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 秋闈,八月舉行,在州府舉辦。
“小書,咱們十里八村唯一一個秀才, 去了鄉試, 一定要爭氣好好考啊!”
時書揹著書篋, 眼下正是七、八月, 柏墨往他兜裡塞了饅頭,淚眼汪汪:“你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 這一趟路要走十幾天, 爲孃的放不下心啊……”
時爹揹著手,拽了下大袍:“他一個大男人,讓他去!”
時書:“我能帶來福嗎?”
時爹:“你說呢?多大的人了 ?萬一把狗弄丟了。”
時書:“……不帶就不帶。”
時書轉過身, 走再這一條窄窄的道路上, 揹負行囊, 手拿一根竹杖, 村裡到縣城的路眼熟, 平時讀書常走, 但離開縣城以後的路便陌生了。時書手拿地圖,磕磕碰碰地走向州府的大城。
如今天氣熱, 酷暑難當,起初尚有大路行人作伴,但逐漸變成了深山老林, 走的路上空無一人,炊煙斷絕, 時書拎著一根竹杖邊走邊回頭張望, 那羣山環抱, 草木旺盛,老鷹盤旋,哪裡有半個人煙?
時書走著走著,忽然在草叢看到一條花紋蟒蛇,嚇得“哇啊!”慘叫一聲撒腿狂奔,跑得書篋顛倒,抱到懷裡,披頭散髮瘋跑——
“救命啊救命啊!好大的蛇!”
時書白臉淌汗,烏髮粘耳,俊臉雪白。頭也不回一頓狂跑之後,沒想到眼前的路越走越窄,穿過樹林,竟是一片更逼仄的山道。
陰風捲著腳踝,陽光竟然照不透林間,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深林,只有一條堆滿落葉的泥路,綿延到山腳下。
但看兩邊墳林,廢墟,枯朽的竹屋,吊過死人的油膩繩索,深井,時書泫然欲泣,淚眼汪汪捂著耳朵往前跑:“老天爺,老天爺,救命啊救命啊……”
時書腳步匆匆,總覺得背後狂風陣陣,尤其眼前竟排列著許多墳碑,正在腳底下,碑上刻字,甚至有墳洞大開,露出累累白骨——
時書後背發涼,渾身緊繃,一路欲哭無淚往前狂奔時,只覺得背後陰風陣陣,更爲瘮人。
心臟緊縮,砰砰狂跳,就在時書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厥時,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聲音:“公子,水找到了,喝一口吧!”
這聲音粗澀,可見是個精壯男子。時書循聲望去,聽到另一個淡淡的聲音:“在哪兒找到的?這山頭連個人也沒有,水還能喝?”
“我喝過了,清涼的山泉水!”
時書聽著是兩個男子說話,連忙看過去,一條岔路上,正有兩個人走來。一個人走在後面,一身黑色短打,身高馬大。另一位高挑峻拔,一身玄色紋繡長袍,面容沉如深水,眉壓眼,自帶一股利刃收斂於匣中的冰冷之感。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這陰森山路中,打扮竟顯得富貴,完全不像凡人。
時書先嚇了一跳:“你,你們是……”
辛濱說:“咦,怎麼還有個人呢?”
另一位側頭垂下眼,從頭到尾將時書看了一遍。隨後露出微笑:“真巧,這山裡鬼氣森森,我以爲只有我主僕二人,沒想到還能遇見個書生。”
時書:“你們是?”
謝無熾說:“我有個親戚在懷縣,正走親戚去。你揹負著書篋,難道是去府州考試的試子?”
時書:“沒錯沒錯,我正是去考試的秀才!”
謝無熾:“荒郊野嶺,你怎麼一個人趕路?”
時書跑上前,道:“我們村只有我一個秀才,只好獨行,剛纔在山腳下遇到好大一條蟒蛇,嚇得我連忙跑過山頭,沒想到這山裡也到處是亂墳!實在太嚇人了!”
時書靠近他時,聞到空氣中淡淡的檀香氣息,他太害怕想靠近人類,但真靠近的一瞬間,後背忽然升起一股震悚般的發麻之感。
時書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眼前的男子身量極高,衣著華貴,眼中帶冰霜之色,莫名有些瘮人。
謝無熾掠下眼皮,極淡地道:“這村子裡,往年有許多人住,十幾年前一場戰亂將村裡的人都殺光了,血流成河,所以這裡也叫鬼村。你膽子真大,一個人走了這麼遠。”
時書:“……這也是情勢所迫不得不爲。”
時書鬆了口氣:“不過看到你們,我沒那麼怕了。”
時書和謝無熾並肩往前走:“下山的路有多遠?”
謝無熾:“半個時辰。”
時書:“這一路都是墳林嗎?!”
這也太嚇人了。時書看腳下近在咫尺的墓碑,萬分恐懼,只好往謝無熾的身邊靠近,聞到他的檀香,心神微眩,後背又是一陣震悚。這位公子,當真是澹然沉靜,且生的矜貴俊美……
時書這時才問起:“敢問兄臺姓名?”
謝無熾:“謝無熾。”
時書:“謝無恥?”
謝無熾點了下頭:“熾。”
“哦哦哦不好意思,”時書眼見他眼也不擡走過,步履清淨,欽佩道,“謝兄,你膽子真大,你不害怕這些神神鬼鬼?”
謝無熾:“我不害怕。你要是怕,可以挽著我的手臂。”
時書連忙搖頭:“那算了,那多不好意思。”
時書和他保持距離,謝無熾身量雖高峻,但腳步適中,恰好讓時書能跟上。時書和他一道下山,眼看一路的青墳,終於走了出來,後背的陰冷感霎時消失,酷熱襲來。
時書開始口渴了,拿起行囊喝水,卻見水空了:“怎麼沒水了?我喝這麼快?”
身旁,謝無熾遞來一隻水囊:“喝我的?”
“謝謝,謝謝!謝兄你人真好!”時書接過,無意碰到他的指尖,被他的高溫嚇了一跳,低頭喝水,水溫清涼,潤了嗓子和心肺。
時書將水囊遞還給他,眼下已是大路了,問:“謝兄,你還往前走嗎?”
謝無熾道:“不巧了,將要去赴約,恐怕不同路了。”
時書難掩失望:“啊……”
可惡,難得路上遇到一位同伴,看來只能是路人了。
時書眺望著謝無熾和那位奴僕,一前一後,步履不疾不徐消失在山腳下的小路盡頭,心中雖然嘆息,但想到天涯這麼大,哪有幾個同路人,只好背起書篋,再往前趕路來。
走了一下午,眼看天色變陰,竟然突然有下雨的跡象。時書揹著書篋拔腿就跑,陰雨果然落了下來,時書詢問一位路人,得知最近的驛站竟然還要走十幾裡走,實在懊惱。
路人正在鋤地,看不清臉,道:“但是前面,倒是有個寺廟,荒廢無人,可以夜裡歇息一晚。”
時書:“寺廟?真的假的?”
時書趁著天還沒黑透,連忙往前,走了幾步回頭想再問,剛纔的指路人卻突然不見,只剩下具鋤頭。
“消失得這麼快,難道回家了?”
“奇怪,奇怪……”
“自己嚇自己……”
時書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路上,見細雨綿綿,狹窄的道路上亂墳林立,一望無際,而墳林之中竟然真有一座寺廟。眼見寺廟屋檐缺失,檐角損毀,樓臺結著蜘蛛網,一陣陣青煙從瓦片間升起,四周烏鴉亂叫,老鴞盤旋。
“這地方,也太詭異了吧……”
時書走了一腳,不知踩到什麼軟塌塌的東西,嚇得“嗚哇”一聲,掉頭衝進了寺廟內。
“不怕了,不怕了,進了寺廟就不怕了。”時書衝進院子裡,走到禪房內將門窗緊閉,掏出懷裡的蠟燭點燃,見燈光照亮了屋子內的黑暗,總算鬆了口氣。
今晚先休息一天。讀書讀書……時書取出經書,拿出饅頭,就著涼水啃了幾口,一邊背書一邊到院子裡,準備洗澡沖涼。
院子裡空無一人,石板生著青苔。時書脫了衣服洗澡,將衣服也洗乾淨掛在屋檐下,正在搓背時,忽然聽到一陣女人的笑聲。
深更半夜,哪兒來的笑聲?
“錯覺,錯覺……這地兒實在太恐怖了,還是趕緊睡覺吧。”時書連忙回到房間內,往牀上一趟,珍惜地吹滅了蠟燭,準備睡覺。
不過此時此刻,那場雨卻停了,窗外縈繞著藍霧。時書忽然聽到一陣一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時書猛地睜開眼,腳步聲似乎停下了,正在門外徘徊。
“…………”
誰啊?
這一片都是墳林,怎麼有腳步聲?時書心一下縮到嗓子眼,扒開被子往外望,門外的確站著一道人影。
“是誰……”
時書沒敢出聲,往下一看,卻見那影子不挨地,這“人”吊在半空中!
時書後背冷汗一下冒出,遏制住叫喊,聽見門外的聲音:“公子……”
時書往牀腳一縮,整個人沒出息地抱住被子,老天爺,不想讀書,也不想考試了。時書一聲不敢吭,偷偷下牀想找個地方躲,沒想到,房門開始“叩叩”地響,正在被推動——
時書滿頭冷汗,盯著被推得越來越響亮的門,魂飛魄散,忽然之間,門外的聲音驚叫一句,影子驟然在門外消失。
時書不明就裡,躲在桌子後不敢吭聲,“嘩啦”一聲響後,門被推開——
進來一位穿玄色的青年男人,夜風吹拂,發縷微散,正把身上的雨衣放下來,眉眼平靜地看向室內,鞋履和衣著纖塵不染。
時書猛地出聲:“哎,是你!你……”
謝無熾側過臉:“哦,是你?”
他背後,辛濱大步走來,放下擔子:“公子,今晚咱們就住在這兒?”
時書本對大半夜突然出現的謝無熾有疑慮,看到活人感很重的辛濱,鬆了口氣:“你們快進來!剛纔,門外有鬼,你看見沒有?”
謝無熾正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臉:“我似乎沒看見。”
時書:“怎麼會沒看見?難道是你們陽氣重?她剛纔就在門外,快進來快進來。”
時書一把拽過他,倒是辛濱,將行李放下後,立刻繞到院後不知去向了。時書站門口喊他:“哎,兄弟!”
謝無熾淡淡道:“他去找柴火,不用理他。”
時書著急:“鬧鬼這裡鬧鬼!”
謝無熾:“是嗎?”
下一秒,時書眼前的破門,忽然遭遇一股巨力,“碰!”一生砸在一起,時書立刻後退一步,門外再次出現了那個腳不沾地的鬼影。
“她來了她來了!”
時書“啊嗚”慘叫一聲,想開窗戶,窗戶也打不開,聽到巴掌拍門的動靜,滿屋亂跑,忽然,他看見一旁有個立櫃。
眼看門馬上要被撞開了。
時書二話不說,立刻躲到櫃子後,一邊把謝無熾拽過來。“轟”一聲,門被撞開。時書連忙屏住氣息,縮在門板後,什麼動靜也不敢發出。
櫃子寬高較大,謝無熾也被他拉了進去,此時和他躲在這個空間裡。時書透過櫃縫往外看,看一眼,眼前一黑。門外來的是個女子,一身白孝衣,黑髮垂在後背,面色慘白,正在整個屋子裡走來走去。
時書捂住嘴,側頭看一旁的謝無熾。
兩個男人藏在櫃子裡,空間不夠用,手臂不自覺地觸碰著。時書側過頭,見謝無熾並不在意櫃子外的野鬼,倒是垂下目光看自己。
時書心裡默唸:“看什麼?有鬼啊!我從小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鬼。”
聽說只要屏住生人氣息,便不會被察覺到。時書用力憋氣,直憋到耳朵發紅,那孤魂不僅不走,反倒朝櫃子這邊看了過來。
“…………”
時書泫然欲泣,俊秀的臉通紅,正窒息時,手腕忽然被拽了過去,一隻滾熱的手捂住自己的嘴,下一秒,他被擋在袖子當中,一陣風息迅速灌入鼻腔當中。
清新的空氣,混合著他身上的檀香。
時書呼吸,生氣被阻隔在袖中,竟然沒有驚動櫃子外的幽魂。時書渾身繃緊,那幽魂緩步而來,越湊越近,時書不敢仔細看,不自覺和身旁的人緊貼,險些抱到他身上。
不過,他的後背被攬住,整個人順勢靠在謝無熾的懷中,沒片刻,幽魂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飄飄然去了門外。
時書暫時不敢出來,猛地鬆了口氣,擡頭看謝無熾。口鼻還被他的手輕輕捂住,察覺到那手正輕緩摩挲他的下頜。
手很熱,體溫高,似乎在他脣上蹭了蹭。
時書連忙從他身上起來:“抱歉抱歉!謝兄,我膽子小,還是第一次遇到神神鬼鬼,真是對不起,唐突你了!”
謝無熾:“不礙事,書生夜宿荒郊野寺,很容易遇到驚奇事件,嚇壞了嗎?”
時書滾出櫃門,連忙拍身上的灰,脣上莫名其妙殘留著體溫。
好奇怪啊,這位兄臺。時書一看他的臉,連忙轉開:“我們快走吧,這寺廟不能久待。”
謝無熾:“現在出門,可能正好和那些靈異神魂撞上,真的要出去嗎?”
時書:“這……”
時書著急,再想起來:“你那個僕從怎麼辦?”
“他算過命,八字很硬,夜裡敢宿亂葬崗,不會有事,不用太擔心他。”
時書:“那,那我們怎麼辦?今夜在這躲一晚上?”
謝無熾:“這鬼魂恐怕不會再回來了,你可以睡著,我幫你看,如果她再回來,我叫醒你一起躲起來。”
時書:“這,我現在不敢睡。”
“也好,”謝無熾轉了話題,“中午一見,匆匆別過。你吃過飯了嗎?”說著,他從懷裡掏出牛肉餡的燒餅,“我還沒吃飯,要不要一起?”
時書連忙擺手:“我吃過了……我娘給我烙的餅,還有饅頭。”
謝無熾:“吃飽了嗎?”
時書:“哈哈哈,哪個趕路的讀書人不是飽一頓餓一頓!我不餓!”
謝無熾將肉餅遞給他,輕聲道:“吃吧,我這兒還有多的。”
一下給時書搞耳熱了,擺手:“不不不。”
謝無熾走近,將餅放到他手裡,指尖輕觸,笑了一笑:“不要太客氣,顯得生疏。”
“……”
他體溫好熱啊。
時書看他一眼,撓頭,見這公子微笑時也好看,一時不好意思:“沒想到趕路,能遇到這麼好的人。”
謝無熾坐在一旁吃餅,喝水,時書不好意思,從兜裡把烙餅給他一張:“那我的也分你一些。”
謝無熾也接過,嚐了嚐:“好。”
時書這纔拿好餅咬了口,肉香四溢,竟還是熱乎的。他走了這幾天沒吃口好飯,張口嚼嚼嚼,沒想到,院子裡傳來的別的動靜,一羣趕路的男人到了院子,辛濱也抱著柴火回來了。
時書:“哎!這麼多人來了!”
謝無熾瞥了眼,淡淡道:“好了,活人多,陽氣重,那鬼魂今晚恐怕不會出現,可以安心睡覺了。”
時書鬆了口氣:“好!嚇我一跳,可算是來活人了。”
還是人多好。
那羣男人在院子裡打水,洗澡,生火,說話,一問原來是結伴的行商,時書更加放心了不少,見那些人也飛快找空屋子住下。
時書正要躺到牀上去,謝無熾站在門口,似在徘徊。
時書:“你——”
時書打量著:“你今晚睡在——”
謝無熾眉眼徘徊,時書跑到院子裡一看,房間都被佔了,時書道:“要不,謝兄,你今晚將就和我睡一宿?”
謝無熾思索道:“會打擾你麼?”
時書:“不會不會,我不佔牀,正好今晚我有些害怕。”
謝無熾折返:“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異地他鄉,難得遇到一位朋友,與人行方便,自己方便。時書連忙退到牀鋪裡側,將半截被子讓給他:“請。”
謝無熾站在牀邊,道了聲多謝,擡手寬衣解帶。
“…………”
時書擡頭看,只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扭過臉,見謝無熾睡到了身側,他的五官第一次近距離放大,眉眼漆黑,脣瓣細薄……看得時書心裡咯噔了一下,臉紅:“呃……那個……”
“怎麼了?”
時書聞到空氣中淡淡的檀香,可想見這人衣裳洗好之後,還要用薰香,簡直是……好香啊。
時書兩手拽著被子:“謝兄,那,那我先睡了……”
避免再和男人近距離接觸的尷尬,時書狠狠閉上眼睛。
他似乎聽到了耳邊一聲很輕的氣息。
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又受到驚嚇,時書縮成一團心驚肉跳,好一會兒才睡著。
也許是心神不寧,時書也做了個夢,夢到一間類似的破屋。大冬天,雨雪紛紛,一場從未有過的暴雪籠罩在深山當中,雪霧狂暴,迷人雙眼,幼年時書從山上往家裡跑,懷裡抱著一隻受傷純黑狐貍。
小孩才十幾歲出頭,這黑狐貍身上一個豁大傷口,血液凝結,皮肉撕爛,時書抱著他到家以後,連忙升起爐子烤火。
時爹回屋看見:“哪兒撿來的呢?還是個狐貍?”
時爹湊近一看:“喔唷,這大爪子,趕快鬆手啊!等他暴起傷人,把你喉嚨撕開喝血,撒手!”
時書:“他受傷了,沒力氣傷我。”
時爹:“扔了扔了!趕緊扔了,從來沒見過黑狐貍,還是暴雪天,出現得有問題。”
時書一把摟住狐貍脖頸:“我不扔!我不!我撿到的!”
時爹一頓頭大,柏墨一看也嚇一跳:“這孩子從哪兒撿來的?”
時書:“我出去玩兒,看見暴雪的中心,就追了過去,沒想到裡面是一隻受傷的狐貍。”
時爹越聽越怕,拿起苕帚:“趕緊扔出去,信不信我揍你?”
時書“哇!”一聲哭出來,抱著狐貍不撒手:“我不扔,我不扔!”
暴雪正盛,時書抱著凍僵的黑狐在銅盆旁烤火,哇哇大哭,等黑狐身體柔軟之後,大片大片鮮血滴落在地上,血腥味惡臭,時爹奪過黑狐扔了出去,時書小跑到雪裡,又把黑狐抱回來了。
“……你!”
柏墨說:“算了算了,這血淌的到處都是,先看看能不能救活,死在家裡不好。”
時爹皺眉道:“你自己去村頭找李叔去,他常年餵豬,問問他牲口怎麼治?”
時書擦了把眼淚,把黑狐揣到衣服兜裡,跟抱小孩似的抱著,在這大雪天抱著跑出了門。
柏墨:“哎,他一個孩子……”
“讓他自己去,讓他明白,做任何事情必要付出代價。”時爹進了門。
時書一路跑到村裡看牲口的李叔家,向他要草藥,答應開春了幫他放一個月的牛,李叔才嘰裡咕嚕嚼巴草藥,吐在黑狐的傷口上。
時書眼眶溼潤,見黑狐縮了下爪,蔫蔫地睜開眼看他們一眼,對著李叔哈了口氣,露出獠牙。
李叔擡手,時書連忙護住它頭:“你別打它!”
李叔嘖嘖嘴,再給他一把草藥:“只有你們小孩才這麼無聊,撿個牲口當寶貝似的,也沒想過它一身氣味,費多大勁才能養活,耗多少心思。”
時書不想和他說,只是再抱著黑狐:“謝謝你,我回家了。”
“記住啊,開春了給我放牛!”
時書抱著黑狐,往家裡跑。黑狐一雙暗金的眼珠盯著他,走到路口時,跳了出去想跑,但跑了沒兩步便被風雪埋住。時書走近:“你跑什麼呀?”
將它再抱起來,揣到懷裡,直到回了家裡來。
柏墨正坐在八仙桌旁等著:“家裡不讓養動物,你真要養他,最近在家就得聽話,每天讓你背的四書五經,必須背下來,好不好?”
時書:“背下來就能養它了?”
柏墨說:“沒錯,你要是背不下來,娘就不讓你養它了,玩物喪志。”
時書:“我肯定能背下來!”
時爹還想說什麼,柏墨攔住他:“算了,家裡就他一個小孩兒,讓他玩兒去吧。”
時爹只好板著臉:“把他放下,去洗手,洗了手吃飯了。”
時書便把黑狐放到竹簍裡,拿自己衣服墊著,放在火爐旁烤火,自己去桌上吃飯,再把爹孃夾到碗裡的菜省下來,放到手心裡,拿到竹簍旁餵它。
“吃吧,吃吧,這是肉。”
時書蹲成個小墩墩,將肉遞到黑狐嘴邊:“你吃呀。”
黑狐暗金色的眸子盯著他。
“太大塊了嗎?”時書把肉撕成一小條一小條,再喂,“這樣你吃嗎?”
黑狐受傷,脾氣還不好,時書哄了半天,這黑狐才吃了口冷掉的肉,直到時書一口一口喂他吃飽,還吃了一小坨米飯。
時書喂他時,時爹正將門關起來:“大雪封山,這個冬天沒事幹,只能在家裡待著嘍!”
於是這個冬天,時書便專心養他撿到的受傷黑狐,每天給它換藥,包紮傷腿,餵它吃飯喝水。前幾個夜晚,時書將它放在火盆旁的竹簍裡,用餘火溫暖它,結果餘火到半夜就涼透,深夜黑狐冷的蜷縮成一團,渾身似乎要凍僵了。
它在時書的衣服裡縮成一團,時書去抱它時,它彷彿生氣了,從它腳上跳下來。
時書想:“哎呀,這怎麼辦?”便偷偷摸摸,抱著他放到牀上,把黑狐抱在懷裡,燒得熱熱的炕上,用被子蓋住它的頭。
第二天趕在爹孃起牀前,連忙把它抱回竹簍裡。黑狐受了傷,嗜睡,偶爾還沒睡醒,被放到竹簍裡又凍醒。
反覆幾次,果然被發現了。柏墨說:“不要讓狐貍上牀,狐貍身上有股臊臭味!”
時書抱著它聞了又聞:“沒有氣味啊!”
“那也不能上牀。”
時書抱著黑狐抽抽嗒嗒地哭了:“萬一,萬一它冷死了怎麼辦?”眼淚掉在黑狐的毛皮上,黑狐舔了舔潮溼的毛。
爹孃也是沒奈何:“隨便你吧,你那個牀,這個冬天娘是不會再去牀上看一眼了。”
時書終於光明正大抱它再牀上睡,夜裡揣懷裡,暖烘烘毛絨絨的毛皮,時書捏著它腿聞了好幾次:“真的不臭……”再湊到它肚子上,呼吸了一口。
時書留意到,狐的蛋蛋處烙著枚黑色印記,他仔細看:“這是傷口嗎?”
伸手去摳。
黑狐探出爪子就想踢人,碰到他溫暖的額頭,收起利爪,被它摳著煩躁起來。時書開開心心地養著黑狐,夜裡抱它睡覺,白天抱到桌上吃飯,空了還揣著黑狐背書認字。
說來也怪,時書是不愛讀書、靜不下心的人,但爲了爹孃不阻攔養它,竟然發奮圖強,背了不少篇章,爹孃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這黑狐,對誰都不理會,只是每天趴在時書的膝蓋上,蜷成一團睡覺,修養生息,倒也非常安靜。
偶爾,還跑來跑去,讓時書追著玩兒。
只是爹孃看出了端倪:“這到底是小書逗狐貍,還是狐貍逗小書啊?看不懂。”
轉眼,春天到了。時書如約每天去給李叔放牛,草地裡,時書拎著繩子坐花叢裡背書,黑狐在他身旁趴著,或者走來走去,早恢復了健康。
但黑狐沒離開,而是留在時書身旁。
一來二去,整個村子裡都知道,時書養了只稀罕的黑狐,天天和他一起出門。
但日子不長,有一段時間,村裡的雞老是被咬死,逐漸有人說,是時書家的黑狐咬死的。時書不信,家裡人也不信,但礙不住有人三天兩頭拎著死雞來院子裡說。
時書知道黑狐是清白的,於是不帶它出門,拿項圈給它脖子拴住,套在家裡的院子。等了幾天,村子裡還是死雞,儘管這麼證明,村裡的人也很難被說服。
時書去私塾裡上學,這天回來,見幾個小孩正拿石頭砸院子裡的狐貍,黑狐露出尖銳的獠牙,那一瞬間嚇得幾個孩子汪汪大哭,跑回家,一會兒大人拿著棍棒圍了過來。
全家人沒有辦法,時書緊緊抱著它,但被它給掙脫開,一下跳出了籬笆,走到山坡上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時書明白它要走了,連忙喊:“別走!”
黑狐幾個縱躍消失在林間,不幾時,叼著一隻比他大一圈的黃鼠狼回來了,將血淋淋的屍體扔在衆人面前,再看向時書,轉身消失在了春日的林間。
一做這個夢,時書就想哭,他到處在山裡找黑狐,可找不到,哭了好幾天,爹孃爲了安慰他,收養了一隻小土狗,取名叫來福。
時書做夢,又夢到這隻狐貍了,夢境裡無比辛酸,大人在院子裡吵架 ,他邊在山坡上追邊哭,眼睛一陣溼意。
“啾,”一陣濡溼輕舔的聲音,時書眼尾的眼淚好像在被什麼東西舔掉。
時書這個夢剛做完,接著便是下一個夢。
逼仄的櫃子裡,腳步聲離櫃門越來越近,陰嗖嗖貼後背的冷風,心臟緊繃著不敢呼吸,憋氣憋到整個人快要窒息。
身旁,和他同在櫃子裡藏著的另一個人。
這隻手溫度灼熱,扣住他下頜,時書憋氣憋到快暈厥過去,脣瓣忽然被吻住。
時書在夢裡疑惑地“嗯?”了一聲。
被這個名叫謝無熾的人吻著時,時書的呼吸明顯暢快了,一股氣息正渡入肺腑之中,清涼舒坦,但脣舌卻被什麼東西攪動,在他口中舔舐,充滿了陌生的情.欲之態。
時書在夢境中,看清了名叫謝無熾的陌生人的眉眼,漆黑眉梢,冷淡的雙眼,和脣舌間的觸感,渾身冷汗直流,但櫃子裡空間窄小,不得不被他捧著臉,加深加重著親吻。
時書在夢境中掙扎:“放開我,放開……”
伸手掰扯他的手腕,但不敢發出動靜,只記得渾身燥汗,指尖繃緊,力氣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大手掐著下頜吻得說不出來……
伴隨而起的,還有他少年之身,已不再陌生的曖.昧眩暈……
“啊!”時書猛地從牀上睜開眼,雪白陽光刺入眼中。
“天亮了?早晨了?!”
時書側頭,恍然若夢。那位貴公子謝無熾正站在桌邊,擡手將紋繡的玄衣拉攏,肩頸暗色的肌肉一晃而過,時書喉結猛地滾了下,白淨俊臉張望著他:“你……謝兄,你醒了?”
謝無熾轉過身,眉眼淡淡:“醒來了,天氣早,要趕路了嗎?”
時書一看見他,夢裡的畫面浮上腦海,眼前一黑,恨不得給自己一拳。
時書啊時書!你糊塗……別人跟你睡一張牀,你就做上他的春夢了?
而且他還是個男的!
高大、俊朗、雄性特徵明顯的男人!你做夢夢到和他幹什麼不好,竟然夢到和他伸舌頭親嘴!
時書跳下牀,耳朵通紅:“走吧走吧,要趕路,一不小心睡過頭了,今天要走好幾十里路,找個客棧去住,不能再睡這些荒郊野寺。昨晚上太可怕了!走走走……”
謝無熾一點頭,跟在他身後。時書出了門,辛濱正在壩子裡架柴燒水,謝無熾路過,將水裝到時書的水壺中:“河水喝了害病,你該喝些燒過的開水纔好。”
時書接過,再碰到他指尖,動作難掩迅疾地撤回:“好……謝兄,真是多謝你了。”
謝無熾看著他,微微一笑,再遞過溫好的肉餅:“來,今天的早飯。”
時書不好意思:“真不用,我娘給我烙了餅。”
“沒關係,吃吧。我買了許多,今天路過城裡,還能再買。”
時書思來想去拒絕,一看到謝無熾的臉,立刻想起昨夜的夢境,不僅心跳加快還臉紅冒汗:“我,我,你……謝兄,你待人也太好了……”
辛濱說:“我們公子的莊田裡,做得好大買賣,這兩個肉餅根本不算什麼。你要是把我們公子當朋友,就收下。”
時書:“你要是把我當朋友,就別對我這麼好了。我怕跟著謝兄過了好日子,再兩天分道揚鑣,接下來一個人還不習慣。”
時書面色拒絕,謝無熾眉梢擡了一下,一閃而過的陰冷,時書沒注意到,已恢復了平靜寧遠的神色:“時小兄弟不愧是讀書人,心性持一,實在欽佩。”
幾個人一起吃過了飯,準備離開這荒廟,時書才留意到:“咦,昨晚不是來了許多行商嗎?都哪兒去了?”
辛濱看一眼謝無熾,眼中狡黠一閃而過:“時公子起的遲了,這些商人早早便離開了!”
時書臉一紅,也不好狡辯,道:“原來如此,那我們也走吧。”
辛濱拿過他的書篋,哼哼著走在前面,時書“哎”了聲想拿回,在墳林中追趕著跑了幾步,“老哥,不用麻煩你了!”
謝無熾走在最後,鞋履踩著泥濘,卻一絲塵土不染。他眉眼冰冷,轉過去身,那幾間木門“哐當”一聲合攏,牀鋪上只留著幾縷狐毛,輕輕飄落在地。
另一頭的堂屋內,吊在樑上的屍身雙手被釘在牆上,黑血淋漓,一聲一聲怨魂的黑氣盤旋在房樑上,大聲嘶喊著“還我命來!”“我恨你……好恨,好恨……”“恨死我了!”“我要殺了你!”“放開我!”“……我要找他投胎轉世……”
整座禪院倏忽間幻化成頹圮廢屋,火燒過的斷壁殘垣,積滿灰塵,烏鴉盤旋嘶叫。
一片墳林而已,哪兒還有昨夜借宿的寺廟?
謝無熾豎起一根手指靠脣,輕輕一吹,“呼……”,怨魂淒厲的嚎叫散盡。
謝無熾收回目光,腳踩著血紅糜爛的人骨肉泥,絲毫灰塵不沾,不急不緩跟在了時書的背後。
時書正汪汪大叫追辛濱:“大哥,不用麻煩你!行李我自己背!”
辛濱狂跑出一百米:“時公子,我是奴才,不幹活我心裡不好受啊!”
時書實在追不上,心想光顧著讀書,小時候最擅長的跑步給荒廢掉了。繞過了山樑,只好迴轉身來。謝無熾的衣襬拂過草木,距他幾丈之遙,越來越近。
時書狐疑說:“我昨天在這附近,那農人讓我住這寺廟裡去,也沒說鬧鬼啊?”
時書往左張望,謝無熾一擡指,右手邊田畝裡那具白骨骷髏消失不見,他什麼也沒看到。
謝無熾淡道:“興許是年紀大,昏聵了。”
“有可能,倒也是。”
時書心情晴朗了,在這山道中跑跑跳跳,立刻意識到有失穩重:“哎,今天天氣倒並不很熱,可以多趕一段路。”
“很好,正好同行。”
時書便和謝無熾結伴,走在道路上,陽光暖洋洋照了會兒,忘了昨晚的夢,和他邊走邊閒聊。
謝無熾:“你十八歲,這麼小的年紀,爹孃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出遠門?也沒個人照應,不知道多少無財書生被狐仙野鬼纏住麼?”
時書說:“那也沒辦法,得考試去。不過,我州府有個姓杜的表兄,等我到了就借住在他家,考完試回來。”
謝無熾:“姓杜的表兄弟。”
時書並不察覺到什麼,說:“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唸書的書院在縣城裡,只幾十裡。這回去鄉試,頭一次走這麼遠。”
謝無熾似笑了聲:“真了不起。”
“……”
這謝姓公子長得傲慢冰冷,生人勿近,但對他說話倒非常友善,時書心裡也有些怪異。看他一眼,難免再想起夜裡的事,伸手再抓了抓柔軟的頭髮。
中午一起吃飯,路邊恰好有酒肆,時書簡單點了兩個菜,謝公子點了許多牛肉、雞肉,放在桌子中一起吃,時書怪不好意思的,謝公子只道隨意就好,往他碗裡夾肉。
下午再一起走了幾十里路,時書走不動不說了,腳還打個水泡,一瘸一拐,好在天氣一直微風徐徐,嚴酷的夏天竟然也不熱了。
今晚,倒是找到一家客棧,時書進門一問,老闆說:“只有一間客房,還有一間柴房可住。”
時書:“我住柴房吧。”
辛濱:“時公子住柴房,我住哪兒?我一個下人和我家公子住嗎?”
時書:“這……”雖然謝無熾對他友善,但時書明顯能察覺到,謝公子對下人等級分明,毫無好臉色。
不由分說,辛濱自去柴房住了。昨晚的夢境再現,和他在衣櫃中咂著舌頭,時書硬著頭皮道:“謝兄,今晚要爲難你,再和我睡一晚上了。”
謝無熾微笑道:“不妨事,出門在外應不拘小節。”
時書只好進了門,屋子裡乾淨窄小,堪堪夠兩個人入睡的牀,連站的空間都很小。時書腳上有個水泡,泡腳時便想著找根針挑了。
藉著昏暗油燈,時書看腳跟的水泡,謝無熾坐在牀邊,道:“需要我幫忙嗎?”
時書:“不用不用不用。”
謝無熾:“沒關係,燈太暗了,你好像也看不清,我來幫你看看。”
時書臉一下紅到耳朵根:“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謝無熾:“你早挑了水泡,讓傷口修養,我們也早些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就不要這麼見外了。”
說話之餘,他手伸到水中握住了時書的腳,輕輕捏緊。
“在什麼地方?”他輕聲問。
時書渾身上下有螞蟻在爬:“腳後跟,就這兒——”連忙伸手去指。
腳心很癢,他的手非常熱,且沉穩有力。時書被他一握著腿,立刻伸直,察覺到一陣很輕的刺感,手腕的灼熱感更甚。
謝無熾:“好了。”
時書連忙端水去倒,再給他打水洗手:“謝兄,這這這,這也太麻煩你了。”
謝無熾只是很淡地回了一絲笑意,洗乾淨手後,便讓時書先上牀,自己躺在了外側。
時書腳踝纏繞著他掌心的熱意,久久不散。這一晚,時書睡得心神不寧,不自覺往牀鋪的裡側瑟縮。第二天早晨起牀,見客棧外辛濱牽著一匹馬,剛走過來。
時書問:“咦,你們這馬……”
謝無熾道:“你的腳打了個水泡,恐怕是這幾天趕路太急,我朋友正好送來一匹馬,你上馬騎行一段時間,正好休息休息。”
時書:“這?你不會是爲了我特意……?”
“上去吧。”說著,謝無熾近來扶他,時書被扶到馬背上後,旁邊有個人經過,不小心驚動了馬匹,時書搖晃了下差點摔倒,見謝無熾側頭看向那人道:“滾。”
“……”
時書實在不明所以:“謝兄,你待我也太好了……”
謝無熾牽著馬:“路上遇到便是朋友,相互照顧應該的。”
時書坐在馬背,謝無熾替他牽馬,緩慢地行走在山道之中。時書越想心中越發不安,也越覺得詭異,一路觀察,見謝無熾對旁人不管不顧,遇到些羸弱老幼看也不看一眼。中午停留在酒肆吃飯時,一旁鑽出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人來,求助道:“大哥,給口飯吃吧!餓死我了!我路上被劫匪搶了錢財……”
沒想到,謝無熾眼也不擡,讓辛濱去說話,自己往時書碗裡夾了一筷子雞肉:“多吃點。”
“…………”
時書心想怎會如此,碗裡的東西都不太敢吃,片刻後問:“謝兄你心地善良卻不幫他,有什麼緣故嗎?”
謝無熾:“我發善心也分人,看的順眼的就幫,看不順眼的不幫。”
時書狐疑道:“你看我很順眼嗎?”
謝無熾:“嗯,看到你的第一眼,便覺得投緣。”
“……”時書心中越發尷尬了,正所謂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時書心中隱約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菜碟中蒸著螃蟹,眼看這謝無熾竟然將螃蟹殼都剝了,遞到時書碗裡:“八月蟹初肥,你嚐嚐味道怎麼樣。”
時書不自在地吃到肚子裡,勉強笑了笑:“味道很好。”
謝無熾對他也笑了笑,眉眼平和。
“…………”
老天爺,絕對有鬼。
時書磕磕巴巴吃完中飯,又想懷疑他,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懷著忐忑的心情上了路,一路上,熱了打扇,渴了遞水,本來非常悽苦的一路,硬生生走成了周遊一般的悠閒。
再到客棧,時書鬆了口氣,客棧里人並不少,擠擠攘攘。時書正要叫房,謝無熾道:“這兩天跟你同睡都很適應,也是省錢,你我再睡一間?”
時書:“這——”
換成別人,時書當然就睡了!可現在,卻對他多了幾分驚疑。但時書生性不懂拒絕,再者路上又受了他照顧。沒拒絕掉,只好再和謝無熾呆在了同一間房。
時書坐在桌子旁翻來覆去的思考,倒是謝無熾神色自若,先拿著換洗衣裳去了澡堂子。時書慢吞吞收拾好行李,讀了一會兒書,這纔拿起衣服也去澡堂。
繞過狹窄的路,這淋浴間漆黑一片,只有熱水的動靜。時書往前走,聽到嘩嘩水聲,一點孤月,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謝無熾一條白帕子擋在腰際,正在洗澡,肩寬腿長,暗色皮膚蒙著色澤,比時書同窗的同學身子都雄峻高大,肌肉緊實。
時書怔了一下,向後退,沒想到碰倒了木架,“嘩啦”一聲。
謝無熾看見他:“你也來了?”
時書渾若無事走上前去,道:“對對對,天氣熱滿身汗,我也衝個澡來著。”
時書這就脫了衣服,舀起桶裡的溫水。洗著澡,本來不覺得什麼,但背後謝無熾目光在他身上,似乎正在看他。
“……”
時書拎著帕子,回頭看他一眼。時書在書院上學,平日和同窗同食同寢,本來不覺得什麼,因此渾身上下都脫了乾淨,少年的身軀健康頎長。
“怎麼?你洗啊?”
謝無熾目光垂下,似乎無意看了眼他腿中,“我本來還有些不習慣,單獨在家,沒跟人一起洗過澡。”
時書:“哈哈哈這很正常的啦,集體生活是這樣。”
謝無熾嗯了一聲,解開了腰間的白布,時書都沒來得及轉過眼,迅速看到了中間,以及烙印的黑色刺青。
“……”時書有點尷尬,但轉過臉,打算裝成和所有同窗一樣什麼也沒看見。
耳邊,謝無熾問:“怎麼不好奇我爲什麼刺青?”
時書額頭冒汗,怪異,又說不上來:“怎麼?”
謝無熾反倒轉移了話題:“你看見了嗎?”
時書故意隨意道:“看,看見啦!怎麼?”
“好看嗎?”
他嗓音很低,成熟的男性嗓音,時書嚥了咽:“這,呃……”
謝無熾輕輕地笑了笑,聲音宛如鬼魅。時書後背發涼,腦子裡猛地一撞,似乎明白到底哪裡不對勁了!他他他——他說話沒分寸!他不會是斷袖吧?!
“哐當”恍如一陣驚雷,時書終於明白前因後果,他對自己好,百般照顧。
時書白淨的臉轉去,眼睛睜大:“謝兄,我可否冒昧問一個問題。”
謝無熾:“你說。”
時書:“你喜歡男人嗎?”
“……”
安靜。隨即,謝無熾對他點頭:“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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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書腦海中驚濤駭浪但表面平靜,迅速回憶了一遍認識的男同,再看謝無熾的臉。長得如此矜貴周正的一張臉,竟然熱衷於玩男人?
時書不再說什麼,加快了洗澡的頻率,隨後穿上衣服若無其事和他一起回了房間。但此時此刻,時書無論看他在桌邊飲茶,喝水,吃飯,洗漱,都帶上了一層難以琢磨的味道。
“時兄,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趕路。”謝無熾說完,坐上牀。
“啪!”時書用功讀書的書冊掉在臉上,連忙收拾好,感受到身旁躺下的人影。什麼斷袖……喜歡男人……對自己格外照顧,難道他看上我了?時書一丁點都不敢睡,直到察覺到身旁均勻的呼吸,這才重新進入夢鄉。
黑夜中一片寂靜,人熟睡之後,房間裡卻格外熱鬧,腳步聲一頓一頓地出現在樓梯上。
時書在睡夢中,心神不寧,眼皮正在快速地眨動。
眼前陣陣青煙,一片黑漆漆的庭院。
帷幔飄飛,輕紗飛舞,時書行走在紗幔之中,在他的眼前,忽然揚起一道腥風。
時書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在這裡,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忽然聽到一陣淒厲的慘叫。
“……我要投胎轉世!”
前天那隻厲鬼,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突然從紗幔中衝了出來。
什麼東西?驟然放大的驚悚的臉,時書慘叫一聲猛地摔倒在地,暈迷之前,只看見一身玄衣的青年從羅帳後踱步而出,正是謝無熾。陰沉俊朗的臉剎那間生出獠牙,皮肉撕裂,原本好端端一張臉霎時綻開成了一張長嘴的黑狐獸形。渾身黑毛漆黑油亮,九條尾巴在狂風中擺動著。
黑狐一揮臂膀,便撕開了這野鬼的胸膛,抓起一顆血淋淋尚且在鼓動的人的心臟,攥在指甲森冷的手中,捏爆成爲一枚赤色內丹,將血淋淋的珠子送入口中。
獠牙森然,鮮血滿嘴,內丹像血袋一樣融化在他的脣齒中。
“啊……”場面驚悚,時書猛地抽了口氣,心臟縮緊,徹底暈了過去。
意識非常模糊。
時書彷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寂之中,意識空蕩蕩的,逐漸,感覺到一絲一縷的清涼侵入口腔之中,是一顆熾熱的飽滿圓珠。
珠子滾熱,被夾在脣齒之間,反覆輾轉。時書脣瓣張開,被珠子推到口中,察覺到有舌尖輕輕地在他口中舔著珠子。
“唔……”
津液分泌,珠子反覆遞送,滾燙,但咽不下去,也不許吐出來。他剛要扭頭,就被捏著下頜扳正了臉:“不許吐。”
時書含著珠子,卻不知道是什麼,卻覺得脣瓣被覆蓋,親吻輾轉,珠子便在兩隻舌頭間黏膩地滑動著,直到脣縫也溢出粘液。
“啊……哈……”
時書模模糊糊睜開眼,眼前漆黑眉梢,脣瓣覆蓋,竟然還是這個叫謝無熾的人,此時此刻伏在他身上,捏著他的下頜,深吻。
時書心中驚慌,口中含著珠子說不出完整的話:“你,你誰……”
珠子實在是太燙了,像他觸碰到的指尖的體溫,並在不斷散發熱度。時書剛想說話,忽然想起方纔,看見謝無熾變成的九尾黑狐模樣,嚇得又要叫喊,但他被鼻尖碰著鼻尖。
時書:“鬆,鬆開……”
謝無熾不僅不鬆,反倒輕輕撫著他的耳垂,一點一點舔他的口中,將那裹著潮溼不堪的珠子,反覆輕舔著。
珠子滾來滾去,時書被他深吻,瞪大眼,察覺到暖流在四肢百骸中分散,逐漸將綿軟無力的身軀,充實出了力氣。
時書好像明白了,他在救自己。
時書問:“你是誰?你是狐妖?”
謝無熾:“我是你的小狐貍。”
時書喘著氣,被吻的往後躲,察覺到謝無熾紊亂的呼吸,他眉眼似乎情緒難平,帶著幾分紊亂失控之感。
小狐貍……?時書似有所感,卻無法思考:“這,這是什麼?”
“內丹……我的。”
聲音在他耳邊,“你被厲鬼嚇走了三魂七魄,我用內丹幫你聚斂回來。”
時書被他吻的朦朦朧朧:“你乖,不要亂動。”
……真的嗎?
你是我養的小狐貍?時書似乎想起來了:“你,你是我撿到的小黑狐嗎?”
“嗯。”
時書被他抱在懷裡,深吻,說話也磕磕碰碰:“我爲什麼信你?”
剛說完,時書的手被握住,牽引向了一處更溫暖的地方:“摸到了嗎?那枚刺青,我是狐貍時,你明明仔細看過。”
時書手一動,卻碰到別的,聽到男人壓下去的輕喘:“你說這個?”
時書似乎是真的被嚇去魂魄,腦子裡一直模糊不堪,思維變得不太敏銳。他被謝無熾抱著親,一隻手撕開了他的衣襟,露出勁悍的肩頸和胸膛來。也許是口中內丹暖熱的緣故,時書靠近他反倒溫暖,驅散了四肢百骸內的寒意。
時書被他抱在懷裡,脣舌互舔,口中生津,身軀和雙腿也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
“啊……”
謝無熾身上很熱,時書抱著他,意識逐漸開始清晰。
——但場景已不在夢裡的庭院,而是客棧裡羅帳內的牀鋪上,海青色的牀帳下,時書本來睡在牀的角落。
而此時此刻,天邊魚肚白,客棧裡響起走動的人聲。時書卻伸出手臂抱著身旁人的頸項,在夢境中湊近他脣邊,一隻手撕扯著謝無熾的衣服。
謝無熾脣角也沒有鮮血,更無內丹,被他拽開了褻衣,手探到後背的肩頸環抱住,袒露的胸膛和他靠在一起。
剛認識兩三天的書生正吻著他的脣不說,人也往他懷裡送,將小腿橫在他的腰腹上。謝無熾被吻得別開臉,一隻手捏著他下頜,看這張仍在夢境中的臉。
他再一伸手,握著他腳踝,將人拽到懷裡,兩個人都衣衫不整,擁抱在牀上,摟著腰摩著後背。
時書被他撬開齒關,吻得意亂情迷,頭髮被一隻浮著青筋的大手按著,野性地舔舐口腔內的軟肉。帳內活.色.生.香,持續地發出輕微的動靜,“唔……”時書渾身發熱,被摟在骨骼與肌肉堅實的懷抱中。
不知道吻了多久,在謝無熾腹肌上蹭了多久,時書終於從昏睡中醒來,意識到脣上的刺痛,猛地睜開眼!
“啊……?”
時書脣瓣發紅,摟著一個體格勁悍的男人,維持著一種曖.昧不清的姿勢,顯然情.欲難遏。時書腦子裡像被打了一棍子,猛地往後退,抓起被褥驚慌失措。
“啊?我……我們?”
“你,你!謝兄,你!我們幹了什麼?”
“我們不是睡覺嗎?啊?我,我到底——我們爲什麼會抱在一起?我的小狐貍呢?”
謝無熾衣衫凌亂,眉眼平靜,上半身的暗色外袍明顯被拽開,胸膛殘留著指甲撓過的血痕。他擡了下眉梢,整理衣服:“怎麼了?”
時書腦海中猝然閃過昨夜的畫面,冒著青煙的亭臺樓閣,襲來的厲鬼,血肉模糊,嚇得他暈厥之前,看見謝無熾幻化成一隻黑色狐妖,將厲鬼屍首撕開胸膛,取出心臟捏碎,再將血淋淋的紅色丹珠吞入口中……
還有……紅紗拂動,珠子滾燙,在舌頭上輕輕地滑動的黏膩感,和被人反反覆覆地舔舐著脣瓣,熱意沁透四肢百骸。
那低啞的聲音。
“我是你的小狐貍。”
“內丹……我的。”
“……”
時書眸子睜大,滿頭冷汗,看向眼前的人,謝無熾穿上了名貴繁複的外衣,緩聲道:“夜裡我正睡覺,你忽然纏上來吻我,吻了許久的時辰,還讓我抱著你,說身上冷得厲害,要我的體溫和身體。我以爲從前幾天初遇起你對我有了憧憬,便和你一起雲雨,誰知道你忽然醒了過來,將我推開。”
時書脣瓣乾澀,四下一看,哪有半分黑狐影子?
——只有這張客棧的牀,垂下的牀幔,和路上相逢結伴而行的陌生謝公子。
時書:“難道,是我做夢,把夢的東西當真,情不自禁行動在你身上了?”
謝無熾睡在身側,還真抱上去和他接吻了?
時書眼前發黑:“怎麼會這樣?”
時書,你簡直……有辱斯文!
謝無熾脣角擡了擡,倒是並不很在意,道:“起牀,吃早飯,今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趕。”
時書一臉費解跳下牀來,連忙打水洗臉,在院子裡仍在猶豫:“我是被鬼嚇暈頭了嗎?則麼會幹出這種事情?”
小黑狐,那隻小狐貍。
怎麼最近總夢見他?
難道他也想我了嗎?
在他背後,謝無熾靠著門,一身繡著紋路的玄色長袍底下,袍衫烈烈而動,漆黑油亮毛皮蓬鬆的大尾巴開屏似的款款擺動,在空氣中流散。
時書將帕子蒙上臉擦眼睛,背後的客棧頃刻之間幻化爲一棟鬼樓,白骨骷髏,避讓謝無熾,鬼影盤桓。
“好冷的水……”時書取下帕子,鬼樓再幻化爲客棧,人來人往,端著熱騰騰的湯飯。尾巴也消失不見。
時書擰乾帕子,掛到書篋上,再看見站門口的他,捂住額頭:“哎……罪過,罪過。”
陽光照在院子裡,一起吃了早飯,時書揹負書篋,再踏上了去府州的路:“趕路,趕路。考試,考試。”
謝無熾:“昨晚的事,就不提了?”
時書俊秀的臉露出羞慚:“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提,下午到懷縣,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謝無熾目視大道,轉移話題:“你說那隻小狐貍,是什麼?”
時書:“我小時候撿到收養的一隻小黑狐,養到春天,傷好了以後,它就走了。”
謝無熾:“是他自己走的嗎?”
時書:“不是,村裡的人冤枉它咬雞,給它氣走了,我到山裡找了幾天,都沒看著。”
謝無熾:“因爲你是個小孩兒,做不了主,留在你身邊只能添麻煩。你長大了,他就回來了。”
時書:“我現在已經長大了。”
“你走上幾百裡前去應試。的確長大了。只是路上精怪多,怕你剛長大就死掉。”
時書總覺得他說話怪怪的,忽然想起:“今下午到懷縣,我們是不是要分道揚鑣了?”
謝無熾:“我剛改道,準備也去州府。”
時書:“咦?”
……
三天後,深夜的荒郊野寺中,一豆燈火。
萬籟俱寂,門扉緊閉。
純黑帶爪鉤的蜷曲著的尖銳指甲,放在粉色的脣瓣上,掰開,刀刃般尖銳的指尖插在口中,牽拉出一絲粘液。雄健巨大、毛皮光亮的純黑九尾狐尾巴在風中晃動,盤踞在牀鋪上,獠牙上沾滿鮮血,猙獰影子垂落到月光照著的地面上。
那指尖,正一下一下湊入少年的口中。
時書雙眼睜大,緊貼著牀欄,驚慌失措:“謝,謝兄,你是我的小黑狐?”
“對。”
尖銳的指甲輕輕摩挲他脣,舌頭從口中探出來,鮮紅如血:“對,我是你的小狐貍,忘了嗎?”
時書眼前一黑,被鐵爪按在牀鋪上,下一秒,耳朵發紅:“你鬆開……啊……”
帳內影,進出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