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進進就說,我是東北人,當兵來到了這裡——師父,您也是東北人吧。磨刀人聽了含混地哦了一聲,趕緊說,你沒別的事了吧,我還要出去給東方紅飯店磨刀去呢,我就不陪你了。說著,磨刀人就走到炕前,把乾糧和水給了炕上的那個古怪的老人,自己就背起磨刀的傢什,對郎進進說,年輕人,我要鎖門了……
郎進進什麼也沒打聽出來,又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就只得跟著磨刀人出來。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就突然對磨刀人的背影說,您是木頭叔叔吧。磨刀人突然站住了,緩緩地回過身來說,我誰也不是,我就是個磨刀的……
磨刀人犀利的目光,讓郎進進不寒而慄,趕緊收回了自己詢查追問的目光,呆在哪裡,看著磨刀人漸漸遠去……
從磨刀人的住處回到病房,郎進進就覺得十分鬱悶。他越想就越覺得磨刀人就該是木頭叔叔,而炕上的那個古怪老人就該是梅姨的男人馮二春——可是郎進進對他們的記憶僅限於三四歲的時候,一個失蹤一個魔怔的印象。
後來過了些年,就有人把木頭叔叔的骨灰給送了回來,蘭姨因此哭得死去活來。還有就是馮二春,他的幾個孩子除了石紅旗,都死於1960年前後的飢餓,他就覺得是房前屋後樹上的烏鴉給帶來的厄運,就去轟,轟不走他就砍樹,先是房前屋後地砍,後來就是村裡村外的砍,再後來就十里八村地砍。先還回家來過冬,後來就一去不返,了無消息了——對了,郎進進一下子想起來了,馮二春的兩手是有殘疾的,我應該看看古怪老人的手,也就能判斷他們的身份了。
在第二天去磨刀人住處的路上郎進進還在想,木頭叔叔就是竹兒的親生父親,若真的磨刀人是木頭叔叔,那將是一個多麼令人震驚的發現哪,若是把這個消息告訴梅姨、蘭姨還有竹兒,他們會多麼高興啊!
郎進進還進一步地想,梅姨在自己誤解竹兒的時候,無奈中將蘭姨和木頭叔叔的關係,還有父親的惡行都告知了自己,木頭叔叔是誤殺了爺爺,而父親卻乘機要挾蘭姨嫁給他,並讓木頭叔叔消失——如果磨刀人就是木頭叔叔,那麼那年有人送到梅姨家的所謂木頭叔叔的骨灰就是騙人的,說不定就是父親搞的鬼呢!
郎進進就在心裡堅定了一個信念,就是自己一定要弄清磨刀人的身份,然後跟他們說明自己的立場,說明自己跟父親郎德才的不共戴天和勢不兩立,如果有可能的話,自己就全力照看木頭叔叔和馮二春,讓他們過上體面的生活,日後自己提升了,或是調回東北了,也要將他們帶回去,讓梅姨、蘭姨和竹兒他們高興——同時,也讓那個畜生般的父親膽戰心驚,無地自容……
這麼想著,郎進進就來到了磨刀人的住處。
一進屋,郎進進就看見磨刀人在收拾東西。再往炕上看,那個古怪的老人
卻不見了。郎進進就說,怎麼——你要走哇。磨刀人就說,此地的刀磨得差不多了,我要到別的地方去了。郎進進就問那個老人呢?
磨刀人就說,昨天讓我先送到外地了,今天還有幾家的刀要磨,磨完我就走了。郎進進就問,你將來要到哪裡去,能告訴我嗎?磨刀人就說,我們去的地方從來都不固定,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郎進進覺得那個風箏眼看就要斷了線了,就索性開口說,我叫郎進進,我的父親叫郎德才,我的繼母叫蘭兒,我的繼外婆叫梅兒,我的對象叫竹兒——我認識你,你就是木頭叔叔,那個老頭就是馮二春,你們沒有死,你們還活著,你們要相信我的話,你們要承認你們就是老石家的人,我是梅姨和蘭姨一手養大的,我跟竹兒發誓要相愛一生,致死不渝——可是趁我當兵的時候,我的父親像畜生一樣霸佔了我的竹兒,還把我從東北發配到了遙遠的新疆,我對他恨之入骨,我跟他不共戴天,遲早有一天我要跟他決一死戰——木頭叔叔,您就承認自己是木頭叔叔吧,我知道您就是木頭叔叔啊……
磨刀人在聽郎進進陳訴的時候,身體一動不動,臉上也面無表情。等郎進進說完了,他才緩緩地說,你的經歷很感人,很令人同情,不過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木頭叔叔,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郎進進還不死心,就急切地說,難道你就不恨我父親?難道你就不和我聯手來除掉我父親?磨刀人聽了就說,你父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怎麼會恨你父親呢!郎進進還在做垂死掙扎,他說,您就是木頭叔叔,您就是被我父親逼得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您一定會痛恨我那個連畜生都不如的父親的!
磨刀人聽了郎進進激揚的表白,就開始用黑洞洞的目光來注視郎進進,看了一會兒,還是平靜地對郎進進說,我很同情你,也恨理解你,但我確實不是你的木頭叔叔——這麼的吧,你我相遇也算緣分,我也沒什麼送給你,我就教你幾招磨刀的功夫吧,也許你將來沒什麼活路了,也能用磨刀來掙碗飯吃呢——來,把你的藏刀給我,我邊磨邊教你……
郎進進流出了絕望的眼淚,但他還是按磨刀人說的,把山貓的那把藏刀遞給了磨刀人,然後在無限失落與無奈中,跟磨刀人學起磨刀來了。磨刀人邊磨那把藏刀邊說,每一把刀都是有靈……,你要把他們看成自己的朋友才行。
每當你面對一把刀,在還沒磨之前,你的心裡已經知道磨完它是個什麼樣子了——所有頓了的刀都是因爲它被虐待了,它被粗暴地使用了,它在無奈中只能用遲鈍和不快來反抗使用它的人了。而你必須瞭解刀的秉性,知曉它不快的成因,你纔會將它重新磨快,你纔會將它已經收斂的鋒芒重新喚醒——
每一把刀都藏著自己最鋒利的刀刃,不用心是找不到它的鋒刃的——
刀也是有生命的,每磨一次它的壽命就減少一次,所以在你磨它的時候,就要見好就收,適可而止,通常只磨到七八層快也就夠用了,這樣用起來不吃力,同時也不費刀,能讓刀鋒在七八層快中,多保持一段時間,也就等於延長了刀的壽命——記住,每一次刀鋒只能無比鋒利一次,有時候你把刀鋒磨出來不用,即便是被月光給照一晚,它都會失去光芒的。
這時候,磨刀人手中的藏刀已經磨出刀鋒了。他就把藏刀遞給郎進進看。郎進進接過藏刀,就用手去試刀刃。
但馬上就被磨刀人給制止了,他說,刀磨得快不快不能用手去試,那是農民在田間磨鐮刀的時候使用的粗野行爲,任何刀鋒,用肉眼一看就會知道快到什麼程度,頓到什麼程度——所有能看到白刃的時候,都是刀不快的時候,而只有當你看不到刀的白刃了,那刀也就無比鋒利了。你聽說過“把刀或剪子磨啞巴了”的說法吧。那就是在磨刀的時候過了頭,本來應該在刀鋒出現的時候就收手,可是你沒有把握,你還在磨它,它的刀鋒被你粗暴地給忽略了,傷害了,於是它就倒刃了,它就啞口無言了,它就讓你給磨啞巴了。
郎進進開始對磨刀人精彩的磨刀理論感興趣了,他發現這個磨刀人簡直不是在講磨刀,而是在講人生的道理,他竟然能從一個小小的磨刀行爲中,找到這麼多高深的學問和具體的竅門,這就讓郎進進發現原來磨刀並非一項簡單的謀生餬口的手段,而是一種境界,一種人刀合一,出神入化的境界。
郎進進就對磨刀有了全新的認識,他突然就覺得現實間好像任何物體用了這些磨刀理論都能磨出他們的鋒芒來一樣。好像從此自己的目光都因會了磨刀的理論而變得鋒芒畢露起來。
郎進進再次審視那把藏刀的鋒芒時,確實發現刀鋒上一點兒白刃也看不到了……他似乎在那一瞬間真正認識了什麼是刀,什麼是刃,什麼是鋒芒。他突然對那把藏刀愛不釋手了——他突然問,那——若是不小心,真的把刀給磨啞巴了,怎麼辦呢?
磨刀人就說,那你首先得承認錯誤——不是向別人,而是在內心裡向那把刀承認錯誤,因爲你確實做錯了,你確實傷害了那把刀,你等於一下子剝奪了那把刀不知多少個展示它刀鋒的機會,你的失誤讓那把刀減少了許多無辜的壽命——只有你認錯了,你下次纔不會或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
磨刀人就從郎進進的手中那過那把藏刀,邊在磨石上胡亂地磨著邊說,爲了讓你知道什麼是刀被磨啞巴了,我就用這把藏刀試一次,這樣就會讓你終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說著,磨刀人已經將磨啞巴了的藏刀遞給了郎進進,郎進進一看,天那,剛纔還鋒利無比的刀鋒,轉眼就被摧殘得鋸齒一樣東倒西歪,慘不忍睹,再用它去割東西,它就遲鈍得像一把木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