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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hree 宋先生

宋先生對女孩永遠謙卑有禮,

這和他在談判桌上“你想與我做生意,

我卻不介意和你玩命”

的流氓樣子判若兩人。

許多人都認爲,且必須認爲,作爲男主角的宋先生是一位溫柔且專情的中年富商,或者霸道且多金的風雲之輩,同時,他還必須有令少女一見傾心、只在茫茫人海中目光交會便知道“我與此人必有一本書的悲歡離合”的容顏,就像楊過摘下面具一樣的效果。

許多人都說宋先生必須是這個樣子,這是男主角應該有的樣子,這是少女讀者和觀衆會愛上的樣子,也許在統計學上這樣也沒錯,但真實的生活比戲劇更具有天然的張力,且人設不可以隨便修改,宋先生只能是宋先生,如果宋先生是楊過,那麼他便不是這一個宋先生。至於少女們也許會不愛這樣的宋先生,倒不是那麼重要,現實中當然不是所有少女都愛宋先生,那麼怎麼能夠要求所有的少女都愛上他呢?最好大家都不要愛他,都嫌棄他的容貌、鄙薄他的濫情,或者乾脆對他不感興趣,因爲次元壁是很薄的,薄到佔有慾完全可以穿透。

在書中的這個次元裡,顏控如珠雨田在見到宋先生以後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因爲他的真人比新聞上更魁梧些,更黑壯些,相貌也更兇惡些。是的,兇惡,珠雨田只想到這個詞,因此她是絕不希望再見到他的。可是陳白露預付的一年份的宴會款項送來後,她去院長的辦公室裡遞交留學的材料,又看到這位相貌兇惡的先生在會客室裡坐著。會客室是院長辦公室裡的一個小套間,門敞著,院長坐在宋先生對面賠著笑。

珠雨田把裝著一大沓材料的牛皮紙袋交給教秘,一個兼職在學院裡工作的研究生師姐。師姐是系花,成績又好,心氣呢自然是很高的,走在校園裡幾乎從來不和人打招呼,在辦公室裡則常年盯著電腦屏幕,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來人,問她有什麼事要辦。珠雨田於是對著她的眼角把原委講了一遍,因爲一門之隔的會客室裡不時傳來宋先生洪鐘一樣的笑聲,珠雨田把聲音壓得很低。教秘瞥了她一眼,因爲眼波流轉得太快,看上去像翻了個白眼:“講不清楚就回去想一想,下午再來講,我要去吃午飯了。”

珠雨田有點著急,眼見她已經合上了電腦,抓起一隻桃紅色錢包,手便按在了那隻錢包上,說明原委,那聲音已經低到自己都聽不清楚了。教秘自然也是沒有聽清楚的,可她點了點頭,好像對珠雨田的來意瞭然於胸似的,珠雨田猶豫著要不要再講一遍,她已經拿起錢包和一把粉紫色的陽傘走了。珠雨田把文件袋擺在她的鍵盤上,雖然是強迫式的提醒,卻免得它被丟入文件的汪洋大海里,錯過了截止日期。會客室裡又叫“小吳老師”,不知道是在和哪一個講話,愣了一秒鐘纔想起來教秘確實是姓吳的,想喊一聲“她去吃飯了”,卻不知道爲什麼默默地走了進去。

會客室裡煙霧繚繞,珠雨田在苦澀的雪茄氣裡屏息站著,身側是魁梧的宋先生,穿著一件灰撲撲的T恤衫,好像每天早上給“小雨天”送蔬菜的貨車司機;手臂上的絨毛幾乎遮住了黑黢黢的皮膚,看上去孔武而猙獰,又像一個朝頭上擠一瓶礦泉水就跑上打擂臺的拳擊手。宋先生背朝著珠雨田坐著,想到他兇惡的長相,她心裡又是一陣嫌惡。

院長見是珠雨田來了,遂伸著脖子朝會客室外面的辦公室看去,眉頭皺了起來:“小吳時間觀念很強,午飯時間準時去吃飯,也不管我這兒的會有沒有開完。”

珠雨田雖然不喜歡這位用餘光看人的吳姓教秘,但心裡也爲她不平,此時已經接近下午兩點鐘了,怎麼你們的會議不結束,人家就不能吃飯嗎,她在這個時候才離開,想必也是餓得熬不住了,於是隨口撒著謊:“吳老師沒有去吃飯,是剛纔一個學生喊她去做一個什麼事來著。院長您要做什麼,打印?倒茶?”珠雨田邊說邊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低頭看到宋先生打量著她,黑臉膛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忙抓著茶杯跑進了茶水間。

這時也是巧的,一大桶純淨水剛剛用光,不知被誰卸了下來,新的卻沒有替換上去,還帶著塑料膜的封口立在牆角。珠雨田試了試,根本連拎得離地都不能,兩個不認識的女生用紙杯接著投幣咖啡機裡的咖啡,嘰嘰咕咕地講著不知道主人公是誰的八卦,珠雨田請她們和自己一起換水,兩人只是擡了擡眼皮瞥了她一眼,便握著紙杯走得更遠了些。

只好自己用力。

超大號的水桶吊在她白藕似的兩截手腕上晃晃悠悠,拖出了只半米遠,一團黑影堵住門口,把午後的陽光全都遮蔽了。珠雨田還弓著身子喘氣,面前這人伸出一條毛茸茸的手臂,一下子把那桶水提了起來,她一個“謝”字剛吐了一半,就擡起頭看清楚這人是宋先生。

這是她距離宋先生最近的一次,又因爲他身量太高,只能以一個誇張的角度仰視著。這不是在少女漫畫和偶像劇的浸染中長大的珠雨田想象裡生意人的樣子,他沒有穿著絲質的有暗條紋的西裝,也沒有俊秀的面孔和憂鬱的神色,他的確像一個貨車司機或者拳擊手,拎起這桶水的時候又像一個送水工人,是每一個動作和衣褶都冒著力氣的。

這是一個響晴的天氣,積攢了半個黃梅季的水汽快活地蒸發著,再加上新燒滾了水的蒸汽,咕嘟咕嘟地在小小的茶水間裡冒出來了。宋先生問她幾歲了,讀幾年級,功課累不累,好像在問一個十歲的孩子。他問一句,珠雨田答上兩三個字,連自己也覺得侷促,於是仿著他的問句反問回去,多大年紀,公司做了幾年,做生意累不累,沒想到宋先生也一板一眼地答了,於是這試圖活潑氣氛的淘氣並沒有達到效果,反而使兩人的交談蒙了一層肅穆的正式。

水燒開後,宋先生把兩隻杯子續上水端在手裡,於是珠雨田也沒有回到院長的辦公室的理由了,她站在走廊上看著宋先生,陽光剛好在對面的教學樓上反著光,晃得她瞇起了眼睛。

那天珠雨田還沒有離開教學樓就接到了教秘的電話,告訴她因爲她之前放棄過出國的名額,這個名額已經口頭應允另一位同學了,雖然沒有正式的文件,不過大學是要講信用的,失信於學生是絕不可以的。珠雨田覺得她說得很對,連那冷水一樣的語調也不覺得生硬,的確是她親口放棄了名額,的確在她親口放棄的時候就被告知這個名額會讓給別的學生,只是她在心裡涌起一點小小的遺憾,不過因爲相差了幾天,她就與一件美好的事擦肩而過了。邊這樣想著邊走出教學樓,暑熱的溼氣一下子撲過來,好像迎頭一棒。

宋先生住在一間臨著黃浦江的房子裡,玫瑰金色的電梯門無聲地打開,迎面便是一間寬敞的起居室,沒有走廊,也沒有鄰居,這棟大廈每層只有一家住戶。起居室裡銀色絲絨的窗簾垂著,帶有暗紋的石質地板反射著壁燈柔和的黃光。起居室的窗子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按動牆壁上的按鈕,窗簾發出一聲細微的窸窣向兩邊退去,一片濃重的夜幕便在眼前了。雖然因爲層高的緣故聽不到江水聲,但那河流在雪白的月光裡安靜地流淌著,更有一種肅穆的詩意。他明顯感覺到懷中的女孩微微抖了一下,於是自己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這是他熟悉的反應,他也許帶過三位數的女孩站在這裡看靜寂的江水,她們都有同樣的震顫,沒有一個例外。

這笑容是友好和寬容的,沒有絲毫的嘲笑和玩弄。對女孩的嘲笑和玩弄是低級人才有的情感,而宋先生與他們不是同一類人。在高級人的世界裡,女孩是如藝術品般需要小心收藏,又像有功的重臣一樣值得被尊重的。

宋先生對女孩永遠謙卑有禮,這和他在談判桌上“你想與我做生意,我卻不介意和你玩命”的流氓樣子判若兩人。宋先生還很懂得和女孩交往的規矩: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他會送上昂貴但不庸俗的禮物,這樣女孩不必爲了顯示自己具有儉樸的美德而拒絕它們;在準備分手的時候,無論是他移情別戀了,還是毫無緣由地不喜歡她了,他都會把所有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自責是一個輕薄的浪子,完全不能般配遺世獨立的她,她肯屈尊與他有過這樣一段(通常是兩週)美好的(肉體)關係,必會成爲他後半生珍藏的回憶,請她這樣一位優秀的小姐千萬不要爲這場不值得的情傷而沉淪。

這樣一位揮金如土,又深情款款的宋先生,即便相貌兇惡些又怎樣呢?其實如果看習慣了的話,他那張黑臉膛也有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帥氣呢。許多女孩在和宋先生分手後都這樣說,因此他的口碑是很好的,這個城市裡不斷有新鮮的面孔在中午時分起牀,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泡澡、做髮型、貼著面膜選衣服,爲的是黃昏時去赴和宋先生的約會。

這些小姐的年齡是越來越小的,不知道的也許以爲宋先生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其實他自己並不喜歡這樣,他很好奇爲什麼女孩們不像從前那樣做出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打扮,爲什麼連17歲的少女看上去也像25歲?

他曾經不小心約會過一個高中女生,好在他們還在餐廳裡吃飯的時候,他問起她工作上的事,女孩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自己正在爲高考頭痛呢。他帶著一身冷汗落荒而逃,從此必要先問清楚對方的年齡。至於今天這一位在臂彎裡對著滔滔江水發出讚歎的女孩,她是完全不會有問題的,因爲他在白天的時候剛剛被那位院長介紹她是兼職做教秘的研究生,說起來也算是他相隔久遠的師妹了。

這位吳櫻蕾小姐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她個子很高,即使站在魁梧的宋先生身側也絲毫不顯矮小;身材不算纖瘦,小腿上是多年健身積累的漂亮肌肉,皮膚是蜜糖的棕色,新鮮得如同吸飽了陽光的水果。學校裡傳說她必定不會流入尋常百姓家,因爲她在五金市場開小商鋪的父母節衣縮食送她去上芭蕾課和鋼琴課,是鐵了心要把她送入豪門的。

正在讀研究生三年級的吳櫻蕾交往過的男朋友太多了,列出來便是一張本年度富豪榜單,或者富豪的兒子們的榜單。她的年齡不尷不尬的,比時下流行的嫩模要大一些,可是仍然年輕,在她的父母眼中,嫁豪門的機會是在飛速流失著,因此許多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也未免要心疼下她從小學芭蕾和鋼琴的花銷;可是在吳櫻蕾自己看來,她每和一個男友分手時的傷感是純粹與情感相關的,至於又一個太太身份與自己擦肩而過,那倒並沒有什麼,她手機裡等著和她約會的富豪還有一大串,連在學院的辦公室裡枯坐都有人來做候補——所以有什麼可焦慮的呢。

白天的時候,她埋頭理著文件,就聽到院長帶著客人從外面走進來了。她本不用理會,更不用端茶倒水,學校裡的人際關係沒有太多體制內的迂腐,基本上還是比較簡單的。可是那個人邊隨著院長往會客室裡走邊回頭看著她,她能從聲音的方向分辨出來,於是她也從文件堆裡把頭擡起來了,逆著窗外的光線看向他。

一個魁梧的人,相貌很兇惡。

隔著會客室半敞的門,她聽明白了這場會面的內容。這位兇惡的男士是年長她十幾屆的師兄,畢業後不知做什麼,總之不是在建築業,賺了永遠也花不完的錢,於是給這些錢找了一個新的出路,給本學院捐建一棟新的教學樓好了。後來他從會客室裡走出來,文質彬彬地問可不可以請“師妹”吃晚餐,她正握著電話的聽筒,用機器一樣的聲音告訴珠雨田她放棄了的出國名額已經不能挽回了,然後掛了電話,抿嘴朝宋先生一笑。

宋先生很喜歡這位吳櫻蕾師妹,因爲她不僅長相鮮嫩,而且有一些很傳統的價值觀。剛纔在餐廳裡,她邊吃烤小蘆筍邊問他是否已婚,這個問題讓宋先生愣住了一秒鐘,因爲的確很少有女孩關心這個問題,他甚至都沒有好奇過爲什麼女孩們並不關心這個問題。這句最常規的問句反而顯得反常,這反常又使宋先生有些感動了,於是他放下刀叉直視著她,鄭重地回答他有一個美麗的前妻,一個天使一樣可愛的五歲女兒,離婚三年,目前單身。

宋先生喜歡吳櫻蕾,還因爲她和他一樣也是讀土木工程專業的。雖然從事金融業十幾年的宋先生已經不記得圖紙的畫法,但如果在飯桌上談談建築的風格和基本的原理,還是能聽出有一些專業的底子的。這年代久遠的專業功底被吳櫻蕾略微誇大地讚美著,那誇大的程度既顯出崇拜,又不顯得有絲毫諂媚,是需要很大功力拿捏的恰到好處。

這奇妙的時間錯位讓宋先生有些感慨:他心裡知道,是他的財富和身份讓他有機會與她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晚餐,爲了這餐飯他必須比她早出生十幾年去奮鬥;倘若他與她同級,如此美貌的她,會喜歡班上其貌不揚的、出身無名縣城的他嗎?

當然,這種問題問出口便是褻瀆。宋先生只是笑著看著她咬小蘆筍的樣子,雪白的牙齒一閃。

在這所臨江的房子裡的長沙發上,宋先生和吳櫻蕾攀談著,這並不是什麼虛僞的紳士風度,而是他真的對她很感興趣。他在一問一答裡知道了她家住在上海的城郊,小時候家裡附近還是農田呢;她從小就按照小說和電影裡的“上海小姐”來要求自己,不過十五六歲時頓悟那都是經過文藝創作後的符號,是有些失真和可笑的;她少女時候長得並不如現在美,是二十歲後五官長開了才變成美人的;她讀書並不太用功,不過腦子似乎的確比別人聰明,因此考試的成績總是很漂亮的。

吳櫻蕾是個坦蕩的人,連父母希望她嫁入豪門又對她一直單身表示失望都講了出來,這是她的天真本性,當然也可以理解成聰明之處,因爲有誰不喜歡坦蕩的人呢?坦蕩是這樣美好的一個詞彙。宋先生果然因此更加喜歡她了,這時的她不僅是一個有著漂亮肌肉和蜜糖色皮膚的高智商學妹,還有了一份屢過豪門而不入的坦然。

“不如我們結婚,”宋先生把一隻手搭在吳櫻蕾圓潤的大腿上笑著說,“我做生意,你做學問。我們很般配對不對?這一晚上的相處可以看出來你並不討厭我,而我很喜歡你,這就足夠夫妻之間相處了。”

吳櫻蕾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因爲他的話本來就是一句玩笑,玩笑是不能用肯定句或者否定句來答覆的。她從長沙發面前的桌子上擺著的水果裡挑了一隻光滑的雪梨,脆生生地啃了一口。梨子清冽的香氣立刻四散在她的周圍了:“給我講講你的工作吧,我聽說某隻股票漲了,原因往往只有一個,就是你買了,或者某家公司的老大被掃地出門因爲你變成大股東了,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呢?”

宋先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因爲她的話本來就是一句笑話,笑話是不能用傳道授業的語氣來解釋的。他只是把手在她的大腿上向下移動著,一直撫摸到她圓潤的膝蓋。她穿著打著百褶的藍色半裙,裙邊剛好齊著膝蓋,再下面是肌肉線條極流暢的小腿,那是自幼學習芭蕾的結果。宋先生也交往過舞蹈專業的女朋友,但是連她們的肌肉也沒有這樣飽滿,甚至在此之前,宋先生從來不知道肌肉感也是這樣美的。宋先生一邊親吻著她淺紅色的嘴脣一邊說:“一隻股票漲了,是因爲它跌了太久了;一個公司的老大出局,是因爲他本來就不是合格的經理人,只有好的才配好的,我說得對嗎?”

吳櫻蕾沒有機會回答這句話,就倒在身後軟綿綿的抱枕上了,宋先生吻著她蜜糖色的脖頸,那上面還有剛纔噴濺的梨汁,那一點香甜的味覺像是從迷夢中將人喚醒的信號,反而使宋先生冷淡了。事實上他從一分鐘以前就開始分神——這當然不是吳櫻蕾的錯,也許她只是想更瞭解他的工作一些,也許她是想打開話題,好進行更深一個層次的恭維,哪怕時間錯開幾天,她的問句都是聰明的,但她的運氣不好,宋先生一邊親吻著她的肩膀一邊想,她的運氣可真是不好,她剛好觸碰了他今天最不願意想起的一個問題,於是他什麼興致也沒有了。

宋先生坐起身,點了一支菸說:“我讓樓下送一點消夜上來吧。你要不要吃蟹粉小籠?”

打火機的火光在黃色的壁燈下一閃,是短暫的、明晃晃的,火光映在吳櫻蕾黑漆漆的瞳仁裡,宋先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轉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如吳櫻蕾所說,她也交過許多個男朋友了,他們都知道這突然冷靜的吸菸意味著什麼。宋先生覺得於心不忍,在一秒鐘以前,這可憐的姑娘還沉浸在美好的情慾裡呢。

可是他已經過了爲了禮貌而勉強自己的年齡。他也知道這點於心不忍在她離開後就會化作青煙消散,而且,這只是暫別,將來某個他無比寂寞的時間,仍然可以請她出來吃飯,邊吃烤小蘆筍邊談舞蹈、鋼琴和建築。

“這個季節的蟹粉小籠都是用蟹粉罐頭做的。”吳櫻蕾也坐起來,把散下來的頭髮攏到耳後去,“普通的鮮肉小籠比較好。”

宋先生心中的愧疚又加倍了,這樣得體的姑娘,她臉上的失望和惱怒還沒有消散,可是她的語氣這樣平靜。

她竟然在認真地講蟹粉的季節。

吳櫻蕾吃過鮮肉小籠後才離開,她用餐巾紙抹了抹淺紅色的嘴脣,然後親吻了宋先生的臉頰,那親吻是絲毫不帶情色味道的,更像是沒有意義的法國人的貼面禮。玫瑰金色的電梯門在宋先生面前關上的時候,吳櫻蕾沒有轉過身來,宋先生有一種預感,她不會再回來了,以後的某個時間他再寂寞,她也不會再接他的電話了,她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路人,與他一生只有這一次擦肩而

過的機會,從此再也找不到她了。

宋先生默默地在長沙發上坐著,保持著剛纔傾向她一側的姿勢沒有動。他在等著這一點愧疚消散,並且他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把她蜜糖色的皮膚從記憶中抹去。兩分鐘後,那支菸燃盡了,他把它丟進鋪著咖啡粉末的菸灰缸裡,起身去王詹姆家了。

王詹姆是他的老朋友,早就通知他今晚在他家有泳池派對,有個經紀人帶來了一船的韓國模特,他因爲臨時約了吳櫻蕾而爽了約。一船的韓國模特易得,那個甜美的吳櫻蕾難求,現在吳櫻蕾也走了,他還有時間去趕上一個派對的尾巴。

派對的記憶是沒有的,宋先生在泳池邊的躺椅上醒來,身上蓋著溼淋淋的浴巾和毛茸茸的毯子。紅彤彤的太陽是新升的樣子,照著一地的酒瓶碎片和踩扁了的蛋糕。夏天天亮得很早,因此他並沒有睡上幾個小時,太陽穴因爲睡眠不足和酒精的作用而眩暈地疼著,還有一點他不願意面對的原因是,年齡也讓他不能再徹夜宴飲歡樂了。

王詹姆的司機正指揮著保潔工人清掃泳池,宋先生趕忙抓住他,讓他送自己回家。司機大約剛剛起牀,黑襯衫上還沾著一點牙膏的沫子,宋先生也不算有潔癖,可是仍然覺得邋遢,如果是他自己的司機,一定命令他換一件襯衫去,這時候也只好把視線移開。

車子還沒發動,王詹姆穿著紅藍格子的睡袍和塑料拖鞋跑過來,睡袍敞著,露出椰子樹圖案的短褲和一肚子白肉。他是個可愛的胖子,臉上總是笑呵呵的,這時候塑料拖鞋拍在泳池邊的石質地板上,發出滑稽的啪啪聲。宋先生覺得這主僕二人的衛生或者著裝習慣簡直一脈相承,老闆都這樣不講究,怎麼好怪司機穿有牙膏沫子的襯衫呢。

宋先生和王詹姆是老相識了,他有時候帶著新認識的女孩回家,醉眼矇矓地看著她們鮮花一樣的臉頰,會想起他也有這樣圓鼓鼓的臉蛋時,她們還沒出生呢。

他就是在那個圓鼓鼓的時候認識王詹姆的,他們在同一個中學讀書,同一個年級,但不是同班。宋先生是穩坐每年期末考試第一名的超級好學生,未來要掛在這個八十八線小縣城的中學門口的公告欄裡,寫著“祝賀宋某某考中某某大學”的那種人。而王詹姆——鬼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什麼——既胖且憨,差生麼也不算,勉強算個開心果,其實連做開心果也不是很優秀,因爲中小學時候心甘情願被取笑的人總是要有一點厚臉皮的自嘲精神的,可是王詹姆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倔強的自尊心。

他們兩人在少年時候本來絕沒可能認識,即使認識也不會成爲朋友,即使成爲朋友,也會隨著中學時代的結束而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一個成爲金領精英,一個泯然茫茫人海。

大約是1991年,高三的一個晚自修之後,小宋同學和班花在乒乓球室裡纏綿了一會兒,等整座教學樓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牽著手走出來。所有教室和走廊的燈都關了,只有樓梯口的標誌牌發著淡綠色的光,上面“安全出口”的字樣顯得並不那麼安全,好像那黑洞洞的小門是個閃著鬼火的地獄入口似的。班花是個身材超辣的女生,性格比身材還要辣,平時揍起小宋來拳頭像小鐵錘似的,可是每到他們並肩走在漆黑的教學樓裡,她就像一個被抽走了骨頭的魚,軟綿綿地抱著小宋的胳膊,嗓音甜甜地說:

“好黑哦,我好害怕,前面會不會有鬼。”

這一瞬間的溫柔讓小宋覺得白天的那些拳頭捱得也蠻值的。

何況身材又這麼辣。

小宋邊牽著她的手往樓梯的入口走邊說:“這裡只有你一個鬼,你是一個美麗鬼、嬌嬌鬼、小小鬼。”

……

“噓!有人還在上自習嗎?”班花突然恢復了她正常的煙嗓壓低了聲音說。

小宋也停住腳步聽。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像是有間諜在發摩斯密碼。

然後他和班花適應了走廊裡的黑暗,同時驚呼了一聲:“校長室!”

走廊盡頭是校長室,也是這破學校裡裝修最豪華的一個房間,他們連乒乓球室都申請了一年才被批準,可是校長一個乾瘦的老頭子獨享兩百多平方米的超大辦公室,養匹馬都足夠了。除了空間上鋪張浪費,校長室裡還堆滿了教育局下發的各種外文圖書和國外的原聲電影,可是他都以“反正你們也不懂英文”爲由據爲己有,至於學生們提出的抗議“不懂才需要學啊”,他好像聽不懂中國話一樣不予回覆。

那發報機似的嗒嗒聲的確是從校長室裡傳出來的,可是校長室裡的燈並沒有亮。這裡過於安靜,那聲音聽上去既邈遠又清晰,安全出口的淡綠色標誌牌好像電量突然不足似的,一明一暗的,玻璃窗外的月亮卻突然從雲層裡露出來,在地板上灑下一團雪白的光。

嗒嗒,嗒嗒……像齒輪運轉,也像**滴落。

連小宋也毛骨悚然了。班花抓緊了他的手。

“別怕,可能是小偷。”小宋冷靜地說。

小宋那時候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班花更是別人沒有招惹她她也要找別人麻煩的性格,這時覺得有小偷潛入,當然沒有躲的道理,兩人在月光裡對視了一眼就貼著牆根無聲地溜去捉賊了……

原來也並不是賊,只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白胖子坐在角落裡的一張小方凳上,方凳太小,他的半個屁股都懸在凳子外面,身上穿著一件好像很久沒洗的灰撲撲的毛衣和紅褲子,看著破門而入的小宋和班花,嚇得抖呀抖的。他面前一個屏幕亮著微弱的藍色亮光,上面一排英文。

“你是十四班的王……什麼吧?”小宋看他覺得眼熟,“你大半夜的在這兒幹嗎呢?你怎麼進來的?”

“我進來找點東西。我走了,我走了。”姓王的白胖子抓起地上的書包,噌噌地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跑回來,按了屏幕上的一個按鈕。屏幕一片黑暗。

“回來!你不是找東西嗎?找著了嗎就走?”

“找著了,找著了。”

“把書包打開!”小宋喝了一聲。

白胖子猶豫了一下,乖乖拉開書包的拉鎖,裡面兩本破書,一個圖案都磨沒了的黑鐵鉛筆盒,一個鋁飯盒裡裝著半盒冰涼的剩菜。

“你剛纔按的這個按鈕是什麼?”

“關機,關機。”

“啊!”一直站在月光陰影裡的班花低聲說,“這是計算機嗎?”

“是,是。”白胖子不那麼拘謹了,臉上笑呵呵的,“去年省裡教育部就給咱們學校配了一臺,不過校長不讓學生用。其實也沒人會用,也沒有老師能教。這個,全中國懂的人也不多,嘿嘿。”

“那你怎麼懂!”小宋怒了,因爲他竟然跟自己美麗又火辣的女朋友一氣講了這麼多話,而且女朋友都認識此物,而自己卻不知道它是什麼。

“我自學的……”

“屁!我都不會,你怎麼自學?”

“就照著書學。”白胖子指著書包裡的兩本書,小宋拿出來一看,一本書的封面上印著一個方方的蠢蠢的計算機,翻開都是英文,看不懂,另一本是翻得紙邊都毛了的《英漢詞典》。

小宋沒底氣了,但還是努力提著氣:“那你剛纔是在幹嗎呢?”

“編程。”

“編程是幹什麼用的?”這句話一問出來,小宋突然覺得自己很丟臉,因爲他已經完全沒有了質問的語氣,只剩下好奇。

“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

“別說話!”班花突然拉住他們倆。

遠遠的有京戲在唱“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聲音拖得很長,這是看門的大爺舉著錄音機來巡樓。

也不知道這兩百米外就能聽到的動靜對抓小偷有什麼鬼用。

三個人屏息靜立,等著那京戲近了又遠了,然後下樓了,然後大門用鐵鏈鎖咔嗒一聲鎖上了。深夜的教學樓重新恢復了安靜。

白胖子說:“別擔心,一層有個窗戶的鎖是壞的,能跳出去。”小宋不屑地說:“我們早發現了,不然你以爲我們倆天天晚上約會完是怎麼出去的。”

白胖子嘿嘿地笑著:“那鎖是我弄壞的。”

“那校長室的鑰匙呢?”

“趁看門大爺午睡的時候偷出來配了一把。”

小宋驚訝又佩服地拍拍白胖子的肩膀:“沒看出來啊兄弟!”

從此他們就成了兄弟。每天的晚自修之後,小宋帶著班花在走廊這一頭的乒乓球室纏纏綿綿,其實是給另一頭校長室裡的小王放風。午夜時分,三個人像飛賊一樣從一層的窗子裡魚貫跳出,不過後來小王跳窗子越來越困難了,因爲他更胖了。

白白胖胖的總是笑呵呵的王詹姆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爲他在少年時就偷偷學到了一生的愛好,十年以後他有了一個有上千員工的公司。宋先生從土木工程系畢業後沒有做建築師,而是去了投行做分析員,幾年後拉了一隻基金單幹,他對研讀了四年的宏偉的建築之美只有喜愛卻沒有熱愛,他熱愛金錢和數錢的快樂。

那是更接近數學的單純而高尚的快樂。

又過了幾年,王詹姆的公司上市了,他是這個八十八線小縣城中學最光榮的校友。其實只有班花和小宋知道他的計算機啓蒙得來得多麼辛苦又淒涼。

不過身材和性格都很辣的班花已經不知道嫁給天南海北哪個張三李四了。

宋先生也覺得王詹姆是個很幸運的人,不過他所謂的“幸運”不是個褒義詞。在他的冷眼旁觀裡王詹姆是一個編程大神,但並不是一個管理軟件公司的好手,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個金融白癡。他的幸運是他成長的年紀剛好和時代的爆發同步。公司上市後的成績並不好,好幾次股價都陷入相當危險的境地,宋先生在職業的角度並不看好,但是出於義氣也幾次出手相救。不知不覺地他佔有了很大一筆股份。一個把“數錢”當作人生最高享受的人不斷買入他本來看衰的公司,一直買到如此地步,也算對得起當年那一句“兄弟”了。

宋先生是真的很喜歡王詹姆,因爲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單純的人。王詹姆對他的態度並沒有因爲公司的事而多一分諂媚或忌憚,也沒有多添出一絲距離感。也許那些坐在宋先生的沙發上的年輕姑娘不認爲這是特別了不起的事,但是在生意場上見慣了人情冷暖的宋先生覺得,一顆不卑不亢的赤子心是值得讚美的。

王詹姆的赤子心還包括他癡迷非常辣的泳裝美女,是生殖崇拜式的癡迷,只要**肥臀,拒絕思想內涵。這讓宋先生非常不理解,因爲他是喜歡和女孩坐在沙發上談一談人生和藝術的,她們亮晶晶的眼神(美瞳)、羞怯又熱情的表情、澎湃的世界觀,甚至對時政的有趣的見解,那纔是一個女孩最迷人的部分啊。所以王詹姆的家裡雖然常常開著非常香豔的派對,宋先生卻不是常客——那些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白肚子和王詹姆的白肚子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他總是把自己灌醉後沉沉地睡去。

穿著紅藍格子睡袍和塑料拖鞋的王詹姆啪嗒啪嗒地跑過來,站在泳池邊上說:

“老宋,你這臉色可不是特別好哇。”

“大冷風裡睡了一夜,我能好嗎,也沒一個人把我喊進去。我可是不行了,真是有年紀了,現在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

“你別讓年紀背黑鍋呀,我比你還大一歲呢,我勸你鍛鍊鍛鍊身體,現在不是流行跑馬拉松嗎?”

“寧死不跑,告訴你,一跑馬拉松就意味著承認自己中年危機了,承認這件事兒可比這件事兒本身丟人太多了。就不承認,讓它在那兒放著,自然過渡到老年癡呆吧。”

“老年癡呆也沒什麼,什麼都不用操心也挺好的,到時候我陪你坐著輪椅看海鷗去。”

“我想想就噁心。”

宋先生擺擺手走了。事實上他們有一筆大生意在做,但是他們從不聊生意。

王詹姆的白肚子在早晨微涼的風裡顫呀顫的,坐在宋先生昨晚睡著的躺椅上,讓保姆拿了一些早餐來。他胡亂吃了幾口抹了超厚黃油的烤麪包就去公司開早會了。這個早會很重要,王詹姆帶領的公司的管理層要簽署一個決議,定向增發一些股份給宋先生,因爲最近股價跌得太慘淡了,佔比本來就不低的一個股東,一向低調無聞,突然增持成第一大股東。再晚幾天,王詹姆也許就不是公司的話事人了。

宋先生要接過這些增發的股份並不容易,除了他自己的錢,還要向銀行借上很大一筆。如果不是因爲和王詹姆二十幾年的交情,他是不會做這個決定的。他也感受到了資金上的壓力,默默做了一些犧牲,比如一些在洽談中的生意都暫停了,要暫停的項目就包括準備捐獻給學校的那棟教學樓,他來學校的會客室裡就是準備和院長講這件事的,這個時候珠雨田闖了進來,懵懂的樣子,奓著手站在那兒問要倒茶還是要打印,她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像一個熟練的教秘,可是她臉上的天真和惶恐都是18歲的;她有一個很短的人中,因此上脣嬌憨地翹著。他又把本來要和院長講的話嚥下去了。

商人做決定有時候很理智有時候又不,珠雨田永遠不會知道是她懵掉了的表情爲學校保住了一座新樓。

王詹姆的司機帶著宋先生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清晨的上海已經醒來了。早點車停在路邊,戴著白套袖的手翻動著香氣四溢的雞蛋餅。

戴黑框眼鏡的小白領們從便利店拎出杯子裝的關東煮。

在人行橫道上走過的女孩擦掉口紅,咬了一口塑料袋裡的生煎,塑料袋上印上了半個鮮紅的脣印。她也沒有發覺,馬尾辮被風吹了幾吹,就擠進人羣裡不見了。

綠燈亮起的一瞬間,宋先生對司機說:“掉頭,去長樂路。”

司機是跟了王詹姆很多年的,與宋先生也很熟,他知道長樂路是他離婚前和太太居住的舊屋所在,離婚後他搬走了,前妻帶著女兒仍然住在那裡。

宋先生知道女兒每天七點鐘起牀,七點半吃早餐,八點鐘由她的媽媽開車送去學校。這時候是早晨六點四十五分,如果他到得及時,能剛好趕上她穿著白色的蓋到腳背的睡袍,蓬著一頭自來卷的頭髮從臥室裡走出來,撲進他的懷裡。

想到女兒,宋先生把塌下去的後背挺直了些,好像女兒就坐在身邊看著他似的。

他先打電話給前妻,這時候她應該剛剛結束晨跑回家,在廚房裡煮牛奶。

電話響了很多聲還沒有人接,又打一次,仍然只是忙音。

當然住在繁華的上海市長樂路是不會遇到危險的,但宋先生還是有點慌了。除了她以外,他也不會因爲任何人的兩通未接電話而慌張,畢竟現代社會能精準地找到想要找的人才是反常——可是這是她,她是個循規蹈矩的、生活規律得彷彿是一個依靠程序運行的AI。

敲門,敲了許多遍,沒有人應。又撥電話,這次只響了一聲就接起來了,靜姝,他的前妻,聲音好像很累似的壓得很低:“什麼事……現在幾點了?”

“你在哪兒,家裡沒有人嗎?”

電話沒有掛斷,但是也沒有聲音了,過了一小會兒,靜姝穿著一身淺灰色的睡衣來開門,她的頭髮很蓬,臉睡得微微有些浮腫,用她嬌憨的眼神看著宋先生。

“Grace呢?”宋先生邊往裡走邊焦躁地問,客廳和餐廳的窗簾全部關著,房間裡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廊燈。

“這麼早喊她起來幹什麼……”靜姝關上門,跟在宋先生後面。還沒等她說完,宋先生就想起來了,今天是週六,她們母女還沒有起牀呢。

靜姝是個娃娃臉的婦人,她與宋先生年紀相仿,是實打實地將近四十歲了,可是看上去完全可以冒充二十八九歲。她的眉毛彎彎的,圓潤的下巴翹起來,這讓她總是帶著一點少女的嬌憨神色。嬌憨是僞裝年齡的靈藥,只可惜那些只會在臉上打玻尿酸的女孩並不是很懂得這個道理。

宋先生一顆心放下來,也不說自己的日子過得糊里糊塗,連週末也不記得,他在沙發上坐下,用一個鬆軟的靠墊倚住痠疼的後背。靜姝背對著他拉開一半窗簾,清晨乾淨的陽光立刻灑滿了客廳,角桌上的一束向日葵在廣口瓶里昂著沉甸甸的頭,棕紅色的地板反射著柔和的光。

這是他們婚後買的第二所房子,是一個漂亮的小複式,裝修花費很昂貴;第一所房子是個五十幾平方米的小單間,他們在裡面度過了新婚的前兩年,他的生意一有起色,就把當時所有的存款都用來買了這套複式。宋先生說他不喜歡搬家,搬家是漂泊的感覺,不如一次投入所有買個足夠合心的,免得將來再換。不過作爲一個金融從業者,他能預測股票的走向,卻沒有預測到婚姻破裂的結果。

靜姝站在窗簾邊笑著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是兩個人沒有話可說,還是擔心講話聲把女兒吵醒,兩人靜默著,然後靜姝走進洗手間裡了,他聽到她洗漱的聲音,然後她邊綰著頭髮邊走到餐桌旁邊,騰出一隻手來去燒水。宋先生剛點上一支菸,她就端著兩杯綠茶走過來了。細細的茶針在玻璃杯裡立著,慢慢地沉下去,“燙。”她笑著說,然後宋先生縮回了手。

“有昨天做的曲奇,要不要吃?”她笑著問。

宋先生這時候並不是很想吃甜食,但是也笑著,好像精神

很振奮的樣子:“好啊。還有什麼吃的?”

她去廚房裡忙了一會兒,端出一碟撒著碎巧克力和糖霜的曲奇餅和兩塊三明治,三明治裡夾著厚厚的金槍魚和西紅柿片。

宋先生大口咬起三明治來,一口咬掉小半個。

當然他平日裡約會的那些年輕女孩子不會相信,離婚後的前夫妻是可以在週末的早上這樣吃早餐的。

“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靜姝邊喝茶邊看著宋先生。

“你看上去真漂亮。”宋先生看著她,笑著恭維她,這是他對女性慣用的態度:表達讚美,保持崇敬,並不是出於色慾或者任何功利的目的,只是修養的一部分。事實上也不只是恭維,他的確覺得她此刻非常漂亮。他們離婚後仍然保持著每週末帶女兒出去玩的習慣,因此每次見面的時候,她的眼睛都是一秒鐘也不能從正在攀巖或者學鋼琴的女兒身上移開的,她看上去像一個優秀又焦慮的母親,而此刻她只是一個女孩,捧著綠茶,咬曲奇的時候有白色的糖霜沾在嘴脣上的那種。

她靦腆地笑了。

當然他平日裡約會的那些年輕女孩子不會相信,分手時曾經用扭曲的淚容說過許多狠話的人,多年以後也會對著故人靦腆地笑。

“還是常常熬夜嗎?”她問。

他知道她指的是從前他總是通宵工作,因爲那時候主要做美股。最近兩年其實生意都轉向國內了,不過他也沒有解釋,因爲今天是有點心虛的,他不想讓她知道他今天精神不振,是因爲昨夜通宵在王詹姆家參加泳池派對。

所以他沉默著。

當然他平日裡約會的那些年輕女孩子不會相信,雖然他們看上去像心平氣和的朋友,他的私生活仍然不敢對她明講。那是他們當年分手的原因,是誰也不敢觸碰的傷疤,此刻這灑滿乾淨陽光的棕紅色木地板,也曾經在憤怒的爭吵聲裡濺滿摔碎的杯子。就算碎片已經打掃乾淨了,她的怒容、她的淚容、他的愧疚感與窒息感,那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就是被王詹姆的事搞得很頭痛吧。”他用工作的事搪塞自己的心不在焉,像當年一樣。

“但還是要幫一幫吧,這麼多年的朋友。”靜姝是個善良的女人。

“當然要幫。”他點點頭,想到即將要向銀行借的一大筆款子,又嘆了口氣。

“說起來,爲什麼搞到要被惡意收購這一步才反應過來呢?王詹姆的智商也是我見過的最高的呢。”

“智商也分朝哪兒使。寫程序的天才不見得是做生意的天才。”

“那麼你幫他把收購的人趕走,還要讓他管理公司嗎?”

“當然,不然我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這公司是王詹姆的命,就算他現在做得再差,也是他從一張辦公桌都沒有的時候自己生生做大的。我心態還行,這筆錢扔出去就沒打算再拿回來,不當投資,就當是丟了。”

她微笑。他談到生意的時候她總是這個淡淡微笑的表情,因爲她實際上聽不懂。她在大學裡的研究方向是敦煌壁畫上的文字,學歷不低,在博士一年級的時候和宋先生結婚。她的專業,宋先生莫說陪著談一談,實在是連那些字也一個不認識;而他的工作呢,她也只有邊聽邊點頭微笑的份兒,兩人對對方精通的領域都完全陌生,因此才生出帶有距離感的愛慕。

“熊熊的衣服呢?媽媽,熊熊要穿衣服了。”他們的女兒Grace在樓上說。

於是他們倆的眼睛一起亮起來,放下茶杯跑上樓去。Grace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每天醒來必哭上一會兒的小寶寶,而是一個五歲的幼兒園大班學生了。他們剛剛走上樓梯,Grace就蓬著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懷裡抱著毛茸茸的小熊布偶,歡快地撲進了爸爸的懷裡。

“爸爸爸爸!”她高興地喊著,被爸爸舉過頭頂又放下,又舉起一次。宋先生把她放在臂彎裡掂著,她似乎又重了些,沉甸甸的,散發著新鮮橙子的香味——那是靜姝給Grace專用的衣物洗滌劑的味道,也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以至於他平時走過賣橙子水果攤前的時候,常常感覺女兒就在附近似的,心情都會莫名地好起來。

這是他獨享的、甜蜜的巴甫洛夫反應。

靜姝從陽臺的晾衣竿上摘下一件小小的迎風飄著的布衫,穿在小熊身上,可惜兩隻袖子是一長一短的。

“Grace手工課的作業。”靜姝笑著說。

那布衫做得可是醜得好笑,下襬翹著,釦子也不是直線的一排。

可是宋先生好像看到了出自巴黎門店的高定禮服一樣,抱著Grace親了又親:“我最最聰明的小公主,我的天使!”

然後他們帶女兒出門吃冰激凌去。靜姝比別的母親開明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嬌慣女兒的腸胃,也不會因爲她多吃了兩口冰就提心吊膽,Grace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其實頂多吃上兩個球,她的注意力就被店家送的小玩具吸引過去了;午飯的時候他們吃火鍋,Grace想吃辣椒,他們也給她一碟辣油,辣哭了也不過再喝兩口果汁就好。他們不願意看到她有任何一點不遂心的地方,因爲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些人類共有的苦惱將在她成年以後伴隨一生,那麼就讓她的童年隨心所欲好了。

下午他們陪Grace去擊劍館上課,晚上是鋼琴課,把Grace送進鋼琴老師家後,靜姝問宋先生怎麼打發剩下的兩個小時,宋先生的臉上露出一層愧疚的神色,因爲他能從她的表情裡讀到她是想散一散步什麼的。

“實話說吧,”宋先生笑著,“我可不可以回去休息一下?昨天一夜沒有睡好。”

“啊!”她好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連連地道歉,“我疏忽了,早上你的臉色就不好。對不起。”

他們一起回長樂路的那個公寓。這是默契。因爲宋先生晚上要哄女兒睡覺後才能走。靜姝走進一樓的客房裡去,宋先生聽到開櫃子的聲音,然後是把鵝絨枕頭拍鬆的聲音,又用玻璃花瓶接了一大瓶清水進去,那是灌進加溼器裡的。她好像訓練有素的酒店服務生,而他站在這套自己買下的又生活了將近十年的房子裡,也像個客人似的。

他對自己說只瞇一下就好,一下下就好,因爲兩個小時後鋼琴老師家的司機會送Grace回來,然後她要聽爸爸講故事講到睏倦才肯去睡。這是每個週末的傳統了。等她回家的時候他必須是清醒的,不能睡眼惺忪,不能打哈欠,不能昏昏沉沉,不能有一丁點四十歲男人的中年憊相,父親只能是高大的、可靠的,永遠一手執劍一手執盾,站在女兒身後保護著她的。

可他還是沉沉地睡過去了,他知道不只是太累了的緣故。他和靜姝分開後的幾年裡他也在這裡過過幾次夜,都是Grace生病的時候,都是在這間客房裡,枕頭總是拍得很鬆,加溼器無聲地吐著煙霧,於是他也像在雲層裡一樣了,無邊的柔軟,無限的安全感,那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談判桌上的虛與委蛇,和泳池邊走來走去的白肚子和長腿子都不見了,只剩下這個柔軟的、安全的所在,可以給他一段在別處都不會有的香甜睡眠。

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面一片安靜,時間竟然是九點了,Grace應該在一個小時之前就回家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客房,廊燈和客廳的落地燈都亮著,明亮又不刺眼,靜姝坐在窗前的一把大圈椅上一回頭,扔下手裡的書站起來。

宋先生看到書的封面上還寫著“敦煌”什麼什麼。

“看你睡得太香,沒有讓Grace吵你。她睡著了。”

“還沒給她講故事。”宋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心裡有些遺憾。

“她已經5歲啦,不用再哄睡了。”

“是啊。再過幾年,連跟咱們倆聊天都嫌煩了。”

“還會把自己的臥室門上鎖呢。”

“還會把小男生送的生日禮物藏起來呢。”

他們一人一句地開著玩笑。

宋先生的肚子叫起來。

“我給你做點消夜吧。”靜姝朝廚房走去。

“不用不用,這麼晚了,洗鍋洗碗的又麻煩,我……”宋先生看看窗外,他想說他該走了,回他孤單又闊大的家裡,隨便看看冰箱裡有什麼沒過期的東西就填兩口,可是他又看著相隔一個客廳的前妻,她架著銀邊的眼鏡,這是看書的時候才戴的,這時候顯出一點斯文的學生氣,好像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學校的圖書館裡見到她時那樣。

於是他笑著說:“我叫外賣好不好?”

她也笑著說:“好,拐角就有一家,又幹淨又快,你吃不吃雪菜黃魚面?”

他也笑著說好。然後她又坐下來看書,他用手機看今天的新聞,窗下有路過的貓“喵”了一聲。

她突然擡起頭說:“敦煌文字學最近有一篇——”

他也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笑瞇瞇地看著她,準備聽她講這門學問的進展。她讀完博士後在研究所工作了一年就辭職了,專心在家照顧宋先生的起居,Grace斷奶後她又有了自由,去古籍出版社工作了半年,再然後他們陷入了痛苦的吵架、分居、離婚。離婚後她一個人帶女兒,不得不再次辭職。到現在爲止,她做全職主婦已經快四年了,宋先生當年分了一大半身家到她的名下,再加上每年鉅額的贍養費,她永遠不必再去做一個研究員或者編輯,她儘可以去社交、購物,像滬上名媛一樣買空一個奢侈品門店,成爲instagram上的名人,但是她沒有,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樸素、安靜,時常看看論文,好像一個正在準備答辯的大學生。

靜姝的話被門鈴聲打斷了。應該是他們的消夜。

“我來。”宋先生說著走去開門。

門口一個小孩子,帶著一身玉蘭樹斑駁的影子,小孩兩隻手各提著一個熱騰騰的餐盒,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

“是你呀?”

宋先生下了臺階纔看清楚,並不是什麼小孩,只是因爲站在臺階下面而顯得矮小,是白天那個一臉懵懂闖進會客室的小師妹,人中短短的,上脣總是嬌憨地翹著的那個。

宋先生覺得好笑:“你不好好上學,怎麼送起外賣來了?”

珠雨田笑呵呵地說:“這餐館是我媽開的,人手不夠的時候我就跑跑腿。32塊。”

宋先生數了錢給她:“真不錯,物美價廉,就在拐角是嗎?改天我去店裡吃。”

“你既然沒吃過,怎麼知道物美呢?”珠雨田歪著頭,臉上又露出了那嬌憨的表情。

“是你送來的,怎麼會不美?”宋先生習慣性地讚美著珠雨田,全然忘記了這是在前妻的家門口。他又朝珠雨田臉上看去,只見她眼皮腫著,也不是天然的浮腫,一看就是剛剛哭過。

“怎麼哭了,你媽支使你跑腿兒,不高興了?”

“沒有呀。”

“愛哭包,腫眼泡,你今天在開水間見到我是不是想說什麼來著?”

“哪有啊!”珠雨田攤開雙臂分辯著。

“啊,那就是我想多了?”宋先生還是看著她。

珠雨田轉身就走,因爲走得太急,一腳從臺階上踏空,差點摔一跤。宋先生提著兩個餐盒剛要回去,又見珠雨田在十幾米外站住了,她愣了幾秒鐘,好像積蓄著勇氣似的。宋先生站在原地等她。

珠雨田果然跑回來,仰著臉看著宋先生。

“我想知道,明年您還會設立去美國交流的獎學金嗎?”

“沒有意外的話會的。”

“意外是什麼?”

宋先生笑笑,他的意外是公司破產什麼的,但是他不可能這麼說。

“怎麼了,今年沒有入選?”

“今年……”珠雨田咬著下嘴脣低下頭,盯著水泥地面上的樹影,又擡起頭來說,“其實考中了半獎,當時我家還付不起剩下那一半的費用,就放棄了資格,然後名額給了另外一個同學。不過今天我家把這筆錢湊齊了,我去找教秘想把名額要回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我還是等明年吧。”

“咳,我以爲什麼事呢。今年就去,我讓教秘再加一個名額就行了。”

“這樣可以嗎?”

“獎學金是我捐贈的,我是老闆,我說可以就可以。”

“真的?”

“真的,不變卦,等一下我就給你們院長打電話。你的電話是多少?等我辦妥以後通知你,免得你不放心。”他本來想說“給教秘打電話”,想起教秘便是吳櫻蕾,又改了口。

珠雨田在他遞過來的手機上按下了一串號碼,然後跳著跑遠了,連道謝都忘了,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是禮貌上的疏忽,而是像她一樣高興地笑了起來。

他回到房間裡關上門,笑容還沒有從臉上消失,靜姝卻不在客廳裡了。盥洗室傳來水聲,然後是電動牙刷的嗡嗡聲,她走出來的時候,剛纔的和婉神色被冷冰冰的表情替代了,她遠遠地站著,用木頭一樣的嗓音說:“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宋先生愣在原地:“面已經送來了。”

“你自己吃吧,吃完帶上門。”

“兩份呀……”

“另一份倒掉吧。”靜姝說完就上樓了。

宋先生一下子明白了。畢竟是十年的夫妻,這點心意相通是有的。

他壓低了聲音在後面跟著:“怎麼了,我和女孩說兩句話,你又在胡想什麼?”

“宋總越來越厲害了,連未成年也不放過?”她在樓梯上轉過身來,宋先生差點撞到她。

這句話未免有些刻薄了,再加上她臉上的冷笑,宋先生又氣又惱。

“什麼未成年,她是大一還是大二的學生來著?至少十八九了吧。”

“那正好啊。”靜姝又冷笑,兩步上了樓。

“你講點道理行不行?”他站在樓梯拐角的平臺上,心中的火苗騰地躥到了喉嚨口,“別讓我受這種沒有緣由的冤屈行不行?我們白天在她的學校剛見過一面,剛纔見到又是她,覺得很巧纔多說了兩句,你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再說,我現在是個單身男人,就算有什麼問題又怎樣?”

靜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哦,是我孤陋寡聞了,原來只有單身男人才能隨意交女朋友,我是剛剛知道這個道理,難道宋先生也是剛剛知道這個道理嗎?”

他一下子萎靡了。在他們結婚的十年時間裡,他交過的女朋友手牽手能繞長樂路一週。她們大多數都很乖巧,從來不會打擾他的婚姻,時至今日,他仍然感激她們不太膨脹的野心,和足夠壓制情慾的智慧,錯只在他一人。那天他新結交的女友,一個皮膚白如混血的姑娘過生日,他拖著她的手走進一家位於大廈頂層的餐廳,發覺一個多人的位子上投來許多目光,那是靜姝和她的大學室友在聚會,上海這麼大,可就是這樣巧。

他隔著半個餐廳看著她,雪白的桌布,安靜的侍者,散發著琥珀樣光澤的酒杯後面,靜姝的五官慢慢變得扭曲,而另外的五個女人,他也都是認識的,她們都親眼見證過二十年前他多麼熱烈地追求她,此刻她們臉上的神色是驚愕與嘲笑的混合,還有一些幸災樂禍。

那天靜姝平靜地問他,她問一句他答一句,他不會撒謊,也恥於撒謊,因此帶著高貴的就義般的神情坦白了這幾十個女朋友的存在,同時懇求她的原諒。他永遠也忘不了淚水如何滾落在那張精通敦煌古文字的秀美的臉上,她如何在一瞬間變成了他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她號哭的表情像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野人,她給他的詛咒是咬牙切齒的惡毒,她把整個客廳的擺設和杯盤摔得粉碎,那姿勢像中了毒的野獸。

離婚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即使在一起陪Grace玩的時候,她在他面前也是沒有一絲笑容的,又過了一年多,時間慢慢沖淡了那些怒容,他們才恢復到朋友關係。

現在他又萎靡了,緊接著是一陣恐懼,他很害怕,怕她的哭聲和詛咒重新回來。

他幾乎是倉皇而逃,三兩步跑下樓梯,抓起外套和錢包就往外衝。那兩盒雪菜肉絲麪還放在門口的小桌上,靜姝一定會把它們倒進垃圾桶。浪費糧食是可恥的,於是他把這兩盒面也帶上了,重重地摔上門離開。

夜深了,長樂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兩排斑駁的樹影搖搖晃晃。

空駛的出租車有三五輛,經過他的時候按一按喇叭,宋先生擺擺手。

又一陣急促的喇叭,是因爲險些撞上他,他才發現自己走得東倒西歪,而且是走在馬路中央。好像醉漢一樣。

路邊蹲著一個人,鬍子拉碴的,身上披著一條滿是破洞的毛毯。這是個流浪漢,他正把小銅盆裡的硬幣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專心地數著。

“朋友,要不要吃麪?還是熱的。”宋先生說。

流浪漢說:“不嫌棄。”

於是宋先生也蹲下來,一人一碗,黃魚煎得很香,雪菜切得很細,湯底清亮,只是面有些坨了。

它最好的時光被耽擱了。

宋先生把餐盒裡的最後一口湯也喝掉了,用袖子抹著嘴巴,蹲著打飽嗝。

“回家吧,先生。”流浪漢說。

宋先生說:“是啊,該回家了。可家他媽的在哪兒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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