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一個週六的中午,先是有一輛車子停在“小雨天”門口,說找“珠小姐”,朱老闆端著三四份炸豬排站在吵吵鬧鬧的客人中央,扯著嗓子問了好幾遍“找誰”,才反應(yīng)過來“珠小姐”就是她的女兒,於是喊著:“她不在家呀!”這個年輕人就走進(jìn)來,手裡抱著一隻正方形的很大的紙盒子,放在收銀臺上說:“這是有人送來的東西,珠小姐看到就知道。”然後年輕人走了,朱老闆邊迎進(jìn)另一桌客人邊想:
“原來是快遞啊。”
此時的珠雨田正在和林瑞看電影,是林瑞主動邀請的,事實上也算不得邀請,是他們今天早上在巷子口遇上,他是剛剛打了籃球回來,頭上綁著吸汗帶,寬大的籃球褲下面露出健美的小腿,她昨天在學(xué)校裡寫作業(yè)寫到深夜便留在了宿舍,一大早才騎著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回來。她一隻腳撐在地上,像個高中裡的壞男生一樣斜著眼看他,表情是又冷又酷的,可是眼圈紅了。
林瑞突然覺得很不忍心。這是他的小妹妹,他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他甚至連她換第一顆牙時候的慘哭都記得清清楚楚——還是他用冰激凌把她哄好的。怪他糊塗,因爲(wèi)喜歡她天真的笑聲和臉上的梨渦,莫名其妙把可愛的小妹妹變成了女朋友,倘若這個女朋友家住得遠(yuǎn)也罷了,偏偏就在幾十米外的弄堂口,其他人想要分手還可以玩消失,他要想消失,除非離開上海。
但他又不能離開上海。
她不該承受這些。林瑞對自己說,因此跑到她身邊,拍了拍她圓鼓鼓的臉頰。她立刻笑了。
“……真希望你儘快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不值得啊。”林瑞在心裡說。
如果他真的把這句話說出口就好了。
但是他說出來的仍然是:“我們今天去看電影吧。”
啊,珠雨田快樂地轉(zhuǎn)起圈圈來,連衣裙在她細(xì)瘦的腰肢上四散開來,長長的頭髮掃過林瑞的胸口,林瑞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可是他在心裡說:“我不愛她了,我不愛她了!”
珠雨田像挑選禮物一樣挑選電影,她和林瑞坐在電影院門口的臺階上,吸光了一杯奶昔,把購票軟件翻了好幾遍,她一會兒要看這個,一會兒要看那個,最後指著其中一部說:
“這個好不啦?”
“有這個誰的肯定是爛片啊!”林瑞看了一眼主演的名字,翻了個白眼。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愛豆!”珠雨田大怒。
“你愛豆就是爛片王還不許人說了?爛片王,正能量王,講雞湯王,沒劉海會死星人,哪天他把劉海剃了,你都認(rèn)不出他是你愛豆來。”
“剃了劉海也比你好看,理光頭也比你好看,毀容也比你好看!”
“那我給你買張機(jī)票,再給你點(diǎn)零花錢,你在東大門邊買衣服邊等著偶遇你的愛豆吧,你看他穿的這批發(fā)市場風(fēng),淘寶爆款,東大門時尚Icon,這高領(lǐng)毛衣,這修身款大衣,這鞋還帶內(nèi)增高的吧?半男不女的,噢,敢情你喜歡陰柔款啊,那咱倆不合適啊,我可是個陽光籃球少年。”
“不用陰陽怪氣,我聽出來了,你就是嫉妒我愛豆長得帥,吃醋我愛他。”
“臉好大啊珠雨田,人家知道你是誰嗎就愛呀愛的。”
“我就是愛他,可惜他是個大明星,不然我就會像愛一個普通人那樣愛他。”
“……”
“和他一起上學(xué),互相抄作業(yè),團(tuán)購打折券去吃很貴的餐廳!釣魚!打籃球!滑冰!”
“……”
“你說好不好啊?”
“……我覺得抄作業(yè)不好。”
“你能抓重點(diǎn)嗎?”
“重點(diǎn)就是,他已經(jīng)是個大明星了,你不能像愛普通人一樣愛他了。走吧,我屁股都坐麻了。”林瑞站起來,把一隻手伸向珠雨田。
珠雨田抓住他的手:“說到大明星,你覺得凌馨怎麼樣?”
“不認(rèn)識。”林瑞面無表情地說。
珠雨田想:我只是問你覺得她演技怎麼樣長得美不美,並沒有問認(rèn)不認(rèn)識呀。
珠雨田又想:我親眼看到她從你家裡走出來呀。
珠雨田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跟在林瑞身後一蹦一跳地走進(jìn)電影院了,她這個時候在心裡想:也許是那天晚上光線不好,我看錯了吧。
珠雨田和林瑞看完電影后,陳白露家的派對已經(jīng)快開始了,林瑞讓珠雨田一個人回去,因爲(wèi)他還有幾個會要開。她的出租車剛到自家門口,就看到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樹蔭下,直覺告訴她這是宋先生,讓出租車減了速,果然看到半開的車窗裡露出宋先生的臉,正仰在椅背上吸著煙,一臉的無聊。珠雨田於是飛快地衝了個涼,溼頭髮盤在頭頂,胡亂穿了件衣服就跑下來,笑嘻嘻地敲宋先生的車窗。
宋先生掐了煙下車,說:“怎麼沒有穿我送來的那件?不合適嗎?”
“啊?”
“中午的時候我讓司機(jī)送了一件連衣裙來。”
“哦!”珠雨田恍然,她飛跑上樓的時候確實在收銀臺上看到了一個繫著緞帶的盒子。
“合適合適,嗯,我想留著重要的日子穿。”
宋先生笑笑,珠雨田帶著他走進(jìn)武康路1768弄的黑漆鐵門,那裡的風(fēng)光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暮春時分滿眼繁花,把公館的石壁都遮住了,顏色飽滿得令人眼痛。
宋先生說:“這些房子我有印象,幾年前來看過。”
“爲(wèi)什麼沒有買呢?”
“我不太喜歡這種過於幽靜的建築,避世似的,我喜歡融入城市。”“可是你看,這些花多美呀。我真希望我家周圍也有這麼多花。”珠雨田輕聲說著,邊走邊用手一路撫過高高矮矮的花叢,柔軟的花瓣像羽毛一樣掃著她的手心;她又踮起腳去夠一棵高大的木棉樹垂下來的細(xì)枝。
這片幽靜到頭了,一陣又一陣的喧鬧從一個院落中傳出,珠雨田拉著宋先生在院子門口停住腳步,這就是陳白露的家了。
宋先生看著那小小的花園和公館,珠雨田只能看出它是這片公館區(qū)最小的一個,宋先生卻能看出它是最精緻的一個,那滿院子的衣香鬢影,和一路排到弄堂外面的漂亮車子,宋先生心想上海真是很大又臥虎藏龍,他這二十幾年也是在女人堆裡打滾,怎麼排場這樣大的一位滬上名媛,他竟然從來沒聽說過呢?
他猜測的原因是,這位陳小姐並不是個美女,或許年紀(jì)也有四五十歲了,從來不在他的視野範(fàn)圍之內(nèi)。貌陋與遲暮,必然至少佔了一個。
“陳小姐有多大年齡?”
“大約二十五六歲吧。”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她是一家遊戲公司的美工
。”
“開玩笑。”
“真的呀!我去過她的公司,她的工位還沒有我的寫字桌寬呢。我知道你想說,做美工做多少年纔買得起這個房子,那麼如果她的願望就是想做一個沒有名字的美工呢?難道因爲(wèi)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就沒有這個自由了嗎?那也太慘了吧?”
宋先生一面覺得珠雨田在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一面又覺得好像也有點(diǎn)道理……
隔著院外的木柵欄,一叢榆葉梅搖晃著,唰啦啦的。
花葉後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半長的頭髮扎著,用噴壺給榆葉梅的葉子噴水。
“這就是陳白露小姐。”珠雨田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她說。
宋先生看著她,花葉一晃,又把她的臉遮住了。
她澆完花走了,客人們在吃著喝著,她與其中兩個說了幾句什麼,大號白鐵噴壺還提在手裡,袖子高卷著,一身溼淋淋的水珠。她走動的時候,腰肢在寬大的袍子裡搖擺著。
宋先生跟在珠雨田身後走進(jìn)半敞著的大門,他不是珠雨田這樣的小孩子,這些豪宅華服都騙不過他的眼睛,他在心裡默默下了一個結(jié)論:這位陳白露小姐絕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女兒,她眉眼裡的哀怨是吃過苦頭的樣子;她也絕不會以做什麼美工爲(wèi)人生理想,多半是一個闊佬的女友或情人,一面去公司上班打發(fā)時間,一面被禁止交際,只能在家中開派對排遣寂寞。上海也並沒有很大,如果她肯講自己的男友是誰,說不定宋先生還認(rèn)識呢,就算不認(rèn)識,最多也只隔一兩層人際網(wǎng)。
他急於知道這個人是誰。不是出於八卦心理的好奇,而是這個人假如不是他直接的朋友,他就可以在這位陳小姐身上用些功夫,同時也不用破壞什麼江湖道義了。
他邊這麼想著邊往裡走,因爲(wèi)走得太急,把珠雨田都落在了後面。奇怪的是,他明明看到陳白露穿過院子裡的人羣走進(jìn)客廳裡去,可是他跟了上去,卻發(fā)現(xiàn)客廳裡空無一人,只有隨處可見的各式的燈亮著。宋先生從未見過一戶人家裡有這麼多的燈,似乎這個姑娘格外怕黑,燈光被許多的酒杯折射出無限的層次,滿眼都是晶亮亮的。地板是很大的方磚鋪成的,走在上面沙沙的,淡奶油色的傢俱淹沒在海一樣的植物裡,一切都是樸素的、安靜的。沿著樓梯的寬臺階上去,二層的客廳比樓下小了一半,被畫板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碛懈吒叩偷偷膸讉€畫架和裝著顏料的鐵皮大盒子,一把大木椅上鋪著兩三層毯子,上面還有剛剛坐過的痕跡,毯子上也染著顏料,看來主人是個畫畫時毛手毛腳的姑娘。那些畫板足有幾百個,擁擠的、無序的,靠近外面的幾幅都是風(fēng)景,青山綠水,花海草原,再拿出擋在裡面的幾幅來看,仍然是風(fēng)景,青山綠水,花海草原。
樓上的幾個房間都關(guān)著,大約是臥室和書房,宋先生再想見到陳白露,也沒有到去敲人家臥室門的程度,於是輕手輕腳地下樓了。只剛下了兩級臺階,就聽到身側(cè)關(guān)著的門裡傳來一聲尖厲的痛哭:
“你爲(wèi)什麼不能從世界上消失!”
“聽你的意思,好像我請你進(jìn)來的一樣。你不要哭了,你和我吵了這麼久,我連你男朋友是哪一個都想不起來,也許你不信吧,這幾十個人,我能叫出名字的連三分之一也沒有。”
“胡說,他每個週末都來,你怎麼可能不認(rèn)識!”
“我的大門敞著,誰想來就來,我從來沒有往外趕過一個人。你描述的長相我也有一點(diǎn)印象,不過我們確實沒有說過一句話。”
“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
“唉,我也淪落到要對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孩車輪一樣解釋一個問題的地步了,真是討厭啊。換作從前我也許只會給你一個白眼吧。我這兩年脾氣好了,所以纔有這點(diǎn)耐心,可是也並沒有好很多,所以建議你適可而止。”
“從前?不止是個白眼吧,著名的陳白露小姐,恐怕我會被扔到大馬路上,被一羣來路不明的人打到進(jìn)醫(yī)院吧?”
“說笑了,我又不是黑社會。”
“不是黑社會,只是交際花,北京被你玩了個底朝天又跑到上海來,爲(wèi)什麼,是在北京的名聲實在太壞太壞了嗎?放在舊社會,音信不通,你換個城市換個身份就是一個新的人,可現(xiàn)在不是了,你以爲(wèi)你搬到這兒來就沒有人認(rèn)識你了嗎?當(dāng)年在夢會所來來去去多少人,哪個不認(rèn)識陳白露?你又以爲(wèi)外面這些吃著喝著的人真的不知道你是誰嗎?不過是圖個免費(fèi)的消遣,才把你當(dāng)成聚會的女主人。沒見過你的時候我以爲(wèi)你是個傳說,見到你才知道你真可憐,你守著這麼大的房子,且不說錢的來路不明,你敞著大門,隨便誰都能來白吃白喝,你心裡是有多孤單啊,你真可憐啊,我現(xiàn)在相信我男朋友即使來過許多次也不是爲(wèi)了你了,因爲(wèi)你不可愛,你臉上只有空虛、無聊、空洞,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臉。傳說中的又兇猛又精靈的樣子我根本沒有看到,不知道是你把它扔了還是它根本沒有存在過。我不恨你了,我開始同情你了。”
“……好,隨你說什麼,你不生氣了就好,不要哭了,還要不要紙巾?
“……你有開車嗎?不說話就是沒有?那我?guī)湍憬幸惠v車好了。
“司機(jī)師傅,請您停在1768弄外面的黑漆大門旁邊,要車的是一個頭發(fā)很長很卷的女孩。
“車已經(jīng)在外面了,你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哎,我下面還有許多客人,你走了我纔好去招待。”
搬動椅子的聲音。
宋先生已經(jīng)站在樓梯上聽得呆住了,這時纔想起來走開,但是來不及了。一個頭發(fā)很長很卷的女孩慢慢拉開書房的門走出來,她垂著頭,好像在邊走邊拭淚,她繞過宋先生下了樓,宋先生便踮著腳跟在她身後。
“說好了只能在院子和一層玩,不可以上樓。”身後的陳白露說。
宋先生轉(zhuǎn)過身來,見陳白露在書房的門口站著,臉上還有殘留的怒容。
宋先生想道歉,說自己第一次來不懂規(guī)矩,又心想道過歉後便難再說第二句話,她又急著下樓招待客人,那麼今天不又是白來了?乾脆走上來,站在那些油畫面前笑著說:“上來看畫。”
“你怎麼知道樓上有畫?”
“……”
“編呀,我等著。”
“陳白露小姐是個傳說,誰不知道陳白露小姐,既然知道,又怎麼會不知道你會畫畫?”宋先生想著剛纔長鬈髮的女孩說的,隨口說了出來。
陳白露臉色一變。
“剛纔那個女孩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世界上的人有這麼多這麼多,有人是主角,有人是配角,人和人的命運(yùn)沒有平等可言,這是註定的。提起你的名字,外面有多少你的壞傳說都不要緊,你知道
提起更多人的名字的時候人們會說什麼嗎?人們說:‘那是誰呀?’所以,收起你這憂愁又憤怒的表情吧,名譽(yù)就是一陣風(fēng),吹過去就吹過去了。”
她笑了。那笑容是夾在怒容中的。
“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說到‘名譽(yù)’二字,我覺得我自己的名譽(yù)呢,冰清玉潔。”
她依舊冷笑著,並沒有發(fā)作,說完就走了,經(jīng)過宋先生身邊的時候還禮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宋先生對著她的背影大笑:
“冰清玉潔可是一點(diǎn)也不可愛呢,陳小姐!”
她沒再回頭,衣袖一閃在樓梯的拐角處消失了,於是只剩下宋先生一個人,站在那畫布上的青山綠水花海草原裡了。
宋先生給王詹姆打了個電話,拜託他通過他奇怪而廣大的消息網(wǎng),打聽一個從北京來的名叫陳白露的來歷。宋先生快入睡的時候王詹姆又打電話來,語氣凝重得很:
“這個姓陳的女孩,千萬千萬不要接近。”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是妖怪啊還是鬼啊?”
“這本來是北京最**,私生活最糜爛的一個女孩,出名得很,我根本沒費(fèi)什麼力氣就打聽出一堆消息來。而且這個女孩毫無真心可言,她只愛一個‘錢’字。你要是中了她的套,就等著脫三層皮吧。”
“哼哼。”
宋先生笑了兩聲。
“你不信嗎?可不止一個人跟我這麼說。”
“人太閒了才愛講別人的八卦。”
“說誰呢,可是你三番五次求著我打聽的。”
“沒說你。”
宋先生掛了電話,把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他其實無所謂信也無所謂不信,不過如果流言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世界上最難買到的東西是沒有標(biāo)價的東西,只要有價格,再貴也是數(shù)學(xué)問題。
陳白露家的夜宴結(jié)束了,朱老闆因爲(wèi)上次打碎了一箱瓷器的原因,這次親自帶著工人來收傢伙,站在院子的正中,乾脆利落地指揮著。陳白露與朱老闆來往不多,但僅有的幾次見面也足以讓她非常敬重她。一個獨(dú)身母親,靠著一家小店,把女兒養(yǎng)得這樣活潑可愛,又單純,又善良,最難得的是毫無貧寒人家的小氣,她必是一位非常智慧的女性。
深夜的時候陳白露準(zhǔn)備去睡了,又聽到房間裡有電話鈴聲,但不是她的手機(jī)在響,那鈴聲是很多年沒有聽到過的諾基亞彩鈴,循著聲音一路翻找,在沙發(fā)的縫隙裡摸出一部老式的諾基亞翻蓋手機(jī),她一拿在手裡就笑了,明明只是五六年前的機(jī)型,卻有了古董的感覺——哪位客人會用這麼老的手機(jī)呢?電話鈴聲還在響著,她翻開蓋子,上面顯示著“女兒”。
“媽媽,你來接我。”一個女孩的哭聲。
陳白露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珠雨田?”
“媽媽,來星光電影院門口接我。”的確是珠雨田在邊哭邊說。
“朱老闆把手機(jī)丟在我家裡了,你是打不到車嗎?我去接你好嗎?”陳白露看看時間,剛好午夜十二點(diǎn),朱老闆應(yīng)該剛剛睡下,清早還要起牀準(zhǔn)備早餐,還是不打擾她爲(wèi)好。
電話掛了,不知道珠雨田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但陳白露還是抓起車鑰匙出門了。夜晚的溫度降了下來,溼度卻很大,好像一切物事上都蒙著一層水似的,手摸過木頭涼椅是一層水漬,花枝掃在臉上也是一層水漬,車玻璃霧濛濛的,她打開了雨刷。
霧氣越來越大了,路燈的光暈慢慢鋪開。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行著,好像安靜地在水底遊。
星光電影院很遠(yuǎn),不知道她爲(wèi)什麼深夜穿過半個上海去看電影。
高架上一團(tuán)火光,車也多了起來,擁堵在這一條車道上。駛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輛車子自燃起來,車主拉著警察,語無倫次地講著剛纔的險境。
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放煙花,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不知道在慶祝什麼,總之一定是件開心的事吧。
有人開著跑車炸隧道,像一道光衝了出去。
下了高架,見到一隻野貓在綠化帶裡踱著步,這是它的午夜散步吧。
陳白露圍著星光電影院轉(zhuǎn)了一圈,樓下的麥當(dāng)勞裡兩個大媽在吵架,樓上的電影院已經(jīng)打烊了,大廳裡燈光很暗,只有安全出口的樓梯能通到外面的街道上。
她撥通珠雨田的電話,那鈴聲在身側(cè)的角落裡響起了——一個小小的人蹲在取票機(jī)旁邊的陰影裡。
“回家啦,珠雨田。”
珠雨田擡起頭,臉上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
“等電影散場。”她說。
“這家店,”陳白露擡頭看看樓上熄了的燈光,“我記得最後一場營業(yè)到十一點(diǎn)半,早就結(jié)束了吧。”
“嗯。”珠雨田順從地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來走了,陳白露跟著她走到馬路上,她又?jǐn)E頭看著那黑洞洞的樓梯。
人聲突然多了起來,有許多人在樓上的大廳裡說說笑笑,又有人下樓,一步,兩步,有人講中文,還有人講韓語,雖然聽不懂,不過氣氛很歡樂的樣子。
先走出來的是一個小個子的禿頭男,笑瞇瞇的,提著公文包,身後的人講一句韓語,他便講一句中文。這是個翻譯員先生。
第二個走出來的人,陳白露有點(diǎn)眼熟,似乎是個韓國演員,但是她不認(rèn)得,只覺得這人劉海好厚,且這樣溼熱的天氣,竟然還穿著高領(lǐng)衫。
第三個走出來的陳白露便認(rèn)識了,這是著名的凌馨,連冷淡如白露,也在心裡驚呼了一聲,她實在沒有心理準(zhǔn)備在這樣的場合遇到有名的演員。況且她真人比熒幕上還要美。
凌馨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他們是手牽著手的,那個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走出來——
“林瑞?”陳白露一驚。
他們的手像聽到命令或者觸了電一樣迅速分開,凌馨有點(diǎn)驚恐地看著白露。
陳白露冷笑:“別害怕,我又不是記者。”
胖胖的影院經(jīng)理和幾個做宣傳的員工也跑出來,推著凌馨往路邊等候的車子裡塞:“快走,快走。”又轉(zhuǎn)身對陳白露和珠雨田說:“談工作而已,請問二位是哪家媒體的?”
林瑞對珠雨田說:“你別怪我不和你解釋,這裡面有很多事,你還是個小孩,你不能理解。”
“我確實是個孩子,你說得對。可是如果大人的世界是這樣的,那我寧願不要長大。”
凌馨漂亮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她看看珠雨田,又看看林瑞。
“林瑞,你告訴我,這個女孩是……”
林瑞只是茫然地看著空氣。
“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陳白露說,然後她拉起珠雨田的手,邁著很大的步子穿過了馬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