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何,眼前的場景讓姬明歡感到一陣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同樣的壽司店,同樣的吧檯,同樣的沉默,同樣的人數(shù)。
上一次是顧文裕、蘇子麥、柯祁芮;
這一次是顧文裕、顧卓案、顧綺野。
只有一個人不變,也只有一個人永遠在偷偷地樂呵著,沒有參與到苦大仇深的氛圍內(nèi)部——這就是一個頂尖玩家的自我修養(yǎng)。
此時此刻,一陣死寂籠罩在父子三人之中。
他們在客人之中格格不入,彷彿蒙上了一層灰色調(diào)濾鏡,就連東京的晨光照入店內(nèi),掠過他們身周時好似都暗淡了那麼一秒。
坐在一旁的客人忍不住側(cè)目、咋舌,心想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們看起來這麼苦大仇深。
吃個壽司,搞得好像來收保護費的黑道混混一樣。
店主都要被他們的表情給嚇尿了,用菜刀切著三文魚的手一抖一抖的。
他時不時從砧板擡眼,觀察著父子二人陰晴不定的神情。
好在,吧檯上還有一個姬明歡算得上氣定神閒,神色自如。
他好似入定老僧一般,靜靜地坐在二人中央。
這個平平無奇的少年插在兩個黑社會大哥的中間,就好像一管定心劑,狠狠插入周邊客人的心臟,讓他們暗暗鬆了口氣。
片刻之後,顧卓案忽然擡手,把掌心搭在顧文裕的腦袋上。
他微微壓低面容,面色複雜地深吸了一口沉悶的空氣。
嚥了一口唾沫,儘可能讓聲音顯得沒那麼陰鬱,然後說:“文裕,回去後好好跟我講講發(fā)生了什麼吧。妹妹最近離家出走,我們都很擔心她會不會染上什麼奇怪的東西,比如邪教、傳銷組織之類的,你知道,現(xiàn)在外面這些東西很多……”
姬明歡翻了個白眼。
這會兒他彷彿代入了《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心情,腦海之中響起一句蕩氣迴腸的話語:
“如來老狗有屁就放,把你的手從俺老孫的頭頂拿開。”
但想歸想,他可沒有金箍棒,也沒有筋斗雲(yún),頂多小小地毀滅一下世界罷了,終究還是得屈服於殘忍的現(xiàn)實。
於是老實地點點頭,說:“哦哦……好的老爹,我也擔心妹妹誤入歧途。”
既然老爹交代完了,也該輪到一旁的大哥開始發(fā)力了。
父子聯(lián)合雙打,威力恐怖如斯……
姬明歡已經(jīng)開始爲蘇子麥回家之後的生活而憂心了,想必妹妹到時肯定少不了被這倆天災(zāi)大老爺拉去開會。
好吧,並非憂心,而是幸災(zāi)樂禍。
他已經(jīng)在心裡頭偷笑了。
沉思半晌,顧綺野緩緩扭頭,看向面無表情的姬明歡。
他語氣溫和地說:“小裕,你那個朋友的聯(lián)繫方式,方便給我一下麼?”
“哪個朋友?”
“就是當時我們剛下飛機,在六本木街頭看見的那個朋友。”顧綺野頓了頓,“就是穿風衣的那個女生。”
“不是,你要她的聯(lián)繫方式幹嘛?”姬明歡狐疑地說,“老哥,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雖然這個姐姐的確長得很精緻、很好看,還是個混血兒,年齡也和你相近。”
說到這,他深深地強調(diào)道:“但……人家的性取向可不一般啊。”
說到最後,姬明歡刻意加重語氣,彷彿在暗示蘇子麥的貞操已然不保。
又埋下了一條導火索,不愧是我,他心中暗暗自誇。
沉默半晌,顧綺野低垂著眼,緩緩地開口說道:
“文裕,我很認真地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可以麼?”
“到底是什麼問題?”姬明歡嘆氣,“搞得這麼緊張兮兮的,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倆是黑社會,我欠了你們幾百億日圓,所以拉我來這裡吃最後一頓斷頭飯,等我剖腹自盡呢。”
顧綺野沒理會他的一系列白爛話,而是平靜地問道:
“我們還在中國的時候,那個把小麥帶走的女生,是不是就是你的這個朋友?”
姬明歡一愣。
他搖搖頭:“呃……不是,哥你怎麼這麼莫名其妙?老妹人在中國,我這個朋友在日本,怎麼把他帶走?合著她會飛呢,還是能穿越時空啊?”
說這話時,他故意拖長語氣,顯得自己像是在撒謊。
雖然他就是在撒謊。
顧綺野心中思緒連篇,他知道柯祁笍契約了火車惡魔,想把一個人從中國帶到日本,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小麥……”
他心中無聲呢喃著妹妹的名字,眼底閃著微光,片刻之後他擡手抵在姬明歡的後腦勺上,扭頭盯著他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問:
“真的麼?”
他很少這麼認真說話過,但凡瞭解一點顧綺野的人都會知道:即使心情一般的時候,顧綺野也會說話帶笑,給人一種鄰家哥哥般的親和感;
所以顧綺野的臉上不帶笑意的時候,即使他用非常普通的語氣說話,在別人眼裡也會顯得像是自己在生氣。
倒不如說……他就是在生氣。
顧綺野在生自己的氣,明明妹妹攪和進了那麼危險的事,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到底算哪門子的哥哥?
此時此刻,這父子兩人一人握著顧文裕的頭頂,一人握著他的後腦勺。這一幕有如古代的修羅場,附近的日本人不禁投來目光,還以爲他們在拍著什麼綜藝節(jié)目。
附近有女生捂著嘴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尖叫,因爲父子三人的外貌優(yōu)越,她們還以爲這是什麼狗血的耽美劇現(xiàn)場。
“你們煩不煩?有病一樣,早知道就不跟你們說了。”
姬明歡實在煩不過來,乾脆擡手拍開了他們的手。
脫離二人魔掌之後,他吸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說道:
“哎,我把她的電話給你就是了。你自己問吧。”
這就是一個合格的灰色人物該做的事,挑起事端之後把鍋甩給柯祁芮,全身而退。
他最討厭的人就是柯祁芮了,這個可惡的火車女,天天就喜歡找他事,先調(diào)查他的二號機,後面還派人來追蹤他的一號機。
這不得讓藍弧大哥給這個女人找點苦吃?
“居然敢對藍弧大老爺?shù)拿妹谩⒐礞R大老爺?shù)呐畠簞邮郑瑴蕚浜檬芩腊桑撍赖呐疖噦b!”
姬明歡想到這兒,忍不住哼哼兩聲。
“好吧,那你用微信發(fā)給我就行。”顧綺野點了點頭。
姬明歡恨不得立馬把微信給他,讓他去難爲柯祁芮,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他說:“吃完飯再發(fā)給你。哎,明明是來吃飯的,你們搞得像在審問我一樣,沒一個是人。”
與此同時,服務(wù)員上菜了,也算是爲姬明歡解了圍。
三人也不再說話,沉默地各吃各的。
姬明歡悠悠然地坐在父子中間,一邊吃著三文魚壽司,一邊用手機刷著特攝劇《假面騎士艾克賽德》的短視頻——這是前幾天在監(jiān)禁室裡,孔佑靈說給他聽的特攝劇。
但孔佑靈沒把這部特攝劇看完,說的劇情也斷斷續(xù)續(xù),他乾脆在短視頻平臺,把這部劇剩下的部分補完了。
等吃完壽司之後,他便第一個起身,像還在生悶氣似的,頭也不回離開壽司店。
顧卓案和顧綺野都沒攔他,兩人都知道自己不小心把氣撒在了顧文裕身上……
明明文裕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局外人,我不該用那種語氣跟他講話的,想到這兒,顧綺野搖了搖頭,打消腦中凌亂的思緒。
他從吧檯前起身,把顧卓案一個人留在原地,向著壽司店外走去。
就在這時,顧卓案忽然從身後開口,叫住了顧綺野:“綺野……”
“怎麼了?”顧綺野停下腳步,側(cè)眼看向他,冷冷地問。
他本就不怎麼待見這個老爹,更何況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纏身——他必須給柯祁芮打一個電話,確定蘇子麥和她有沒有關(guān)係,於是此時的心情更是不耐煩。
“我,只是想說……”顧卓案欲言又止,思緒亂如麻。
“我給你一個建議……離我遠一點。”顧綺野低聲說,“我願意和你說話,完全是因爲文裕還對你這個父親抱有期待……你應(yīng)該看得出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我不一樣……我早就對你死心了。”
顧卓案低垂著頭,半晌後低聲說:
“我只想說,你是我的兒子。不管你在做什麼,你以後會做什麼,我永遠會站在你這一邊。我不會勸你,也沒資格勸你,但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顧綺野沉默一會,面孔微微抽搐。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事到如今,來跟我說這種假大空的話,你覺得有意思麼?”
他頓了頓:“我不需要你,我不管做什麼,都不會需要你。”
說完,顧綺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7月17日,這一天的夜晚。
二號機體夏平晝坐在咖啡館閣樓的屋頂,眺望著燈火通明的東京市。
晚風漫漫。
不遠處,象徵“卡牌事件”的巨大紅色感嘆號正矗立在夜空中,與他相隔不到兩公里——這個感嘆號出現(xiàn)在五分鐘之前。過於顯眼,他不可能沒注意到。
本來他打算讓一號機體過去看看,但東京鐵塔離東京灣這邊太遠,黑蛹趕過來太廢時間。
於是姬明歡讓二號機體打開了手機上的“骷髏頭”軟件,想事先確認這起“卡牌事件”是否與惡魔有關(guān)。
點開軟件後,一張地圖在他眼前呈現(xiàn)開來。這是驅(qū)魔人協(xié)會的系統(tǒng),如果附近有惡魔出現(xiàn),會在地圖上顯現(xiàn)出一個光點。
“小貓,在幹什麼?”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閣樓的窗臺傳出,姬明歡垂目看向正坐在窗臺上的綾瀨摺紙。
和服少女的側(cè)影清冽,她遠眺著燈火通明的都市,眼瞳中倒映出一片萬家燈火構(gòu)成的星海。
“在看風景。”姬明歡淡淡地說。
綾瀨摺紙聞言,輕輕一躍,便來到了閣樓的屋頂。赭紅色和服的袖子在晚風中搖曳。
她坐到了夏平晝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著遠處。
全長798米的東京灣彩虹大橋燈火通明,正變換著彩虹七色光芒,橋身上來往的車流匯成一條光龍。
東京灣的潮浪一環(huán)接著一環(huán),世界籠罩在嘩嘩的海潮聲中。
“我有個問題。”姬明歡從手機上擡眼看向遠方,開口打破了片刻的靜謐。
“什麼?”
少女的聲音永遠清清淡淡的,就像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偶。
“你這麼照顧我,是因爲想氣一下長命追情老太婆麼?”
“我沒那麼無聊。”綾瀨摺紙說,“只是覺得好玩。”
“好玩?”
“嗯。”
就在這時,口袋中手機振動,忽然彈出“叮”的一聲提示音。
姬明歡掏出手機,垂眼一看,APP的地圖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色的光點——這意味著驅(qū)魔人協(xié)會的裝置,搜查到那裡存在著一頭惡魔。
而這個光點的位置,正好與卡牌事件的位置重合。
“嚯……果然這個卡牌事件和惡魔有關(guān),讓夏平晝拿下那頭惡魔就是一舉兩得。”想到這兒,姬明歡扭頭看向綾瀨摺紙。
綾瀨摺紙正靜靜眺望著遠方,晚風把她一頭清麗的黑髮吹起,露出素白的臉頰,鬢角的髮絲輕輕撓著她的耳側(cè)。
姬明歡收回目光,指了一下遠處,開口對綾瀨摺紙說:
“那裡有一頭惡魔,你可以帶我過去麼?”
“叫主人。”沉默片刻,和服少女說。
“喵。”
綾瀨摺紙起初面無表情,片刻之後,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她垂眼看向燈火通明的長街,素白的小腿在晚風中晃了晃。
忽然間,一陣沙沙的聲響在兩人耳邊響起。
那不是晚風。
只見從閣樓之中一疊又一疊的紙頁紛飛而來,在半空之中匯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長龍。交錯的紙頁構(gòu)成了它的骨架,填充著每一個骨節(jié)。層層相疊的頁片像是鱗片一樣在風中開合,嘩嘩作響,掀起一片呼嘯的風壓。
直面著這頭長達十米的紙龍,姬明歡的一頭額發(fā)被風高高撩起,眼中掠過一絲訝異。
他微微一愣,心想這就是準天災(zāi)級麼,隨手搗鼓一頭這麼大的玩意出來……
和服少女從閣樓的屋頂起身,踏上了紙龍的腦袋,側(cè)過頭來,漆黑的眸子盯著他的臉龐。
“過來。”她向他遞出纖長的右手,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