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雲身材矮瘦,此刻突然“膨脹”了起來。
當一個人沾沾自喜,自鳴得意之時,也會自我“膨脹”起來,不過,那只是幻覺,是在心理上發生,並不在實際上出現。
拓跋雲的突然“膨脹”,是因爲他連中六十矢。
一個人中了那麼多支箭,任誰都會“膨脹”起來。
所以拓跋雲連倒都倒不下去,因爲箭桿抵住了地面,反而把他的屍首撐住了。
雷滾的眼睛立時發直。
同一瞬間,本已收緊的天羅地網驟然張開,白愁飛向他飛撲了過來。雷滾搶身“玉蟒翻身”、揉身“黑虎卷尾”、掠身“黃龍轉身”、彈身“魚躍龍門”,四下身法,齊施並用,雙掌“倒轉陰陽”,雙腿“龍門三擊浪”,一面搶攻,一面搶道,邊打邊逃,逃了再說。
他這一招連環飛腿施展“龍門三擊浪”,看似強攻,實是飛退,只要敵人一旦搶進,這三踢就變成極爲凌厲的殺著,雷滾就憑這一招三式,有連殺五人傷四人共九名高手的紀錄。
何況他現在不求傷敵,只圖自保。
只要逃過對方的截擊,他就可以退到牀上。只要退到牀上,他就可以立時發動機關,讓他跌入秘道,及時逃出生天。
他踢出左腳,眼看要踢中白愁飛的前一剎那,已軟了下來。
白愁飛中指一戳,已是點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那一條腿,彷佛馬上跟他完全脫離關係。
可是雷滾還有右腿。
他右腿只差半寸,就要踢到白愁飛的胸膛,但白愁飛的中指,不偏不倚,不遲不早,也點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雷滾的右腿,立即也等於廢了。
兩條腿都不管用了,雷滾自然也踢不出第三腳來。
白愁飛可有第三指。
第三指就戳在他的中極穴上。
雷滾立即軟了,就像他雙腳一般,完全癱瘓了。
然後他才聽到白愁飛向剛剛新升任的九堂主趙鐵冷道:“薛西神,謝謝你。”
雷滾本來已經癱瘓,可是乍聽到“薛西神”三個字,就完全崩潰了。
癱瘓,只是身體上的脆弱。崩潰,卻是心理上的放棄。
他已豁了出去,咬牙切齒地道:“趙鐵冷,你這個卑鄙小人!”
薛西神沉重地道:“不錯,趙鐵冷是個卑鄙小人!”
雷滾知道趙鐵冷已暴露身份,自知必被殺而滅口,故而恨聲道:“你背叛‘六分半堂’,出賣雷總堂主,你不是人!”
薛西神道:“趙鐵冷的確不是人!他背叛‘六分半堂’,有負雷損栽培,可是,我不是趙鐵冷,我是薛西神。”他昂然道:“薛西神是蘇公子的人,當然要忠於‘金風細雨樓’。”
雷滾已完全絕望,只好道:“難怪你會通知我,應要小心提防,這兩天‘金風細雨樓’的人會來殺我,原來要我入了你的甕,栽在這裡。”
薛西神道:“要不是這樣,我又怎能得到你信任,負責在這兒佈防?如果你不是已小心防範,雷損怎會放心讓你來這裡荒唐?”
雷滾憤然道:“好,很好,好一個蘇夢枕,單憑他一個薛西神,就讓我上了大當!”
白愁飛忽道:“也讓我上了當。”
薛西神道:“哦?”
白愁飛道:“真正執行任務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負責來自投羅網,你纔是這任務的主角。”
薛西神冷冷沉沉地道:“有兩件事你要明白。”
白愁飛道:“你說。”
“第一,要是沒有你,我就不會得手,所以,我們這個任務,沒有主角配角之分。”薛西神語重心長地道,“第二,如果蘇公子用一個才結識一天的人,就可以完全取代相處多年的老部屬,而且由他獨力執行重任,他還會不會當這位新主人是一個可以相隨千年不覺遠、相伴十年不覺長的人呢?”
白愁飛的表情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見薛西神一樣:在他印象裡,薛西神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可是,他現在終於發現,薛西神在某方面是一個極堅持原則、矢志不移的人。
他的原則就是忠於蘇夢枕。
白愁飛道:“有的。”說著點了點頭。
薛西神奇道:“什麼有的?”
白愁飛倦倦地一笑道:“原來忠、義二字,在江湖上,還是存在的。”
薛西神笑得有些無奈,“我們堅信它有,它就有;如果認定它沒有,至少,心裡會更不好過。”
白愁飛向癱在地上的雷滾瞄了一眼:“就不知道他有沒有?”
雷滾怒道:“大丈夫寧死不受辱,你殺了我吧!”
薛西神非常認真地問:“你想死?”
雷滾愣了一愣,他不知道他居然還有機會選擇。
薛西神似是惋惜地道:“他真的想死,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白愁飛嘆道:“真可惜,一個人活下來該多好,才二十來歲,如果不死,起碼還有四十年的光景,可以享受……”
薛西神搖頭道:“唉,單是他的妻妾,至少可以讓三十個男人享盡豔福,他的財富,可使六十個人享盡榮華,他自己卻空擲一身本領,躺在冷冷的黃土中。”
白愁飛無奈地道:“那也沒法子了。人求速死,誰能讓他活下去?”
雷滾終於忍不住了。
他的汗如豆大,不住地淌落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不死,他一旦發現自己還有活命的機會的時候,剛纔的勇色豪情,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現在反而沒有感覺到癱瘓,不覺得崩潰,而是恐懼:
怕死。
怕是奇妙的感覺,一旦開始感到害怕,就會越來越害怕了。
他咬著下脣,已咬出血來,但上排牙齒隔著脣肉,依然跟下排牙齒磕出聲音來。
薛西神不忍地道:“看來,他是隻想全忠,我們只好下手了。”
白愁飛辭讓道:“還是由你來動手好了。”
薛西神慎重地道:“我只好讓他死得痛快一點,不那麼痛苦。”
雷滾終於忍不住。
他叫了起來:“等一等!”
兩人停了手,微笑望著他。
雷滾遇到他這一生裡最大的決定,牙齒打著顫,終於下定決心,大聲問:“如果我要活下去,有什麼代價?!”
“每個人活下去,都要付出代價,”薛西神鐵一般地道,“有的人付出較爲慘重,有的人卻輕鬆得很。不過,無論我們要你付出什麼代價,我們都有辦法不讓你反悔,你信不信?”
雷滾的汗滴當真是滾滾而下,“我信!”
白愁飛忽道:“這二十個人,不會有問題?”
“他們都是我的親信,”薛西神道,“正如我是蘇公子的親信一樣。一個人連他的親信都不信任,那等於是不信任他自己。”
他反過來問白愁飛:“雷嬌是不是肯定暈過去了?”
白愁飛充滿自信地道:“在兩個時辰之內,你就算在她耳邊敲鑼打鼓,她也絕不會聽到。”他傲然道:“雷卷用的是‘失神指’,而我施的是‘驚神指’,‘驚神指’的威力,絕對要在‘失神指’之上,這點你萬萬不可忘記。”
“我當然不會忘記,”他說話有點像金鐵交鳴,“我是薛西神,同時也不希望你的‘驚神指’,有一天會用來對付我們‘四大神煞’。”
“但願不會,”白愁飛眉一揚,一笑道,“因爲對付你們‘四大神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頓了頓,語音也似刀鋒:“不過,也是件最有挑戰的事。”
有很多人,天生下來就喜歡冒險,他們更喜歡刺激,騎最快的馬,下最大的賭注,到最熱的地方,吃最辣的菜,殺最難殺的人。
這些事對他們而言,無疑充滿了挑戰性。
他們喜歡面對挑戰。
因爲他們喜歡向自己挑戰。
王小石不是。
他不是去挑戰。
他想去玩。
雷恨是一個憤怒的人,他聽說過,所以想去激怒他,看他究竟有多憤怒!
雷恨是一個惹不得的人,他知道了,所以想去招惹他,看他到底有多難惹!
雷恨是一個武功“沒有破綻”的人,他明白了,所以想去跟他動手,看一個武功上沒有破綻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除了利益與必要之外,有些人做事,只是爲了寂寞。一個人寂寞,就會做一些使他自己比較能夠不寂寞的事,所以一個人不管做什麼事,只要是因爲寂寞,對他自己而言就是可以成立的理由。
因爲寂寞有時候,比死還可怕。
有些人做事,卻是因爲不平,不平是一種志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能過得很熱鬧,就算他一無所利,而且絕對不必要去挺身而出,可是隻要因爲“不平”,他就有理由去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
因爲不平有時候,比求生的意志還強烈。
不過王小石不只爲了寂寞,也不只爲了不平,他除了爲了蘇夢枕去“找”雷恨外,他還爲了好玩。
好玩是人類的天性,當一個人不好玩的時候,生命力也開始衰退,所以兒童最好玩,而老人家渴望求得生命力,也有不少“返老還童”,好玩起來。
不過這種好玩,只是夕陽無限好的回光。
雷恨是個一點都不好玩的人。
王小石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發泄著他的恨意。
他發泄恨意的方法,是撞牆。
他當然不會是用身子去撞牆,他既不是牛,也不是大象,他是雷恨,所以他用左掌右拳,遙擊在牆上,以牆上反擊掌風拳勁之力,來互蕩回激,形成一股越來越大的勁氣,而他人就在勁氣之中,四棟圍牆之內。
他的人在四面圍牆的中央,身子絕不觸及圍牆。
他的掌風拳勁,互相撞擊、激盪、抵消,決不擊倒圍牆,但卻從四面八方,擊向他自己。
每當有拳勁襲來,他使以掌風相抵;每有掌風劈至,他便以拳勁反挫。如是者,在三丈寬長的空地裡,佈滿了無可宣泄裂濤驚雷似的勁氣。
雷恨就藉此練功。
他絕不肯浪費他的“恨”意。
他在四面圍牆之內,借恨意練功。
他名氣大、地位高、武功好,誰敢惹他?但他還是勤加練功,從來不放過任何可以練功的機會。
一個人成功,只有三個條件:一是他有才分,包括聰明;一是他勤奮,肯下苦功;一是因爲他幸運,能有機會。
──但一個人能有卓越的成就,必定三者俱有才成。
雷恨有天分,肯下苦功,而他又是雷家的親信,所以他的“五雷轟頂”,是雷門子弟中練得最高的一個。
可惜還是不如雷動天的“五雷天心”。
所以他矢志要在武功上趕過雷動天。
他可不敢跟總堂主雷損爭強鬥勝,但與老二雷動天爭鋒,他還是有這個野心的。
──要逾越強者,就得痛下苦功,這是最直接而又最有效的辦法。
雷恨一邊在四面高牆中練“震山雷”心法,一面懷恨著昨天的事。
一想到昨天眼見蘇夢枕而不能出手,他就恨得牙癢癢的。
他心頭一發恨,就忍不住要殺人。
他今晨已殺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一個是“迷天七聖”的叛將,一個是出賣“六分半堂”的弟子,一個是洛陽城“妙手堂”派過來的奸細。
今天早上,在他第一次心頭痛恨之際,便把“妙手堂”的奸細抓來,置於四面圍牆的中心,他一發拳掌,勁氣迴盪,他不斷髮拳吐勁,活生生地把那人震得五臟離位,吐血身亡。
在他心中第二次恨意激起之時,他把“迷天七聖”的叛徒抓來,同樣置於場中,拳勁吐卷,那人竟被勁風狂飆撕裂得膚裂肌斷,他對他功力的進步,感到滿意。
到了第三次大怒之時,就叫人把“六分半堂”的叛逆抓來,吐勁發力,掌力迴盪,拳風激卷,那人竟被無形勁氣撕裂了嘴脣,直裂到兩鬢上去,連眼珠子也突飛了出來,鮮血迸射,慘不忍睹。
雷恨更覺得滿意。
他還想試一次,他一天總要恨個五六次才能平息。
還有一個受押待死的人,正是“金風細雨樓”的門徒。
對付敵人最好的辦法是:給他消恨。
所以他先把牆內的餘勁抵消,再拍了拍手掌。
“敵人”馬上就會被推進來,給他作爲“試驗”,他決定要這個“敵人”死得比前三名更過癮些。
雷恨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
他喜歡過癮。
拿別人的性命來過他自己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