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世此時夾著雙腿坐在車內(nèi)，大氣也不敢喘，與坐在對面的莊老七面面相覷。

這老頭兒平日貪生怕死不說，還好財惡勞，平時一聽要他幹活，就想方設(shè)法的躲避。

此時聽到趙福生要他駕車，他竟露出歡喜的神情，彷彿天降好事，大喜之下站起身來：

“我就知道大人照顧我。”

他貓著腰一咕嚕鑽出車廂，牢牢在趕車位上坐穩(wěn)。

趙福生也跟著鑽進(jìn)車廂。

此時車裡所有人都轉(zhuǎn)頭來看她，車廂裡帶著一股淡淡的屍臭夾雜著死水的腥臭氣。

車廂有些潮悶，彷彿盛夏的夜塘邊，帶著一種讓人驚悚不安的氣氛。

自鎮(zhèn)魔司上了正軌後，司府內(nèi)的馬車便一再改造，如今車內(nèi)可容納至少十人。

座椅分屬兩邊，但所有此次前去蒯良村的人，包括茍老四在內(nèi)，幾人極有默契的坐在了車廂右側(cè)，而莊老七孤伶伶的一人坐在左側(cè)，似是有些恐懼不安的樣子。

衆(zhòng)人雖然沒說話，可對他的排擠很明顯，且目光之中帶著恐懼。

在這樣的氣氛下，莊老七的臉色有些糟糕，他的眼瞼下方、嘴脣逐漸變得烏青，眼白也開始變得混沌，整個人更加嚇人。

武少春、範(fàn)無救及茍老四不自覺的擠成一排，瑟瑟發(fā)抖，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

趙福生一上車後，所有人不約而同的轉(zhuǎn)過了臉來盯著她看。

武少春衝她擠了擠眼睛，示意她坐到衆(zhòng)人一側(cè)。

範(fàn)無救沒有說話，茍老四低眉瞼目，眼觀鼻、鼻觀心，也在裝死。

莊老七的情況更糟糕了。

他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屍斑，任誰一看，就知道他已經(jīng)與死人無異。

他的眼珠上蒙了一層滑膩的灰白色膜，使他的眼珠呈現(xiàn)出一種彷彿變質(zhì)的感覺，被他盯住時，心生驚悚。

此時的莊老七又慌又怕。

肉體死亡之後，他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彷彿也嗅不到自己身上的屍臭，但茍老四、範(fàn)無救等人表現(xiàn)出來對他的排斥與恐懼他卻都感受到了。

這令得他十分不安。

見趙福生上車後，他也吃力的轉(zhuǎn)動眼珠，將目光落到了趙福生身上，臉上露出一絲期盼夾雜著忐忑又隱隱有些兇狠的陰冷神色。

雙方靜峙了半晌。

趙福生彎腿折腰，左右望了幾眼，最終選擇在莊老七身邊一屁股坐下。

“咕——”

莊老七肉眼可見的鬆了一大口氣，臉上的兇狠瞬間轉(zhuǎn)化爲(wèi)慶幸感激之色。

趙福生若無其事，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

“坐過去一點(diǎn)，不要擠我。”

“咕——是是是。”

他被喝斥了，卻感到十分開心——尤其是在衆(zhòng)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情況下，趙福生越是神色如常，對於莊老七來說心中就覺得越發(fā)踏實(shí)。

“大人，咕，坐這裡——”

莊老七挪到一邊，他坐過的地方留下一灘十分明顯的污水印記，散發(fā)著惡臭氣息。

趙福生恍若沒看到，坐了下去，對面武少春眼中露出明顯的同情神色。

“大人，不如我們換個位置——”他硬著頭皮道。

趙福生救過他的命，他惦記著恩情，十分有義氣的決定犧牲自己。

莊老七一聽這話，目露兇光。

“老實(shí)坐你的，我心裡有數(shù)。”

趙福生答道。

武少春還想說話，莊老七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垮了下去，冷冷盯著他看。

車內(nèi)屍臭氣更濃。

就在這時，外頭張傳世驅(qū)趕馬匹，使馬車緩緩前行，車輛駛出鎮(zhèn)魔司所屬的寶鼎巷，他突然一拍腦門：

“壞了！”

趙福生小心的屏住呼吸，臭氣卻如影隨形，彷彿順著周身毛孔鑽入她的身體中。

她沒有死於先前的厲鬼復(fù)甦，卻險些被這股味道憋死。

車內(nèi)其他幾人也一臉慘白，卻不敢吱聲。

“大人。”

張傳世喊了一聲，沒有聽到趙福生迴應(yīng)，不由加重音量又喊了一聲：

“大人？”

他轉(zhuǎn)了一下腦袋，露出半張側(cè)臉，眼珠還盯著前方。

趙福生吃力的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

“什麼事？”

她一說完，感覺就要窒息了。

屍臭順著她張開的嘴吸進(jìn)去，讓她忍不住想要乾嘔。

張傳世坐在外間，對此全無察覺，只覺得她的語氣有些不大對勁兒。

想了想自己今日沒犯什麼錯，他遂大著膽子開口：

“大人，剛剛應(yīng)該將大範(fàn)安排的人帶上車，這去蒯良村怎麼走啊？”

他只識得出城的路，但出城之後蒯良村在哪個方向，他一無所知。

“這有什麼難的？”趙福生微不可察的小口吐氣，儘量不引起莊老七的疑惑，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讓莊老七坐你旁邊，給你指路就行。”

“……”

這一下頓時將張傳世震得險些跌下馬車，他大驚失色，正要拒絕，趙福生卻不給他機(jī)會，轉(zhuǎn)頭對莊老七道：

“蒯良村的路你熟，你快去給老張指方向。”

“啊？”

莊老七怔愣的張大了嘴，面色陰晴不定。

趙福生故作不耐煩：

“這就是帶上你跟茍四的原因，除了你倆被厲鬼標(biāo)記之外，還是因爲(wèi)你們對莊家村、蒯良村的路熟，不要耽誤時間了，快去。”

“是……是……”

莊老七一聽她催促，嘴裡連忙應(yīng)答，卻是動作慢吞吞的起身。

“大人你——”

張傳世一聽就急了。

任誰都知道莊老七情況詭異，他就是不想和莊老七共處一室才逃了出來。

本以爲(wèi)這一趟蒯良村之行趕車是個美差，但趙福生如果將鬼趕出來，豈不是自己要與鬼相伴全程？

他哭喪著臉嚎：

“大人饒命——”

“可別胡說了，趕個車要什麼命。”

趙福生警告他：

“好好辦差，不要將事情搞砸了，我饒不了你。”

張傳世聽出她言外之意，頓時敢怒不敢言。

而莊老七起身之後鑽出車外，靠著張傳世坐到了趕車的把式位上。

他的身體陰寒，不帶半分活人氣，且靠近張傳世的瞬間，身上傳來大量水氣，將兩人並貼的手臂沾溼。 張傳世下意識的轉(zhuǎn)頭，接著就看到一張慘白到泛黃的面容，那眼睛下方出現(xiàn)大量青影，看上去十分嚇人。

“……”他身軀一震。

用盡了渾身力量，將尖叫聲咽回肚裡。

莊老七衝他友好的咧嘴一笑，他的牙齒縫間沾滿了漆黑的淤泥沙子，無名的黑水順著他嘴角往下淌，將他那身才從範(fàn)無救身上扒下來的衣裳浸溼。

“兄弟，你聽老哥哥的，別笑。”

張傳世駭?shù)没觑w天外，卻仍騰出一隻手來，去端莊老七的下巴，用力將他的下巴推回去，迫使他嘴脣閉緊。

“你笑得不好看，我不喜歡。”

“是是，咕。”

莊老七似是還保持著在生時的一定思維，對於張傳世這樣的鎮(zhèn)魔司‘大人物’也有一定的敬畏。

聽他這樣一說，果然就極力將嘴抿住：“我爹也是這樣說的。”

說完，他討好的衝張傳世笑，接著黑水淌出，他又意識到自己‘笑了’，忙不迭的將自己嘴脣捂住，衝張傳世露出討好的神情。

“趕車是個精細(xì)活兒，不能出差錯，你只要指路，一路不要和我說話，成不成？”

張傳世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問。

“成——咕。”

莊老七鬆手應(yīng)答，但剛一說話，就看到張傳世皺眉瞪他，他連忙再度捂嘴，拼命的點(diǎn)頭，表示自己的誠意。

張傳世鬆了一大口氣，化恐懼爲(wèi)力量，驅(qū)趕著馬車。

而莊老七離開車廂後，那股令人窒息的惡臭頓時散了大半，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長舒了口氣。

一路之上，莊老七表現(xiàn)還不錯，安靜的坐在張傳世身邊。

衆(zhòng)人沉默了約大半個時辰，馬車駛出萬安縣後，茍老四最先繃不住，打破了沉默：

“大人，蒯良村真的發(fā)生了鬼案嗎？莊四表姐她，她真的變鬼了嗎？”

提到‘鬼’字，茍老四有些不安。

此時的莊老七就無異於是一個‘鬼’，而這個鬼還安靜的坐在車頭上，給其他人極大的心理壓力。

不知何時，他後背本來嚴(yán)絲合縫的傷口開始漏水。

彷彿那層無形的薄膜已經(jīng)擋不住他體內(nèi)盪漾的水波，水流順著他背心往下滴，將他衣裳洇溼出一條明顯的水痕。

‘滴滴答答’的隨著馬車的走過滴得滿路都是。

趙福生看著莊老七的後背，臉色有些嚴(yán)肅，皺了皺眉。

茍老四說話時，一直如死人般沉默著坐著一動不動的莊老七突然擡起了頭來。

他似是想要轉(zhuǎn)頭，但這個動作令他身體的水流得更快更急。

“我堂姐她真的變鬼了嗎？大人？她真要?dú)⑽覇幔俊?

他似是有些疑惑不解：

“我堂姐大我?guī)讱q，小時她也抱過我的，怎麼會呢？”

“這個世道，又有什麼不可能的？”

趙福生淡淡應(yīng)了一句。

“可是，這不公平啊，大人——”

莊老七有些委屈。

他說這話時，甚至夾雜著一絲怨恨，趙福生怪異的擡頭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莊老七說這話時，彷彿對自己的真正情況有些瞭解，頗感不甘的樣子。

她沒有說話。

莊老七又道：

“她未出嫁時，我曾替她說過話，怎麼會害我呢？”

他心中似是藏了滿腹委屈，彷彿怕此時不說，將來再也沒有機(jī)會說。

趙福生沒有發(fā)問，他就一股腦的說個不停：

“我大伯家共有四女兩子，我堂姐在家行四，上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頭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俗話說父親愛長子，母親愛幺兒。

莊四娘子夾在兄弟姐妹之間，是被家裡人忽視的孩子。

這個年代的人窮困交加，家中孩子多，意味著稅收重，莊老七的伯父母每年拼命的幹，卻仍過得苦極了。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還未息，但就算是這樣，家裡養(yǎng)了六個孩子，莊老七的伯父母仍是債臺高築，因此夫妻脾氣十分暴躁。

“你伯父母感情好嗎？”趙福生問。

“打打鬧鬧也有，但也過得下去。”

莊老七一聽趙福生答話，十分高興，說道：

“我伯父有時煩躁了要打人，打我伯孃的時候多，我伯孃被打了有時心情不好，就打孩子。”

武少春等人習(xí)以爲(wèi)常，就連茍老四也覺得正常，反倒是範(fàn)無救聽了這話，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你堂姐被打嗎？”趙福生再問。

“我這堂姐被打得最多。”

莊四娘子不是長女，也不是幺女，夾在中間的她年幼時期是家中最尷尬的處境。

農(nóng)家的孩子不是掌中寶，她很小就要幫著家裡起早貪黑的幹活，稍慢了一點(diǎn)，亦或是父母不順心便要被打。

每日提心吊膽，性情溫順內(nèi)向，這才換來了賢惠之名。

“我記得有一年——”

莊老七談興很濃，不等趙福生多發(fā)問，便主動提及了一樁舊事。

但他肉身死後，腦子不是很靈光，有些事情回憶起來很是吃力，他頓了一會兒，才遲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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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是小時，是哪一年呢？怎麼會偏偏記不得了？”

說完，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

腦袋裡傳來‘嘩嘩’的響聲，每拍一下，便如拍熟透的瓜，趙福生膽顫心驚的聽著‘呯呯’聲響，深怕他一掌下去，腦袋碎裂，到時血紅白漿爆灑得到處都是。

她瞪了茍老四一眼，衝他使了個眼色。

最初提起話茬的就是茍老四，此時自然要讓他打圓場。

茍老四坐立不安，見莊老七用力拍打腦袋，每拍一下，他眼皮就劇烈跳動，接收到趙福生眼神後，他硬著頭皮搭腔：

“老、老表，哪件事啊？”

他一說話，莊老七頓時就很高興了：

“老表——對，老表你當(dāng)時也在。”

“就是那一年，那一年，表姨婆嫁女兒，你記得嗎——”

“哦——”茍老四的腦子靈光許多，被他一提醒，頓時就想起來了：

“我們八歲那一年的事。”

他倆表兄弟年歲相差不大，雖說不是近親，但因爲(wèi)歲數(shù)相仿，脾性相投，因此從小就玩得好。

這麼多年，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相約進(jìn)縣城打工——

本以爲(wèi)這只是一趟賺錢的短暫離開，哪知一個不經(jīng)意的玩笑後，莊老七卻突然意外身死。

“老表——”

茍老四想著過往，突然眼眶一紅，淚水奪眶而出，失控大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