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會集在這裡,是爲了紀念一位善者……”
不見了記憶中的碧空如洗,西西里的天幕,此刻,一片慘淡與陰霾,牧師的聲音在墓園安靜的迴響,如佈道一般,又如同,驟變之前的寧靜。
汶希穿了黑色的衣裳,站在墓碑前,看照片上的老者,並不明亮的光影之下,他的輪廓是出人意料的柔和,或許是因爲死亡的緣故,無端鍍上了一層安詳肅穆的色彩,她在那一刻,微微一笑,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年輕時,是何等的英俊。
再怎樣的看得透,再怎樣的天性淡然,那畢竟是她的父親,血緣,有時候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
即便他不愛她,可是她的生命是他賦予的,除了愛,他給了她幾乎一切存活的必須因素。
“……死亡並不是終結,他的身軀在塵世得到解脫,精神卻永遠與我們同在……”
墓碑前方第一排的位置,只站了軒一人,只有一個背影,辨不出悲喜。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來了,齊刷刷一片黑色的衣服,擠滿了墓園的各個角落,卻並沒有半分喧譁,本就凝滯的空間,鴉雀無聲,在陰霾的天幕之下,有一種滲透人心的壓抑。
Giulia和Marca與她站在同一排,她們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妹,Giulia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而Marca是最小的一個,她們與軒感情如何汶希並不知道,於她而言,卻只不過是有血緣的陌生人,連面都難得見上幾回。
她們與她穿同樣的黑色衣裳,戴同樣的白花,安靜默然,沒有眼淚。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旁,跟了晨落,須臾不離。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上帝保佑你的靈魂進入天堂,阿門!”
牧師的禱告結束,最前方的汶軒轉身,淡淡環視四周。
汶希心中一冷,並不是她多想,她太瞭解他,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最輕微的舉動她都太過熟悉,即便此刻的他神色沉靜,安然不動,在常人眼中並無二致,可如何瞞得了她。
方纔那淡淡的一瞥,不帶絲毫森冷,卻分分明明含著殺意。
果然,她注意到身旁的晨落不動聲色的微微頷首,而幕園四周的保鏢井然有序的進行著換崗和巡邏,一切都在平靜如常的外衣掩飾之下,波瀾暗涌。
Giulia首先上前擁抱了汶軒,他親吻了她的面頰,然後Giulia站到了他的身後。
接下來是汶希,下了飛機她便被直接接回了從小生活的小院,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從未來過,只有一層又一層森嚴的守衛,還有晨落,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她身邊,就連她休息時,他也守在外間。
因此,算來,這竟然是她重回西西里之後,和軒的第一次見面。
汶軒看著她的眼底,淡然之下那些隱藏得很好的擔憂,他的希希,到底還是在意。
只是,希希,我看起來竟是這樣不堪一擊嗎?
他在心內微微一笑,伸手摟過她的肩,輕而涼的吻落在她臉頰,然後放開,把手遞給迎上前來的Marca。
汶希安靜的走到他身後,在Giulia身邊站好,看他親吻完Marca,又一一擁抱家族中的叔伯,將手遞給無數的人,由著他們親吻行禮。
那些人,汶希並不認識,卻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意大利甚至整個世界的電視報紙上他們是常客,這其中,還不包括政界的高層,這樣的公開場合他們若是出席,無疑昭告天下自己和黑手黨有千絲萬屢的聯繫。
可是,汶希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晨落手裡看不完的致意名單,以及進入家族大門絡繹不絕的車隊,心內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節哀順變。”
人們吻著軒的手,說著這樣例行公事一般的話語。
他們稱他——“Godfather"。
長長的儀式終於完結,汶軒率先往墓園門外走去,他身旁跟著Cozzi家族的當家人,他與他一面並肩走著,一面談笑自若。
而墓園的周圍,黑衣的保鏢神色冷峻,緊張的氣氛越發的明顯,一觸即發。
汶希低低的用中文問身旁的晨落:“發生了什麼,或者說將要發生什麼?”
晨落輕笑,同樣用中文答她:“五大家族的領袖齊聚於此,你猜會發生什麼——不過是有人離開,有人卻必須永遠留下,如是而已。”
汶希的視線一直落在最前方那個卓絕閒適的背影之上,卻不再言語。
晨落微笑著把目光停留在與她相同的地方:“到了此刻,我反倒不擔心了。世人眼中看見的是Tencati家族內外交困,岌岌可危,你父親的死必然會導致它的分崩離析。而我卻看到了一個全新時代的到來,這個時代只屬於一個人。聶汶軒,這個名字會成爲世人永難企及的神話。”
離開了墓園,汶軒已經和Cozzi家族的人乘車離開,晨落與汶希乘同一輛車,他幫她打開車門,待她坐好,正要跟著上去,一個手下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晨落的神色不變,卻是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汶希,然後淡淡開口:“我會處理,先看好他,不要妄動。”
上車,陪汶希回到小院,她進去換衣服去了,他看了一眼懷錶,下午一點。
這個時間她通常都會留在房間畫畫,不會再出來,於是他照例開始在外間通過電話,處理一連串的事件,進行一系列的安排和部署。
第一聲槍聲響起,他看向窗外,微微一笑。
一個時代的終結,另一個時代的開始,一切已經無可避免。
他撥了個電話給汶軒:“剛纔收到回報,和計劃一樣,Dario Cozzi已經中槍,當場斃命,Cozzi家族的其他人也全部解決了,羅馬和翡冷翠那邊,有Morsut家族的合作,Cozzi家族的勢力已經得到控制。”
汶軒在電話那邊淡淡開口:“我知道,我正要和Morsut家族的人見面。”
其實談些什麼已經無關緊要,大局已定。
快要掛電話的時候,汶軒淡淡問了一句:“你那邊聽得到槍聲嗎?”
晨落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很清楚,不過汶希一句都沒問,她一直在她房裡。”
經汶軒這一提,晨落倒是想起了之前在墓園得到的消息,對著話筒開口道:“何一遠,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烏里揚諾夫兵工廠的實習生,也就是希希帶回來圖紙的構思者?”
“對,就是他。他今天來西西里找汶希,被門衛攔下,現在關在地窖。我想,該怎麼處理,還是問一下你的意思。”
“多事之秋,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和干擾——明白?”
“是。”
晨落掛了電話,擡眼,卻看見了對面的汶希,換了件白色的衣裳,倚在門邊,淡淡看他。
晨落起身,微笑著迎了上前:“畫好了?”
汶希不答反問:“你打算怎麼做?”
晨落知道她已經聽到,也不裝不懂,微笑著開口:“我會處理,你不用費神。”
汶希看著他良久,微微一笑:“若是我晚幾個時辰知道,自然不會再白費力氣,但是,現在,我要救他。”
晨落一怔,饒是知道她是怎樣的女子,此刻,還是微微的吃了一驚,她竟然一眼便看出他們是存了殺心。
“你不用太驚訝,何一遠即便不和我扯上關係,以他的才學,既然不能爲你們所用,那斷然是不會留他太久的。現在,不過是他自己撞到槍口上而已。”汶希淡淡開口:“更何況,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軒是絕不會容許出現任何差池的,即便辦法很多,不過最簡單最有效的,始終是開槍,一了百了,不是嗎?”
晨落輕輕一嘆:“既然你都清楚,那就不該攔我。”
“若是別人——再退一步講,若他真的能給你們造成威脅,我絕不攔你。可是現在,我做不到。是我硬要介入他的生活,已經打破了他原有的平靜安寧,現在,不可能再眼看著他又是爲了來找我,枉送性命。”
清淡的話語未完,她已經轉身往門外走去。
晨落上前攔住她:“你去哪裡?”
“你自然知道,用不著再明知故問。”
“汶軒現在正同Morsut家族的人見面,連電話都不會接,更不可能見你。”
汶希停住腳步,轉頭看著他微微一笑:“所以我該在這裡等著,直到你們殺了他?”
“汶希……”
他的話未完,已被汶希打斷:“晨落,我們都太瞭解彼此,我知道你是什麼都不管的,所在乎的,只有他一個人的意願而已。而你,也該知道我的,所以,不用再費心阻止或者拖延。我現在去見他,在這之前,至少,我要何一遠毫髮無傷,晨落。”
汶希不再理會晨落,直接往主宅議事堂走去,卻連堂前的庭院都未能進到,黑衣的保鏢神情恭敬卻面無表情的攔住了她。
“小姐,軒少爺吩咐過,任何人不得進入。”
她連理都不理,直接往堂內走。
“小姐!”
保鏢自然是認識聶汶希的,知道她是Tencati家族的小姐,是聶汶軒的親生妹妹。
可是,他們這些人,所聽命的,卻只有聶汶軒一人,爲了他一句話,連命都可以不要,更何況只是攔一個人。
汶希進退不得,心內略略焦慮,她並沒有把握晨落是不是真會等待,別說毫髮無傷,她連何一遠的命是不是來得及保住都沒把握。
稍一沉吟,她揚手拿出方纔出門時藏在身上的短匕首,心內的情緒半分也沒有顯在面上,她對著一衆保鏢微微一笑,然後毫不遲疑的將匕首刺向自己的左肩,霎時,血流如注。
她啓脣輕笑:“讓不讓?”
一行保鏢全然變色,慌亂的搶上前想要奪下她的刀,然後替她包紮。可是,卻仍沒有半分想要放行的跡象。
他們都知道聶汶軒的行事,一句話,由非變是,由是變非,更何況是親自交代過的任務。
他們也都見過他對待Giulia小姐和Marca小姐的態度,溫和之下,卻並不親厚,他給她們最好的生活條件,滿足她們的一切要求,卻是斷然容不得她們插手家族事務的。
眼前這一個,雖說是他的親生妹妹,兩人在一起的機會卻是更少,屈指可數。
因此,拼著被告狀和責罵的後果,也沒有一個人動放行的念頭。
汶希見狀,也不惱,一閉眼拔出匕首,面上的笑意卻是更甚:“我保證,如果我刺下第二刀,你們都會沒命。”
幾個保鏢想要上前,卻又怕激得她更過激的行動,刀在她手上,他們不敢妄動分毫。
只能看著她笑影魅惑,青蔥玉指緊緊握著滴血的匕首,肩上的傷口染紅了純白的衣裳,近乎妖異的美麗,撼人心魄。
“汶希!”晨落急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快鬆手,跟我回去包紮。”
她對著他微微一笑:“正好,你來了,是讓我進去,還是讓我再刺一刀?”
他看著她笑意之下,眼底的決絕,默然半晌,終是讓保鏢放行。
晨落,保鏢自然是知道的,卻還是一時躊躇,沒有動作。
晨落也不願爲難他們,直接開口道:“讓她進去,我會負責。”
汶希做了個深呼吸,穩住左肩火燒一樣的疼痛,舉步向前。
晨落一直陪著她到主議事廳,輕輕的敲門之後,爲她拉開了門。
門重又合上,汶希的眼睛只看著長桌對面的兄長,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後對著對面的金髮男子微笑,用意大利語開口道:“家父才過世,家族內部諸多事務尚且混亂,這般沒有規矩,讓你見笑了。”
那男子自然是微笑著與他客套,汶希卻是無心去聽,她只是直接走到汶軒身邊,緩緩跪坐下來,握住他放在膝上的左手,然後擡眸看他,並不言語。
他看著她,用意大利語淡笑開口:“出去。”
她輕輕搖頭,用中文輕道:“你答應我,放過何一遠。”
他脣邊帶笑,移開視線:“單憑你這句話,他就得死——好了,出去,我不說第三遍。”
汶希依舊固執的不肯動作,擡眼看他,他的神情半分未變,脣角也依然帶笑,可是身上的森冷氣息卻是越來越甚。
敲門聲,恰此時又再響起,這次進來的是晨落。
汶軒冷聲開口:“這裡似乎不是任人進出的地方。”
晨落自是知道他怒意的來源,心內一嘆,也不在意,微微向對座的人致意之後,直接走到他們兄妹面前,將手中的紙遞給了汶軒。
他用中文開口:“何一遠交給看守的,他說,讓你看過之後再決定他的生死。”
汶軒打開對摺著的紙張,淡淡掃去,只有薄薄的一頁。
汶希只看得到白色的背面,並猜不到其中的內容,眼見著汶軒依舊帶著慣有的涼薄笑意,漫不經心的將紙張重又折上,再打開,再折上,然後緩緩捏皺成團,握於手中。
“軒……”她喊他的名字。
而他終於低頭看她,眼底涼薄:“兩個時辰之後,若是我還見得到你肩上的傷,每一滴血,我都要他用百倍的代價來還。”
這是他自她進來後說的第一句中文,語氣輕柔。
她看見他幽黑眼底的冰寒森冷,卻知道何一遠暫時是安全的。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已經徑直轉開眼光:“現在,先出去。”
汶希沒再多說什麼,鬆了他的手,起身,隨晨落一起離開。
自始至終,他沒有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