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去哪裡找婷婷?” 麻木地跟著身材嬌小的男孩在樹林裡穿行, 張勝祥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他只想找到女兒,最後見女兒一面,之後怎麼結束這一切, 就不是他能夠想到的了。
男孩頭也不回, 繼續邊走邊跳著, 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要到森林的中心去, 至於她, 她很快就會跟著來找我們了。”
“怎麼?走不動了?真弱!”聽著後面張勝祥有些急促的呼吸,男孩不屑地嘲笑著。
不會傻得去抱怨他這幾天不停地在走路,東西也沒怎麼吃, 又飢又累怎麼走得快,張勝祥知道說了也沒用。他又不是這些只有吸收霧氣就可以活的孩子。乾脆保持沉默——小孩子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 尤其是殺了很多人的小孩子。
“你不會【吸收】?”聽到張勝祥肚子發出的抗議聲, 出乎意料, 男孩停了,他轉過頭, 表情很嚴肅地問道。
【吸收】?是指吸收黑暗森林的水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張勝祥本能地搖了搖頭。
說到霧氣,張勝祥擡頭看了看,在樹葉繁茂枝影橫斜的縫隙間,霧靄難得的稀薄, 隱隱約約透出發亮的邊緣, 似乎預示著光明的降臨。
“果然……成年後就斷了, 連【選召者】也不能避免。”男孩若有所思地說出這句話, 腳步也停下來了。
張勝祥正看得出神, 腳步慣性地邁著,沒留意就撞了上去。
好冰冷的身體!
彷彿數九寒冬吞下一杯溫水的感覺, 讓人疑心那一入口的溫熱是否真的存在過。身體微薄的熱量瞬間消失殆盡,只是那一下的接觸,就足以讓張勝祥打了個寒噤。
“嫌累的話就發揮點用啊!比如設想一下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目的地。你可以做到的吧?”男孩似乎沒有發現張勝祥的異常,只是突然朝他調皮地一笑,看著張勝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哎,我都差點忘了你這個廢物是【選召者】了。”
這小子真討厭!
張勝祥有些厭惡地移開目光,他討厭人在自己面前提及那個扯淡的【選召者】的身份,這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他不知道【它】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更不知道這身份會帶給他什麼。
所以他煩躁。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反正也想不出什麼。
張勝祥把抱怨放在一邊,開始考慮男孩的話的可行性。森林的中心會是什麼樣的?無意識的猜測,第一時間浮現在張勝祥腦海中的居然是一塊空地!
那的的確確是一塊空地——在這不見天日的黑暗森林中心。應該像一個圓,周圍的樹都很茂盛,有序地包裹著空地上方天空的邊緣,可以露出了一片完整的墨藍色天空。並不見月亮,但柔柔的月光不知從哪裡傾瀉下來,使空地與周圍的暗形成及其鮮明的對比。
就像是天地間最後的光亮。
空地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石臺,石臺並不是平整的,它中心向內凹,邊緣高而平整,就像一具比較淺的棺材一般,吸引著人躺上去。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明明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張勝祥有些疑惑。在光影的印映下,石臺的邊緣發出青玉般的光澤,使它看上去像是有生命一般,讓人想要把手放上去探它的脈搏。按捺不住心裡的好奇,張勝祥想要走過去。
“原來是真的。”一個稚嫩又暗含驚訝的聲音把他喚醒。
張勝祥看著不遠處的石臺,一種夾雜恐慌的自豪感充斥著心靈,居然……真的實現了嗎?!擡起頭,卻看見男孩打量著他,用一種挑選商品的目光。
張勝祥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石臺邊沿上,很光滑的觸感,摸上去並沒有看上去冰冷,甚至在與手指摩擦時可以感到一絲溫度,像是皮膚一般。這時走近了的張勝祥才發現石臺像內凹的部分是個規則的長方形,而與邊緣不同,內部是黑色的,是那種很粘稠的黑,沼澤似的散發著危險的信號。
下意識地,張勝祥退後一步,這時聽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很漂亮是吧?”這聲音甜甜的,脆生生的,正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女兒張婷婷的聲音。
明明知道遲早會和女兒見面,可當女兒聲音在耳邊響起的這一刻,張勝祥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滯地回過身去,映入眼簾的是女兒甜美的笑容,“爸爸,我好想你!”
張勝祥想衝過去抱抱女兒,卻在剛邁出腿的下一刻想起女兒肩上那三個詭異恐怖的人頭,於是腿就這麼僵住,張勝祥尷尬地看著女兒,慢慢向前挪了一小步。最後下定決心一般走向女兒,開始習慣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
“恩恩,好著呢!每天都吃得飽飽的!”
女兒擡起頭,可愛的笑臉好扎眼。害怕得到肯定的恐怖的答案,張勝祥強迫自己不去深究女兒這段時間都吃了什麼。他用餘光搜索,很快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男孩。
他臉上是嘲諷的微笑。
“我說,敘舊什麼的夠了吧?時候不早了。”他慢悠悠地走過來,與張勝祥對視。
“你去石臺上躺著。”
見男孩指著自己,還用這麼命令式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張勝祥輕易地被激怒了,“憑什麼?”
男孩冷笑一聲,這讓他可愛的臉看上去有些猙獰,“因爲你是【選召者】,只有你的血才能打開回歸的大門。”
“爸爸,去吧,婷婷不會輸的。”女兒也在一旁用天真但卻不容置疑的表情看著自己。
“需要我動手嗎?”
真是討厭的聲音!張勝祥有些後悔是自己把他從泰國帶了回來了,儘管他清楚記得自己當時別無選擇。
“你想要戰鬥提前?”女兒針鋒相對。
張勝祥無奈地對女兒擺擺手,石臺略高過腰,認命地摸著邊緣爬上去。纔剛一躺上去,張勝祥就發現了異樣。
太合適了,彷彿按照他的尺寸定做的一般,身體每一個部分都感到合適。平躺著,石臺的邊緣有些擋住目光,看不見女兒和那小子的動作。
不知爲何總是聞到一陣芳香,張勝祥看著頭頂上的天空,越發的亮了。雲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湮滅了,月光下澈,灑在身上就是秋霜一樣的涼。
這時,張勝祥感到了一陣針刺般的微痛從頸下傳來。
本來不想理會,但那種痛太過綿長,讓張勝祥有點煩躁,他不耐煩地伸出手朝頸下抓去,抓的時候,癢把痛蓋住了,張勝祥心滿意足地收回手,卻見蒼白的光下,一手的鮮紅。
那種痛又來了,並且開始擴散。這種本來可以忽略的痛在注意力的關注下變得難以忍受。張勝祥幾乎動也不敢動,在這時候,他終於聽見女兒和那男孩的對話。
他說:“我們開始吧!”女兒只回了一句“好的”。
在這段短暫對話過去後,張勝祥就看見天暗了。就像在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塊黑布,光消失了。
黑暗中感覺更加靈敏了。張勝祥聽見水流淌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與此同時,身體的疼痛加深了。手指無意識地扣著石壁,卻刮下一層軟膩的固體。張勝祥把手指湊近,在芳香中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鐵鏽味,是血?意識到這一點的張勝祥渾身都僵住了。
這不是什麼石臺,這是獻祭用的祭壇,自己就是祭品!
水流聲,痛感,霧靄,月光以及再之前的一些瑣屑的細節都被串聯起來了。
生命最初的形態是水。生命的最初支撐是惡。所以從某種意義講,惡就是【水】。生存是第一要義,生命的終極任務是繁衍,而目的是進化。——這是一切故事的前提。
而當承擔繁衍任務的嬰兒被成人有目的地扼殺了生命,因爲無法達成任務和被阻礙生存的嬰兒便開始產生怨念。這怨念的彙集會產生實體的惡意本身,這惡意會自動選擇器皿來盛放自己。而所謂的黑暗森林遊戲,就是爲了選出一個最好的器皿!而且很重要的一點,女性的身體更爲適合,因爲只有女性才能承擔孕育生命的任務。
正在這時。一陣又一陣混合著獰笑、呻-吟、尖叫像壞掉的麥克風一樣尖銳又嘈雜的聲音傳進張勝祥的腦海,打斷了他的思路。等他從自己的思考中回過神來,張勝祥就發現天色更暗了。而且空氣中密密麻麻都是小孩子的影像,或許稱爲靈魂更形象。他們有的成了形,有的只是隱約有個人的輪廓,有的面容模糊,有的已經是五六歲小孩的模樣,男的女的都有,各式各樣。
他們都是不到六歲的小孩子,他們都渾身是血,他們的眼睛都黑白分明地盯著張勝祥,他們都爭先恐後地涌到張勝祥面前試圖觸摸他,還有,他們身體的一部分都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
張勝祥驚得一下子坐起來。
腦子裡全是淒厲的哭聲,爸爸,你是爸爸嗎?你爲什麼不要我……一陣又一陣哭到幾乎氣絕的哀慟。強忍著心裡的不適感,張勝祥尋找著女兒的身影。
水已經漫過了石臺的一半高。目光穿過重重疊疊的孩子的身體,張勝祥看見被一根臍帶連接在一起的女兒和那個男孩子,他們都閉著眼睛,躺著水底,安然得像是死去了。
張勝祥想要動,卻發現自己整個身體根本動不了了。突然失去了皮膚,每一條血管都被扎通了一般,血以一種飛快的速度染紅了他的衣服,然後留在石臺裡。
空氣中的他們聞見血腥味都興奮起來了,怪笑著抓住石臺的邊緣試圖去吸張勝祥的血,卻無一例外地慘叫著完全化成了水。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張勝祥已經失血得出現了眩暈,而半空中的他們已經有半數滴盡了自己。水快要漫上石臺了。剩下的他們似乎不甘心就這麼消失,拼著最後的氣力也要抓張勝祥一道。張勝祥苦笑,這得是多大的怨恨啊!
水位在升高。婷婷和那個孩子浮在水中,在水終於漫過石臺的時候,水接觸到他的血,開始沸騰起來。而正在這時,張婷婷和那個孩子同時睜開了眼睛。
望著升高之後飛快下降的水位,張勝祥知道,他們在【吸收】。地面很快就顯現了,張勝祥就像虛脫了一般,全身不知道是汗還是血,黏糊糊地堵塞著毛孔的呼吸。
“這不可能!”男孩發出淒厲聲音,張勝祥看見,他的腳在消失。
這麼說,是婷婷贏了?
可是張勝祥卻發現婷婷的腳也在消失。與此同時,他也看見自己的腳在消失。
說不清是不是恐懼,張勝祥只知道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腳,先是腳趾沒了,然後腳掌沒了,腳踝沒了,開始蔓延到小腿。一點也不疼,沒有任何知覺,就像這些部分原本就不應該存在。
看了被臍帶連接的那兩人,卻發現他們倆情況也差不多,這場遊戲沒有贏家嗎?【它】不說話。
那個男孩還在不停地說著:“這不可能!”是啊!怎麼會所有人都死去。就算是他輸了,也得給他個理由啊!不,他不要,他連名字都沒有被賦予,他不要這樣死去!
已經消失到腰了。張勝祥看見婷婷對自己微笑。
不,應該說她一邊微笑一邊用手剖開自己的肚子,她的內臟掉落在地上,很快就消失了,她卻絲毫不在意,她繼續掏著,在下一秒,她從自己的肚子裡掏出一個渾身都是洞的孩子!
沒錯,是一個孩子,但出錯的地方在於這個孩子與其說渾身是洞,不如說渾身都是掠奪的管子。
“婷婷,這是……這是什麼?”張勝祥連說話都結巴起來。眼前的景象一直刺激著他的神經,似乎下一秒就會斷裂。
張婷婷溫柔地撫摸著手中的嬰兒,她臉上的笑容像極了那時候的尹清婉,“爸爸,這是你的孩子啊!她是我妹妹,”張婷婷雙手托起孩子,接著說,“不。她是我的孩子。”
他的孩子?她的孩子?張勝祥腦袋裡一片空白,只回蕩著兩個字,“怪物!”
身體已經消失到脖子的時候他終於想起了婷婷出生前和出生後都沒有做過詳細的身體檢查的事了。可惜已經遲了。
“原來是這樣……”他聽見那個男孩說。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階段,張勝祥聽見一聲嬰兒清脆的啼哭,以及類似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啓的聲音。
“砰砰砰”伴隨著這強韌而又規律的胎音響起的,是【它】冰冷的聲音:
【洪荒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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