抽象了,比彼勒畫的還要抽象100倍。
彼勒雖然很忙,但是他偶爾也會帶莫瑞爾一起享受這樣安靜的午後。
只是短短的幾個小時而已,對於莫瑞爾卻是再幸福不過的。
他可以觀察各種各樣的花,各種各樣的昆蟲,他可以學畫畫,可以在餓了以後啃麪包和奶酪,有時候還會得到彼勒哥哥給的巧克力,他可以在畫累了以後在草叢中睡上一覺……
最重要的是,他是呆在彼勒哥哥身邊的。
單是這一個原因,就可以讓他開心很久很久。
莫瑞爾珍惜這樣的時光。
實際上還有一個原因,雖然他一直不願意承認。
那就是,他知道這樣的幸福是短暫的。
雖然彼勒對莫瑞爾的態度真的好了太多,甚至很多時候讓莫瑞爾有種在做夢的感覺,但是無論怎麼樣,莫瑞爾依然會覺得自己老是住在人家家裡,真的很不好意思……彼勒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他可以在這裡呆多久,從來沒有告訴他爲什麼他要幫助自己……
所以莫瑞爾真的有些忐忑不安。
他非常聽話,相當懂事,經常幫卡琳打掃房間的衛生,在彼勒非常認真的時候絕對不敢去打攪他,遇到什麼小委屈,也都自己吞著掖著,從不會表現出來。 比如被外面的人說閒話,什麼自己是伯爵撿回來的小乞丐,說不定哪天沒興趣了就會扔掉,又在別人那裡聽說伯爵的興趣一般維持不了多久,說他曾經很愛一匹白馬,對它好了一個月,後來看到更好看的一匹就忘記了它……或者哪天彼勒哥哥真的太累了,不太跟自己說話,也不太理自己的時候,甚至對自己聲音冷淡的時候,莫瑞爾總是習慣性地把委屈往心裡咽。
他真的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
比如卡琳的女兒,想要吃什麼一定會說,大人要是不給她,她還會任性地哭。
但是莫瑞爾不一樣,他想要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從來都不會告訴別人,包括彼勒。因爲他覺得別人對這個不感興趣,自己只要是能夠活下來吃什麼穿什麼都不重要……所以即使是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別人給他的時候他也會開開心心地把它吃下去,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因爲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他會極力抑制自己,然後搖頭說不要。
因爲他知道這個華麗的古堡不是他的家。
這裡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他的。
他的確就像那些外人說的那樣,只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是伯爵撿回來的小野貓……
剛開始的時候還好,後來他時不時還會做噩夢。
最開始,夢裡是五彩繽紛的。
自己和彼勒哥哥走在美麗的草原中,鳥語花香。
然後,黑色的墨水從腳到頭浸染了整個畫面。
而自己就掉進了黑色的漩渦中,滿臉恐懼。
不斷往下陷,直到骯髒的黑色泥漿淹沒了自己的脖頸,弄髒了自己的衣服和臉……自己掙扎著,難以呼吸。
自己瘋狂地對著蹲在自己面前的彼勒伸出手,不斷地喊著:“救我!救我彼勒哥哥??!”
而他,無動於衷。
那雙眼,是冰冷的灰黑色。就像凝結了千年的冰霜。
泥漿一縷一縷地蔓延在自己的臉頰上……
自己卻停止了掙扎,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氣,呆呆地看著彼勒……
彼勒冰冷的臉卻突然笑了,笑得極美。
他的聲音卻讓莫瑞爾痛徹心扉。
他說:“我爲什麼要救你?”
莫瑞爾從夢中驚醒。
全身都是冷汗。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彼勒哥哥明明就對自己很好……
可是……
“我爲什麼要救你。”
是??!他爲什麼要對自己好?
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
是不是應該直接問彼勒哥哥……問他爲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
但是理智告訴莫瑞爾不可以這麼做!
彼勒哥哥告訴自己他不討厭自己了……他現在已經對自己夠好了……自己還在想要什麼,是想要一句話讓自己安下心來嗎?莫瑞爾簡直爲自己的貪婪感到驚愕!
他現在該做的,就是當一隻乖乖的小貓咪。
在彼勒哥哥對自己還好的時候,就乖乖地享受幸福。
在彼勒哥哥不喜歡自己了,厭倦自己的時候……就乖乖地離開他……反正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生存?。∽约憾伎鞚M13歲了,現在多吃點……快快長高長大,就可以去工地幹活,掙更多的銀幣,不僅可以養活自己,還可以給弟弟存學費。
對啊……米洛皇家藝術學院。
莫瑞爾都忘記了那是個私立貴族學校,學費應該是天價吧?
他要怎麼還給彼勒哥哥?
實際上彼勒也發現莫瑞爾這段時間有些不對勁。吃飯的時候,他並不像剛開始的時候,一直埋頭吃東西,有時候會默默發呆;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眼下的黑眼圈有點濃;晚上他似乎睡不好,每次過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眉頭緊皺的,額頭上有些汗水,將金色的髮絲都黏上了。
是夏天太熱所以心不在焉?
或者是他身體不舒服?
白天的時候他問過莫瑞爾,甚至還請他的私人醫生幫莫瑞爾看過,但是莫瑞爾的健康明顯沒有問題,而且他這段時間還長高了2釐米呢。
他想起了莫瑞爾記日記的習慣。
實際上彼勒很討厭做這種看別人私人東西的事,但是對象是莫瑞爾……於是他還是在在莫瑞爾睡著以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從他的枕頭下面將日記本拿出來。之前的碎片都被莫瑞爾好好地黏在了上面,彼勒直接翻到了最後。
雖然寫得不多,但是莫瑞爾小小的心思完全呈現在上面。
彼勒簡直沒有想到莫瑞爾竟然會這麼想!
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的確自己的態度很有問題吧……
之前故意裝得那麼冷淡,後來一下子被感動了想通了就對他的態度轉變那麼大。這個孩子從小就受過很多苦,他會覺得幸福都是有代價的,都是有期限的,這也是很正常的??!
彼勒輕輕地把日記本闔上,悄悄地將其再次放入他的枕頭下面。
他想起了莫瑞爾小時候也是,明明他根本就不希望媽媽爸爸離開,最討厭的就是他們老是不回家,但是每次他們對他說“你要自己在家裡面乖乖的哦”的時候,他總是會笑著點頭。實際上他根本就想拖著父母讓他們留下來吧!
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莫瑞爾的臉頰,撫平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莫瑞爾的睡眠很淺,彼勒的觸碰讓他醒了過來。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身邊的人。
彼勒哥哥的眼裡,那動人的紫在黑暗裡光影變幻著,極其溫柔。
接著,他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嘆息,還有一句他永遠都銘記的話。
那個人輕嘆道:“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你不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的啊。莫瑞爾,你可以再任性一點的?!?
彼勒走後,莫瑞爾的心臟依舊怦怦跳個不停。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
即使是奶奶,也只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懂事聽話,在外面要順著別人,不要鬧彆扭不要任性。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你可以再任性一點。
不知道爲什麼,莫瑞爾竟然一下子就哭了。
暖暖的眼淚流進了軟軟的枕頭中。
那個夜晚,他一個噩夢也沒有做。一覺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