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近的嘶嘶聲伴隨著慢慢逼近的血色眼眸, 無數雙血紅的眼睛形成一個半徑遞減的圓,死死地盯著他們倆,那種細微的身體摩擦地面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發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冷冷的光隱約透下來, 讓張勝祥得以看見那數量巨大的危險物——就像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聚攏過來一般, 發出震懾人的氣勢。
被注視著, 被那樣不含感情的目光注視著, 就像是實體的冰箭,肆無忌憚的入侵每一個毛孔。再被微風一吹,張勝祥只覺得後背一陣涼意, 被汗濡溼的衣服迅速帶走了身體的熱量,隨之而去的, 似乎還有反抗的勇氣。
張勝祥感到一種想要臣服的懦弱, 這種懦弱夾雜著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就像在心裡挖開自欺欺人的孤勇與逞強, 與【核】赤-裸相對,傳遞給每一個細胞的, 就是這種無論經歷過多少時間也無法改變的恐懼。
張勝祥想到不久之前自己居然還敢生吃掉它滑膩且多骨的身體,不禁一陣後怕與噁心——即使它早已在他肚子裡消化得連渣滓也沒有留下,但那種腥澀酸滑的口感還是一瞬間翻涌上來,惹得口腔裡每一個味蕾都在抗議。
蛇!就是蛇!很多很多蛇!
張勝祥下意識地側過臉去看殷陽,她皺著眉, 側對著張勝祥, 眼神肅然。
蛇在距離他們大約三米的地方不約而同地停住了, 齊刷刷地吐出猩紅的蛇信子, 那陣勢簡直就像軍隊。然而, 就像是被某個上位者按了暫停一般,儘管蛇羣戒備地豎起了三角型的頭, 卻無一隻對張勝祥他們發起進攻。
被窺視著,那種打量的眼神分明在傳遞著一個信息,“你是食物”!處在包圍圈的圓心,周圍是虎視眈眈的敵人,恐懼的無限疊加,反而讓張勝祥鎮定下來了。
張勝祥知道這不正常,絕對不會是自發的。蛇一般不會主動襲擊人的。況且蛇並不是羣居動物,不應該會有這麼多蛇會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
不清楚是【它】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推論,還是其他原因,總之,需要一個理由,而這理由,也許就是他們活下來的唯一機會。
是什麼?什麼才能讓一個種族面對同一個敵人?
蛇羣開始騷動起來。正對著張勝祥的蛇羣開始自發的像兩邊移動,讓出了一條一米多寬的路。正在張勝祥猶豫著要不要從那裡突圍出去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鈍鈍的聲音,是重物在落葉上慢慢研磨造成的聲響。隨著聲音的慢慢逼近,是錯覺嗎?張勝祥發現所有的蛇都謙遜地低下了頭。提心吊膽地望著來路,吐信子的“嘶嘶”聲異常的清晰。它來了。
這是一條身體接近成人大腿粗,將近兩米長的蛇,它與周圍的蛇最大的區別,除了體型,就是它那通體碧綠的顏色,細密的鱗片在冷光下發出碧玉一般的妖嬈光澤。
看著它似曾相識的顏色,剛剛在心裡思索的疑問似乎有了唯一的解釋——復仇!
殷陽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是你闖的禍!我遇到你的時候,你不是正在吃蛇嗎?你還真是會惹事。”
張勝祥無言以對??粗陝拥纳吡t,總覺得有一種違和感存在,可就是說不上爲什麼。而此時,殷陽已經拔出了身上最長的匕首,可是再長,也是匕首。對付蛇,根本沒有用。
張勝祥盯著新出現的那條蛇,它正在悠閒地擺動著尾巴,漫不經心地壓迫著張勝祥的每一根神經。誰也沒有動。時間在靜靜流失。體力亦然。
這裡是黑暗森林,居然會有這麼多蛇!心裡在感慨著蛇羣的數量,在下一個瞬間,張勝祥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對啊!怎麼會忘了這點!這裡可是黑暗森林啊!
“殷陽,在這裡,只要生存下去就行了是吧?”張勝祥突然開口問。
殷陽一開始沒搞懂他在說什麼,不明白他爲什麼莫名其妙說這麼一句話,等她回味過來,臉上也有了笑容。
是?。≈挥猩嫦氯ゾ涂梢粤恕?
“殷陽,生堆火?!?
不計較自己被命令了,殷陽慢慢地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周圍的所有樹葉都攏在一起,很快就形成了一個不小的堆,然後把下方掏出一個洞,殷陽拿出打火機,毫不猶豫地點燃了樹葉。
火苗開始顫巍巍地蔓延。殷陽幾乎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吹滅了。
張勝祥的目光緊張的在火堆與蛇羣之間徘徊,在火勢慢慢增大的時候,不出所料地,蛇羣更加躁動了。那條碧綠的蛇開始慢慢爬過來,似乎是受到它的鼓舞,蛇羣開始動起來了。殷陽皺著眉,出現了和預料相反的結果了。她擡頭看張勝祥,卻發現他的神情沒有一絲動搖,在下一秒,殷陽終於明白了張勝祥的真正意圖。
火漸漸旺了,以張勝祥和殷陽站的位置旁爲中心,開始燃燒起來。張勝祥瞇著眼睛看見蛇羣最外圍,已經有了往回竄的趨勢,包圍圈在變小,可包圍的蛇羣在減少,這是個好兆頭。
火在身旁燒得旺盛,再加上殷陽在有意識地讓火焰包圍她們,很快,張勝祥和殷陽的身影就在火光下扭曲了。他們站在火形成的包圍圈之中,腳下的樹葉早已經被燒了,現在張勝祥兩人就站在被燒過的地上,看火焰外蛇羣猶豫的動作。
很熱!感覺身體的水分在不停地蒸發,氧氣的不斷消耗讓張勝祥只能急促地呼吸,緊挨著的殷陽也好不到哪裡去,張勝祥可以感覺靠在一起的後背,已經溼得可以擰出水。水分不斷從身體逸出,在這一刻,張勝祥甚至希望自己沒有毛孔。
火越來越大,瘋狂地向外擴張,蛇羣被逼得步步後退,正在張勝祥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卻見那條綠蛇毫不猶豫地動了,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快速,跳進火裡。張勝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條蛇,居然能克服對火的本能恐懼嗎?在下一秒,一個迅捷的身影夾帶著風直撲過來,張勝祥來不及閃躲,身體一偏,被帶到了地上。
反應過來的殷陽正準備給它一刀,卻被它的尾巴狠狠地拍到了地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殷陽半天沒爬起來。
張勝祥只覺得它慢慢纏了上來,身體越動越緊,胸口被壓得幾乎無法呼吸——它在慢慢加力。幾乎可以感覺到蛇的骨頭在收縮的錯覺,以及鱗片在衣服上劃過的短暫位移。張勝祥的手慢慢伸向了身上的蛇,然後一把掐住人類應該稱爲脖子的地方。
根本就合不攏!張勝祥只能用手指摳它的鱗片,沒用啊!越纏越緊了,巨大的壓強勒得骨頭都快錯位了,張勝祥只覺得一股血衝到了腦袋裡,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
在迷迷茫茫之中,張勝祥只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地方。似乎被水包圍著,很溫暖,也很舒適。有一根管子連著他,而他就在這溫柔的牽引下愜意地蕩在水中,好舒服,真想一輩子不要離開。周圍好黑,也好安靜,安靜到他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每一聲都如此鮮活有力。張勝祥閉著眼睛,卻夢見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
彷彿過了漫長歲月。
不對!這是哪裡?我不是正在被蛇纏住嗎?意識到這一點,張勝祥猛然睜開了眼睛。身上的蛇卻在這時慢慢鬆開了他,然後親暱地伏在他的腳下。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掙扎著準備給它一刀的殷陽也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那條蛇出人意表的溫順,殷陽忍不住出聲問。
張勝祥盯著面前的蛇,腦海裡卻反覆回想著剛纔的情景。那個地方,給張勝祥的第一感覺就是子宮,這種感覺太強烈,強烈到他完全不能否認。
“先離開吧!好像沒必要在這裡了。”張勝祥癱坐在地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肌肉像是被切斷了聯繫,只能感受到使用過量的痠痛。
“離開,好像有點困難了。”殷陽看了一眼火勢,苦笑著說。
火還在熊熊燃燒著,蛇羣早已經無影無蹤。在隨風傳來的炙熱中,竟夾雜著肉類被烤透的香味。
“你說,我們會不會把整個森林都燒了?!睆垊傧橛行╇y以置信,雖然說地上是乾燥的,但畢竟是在天上霧氣深重的情況下,火能燒得這麼大已經是一種奇蹟了。
“你認爲【它】會放任不管?”殷陽盯著頭上濃翠如墨的樹色,若有所思地回道。
無論什麼時候,殷陽總覺得無論怎樣的困境都不是困境,因爲她堅信,【它】不會不管她的,只要自己抱著一定要活下的信念。【它】保佑一切珍惜活著機會的生命。
而此時,似乎是沒有了可燃物,在燒光方圓三十米的樹葉後,火開始慢慢地弱了下去。
殷陽扶著張勝祥慢慢走出這焦黑的土地,那條蛇也乖巧地跟在後面。
火停了,一度緊缺的空氣終於回來了。張勝祥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殷陽把張勝祥放在一棵大樹旁靠著,自己也靠著相鄰的樹。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爲什麼它會突然放開你。我可不相信是它突然良心發現了?!彪m然是調侃的語氣,殷陽的聲音卻沒有因此而變得有一絲溫度,這聽在張勝祥耳朵裡,有了一點諷刺的意味。
知道殷陽說話素來如此,張勝祥也沒多意。當下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我看到了進化。”
“什麼意思?”這一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讓殷陽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
張勝祥頓了頓,思索了一下,說“它放開我,是因爲它以爲我是同類。”
沒等殷陽發問,張勝祥接著往下說,“30多億年以前,地面上開始有了最原始的生物。經過長期的進化,生物種類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從水生到陸生,到了距今大約3.4億年前後,纔出現了真正的陸生脊椎動物,這就是爬行動物。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張勝祥顯然小看了殷陽的文化水平,儘管長期生活在暗室,殷陽卻是一直被母親親自教育著,加上她天資聰穎,知識儲備與一般知識分子根本沒多大區別,甚至更高一個層次。所以聽了這話,殷陽只用一個白眼作爲自己的回答。
見殷陽知道,張勝祥接著說道:“蛇是爬行動物中最年輕的一個分支,換而言之,也是最後登上生命舞臺的爬行動物。 ”
“這與你得救有什麼關係?”
“人類是最年輕的物種,這個無論是考古還是進化理論都是已經被證實了的。用聖經的說法,上帝在創造的最後一天創造了人類。那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一邊回憶起自己看到的,一邊平抑好自己波動的心情,張勝祥用一種沉鬱的語氣接著說:“也許這時候借用一下宗教的理論比較容易理解,而我們只要把上帝換成【它】?!舅吭趧撛斐鋈f物之後,隨便加了一些新的東西,繼而創造出了人類。換而言之,自以爲很高等的我們,只不過是試驗品。我們的身體裡沉睡著歷史。也就是所謂的【核】?!?
聽了這番話,殷陽只覺得身體裡的那些東西開始不安分起來,在抗拒著所聽到的,“你接著說?!?
“而這新加的東西,就是用以思考的腦髓,就是所謂智慧。需要思考的我們,和依靠本能的動物,誰更高級?這說得清嗎?蛇是【它】的得意作品,而我們呢?你不是問它爲什麼放過我嗎?”張勝祥指了指地上的蛇。
“因爲在被勒得要死的時候,我回到了剛開始的狀態。我彷彿回到了母親的子宮,然後我就看見了。準確地說我夢見了,從真核生物到腔腸生物,從兩棲動物到爬行動物……該怎麼說,就好像電影放映一般,在眼前變幻著,最後出現的,就是人的形態。”說到這裡,張勝祥停住了,因爲他看見殷陽臉上出現了痛苦的神情。
“怎麼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我好像懂了。”殷陽壓制著心裡的躁動,那些東西爭著給她傳遞信息?,F在不用張勝祥說她也明白了。恐怕是在最危險的時候,張勝祥的【核】釋放出身體裡曾經作爲蛇的影像迷惑了它。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也許總有一天,在機緣巧合之下,人也可以回覆成魚的記憶,成爲所謂的人魚吧。
看著殷陽的臉色緩和下來了,張勝祥想換一個話題,“殷陽你知道失樂園的故事嗎?還有另一個版本?!?
殷陽看了他一眼,表示繼續。雖然不想承認,可是這個廢柴姐夫好像真的懂很多。
“蛇引誘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所以基督教人士因此將蛇視爲邪惡之物,是魔鬼撒旦。但早期基督教有個格諾西斯派很特別,他們的教徒認爲,是路西弗將光明帶到了人間,他化身爲蛇誘使亞當和夏娃吃下禁果,給予他們智慧之光;在這個教派看來,上帝要矇蔽人類,讓人類愚昧,而路西弗反而成了救世主?!睆垊傧槟樕铣霈F了迷茫的神情,“總覺得這後一個纔是對的?!?
“在進化中,人實在太弱了,於是人有了替代品,可是腦髓是虛無的,必須建立在依賴別人和長期學習的基礎上,打個比方,如果一個孩子被放在森林裡,那他是絕對不會存活下去的。越是人類所謂的高等動物越不能獨自生存,越依賴著非本能的學習。這就是智慧的代價?!?
張勝祥擡起頭看著殷陽,臉上是矛盾的表情,“所以說,進化到人類這裡,就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