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路線是自下而上。訓練館下面三層多是訓練的地方,再往上就是各種教練、工作人員的辦公室。當然,也有一些給運動員做臨時休息的小房間。
李喬介紹著這個幾乎相當於自己家的地方。自打進了國家隊,倒是有大半的時間和這建築、這池水相伴了。有父母在的家反倒成了一個溫暖又陌生的地方。這一介紹,自己纔在機械化的每一天之外有時間回過味來:原來每個房間每條通道,自己都熟悉到了這個地步。什麼時間換了哪個機器,做了怎樣的裝修,都能順利地脫口而出了。
“這裡是熱身室,訓練前要先在這裡做基本的訓練纔可以。不然的話直接進行那麼高強度的訓練,很容易拉傷的……”
“這裡的機器主要用來做體能練習……”
“這邊,做恢復訓練、按摩之類的都能用到……”
阿墨“嗯”、“對”地應著。李喬的介紹極具耐心,可她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有著機械化和套路化的意味。她努力讓自己抽離出那些負面的情緒,投入到和李喬的溝通中去。
從二樓上到三樓的時候,恰恰遇上宋之域從三樓往下走。他穿簡單的白T恤和短褲,肩上搭了一條白毛巾。他只是禮節性地對他們點了點頭,倒像是成熟的過分的老友打招呼一般。於是整個過程雙方都沒開口說一句話,他便這樣一路顧自走下去。
阿墨注意到他走樓梯的方式很特別,沿著對角線一氣呵成。兩點之間線段最短,這個道理他踐行的還真是不錯。
雖說只是一面之緣,但宋之域留給她的印象卻格外深刻。他有著超模的身材和臉,整體的氣質和阿墨認識的幾位男性超模非常相似。清冷,疏離,即便距離這麼短都能讓人感覺只適合寒暄而沒法真的接近。他似乎天性涼薄,有著一顆和別人拉開了距離的心。
或許這種印象來自他的薄脣和略高的顴骨。誰知道呢。
泳隊的人們,還真是各有各的迷人處。
“像地下那樣的五十米泳池,你一天都要遊多少個來回呀。”阿墨好奇地問道。
李喬皺起了眉頭,似是在艱難地計算著什麼,良久搖搖頭道:“兩萬米左右吧。”
“我數不清楚是多少個來回。”他不好意思地補充道。
阿墨在那個瞬間激起了爲他補習數學的慾望。可不能讓泳壇的王者因爲數分遲遲不能大學畢業啊。不知不覺,自己就主動要扛起拯救中國游泳棟樑的重擔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話說,你本科還剩下沒修的數學課麼?”她試探著問。
他想了想,“其實現在就剩下一門數分了。關鍵現在越來越忙,學習的時間太少。以前還有空的時候,還能到大學校園裡找同學問一下。”
他猜測那個同學當時的OS一定是:這個傻大個怎麼怎麼教都不會啊……簡直要笨死了。當時他還沒有一舉成名,行路的時候也沒太多人認得,只是會因爲身高增添一些回頭率。
他岔了話題問道:“哎,你游泳怎麼樣?”
“基本不會,”阿墨乾淨利落地說,“我只會狗刨。”
說這話的時候阿墨的眼睛裡還隱隱閃著某種雀躍的光。
說的還真是……理直氣壯!
“我教你啊。”他亮著眼睛看她。“不過有條件的,我想拜託你幫我補習數分……我還是挺希望今年能夠趕緊畢業的,不然拖太久了吧。”
阿墨搖搖頭。李喬緊張地看著她。
“不可以嗎?”他問。
“還要多請我吃幾頓飯。”阿墨踮起腳來對他悄聲道。“光教游泳太便宜了吧。”
再說了你這麼忙……哪有空教別人游泳啊。
然後他們並肩走在三樓的走廊上,突然從旁邊屋子裡冒出一個男生高聲喊了一句“嫂子好”,然後沒等到李喬伸手去象徵性地打他一下就靈活地轉了個圈避開去。
她感到自己的面頰變成了玫瑰色,有些發燙。
一瞬的雙目交接,看到他的壞笑,還有脣角的那一點痣,阿墨才反應過來:那就是何君啊。
她想到了那一天,Vivian對何君作出的評價:一個有趣的人。
以Vivian對幽默感的高標準高要求來說,這是個很厲害的褒獎了。
“錄節目啦,拍檔而已。”
阿墨笑著講,目送著何君一跳一跳的離開。但同時她感到旁邊的李喬,半空中的手僵硬了片刻。
“拍檔?”
李喬忽地認真地看著她問。
“肯定的啊。你是最好的運動員,是體育明星……能和你做拍檔做夥伴,那都是我的榮幸吧。”她低下頭來看自己的鞋子,有些不知道眼神到底應該往哪裡放。
“就只是拍檔而已麼?”
阿墨反問:“那你覺得,還應該是什麼?”
李喬想了下,“朋友,甚至可以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係那種。”
他之前沒有看到過這樣的阿墨——不過他一直覺得自己看不懂她。她可以歡脫地玩弄古靈精怪的小把戲,也可以突然倔強地揚起頭,對自己說出幾句不經意卻格外傷人的話。
就譬如現在。她揚起頭來看他,他俯視著看她。她神情間多了幾分清冷及峻颯的氣息,彷彿是一隻倔強的小鹿。
但旋即便剋制著自己歸於平靜。她輕聲說:“可是我應該不配吧,我肯定不足夠做到那樣子。我害怕你會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意。”
還好腦海裡閃過的劇本救了她。其實劇本的核心,不過是“示弱”兩個字啊。
很好演的。
“你太妄自菲薄了吧。其實沒必要,你已經很優秀了啊。”他的話語裡是真誠的無奈。
阿墨咬了下嘴脣,擡起頭來望著他,“可是我覺得還不足夠,就這樣。”
安妮悄悄給她比了個大拇指。今天錄製這兩個人倒都是很聽話,照著劇本安排一步步走的很嚴格。嗯,把演技用在這方面倒也是一件好事。若不是這些攝像機和提前定好的劇情走向,安妮也幾乎要信了這一切都是現實而自然的事情。
錄製結束,胡導對效果也還算滿意,團隊迅速收工。
“大家辛苦了,辛苦啦。謝謝大家,我們下次錄製再見!謝謝!”
阿墨團團感謝一圈之後從側邊的樓梯下去,卻在幾個臺階後的平臺被李喬叫住。
“一墨。”
她回首,一雙秋水爲神的眼眸裡寫的都是疑竇。
“我想問你點事情。”
“你說。”
“我問你,是不是僅僅是拍檔的時候,我覺得你沒告訴我你真正想說的話。”
阿墨沉吟了一下,反問他:“這很重要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他的語氣堅定。
“你說的沒錯。這是個節目,我要遵循著劇本的節奏來,所以在剛剛,我不可能告訴你多麼真切的話。”她梗著脖子講。
“我想知道,如果是那個真切的你……不是LOVE連連看劇本里的人物,而是真的一墨……你會怎麼想。”
他的語氣平緩,邊想著邊慢慢地講出來。個別的地方有些詞不達意,個別的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可是,恰恰這種方式讓他的話顯得格外真誠,都是從心從大腦傳到了嘴巴再說出來的,而不是單單來自應付或者條件反射。
阿墨甚至有點不忍心用條件反射的答案應付他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不真誠,很不夠意思。
她本該好好想一想回答他的,可那需要時間……
現在她給不了時間。
“我會覺得,我們可以成朋友,卻成不了這個節目最後要造的那種——他們叫做什麼?戀人吧。特別是今天來到這個訓練館裡之後,看了你們每天這樣的生活,我真心覺得你們的女朋友,都得是特別任勞任怨而且有責任心的人。可是我其實很自我的,我不喜歡爲了別人戰鬥來戰鬥去的感覺。”
她噼裡啪啦地說了一大串,說到有些喘不上氣。阿墨根本就不知道這段話有沒有自圓其說,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了。
“說到演戲,”阿墨似是想要找到什麼來安慰自己一般,“大家不都一樣嗎,你在節目裡我在節目裡,應該都是一回事吧。”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但這微笑裡,卻有著幾多苦澀,以及幾多無奈。
“我不會演戲。”
會演戲的,從頭到尾只是你罷了。
那短短五個字彷彿轟然而至的雷霆一般將她擊中,本來意圖的證明全部被擊垮粉碎。她不知如何應對地站在那裡,千般的伶牙俐齒古靈精怪都被她以爲容易操控的什麼東西輕易地封印甚至覆滅。
趙一墨……
騙人的,騙己的,從頭到尾,都只你一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