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寒風一起,便隨即將響徹清正坊的鬼哭、敲擊聲壓蓋了下去。
陰寒之後,隨即一陣急雨驟然落下。
‘啪啪啪——’
密集的豆大雨點打在了屋頂之上,力量大得幾乎像是要將屋頂掀了下去。
雨勢一大,那女人幽怨的哭聲幾乎不可再耳聞。
帶著血腥味兒的雨水很快將人皮厲鬼在清正坊內(nèi)行走的氣息抹除——這場在上陽郡治下各大縣鎮(zhèn)掀起了腥風血雨,且令文興縣覆滅的雨水此時卻給定安樓內(nèi)的倖存者們帶來了極大的安慰。
幾乎是在這場急雨落下的瞬間,躲藏在櫃檯下的劉掌櫃心中大石落地。
他從櫃檯下爬了出來,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喜極而泣:
“朱大人來了、朱大人來了——”
今夜人皮厲鬼差點兒復(fù)甦,上陽郡的銀將朱光嶺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劉掌櫃還以爲朱光嶺興許已經(jīng)出了事,今夜定安樓衆(zhòng)人必死無縫。
哪知天無絕人之路,趙福生一夥人傍晚闖入緊閉的樓中,竟然擋住了厲鬼。
“朱大人、朱大人——”
趙福生內(nèi)心有許多疑惑。
她看著張傳世失魂落魄的樣子,想起他先前追逐鬼瓷的模樣,猜測著張傳世與那鬼瓷人之間的關(guān)係。
可她還來不及將話問出口,鬼瓷便已經(jīng)碎了。
且被壓制的鬼雨重新又下了起來,從劉掌櫃等人的反應(yīng)看來,像是朱光嶺的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控制住了上陽郡的鬼禍。
她定了定神。
丁大同怯生生的看她,試探著喊了她一聲:
“大人?”
趙福生先前面無人色,身背門板,身上血光環(huán)繞,滿身煞氣,看著竟像是鬼門神之中的一員,沒有半分活人氣息。
那時的趙福生給丁大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使得他此時再面對趙福生時,仍心有餘悸。
他一喊之後,趙福生隨即清醒過來。
她的目光不再是陰冷而平靜,瞳孔帶著亮光,表情恢復(fù)了以往的沉著冷靜。
“聽劉掌櫃的意思,像是朱光嶺已經(jīng)來了——”趙福生一開口,便令得丁大同、陶立方、胡容三人,還有那位半道加入的謝先生齊齊鬆了一大口氣。
謝先生緊握的大拳鬆開,嘴角抽搐了好幾次,終於才調(diào)整出一個適合放鬆的神色,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眨去眼中的冷漠後,表情變得生動,跟著擠入了人羣裡:
“福生,你剛剛嚇死人了——”
趙福生沒有理睬他,而是對武少春道:
“少春,你將劉掌櫃拉過來。”
“好。”
武少春應(yīng)了一聲,大步走到了劉掌櫃身邊。
不等他伸手拽人,劉掌櫃已經(jīng)聽到了趙福生的話語,連滾帶爬的匍匐前行至趙福生的腳邊,不停的叩頭:
“大人,劉業(yè)全有眼無珠,沒有認出大人身份,怠慢了諸位,真是死罪、死罪。”
趙福生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接著搖了搖頭:
“先說好,門毀了、桌椅沒了,但這是上陽郡的鬼禍導(dǎo)致,可跟我沒有關(guān)係。”
“是是是。”
劉業(yè)全先前認不出這羣馭鬼者,自恃楚王家臣,言談間還有些倨傲。
這會兒經(jīng)歷了人皮鬼禍後,他目睹趙福生等人施展手段馭鬼,便知道眼前這羣人手段不凡,定然是鎮(zhèn)魔司內(nèi)的馭鬼者。
如此多馭鬼者聚爲一堂,還對趙福生尊奉有加,可見趙福生身份地位不一般。
他想到自己之前失禮的舉動,心中早就已經(jīng)冷汗涔涔,深怕引來殺身之禍。
此時聽趙福生提及損失的桌椅,忙就答道:
“這些是與鬼禍相關(guān),跟大人無關(guān)。如果不是大人海涵,出手搭救,我們定安樓今夜怕是都要死……”
劉掌櫃一想到先前情景,便渾身打顫,後怕不已。
“我問你,先前那樣的鬼禍,是不是時常發(fā)生?”
趙福生問了一聲。
“時常?”劉業(yè)全怔了一下,接著拼命的搖頭。
似是爲了證明自己所說,他雙手也跟著擺個不停:
“不不不,怎麼可能時常都會發(fā)生呢,只是、只是意外而已。”
他跪在地上,說道:
“不瞞大人說,我們上陽郡清正坊是很安全的,雖說——但是這些年是從沒有因鬼禍而死了——”
劉業(yè)全的話語含糊其詞。
趙福生還有許多的話想問,可正當她要開口再問時,屋外雨聲更大了,雨點急如箭矢擊打在屋頂上,力量很大,彷彿要將屋頂擊穿的陣勢。
許多地方瓦片碎裂,雨水順著屋樑的縫隙滴落下來,形成小水窪。
水窪所到之處,離奇的出現(xiàn)腳印。
劉業(yè)全見此情景,不止不怕,反倒有些欣喜。
他仰頭看向屋門。
定安樓的大門已經(jīng)被損毀,無法關(guān)閉,樓外面的燈籠早在先前人皮厲鬼攻擊定安樓時便已經(jīng)熄滅。
劉掌櫃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向趙福生告罪:
“大人,有事請稍後再說,我得恭迎朱大人。”
他說完之後,忐忑不安等著趙福生的答應(yīng)。
“朱光嶺要來?”趙福生問道。
劉掌櫃這會兒再聽她直呼‘朱光嶺’大名時,沒像先前一樣憤恚,只是膽顫心驚的點頭。
“行,你先辦正事,我倒要看看這位上陽郡的銀將是怎麼樣一個人。”
趙福生話音一落,劉掌櫃心中大石落地。
他得到趙福生應(yīng)承後,隨即直起身來,心急如焚的喊:
“快點、快點燈——”
他指著屋檐下早被厲鬼煞氣撲熄的燈籠喊了一聲。
定安樓內(nèi)的夥計也非同一般人。
雖說才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鬼禍,但鬼禍一完,這些人一聽劉掌櫃吩咐,立即便收拾起了恐懼,動作麻利的開始各行其事。
衆(zhòng)人涌到櫃檯後面,拉開格子,取出抽屜內(nèi)的燈籠材料,迅速的拼組成一個簡易的燈籠,另幾人則準備好燈芯放置進燈籠內(nèi)。
點燃了火光後,有人拿出棍叉,將燈籠掛在定安樓外的屋檐下。
劉業(yè)全緊盯著衆(zhòng)人行事,見燈籠掛好後,他鬆了口氣,緊接著又看向凌亂的屋子內(nèi)。
他眼中閃過緊張之色,又接連伸手揮舞著喊:
“屋內(nèi)也要點燈、屋內(nèi)點燈,給朱大人照明。”
話音一落,其他人手忙腳亂的再爲大堂點亮火光。
劉掌櫃又仰頭看向樓上:
“樓下大門已經(jīng)打開,今夜不大太平,朱大人即將到來,樓上的諸位貴客還請回避。”他大聲喊道:
“有房的回房,大門緊閉,無論聽到什麼聲音,不要出來,各自睡去。有朱大人守清正坊,今夜將會相安無事。”
他話音一落,趙福生便聽到‘砰砰砰’的關(guān)門聲接連不斷的響起。
接著不少人踩著輕細的腳步上牀,‘悉索’聲響了片刻後,一切歸於平靜。
劉業(yè)全喊完之後,臉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他看了趙福生等人一眼,提醒道:
“大人們,朱大人很快就到了,下雨之後他的情況特殊,諸位此時切忌要擦乾鞋底,身上不要沾染到水痕。”說完,他自己率先將腳下的溼鞋子脫了下來,扔到了一旁,擦乾了雙腿後,找了個乾淨處跪了下去。
其他夥計也依樣行事,一溜煙的跪在了劉業(yè)全的身邊。
武少春、劉義真等人面面相覷。
不過衆(zhòng)人好歹是從文興縣來的,對這一場由水爲厲鬼殺人媒介的法則多少有些瞭解。
趙福生等人一一脫去鞋子,站到一側(cè)。
只是衆(zhòng)人淋雨前來,身上衣服溼潤,此時大庭廣衆(zhòng)之下,卻不好脫去——尤其是那謝先生,他在雨中行走太久,衣襬全溼,此時苦著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倒是清正坊內(nèi)那位領(lǐng)著趙福生等人前來定安樓的老頭兒豁得出去。
他是本地人氏,對此地規(guī)矩最是知根知底。
劉掌櫃跪下的那一剎,他也飛快的脫下自己身上的衣褲與鞋,僅穿了一條褻褲跪在定安樓掌櫃、夥計的身側(cè)。
‘呼呼——’夜風吹刮,最終變成嗚泣音。
疾風聲裡,一陣驟雨來臨,接著一切聲響開始變得遲滯、緩慢,彷彿有一股詭異的力量影響著雨滴落下,風吹過屋頂。
在極靜的聲響中,趙福生的聽覺變得靈敏。
‘啪嗒。’
她聽到了有人淌水走路的聲音。
趙福生的膽子本來就大,當日要飯衚衕中,她僅憑馭使的一個不穩(wěn)定的先予後取的厲鬼,便敢孤身一人獨闖鬼域——危急關(guān)頭敢跟著要飯鬼行走,尋找它的隱匿之處。
此時聽到清正坊的夜間有腳步聲響,她也打算去會一會這走夜路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這樣一想,也確實動了。
趙福生離門邊不遠,走了兩步,探頭往外看時,卻見到的是空蕩蕩的長街。
“沒人?!”趙福生心中暗忖。
但這念頭剛起,她突然一個激靈。
一股寒意自她尾椎處生起,迅速順著脊柱傳達向整個後背。
寒毛豎立,她的腦海裡捕捉到了細微的聲響,似是有人行走時輕細的腳步,也像是水滴落入水面時發(fā)出的脆響聲。
封神榜的提示響起:劫級厲鬼出現(xiàn),是否將其封神?
她後背一寒,縮回定安樓內(nèi)。
“有鬼!”
她話音剛一落,其他人神色一緊。
劉業(yè)全扭頭一看,立即急道:
“不能沾水——”
劉義真等人則看向趙福生。
衆(zhòng)人自然不能像清正坊內(nèi)那領(lǐng)路的老頭兒一樣脫光衣裳——畢竟一行人中,男女老少都有。
就是能脫了衣裳,可大家一路行來頭髮也淋溼了,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正爲難間,只見定安樓地面積蓄的水窪不知何時開始泛起陣陣漣漪。
黑氣自水窪中散逸而出,水窪內(nèi)不知何時浮現(xiàn)出一張陰冷、慘白的死人面龐。
在鬼臉在水窪中出現(xiàn)的剎那,陳多子意有所感,不由自主扭頭往水窪看去,接著就看到了那張隱藏在水窪內(nèi)的死人面龐。
她吃了一驚。
隨著昏黃的水波盪漾,那張面無血色的面龐睜開了眼睛。
出乎陳多子意料,是這張死人臉的眼睛並不是黑色,瞳孔呈銀灰色,十分詭異。
她在怔愣的剎那,整個人手腳陰冷。
陳多子的臉色失去了血色,變得臘肉,瞳孔也映上了銀影。
她的衣袖、裙襬、頭髮開始淌出大量渾濁的水流,整個人身上鬼氣森森。
千鈞一髮之際,只聽‘噗嗤’一聲火光爆響,有慘白的燭光亮起。
火光迅速驅(qū)散了陰霾,光亮籠罩了趙福生等人周身。
陳多子眼裡的銀光被昏黃取代,瞳孔恢復(fù)黑棕色。
她身上還殘留著腥臭的水流,早將她身體浸泡溼透了。
待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先前險些出事時,便見張傳世不知何時點亮了一盞巴掌大的小巧燈籠。
那燈籠皮質(zhì)細膩,宛如少女的臉頰,光潔、白皙。
燈籠內(nèi)點了一盞燈,有黑色的煙氣從燈中冉冉升起,薰映在潔白細膩的燈籠表皮上,映照出一張張扭曲、痛苦的面容,怨毒的‘盯著’燈籠外的人們。
張傳世在關(guān)鍵時刻點亮了鬼燈。
鬼燈一亮起,將鎮(zhèn)魔司一行人籠罩在光源之內(nèi)。
渾身溼透的謝先生拉緊了穿在表面的黑色外裳,縮了縮脖子,下意識的靠向了趙福生等人。
只見燈光下,鎮(zhèn)魔司衆(zhòng)人腳下的凌亂腳印被一一抹平,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窪也離奇消失。
在光線輻射的範圍之外,鬼燈的力量減弱,只見地面那些大小不一的水窪宛如活物一般開始蠕動,並拱動著相互合併,形成一個約直徑半丈左右的小水塘子。
“……”
衆(zhòng)人一見水塘出現(xiàn),面色各異。
劉業(yè)全渾身發(fā)抖,頭低垂下去,恭敬的匍匐著,不敢出聲。
趙福生等人也將目光從張傳世手裡握著的鬼燈之上移開,看向了那水塘。
水塘表面盪漾開層層漣漪,彷彿有無數(shù)雨點落下,水波一圈一圈往外盪開。
突然,底部開始出現(xiàn)震盪。
一層黑氣翻滾,一張陰冷的慘白麪容突然從水底浮起。
那面容帶著溼漉漉的腦袋從水中緩緩上升,腦袋底下是黑得化不開的鬼霧,接著在衆(zhòng)目睽睽下化爲厲鬼的身體。
鬼一出現(xiàn),定安樓大堂內(nèi)便離奇出現(xiàn)無數(shù)密密麻麻迭加的腳印。
這些腳印淌水,厲鬼左右轉(zhuǎn)頭,身影原地消失,再度出現(xiàn)時,則是隨機出現(xiàn)在這些腳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