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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陸秉德找到何一遠的時候,他正往機器裡面放鐵板,狹小而密閉的空間裡,高溫難耐,他的汗水如雨,滴滴落下。

陸秉德一嘆:“一遠,國家費了那麼大的力氣送你們出去,就是爲了讓你們回來幹這些的嗎?”

何一**靜而笑:“陸伯伯,從小您就教導我和國平國安,勞動是光榮的,更沒有貴賤之分。”

“我到今天爲止仍是持這樣的觀點,所以,這裡的每一個人我都尊重,包括你在內(nèi)。” 陸秉德看著他,一字一句開口:“我只是覺得,好鋼應該用到刀刃上,每個崗位都有最適合的人才,你的聰明才智不該只侷限於這些誰都幹得了的技術活之上,你可以爲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我想,這也是你當初到蘇聯(lián)留學的初衷吧。”

何一遠沒有說話,沉默著繼續(xù)著自己手上的動作。

陸秉德看了他一眼,繼續(xù)開口道:“一遠,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向來欣賞你,所以今天我們坦率的談談,就像從前一樣。”

說著,他吩咐自己的秘書到外面等著,秘書當心室內(nèi)溫度過高,建議他們到外面等著的車上去談,陸秉德只一笑,說,生死線上出來的人,還怕這點溫度?

秘書無奈,只得走了,室內(nèi)於是只剩下他們兩人,陸秉德狀似不經(jīng)意的開口:“國安回來了,你知道嗎?”

何一遠搖頭笑道:“這我倒還真不知道,回來多久了?”

陸秉德看著他的眼睛,直截了當?shù)拈_口道:“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我今天找你,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爲她。”

何一遠一時怔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陸秉德靜靜的看著他,沒有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細微變化:“國安去蘇聯(lián)讀了這麼些年的書,年紀也不小了,同齡的女孩子大多都結婚做了母親,所以這次回來後,你周阿姨一直在給她張羅對象,可是那麼多的優(yōu)秀小夥子,她就沒一個看得上的。我也不知道是該說她眼光好呢,還是說她太認死理。”

何一遠心底明白,面上卻做不知,只笑道:“多接觸一陣子也許她就發(fā)覺他們的好了呢,也難說她心底早已經(jīng)有了主意,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說穿了。”

“她心底是有了主意,這主意從小打到大,二十多年了,你不會不知道。” 陸秉德看著他笑了一笑:“一遠,你在我面前也還要繼續(xù)裝下去嗎?你如果見過國安現(xiàn)在的樣子,我不信你還忍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何一遠聽到這裡,面對的人又是陸秉德,想要裝傻含混過去已是不可能,沉吟了片刻,平靜開口道:“陸伯伯,我對國安,就像是對待妹妹一樣,自問並沒有給過她任何不切實際的承諾,如果有,並因此耽誤了她,那麼我負責!如果是因爲我出於兄妹情誼的一些關愛舉動讓她和你們誤會的話,那麼我道歉,並且保證今後不會再有,因爲,我現(xiàn)在並不是一個人,我最想要顧及的,是我妻子的感受,我不會讓她擔心,也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的。”

陸秉德並不生氣,只是看著他微笑:“妻子?並不是吧?”

何一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還記得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帶著汶希一同去辦理他們的結婚證的,那個女子,容顏雖是淡淡的,卻並沒有拒絕,那一刻,他心底滿足得彷彿得到了整個世界。

可是,當工作人員面無表情的說著諸如不符合規(guī)定,不予辦理之類的話語時,他纔不得不面對,之前自己一直刻意去迴避的問題。

在那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被無限強化的年月,旁的不說,只她身上那一半意大利血統(tǒng),便連一般的中國人家都不見得能接納得了,更何況,是他那樣的政治家庭。

汶希是一貫的淡然,並不在意,可是他心裡,卻是難過而內(nèi)疚,他愛她,卻連最起碼的名分都給不了她。

也因此,他拒絕了留蘇歸來後早早分配好了的工作,是,那是他的夢想,絢麗而光彩奪目的政治舞臺,在那裡,他可以有改變這時局的力量,他可以將自己的所學,變爲國家實實在在的變革和財富。

可是,同樣的,在那裡,他會離他所愛的女子愈遠,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除了他的家庭,還將多了他的身份這道鴻溝。

他不見得就選擇了放棄理想抱負,可是,卻是明白自己絕不能沒有汶希的,於是,在他還想不出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之前,他只能不負責任的選擇逃避,進這樣一家小工廠,賺取微薄的工資來養(yǎng)家餬口。

“一遠,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後來,知道你帶了個女子回國,我雖遺憾你和國安沒有緣分,卻也明白感情的事情是不可以強求的。”陸秉德的聲音再度響起:“可是一遠,你怎麼就那麼糊塗,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不好,那個聶汶希,和她在一起,會毀了你啊!”

“陸伯伯,就因爲她有一半意大利血統(tǒng),你們就把她全盤否認了嗎?”

“不,我不會,家庭出身雖然是我會考慮顧忌的因素,但我真正否決她,完全是因爲她的個人因素。”

陸秉德平靜開口,而何一遠定定看著他,一個字也不說。

“我是在國平國安他們回來以後,才知道聶汶希的大致情況的,之後,應你父母的要求,也對她做了進一步的瞭解。那些情況我沒有跟你父親說,他在戰(zhàn)場上跟了我那麼多年,我不想到了最後卻是被自己的兒子活活氣死。”

“我並不覺得汶希有什麼可以值得指責的。”何一遠的禮貌仍在,語氣卻已漸漸冷淡。

陸秉德自是聽得出來,卻也不在意,依舊看著他,緩緩開口道:“她在蘇聯(lián)期間的學業(yè)荒廢,偷竊,墮胎這些我不提,她與意大利黑手黨千絲萬屢的聯(lián)繫我也不提,只一點,她勾引你,騙得烏里揚諾夫兵工廠的那些圖紙,就得上國際軍事法庭。”

“不關她的事,那是我自願……”

“混帳話!” 陸秉德一聲怒喝,打斷了何一遠急急的解釋,他待他一向都是溫和慈祥的,這樣聲色俱厲還是第一次:“你爲了一個女人,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你是在說你串通資本主義,出賣國家情報和機密嗎?你父親用血汗開創(chuàng)了共和國,竟然養(yǎng)出你這樣一個通敵叛國的兒子,你置他於何地?”

何一遠一時之間,只能頹然坐下,一句話也說不出。

陸秉德看了他良久,終是沒再多說什麼,只讓他好好想想。

臨走的時候,他意味深長的回頭:“一遠,或許現(xiàn)在你會怪我和你父親,但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的苦心的。”

語音幽深迴旋,何一遠驀然擡頭,卻只見他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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