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要避難這件事, 張靜一直以來都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開始有了各種擔心。要怎麼對老孃解釋才能不驚嚇到老人家還在其次，主要是書院這頭他放不下。

錢夫子對於文瑞的安排是早就有數(shù)的, 但他拒絕離開。在他看來, 無論是什麼原因, 學堂應(yīng)該始終都是一方淨土。畢竟百年樹人, 這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基業(yè)之一。

而且老先生孑然一身, 如果錢師母還在他或許還會考慮爲了不讓老伴擔心而暫時離開。但現(xiàn)在他無牽無掛，學堂就是他的一切，誰也說服不了他丟下學堂自己跑路。

錢夫子於張靜就像是另一個父親一樣, 如果老先生再年輕個三十歲張靜也就不一定會像現(xiàn)在這樣頭疼。但他畢竟已經(jīng)年逾古稀，雖然看起來精神一向不錯, 但夜間咳嗽冬日畏寒之類的情況也是越來越常見, 說到底年紀擺在那裡, 那都是不可抗力。

要如何說服老先生跟自己一起走，這成了張靜眼下最大的課題。

對於讓張靜帶文祈全家離京的事情錢夫子倒是很贊同, 他從來不是老頑固類型的學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一般人更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個道理。

文瑞那邊接下來要進行的事情，如果一切順利，那麼自然是國家的福氣百姓的福氣, 順遂安寧的過渡大概是每個新皇帝都夢寐以求的。

但萬一有個什麼萬一, 那必然就會直接演變成腥風血雨, 到時京裡只怕就是首當其衝。

而且本朝帝都所在位置有點偏, 離西北疆域不遠, 如果這裡有什麼動盪不安，外頭的胡虜韃子必然會乘虛而入。要是事態(tài)發(fā)展到那個地步, 就算是私心，錢夫子也不希望張靜還留在戰(zhàn)火衝突的關(guān)鍵地方。

文瑞知道他們爺兒倆之間在爲這事兒較勁，只是他沒辦法插嘴。因爲他看得很清，錢夫子這次是有打算不成功便成仁的。

自己所在進行的事情，風險自然不能說百分之百沒有，不僅不是沒有，反而還是很有些大。而新學府才落成不多久，到底能經(jīng)得起多少風雨衝擊，誰也說不好。

如果自己的大舅能趕在過世之前順利的讓位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這個可能性只怕是相當?shù)男　?

其實老皇帝最近兩年已經(jīng)有心想要廢太子了，但文諳的表面功夫做的很好，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藉口。這次他們賭的其實也是文諳再不想等，會在老皇帝病中下手。

真要說起來，文諳這個太子爺也並不是算太出格的那種。相比較歷史上以往的亡國君們，文諳遠不到那個地步。

他本身還是有政治抱負的，只不過這個抱負需要極高的代價，是否應(yīng)該讓全國的百姓都來承受這個代價，就實在是有點見仁見智了。

在文諳的眼裡，文家就是適合馬背征戰(zhàn)，開疆闢土。所以如果他登基了的話，必然會大修軍事，然後向著四面八方拓展領(lǐng)土。

對於一個國家，這種事情說不來是好還是壞，但內(nèi)耗絕對巨大。

文歆的想法則正相反。

他更偏向國家要先守，守的好，國富民強，自然四夷歸順天下太平。

但這個想法很多時候也會被人詬病，認爲只是種紙上談兵。他們所堅持的是真的想要要想四夷歸順，絕對要靠自己拳頭硬。

這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的事情，因爲哪種情況都能在歷史書上找到能印證自己的範例。但對於老百姓來說，毫無疑問這種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會更受到他們的歡迎。

畢竟沒有人天生喜歡一輩子東奔西走顛沛流離，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自己的日子纔是正經(jīng)。

文瑞個人也更傾向這個政策，建國這十多年的發(fā)展他是看在眼裡的，而開國的那十多年他也是經(jīng)歷過的。

雖然當年尚且年幼，很多事情並不是太過明白，但到底是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就算自己不懂，天天看到哀鴻遍野，哪怕只是憐憫之心也肯定會感到悲傷難過。

建國之後的情況他更是親身參與其中，看著原先苦不堪言的民衆(zhòng)逐漸安定下來，頭幾年面黃肌瘦的人還很多，但漸漸的人們臉上的笑容變多了，體態(tài)也逐漸豐腴起來。

要說他這個睿親王活到現(xiàn)在對什麼感觸最深，這絕對是其中之一。而且這不僅是感觸深，更是種感動。感動於民衆(zhòng)的勤勞、感動於民衆(zhòng)的淳樸、感動於民衆(zhòng)的樂天知命。

雖然說無論是文諳還是文歆登基對他文瑞的影響其實應(yīng)該都不會太大，但如果能讓他選擇的話，他也會更樂意於守護這些處於國家最低層的、然而卻是整個國家基礎(chǔ)的平民大衆(zhòng)。

這些事，在最初的時候他自己完全沒有自覺。那時的他對於新帝是誰，判斷的基礎(chǔ)只在於誰對於自己能更有利。

只不過最近以來，隨著和張靜交往的愈加深入，或許真的是有一種“找到了心”的感覺，對於這個天下，對於這個天下所應(yīng)蔭庇的蒼生，都有了一種推己及人的認同感，進而也產(chǎn)生了一種責任感。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家，每個人都不會希望失去自己的家。如果他在他的位置上能爲這些事情略盡一些薄力，那麼就應(yīng)該去做。否則那和素餐尸位有什麼區(qū)別？

以往的文瑞不會這樣去思考，而現(xiàn)在，他覺得這也是喜歡上張靜之後所帶來的好處之一。

這種被喚醒的責任感讓他有時心中會覺得疼痛，但更多的，卻是自己活著、併爲了某個理想而在奮鬥著，這樣的激情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充實感覺。

有了這樣的感悟之後，對於錢夫子的決定，他完全能夠理解，也無法出面去阻攔。

還是那句話，或許如果錢夫子並非孤身一人的話，他的這種決絕就會顯得不合適。但他現(xiàn)在就一個人，就一個理想，如果一定要他放棄，那未必就不是另一種變相的殘忍。

所以最後文瑞也沒有去幫張靜一起勸說錢夫子改變主意，而只是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學堂面臨任何問題。

這是他在這件事上唯一能做的，也是必然要做的。不僅僅因爲錢夫子對於張靜來說很重要，也因爲他敬重錢夫子，並且懂得了所謂的責任到底是什麼。

對於文瑞最終沒有幫自己勸說錢夫子這件事，張靜有點賭氣，不過他自己到最後也沒明白爲什麼會有這種賭氣的情緒產(chǎn)生。

這種就好像突然被背叛了一樣的情緒來的完全沒有道理，細想的話文瑞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甚至還向自己許下了承諾，一定會保證錢夫子的安全。

但張靜就是覺得賭氣，並且不願意去面對賭氣的根本原因。因爲潛意識裡多少意識到了那是種好像想要撒嬌一樣的任性感覺，這讓他覺得害怕。

於是最後他就帶著這種不明所以的情緒上了路。

這次對外的名義是回張媽媽老家探親，爲了不驚動太多不必要的人，張靜和張媽媽帶著文祈先走，小四和王姐兒跟著，只有文十一跟著護衛(wèi)，一行人走的簡直可以說是悄沒聲息。

而稍後幾天纔出發(fā)的，由文憲帶隊的隨行人員隊伍就壯大了許多，打的名義則是已經(jīng)深秋，要替文瑞南下去採辦年貨。

這名頭實在太冠冕堂皇，也十分方便王府大張旗鼓的準備，所以就算是春娘那樣的都沒太過在意。連春娘這種都沒在意，其他眼線就更不用說，文憲就在那無數(shù)雙眼皮子底下準備了一大堆要帶到文家莊的東西。

這事兒其實挺有成就感，不過文憲沒敢跟任何人說。

他這次南下也確實還需要幫王府採辦年貨，也就是說，他帶出去的人手，除了留在文家莊的一部分，大部分還得跟著他再回來。現(xiàn)在太得瑟，回頭鐵定被他家爺算後賬。

這準備期間倒是出了一件比較想不到的事情，張媽媽在他們離開之前悄悄的壯著膽子拉著丹青去找了文憲，跟他打聽能不能把小青娘子捎上一起走。

丹青和文瑞的事情老太太很有眼力的什麼也沒問，但是丹青每次看到文祈那個眼神和動作就說的比什麼都透了。雖然文祈現(xiàn)在還是很奇怪的喊她姨娘，不過在老太太看來，稱呼也就是個稱呼而已，有些東西是不會因爲稱呼不同就變掉的。

這次張家要離京的原因，張靜是挑了一些不會嚇到老太太的部分給她說的，所以她並不是特別明白。但有一點她很清楚，那就是小青娘子和文祈又得分開了。

張靜暫時還不能結(jié)婚生自己的孩子，文祈現(xiàn)在又是幹孫，她是疼到了骨子裡。連帶著對小青娘子的境況也就心生憐憫，這才鼓起勇氣豁出去自己的老臉皮不要，直接去找了文憲。

這種事文憲自然不敢擅自做主，最後私下裡悄悄請示了文瑞，得到文瑞的首肯，這才把好消息轉(zhuǎn)達給張家。

文瑞倒是並沒有想到這點，直到文憲來跟自己問才意識到。這時他已經(jīng)不至於看丹青就像是看要來搶兒子的惡婆娘那樣，想想文祈的樣子，終究也是有點不落忍，所以最後也就同意了。

最後得到確認可以跟兒子一起走，丹青幾乎要喜極而泣，同時也下定了決心：這輩子是自己欠張家的，這份恩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忘。

對於張靜來說，這大約也可以算是意外收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