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人一路玩鬧，一會摘幾朵連翹，一會撲幾下彩蝶，哪裡熱鬧哪裡去，把在宮裡憋的悶氣釋放個乾淨(jìng)，好不快活。
不是唐許三番四次催促，又以花神遊會誘惑，他們天黑也到不了錦繡。
那條喧譁街市人山人海，火紅的燈籠，七彩條幅與一簇簇鮮花掛滿了兩邊的酒樓店鋪，花香瀰漫，燈火如晝。樓下的行人，樓上的酒客，都興致盎然，談笑風(fēng)生。
先帝駕崩三年，國孝時期任何玩樂消遣都須禁減，雖明裡暗裡還是有違禁的，街市也依然熱鬧，然而畢竟比不上解禁後的暢快自由。因此這花朝節(jié)在上元節(jié)之後辦得格外隆重盛大。
唐甜拉著辛良的手，藉著個子小，哧溜鑽進人堆裡去，幾下擠到了前面，在鑼鼓箏笛的樂聲裡，正好看到長長的迎花神隊伍從街市對面出現(xiàn)，打扮成花神的女子們站在裝飾了各種鮮花的車上緩緩而來，羅衣紗裙，輕帶飄曳。有的翩然起舞；有的緩袖撒花；有的撫琴悠唱；有的巧笑顧盼，不經(jīng)意手中變出美酒花籃……引來樓上街邊的觀看陣陣拍掌叫好。還有許多人向著自己心儀的花神投錢送花，在那些花神身邊都圍著許多扮成小侍的孩童，束著總角，唧唧喳喳拾起那些花，向著衆(zhòng)人作揖。
唐甜眼花繚亂，以往見過的花朝節(jié)全不能和這些相比，她踮著腳往遠處看，只聽歡呼如潮，就見一輛裝飾尤其華麗的車子過來了，花冠高高堆起，當(dāng)中是一個花臺，卻空不見人，臺下幾個花童呀呀唱著歌。看那裝飾和順序，應(yīng)該是牡丹花神。
大家忽然安靜下來，就聽有人喊道：“在那裡！”只見正對錦繡的樓上紛紛揚揚灑下花瓣，接著一個花衣仙子飄然飛下來，正落在那花臺上，高髻綰雲(yún)，鳳眸豔脣，體態(tài)嬌腴，比及前面的花神女子多了一份成熟風(fēng)韻。
唐甜細細一看，那女子竟然是師伯唐繡！
就有樓上人嚷道：“繡娘，你真成仙子了？竟還會輕功啊！”
唐繡自得一笑，卻有孩子受人攛掇從她身後解下一條繩子來，大家轟然大笑。
唐繡敲那孩子一下，又揮一揮手，高聲道：“今日花神節(jié)，蒙衆(zhòng)位鄉(xiāng)鄰奉我做牡丹花神，錦繡今晚的桃花釀與醉牡丹，老主顧不用說，任何人進我錦繡的門，都只管暢快兒喝！”
這下的歡呼聲比方纔都大，正好後面的石榴花神也到了，她提著花籃，撒的卻不是鮮花，竟是一粒粒裹了米紙的糖果。人們紛紛涌上去撿拾爭搶，尤其是女人踴躍。
唐甜眼疾手快，也搶了不少，正好佔緗等人找了過來，唐甜把糖丸分給他們，佔緗卻吭吭道：“這糖還是不吃的好。”
她一說，辛良也想起來，臉一紅，原來自古都說是花王掌管人間繁衍，而石榴本就有“多子”之意，每年選出的石榴花神都是多子多孫的婦人，許多未有生育的娘子爭食她分發(fā)的糖果，以沾她福氣的意思。
唐甜卻無所謂，看她們在意，便收進囊中。
此時遊會結(jié)束，大家意猶未盡，各自涌向中意的酒家繼續(xù)歡樂。
那些扮花神的女子也都是附近商家的婦人或女兒，便紛紛驅(qū)車返回自己店鋪，自然不少人跟隨而去。
唐甜暗贊他們會做生意，每家爭著出花神，不僅是有臉面的事，還有實惠。
“二師兄，六姐兒！”
他們正要過去找?guī)煵吐犚娛煜さ穆曇魝鱽恚贿^一會唐羽和唐諳滿頭大汗從人羣裡冒出來，他們送小皇帝安然回宮，就趕來找他們，無奈人多，等遊會散了纔看見他們。
大家更加歡喜，嚷著要去好好慶祝。
那唐羽走過來時，還有女子四面八方向他擲花，唐羽躲避不及，本要著惱，卻見唐甜撿起一朵花，笑嘻嘻要給他戴上，道：“三師兄，就憑你這好相貌，趕明兒也扮個什麼花神花郎，唐家生意也要更好呢！”
他先聽唐甜誇他“好相貌”還不怎麼，聽到後面一句就要翻臉。
唐誠先過來拉他，鬧著去喝酒。他欲言又止，只好將那些花塞到她懷裡，粗聲道：“你喜歡花就給你罷！”說完就被拉扯走了。
唐繡命人帶著她們幾個女孩兒上了閣樓，另準(zhǔn)備了酒菜，飯畢又準(zhǔn)備好了熱水，讓她們好好沐浴更衣。
唐甜換上新衣，從屏風(fēng)後出來，見唐繡在屋裡等她。
“三師伯，我……我?guī)煾缚苫貋砹耍俊八騺韺μ其橹焙羝涿趲煵媲皡s不敢造次，喊出“師父”也有幾分生疏。
唐繡見她一心牽掛唐溟，卻高興十四師弟苦心沒有白費，原本想說的一番話便收了回去，笑道：“他已經(jīng)回了，我就是來叫你。前面客人多，我讓他在後院等你。”
唐甜一喜。正要下去，又不由折回身看看鏡子，抿抿頭髮。卻見那鏡子裡，師伯唐繡衝著自己笑呢，臉上一熱，轉(zhuǎn)身道：“五哥和四師姐七姐兒他們呢？我去叫他們？”
唐繡笑著搖搖頭。
唐甜覺得唐繡神色有些疲憊，試問道：“師伯，你累了？要不要我去叫師叔上來？”
唐繡笑笑，道：“不必，你快去吧，他都等了半個時辰了。”
唐甜一聽，再不顧其他，提著裙子忙跑下樓去。
隔著幾個迴廊，酒香花香浮蕩，熱鬧的大廳裡，有嬌昂的女聲正唱著：“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應(yīng)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唐甜穿過長廊涼涼的風(fēng)，一直奔到後院，樓上喧譁的燈火在這裡化成微弱的光影，只有月光如水靜靜瀉下來，照得滿園靜寂。
那熟悉的身影，在樹下不慌不忙踱著步。聽見響動回過頭來，溫柔的眸光一亮。
唐甜也不知自己怎麼這麼急切，不由跑起來，到了快步迎上來的唐溟面前，聞到他身上添了淡淡的酒氣。
唐溟瞧她嗅了嗅，笑道：“誠兒鬧著罰酒，便喝了些。這回大家都有功，還算順利，今日你們陪著太后，也很累吧？”
唐甜累倒不累，只是覺得那宮裡實在無趣，她是再不想去那悶氣的地方了。
唐溟聽她如此說，摸摸她頭髮：“等這裡的事結(jié)束了，我們就回去。”
“好！”唐甜不像以前提起唐家就撇嘴，反有幾分想念唐家山。有那個高深莫測的太后作對比，就連總是對她冷臉的掌門和嚴肅的丘長老，似乎都可愛起來。
唐繡聽下人稟報，知道唐溟帶著唐甜出去了，微微一笑。
唐憂見師姐額上滲出汗來，問道：“師姐，真不要緊？不如讓十三師兄來看看？”
沒了別人，唐繡也不掩飾了，斜倚著軟榻，道：“不妨事，這樣的小毒。十三現(xiàn)在最好不要隨意行動，小心被人鑽了空子。杜萊捐了官，如今殺他比以前麻煩多了，我本是想先找到證據(jù)，不過看來杜萊早有準(zhǔn)備,只是料不到杜萊那蛇奴比你們說的厲害，又被他逃了。”
唐憂道：“要扳倒唐家，只是製造些混亂卻沒有用處，我擔(dān)心他後面還有陰謀。總歸我在明他在暗，防不勝防。師姐，爲(wèi)何你不肯把今日的事告訴十四師兄，難道你擔(dān)心他對杜萊還有惻隱之心嗎？”
唐繡疲憊地躺倒：“這是我們訊門的事，杜萊暗中密謀這麼久，我們竟無所知覺，這是恥辱！若讓掌門知道，師父在唐家又將遭受指責(zé)。”
唐憂確實忽略了這一層。爲(wèi)使毒門不在唐家獨大，唐溟建議訊門主持更多事務(wù)，毒門放手退居其後。而掌門和師兄唐洌一向不滿，若是這件事處理不善，他們就有了好的藉口。唐溟若知道此事必定會替他們解決。
唐繡懶懶笑道：“我們不好再欠他的情。照你說的，他和六姐之間，恐怕有麻煩了。至少，讓他們今日不必去煩惱吧。”
花朝連郭霧，雪夜隔湖鏡。笑語歌樂都遠了，月色下萬物如鍍著銀邊，朦朧燈火朦朧水天。
“去哪裡？”唐甜輕輕問。
其實去哪裡也不要緊，幾天不見他——那天雖見了，可宮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唐甜覺得有一肚子的話想說，而此刻他牽著她的手，她又覺得什麼也不想說了，任他帶去哪裡都好。
“上次聽誠兒說，你抱怨沒趕得及看看京都的上元夜，今日雖比不上，卻也有那火樹銀花不夜天的好景。”唐溟笑道。
唐甜是愛熱鬧的，聞言歡喜，一邊走一邊便把花神遊會的盛況講給唐溟聽。
水光接天，唐甜額上的金鈿也在月下幽幽閃爍，那一雙烏溜溜的眼兒格外亮。唐溟看她眉飛色舞，聲情並茂，不禁微微含笑。
走過河畔的樹下花叢，唐溟有意避開那些枝上紮了絹帕的地方，然而唐甜笑聲脆，還是引得暗處喁喁私語的青年男女伸頭張望，見到唐溟牽著唐甜，便會意一笑，並不見怪。
花朝節(jié)與上元節(jié)一樣，是輕易不得相見的情人可以半堂皇幽會的日子，豈會錯過。
“甜兒，不要驚擾了別人，去那邊吧。”唐溟見一路上仍遇到不少成雙成對的儷影，便指指霓虹燈市的熱鬧處。
這回唐甜卻不響應(yīng)了，她見著一對對柔情蜜意的男女，起初不以爲(wèi)意，走過了大半，卻有些氣悶。掙了他的手走到一邊去。
“甜兒？”唐溟看她突然嘟著嘴不高興，笑道，“那邊的小鋪子，有許多好玩意兒，你要些什麼咱們?nèi)ベI。”
唐甜現(xiàn)在最在意的就是唐溟嫌她小，聽了這話越發(fā)惱了：“休拿我當(dāng)小孩子！”
她想著那些被無意撞見的女子偎在情人懷裡，滿面嬌羞；而唐溟牽著自己走了一路，身側(cè)一雙影子高矮懸殊，一個修長挺拔，一個瘦小平板，越發(fā)著惱，惱得要流出淚來。
“甜兒？”唐溟不知她受了什麼觸動，見她眼角晶瑩一閃，最怕的是她又想起她爹因他而死的事，怕她又不理他，不由先攬住她肩，急問道，“甜兒怎麼了？
唐甜沒有掙開，又聽出他聲音裡的一絲驚慌，便嘟囔道：”你嫌我小……”
唐溟一怔。
唐甜頭抵著他胸，手抓住他衣襟，只覺著委屈，又不服氣，嘟了嘴道：“我不小了！我都快十四歲了，我還會長高……”
……胸也會長大，也會有細細的腰，像那些扮作花神的娘子一樣。
唐甜只覺唐溟胸膛細微一振，輕輕一聲笑落入她耳裡，臉不禁有些發(fā)燙，咬著脣，埋頭不肯起來。
一雙大手摩挲著她的發(fā)，隨後緩緩捧起她的臉。
唐甜被他觸著的兩頰一陣酥麻，不自覺擡眼一瞧，唐溟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果然含著笑意，卻不是笑話的意思，目光反而比平時更溫柔，又像多了一簇火，一絲絲的灼熱要燙著她。
他離她這麼近，氣息拂在她臉上，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酒氣，唐甜不知自己怎麼也像飲了酒，有些醺然，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唐溟注視著唐甜嬌嫩的小臉，儘管滿面紅暈，那雙明亮的眼睛坦然迎著他的目光，透著歡喜和揣測，亮如寶石；微微嘟著的小嘴嫩如一點櫻桃，鮮潤欲滴。
唐溟並沒有喝許多，然而那酒意似乎上來，他輕輕俯下臉去，採擷一般噙住那誘人的嬌嫩顏色。
唐甜眼見他的笑容在眼前無限擴大，直到陰影遮住了視線，溫暖柔軟的脣觸著她，才微微“啊”了一聲，那柔軟便延伸到嘴裡去，伴著熟悉的氣息，唐甜站不住要往後倒。
唐溟立刻醒覺，忙託著她的腰，擡起臉來。
他暗悔自己失態(tài)，只怕唐甜又要惱，卻見她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亮晶晶看著自己，並沒有一絲討厭，又歡喜，又有些好笑，啞了聲嘆道：“甜兒，閉眼。”
唐甜立刻閉上眼。
這一次唐溟先收緊了手，牢牢將她固定在自己懷裡。
隔了幾層衣衫，唐甜仍感覺到他手的熾熱，在他的懷裡她異常的安心，叫她什麼也不必想，不必做。然而這一次不僅如此，她聽得見他有力的心跳，那軟軟的觸覺又入了她口中，糾纏，索求，漸漸深重，裹挾著醉人的氣息，她彷彿要融成了水，喉裡不覺一聲嚶嚀，手卻不由回攬著他。
夜色嫵媚，水流脈脈，遠處金光瀲灩的河面駛過一艘艘花船，歌女婉轉(zhuǎn)的歌聲順?biāo)鬟^：“……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許久，唐溟微微放開唐甜，她滿面緋紅倚在他懷裡，不住大口喘著氣，卻仍是乖乖閉著眼。
唐溟輕輕一笑，心裡漾著醉意，愛憐地撫著她的臉，摩挲著，又替她抿一抿碎髮，手指輕觸到她細嫩圓潤的耳垂，流連不去。
唐甜這才睜開眼來，見唐溟與她一樣微微喘著氣，歡喜又得意，手從他頸上滑下來，緊緊摟住他的腰，暗自想道：如今抱也抱了，親也親了，除了她，看誰還能做他的娘子？
唐溟也在暗歎，如今這般，他以前再有什麼猶豫，再有什麼顧慮，都不必說了，從今往後，他怎麼也不能將她交到別人手中——不是爲(wèi)了負責(zé)，卻是爲(wèi)了捨不得。
“回去以後，我便和師父說。訂了親，等你十五我們就成親。”唐溟下巴抵著她額發(fā)，低聲道。
“好！”唐甜知道自己該做出些害羞的意思來，可她就是要這句話。
她知道唐溟的性子，什麼事都是先做好再說，不肯輕易說一句未穩(wěn)妥的話，而如今他肯開口說了，那便是捨命也要做到的。
唐溟看她回答得乾脆迫切，一絲羞意也無，點她一下鼻尖，嘴角卻噙了笑。
唐甜撅了撅嘴，臉再貼到他懷裡，心滿意足。
唐溟摸索了一陣，取下一樣什麼交到她手心裡。
“這是什麼？”唐甜拿起來一看，竟是一塊通體瑩潤細膩的玉牌，映著水光，耀出五彩光暈。
“這玉是我家傳之物，能避百毒。”唐溟拿過來，撩起她的發(fā)，替她系在頸上，“你定要隨身帶著，以作防身之用。”
唐溟想到今日宮中之事，又想到杜萊的仇恨不能化解，今後有什麼危險不可預(yù)料，不能不擔(dān)心，又道：“甜兒，你記得，無論發(fā)生什麼事，我定會娶你。你要相信我。”
唐甜按一按那猶暖的玉牌，應(yīng)了一聲“嗯！”猛想起什麼來，掏出一個香囊，笑嘻嘻遞給唐溟。
她見辛良給宗嚴補了衣裳，一向若即若離的宗嚴都有些感動，便想送這個給唐溟，香囊是買的，裡面的香花卻是她親自做的，那香氣特別，卻是要隨時提醒唐溟記得。
不過今晚的事卻比她想象的如意。
唐溟笑著接過來，細細看了看，道：“這香氣卻好。”
“以後就算我不在，你嗅到香氣就當(dāng)是我，可不許別的人靠近！”唐甜得寸進尺，又提要求。
“好。”唐溟失笑，重將她拉進懷裡。
唐甜忙閉上眼。
唐溟“撲哧”笑了，大拇指撫一撫她紅嫩的小嘴，終受不住誘惑，再次俯下身去，這次輕輕一吻，將她緊緊擁在懷裡。
水草搖搖，幽幽漣漪泛開去，揉碎了月影，金銀交錯，朦朧了那緊緊擁在一處的身影……
河上的船兒在槳聲燈影裡緩緩過去，船舷邊盛裝的豔娘朝著岸邊升起的焰火驚呼連連，隔著厚厚的船簾，臥在榻上聽琴的客人冷冷睜開眼，掃了窗外一眼，目光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