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通往水榭的橋頭，鐵玲瓏向程家莊望去，視線被東一簇西一簇的樹林給擋住了，她突然明白過來，“這個莊子就是專門爲藏污納垢而建的，你們瞧，那些樹種得很可疑，不僅故意遮擋裡面的情形，而且將路徑都變得複雜了。還有，莊園的大門小門也太多了，要是再安排幾條地道，千軍萬馬來了，裡面的人也能想辦法逃走。和尚跟上官成肯定藏在這兒。”

初南屏站在她身後五六步，右手扶劍，微微仰頭，深深吸進一口氣，說：“可這裡的環境真的很好，璧玉城的水沒有這般秀氣。”

“你還嫌自己不夠秀氣嗎？”鐵玲瓏小聲道，回眸一笑，“等西域的事情了結，咱們來中原吧，也不參加什麼使團，自由自在，遍訪名山大川，哪裡好就在哪裡住一陣，膩煩了就換個地方，中原這麼大，足夠咱們逛的。”

初南屏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好啊，也不用帶刀劍，無牽無掛。”

兩人的心有靈犀到此結束了，鐵玲瓏疑惑地問：“我會厥陰指，可以不用刀，你沒有劍怎麼闖蕩江湖啊？”

初南屏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他的想象中，離開西域就意味著再不過“闖蕩”的生活。

顧慎爲背對兩人，俯視腳下的流水，他還從來沒想過復仇之後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他怕太多的幻想會影響自己的意志，初南屏就是一個例子，失去對無情劍法的追求，他變化頗大，更溫和更通情理，像鐵玲瓏所說。也“更聰明”，代價是失去了銳氣，劍法漸漸平庸。

有些人天生無法過尋常的生活，他想，初南屏是孤兒，從小住在得意樓。習慣了追逐極端的事物，就連他現在的消極慵懶都很極端，只是鐵玲瓏還沒有發現。

朝夕相處的人反而不容易查覺到對方的變化。

顧慎爲及時收回思緒，盯著池塘底部，對沙礫和遊動的小魚產生了興趣。

程屹終於出現了，衣著一如往常般樸素，但是沒有穿喪服，與他並肩而來的是“一羣掌門”，其實只有三個人：少林掌門慧遠、嵩山掌門姬扶危、泰山掌門苗三問。

鐵玲瓏與初南屏讓開橋頭。讓四人通過。

顧慎爲轉過身，看著面帶戚容的四人，說：“我來了。”

這是一句廢話，在程屹聽來卻頗爲刺耳，慧遠本是武林領袖，但是大家一致同意由程九爺代表衆人與西域魔頭打交道，於是他向前走出一步，將全部禮節簡化爲一次敷衍的拱手。冷淡地吐出一個“請”字。

水榭裡擺放著五張椅子，右手四張。左手只有一張，中間主位空著。

五人對面落座，程屹雖然已經被選爲說話者，仍然左右看看，向三位掌門取得同意之後，才擺正坐姿。嚴肅地說：“流年不利，江湖迭逢大難，先是一百一十六名各派弟子在十里坪遭到殺手偷襲，接著是四十名青年俊傑被十方教毒害，天下震動。人神共憤。”

“很遺憾。”顧慎爲沒有表現出“共憤”。

“我們想顧公子也一定非常惱怒，因爲這兩起慘事當中，都有人想栽贓給你。”

“嗯，我很惱怒。”顧慎爲的語氣仍然平淡，他在等待，程屹已經習慣江湖規矩，即使努力想做到有話直說，還是免不了先來幾句套話。

“六十一位掌門、幫主、家長昨天匯聚在程家莊，我們一致認爲，顧公子遭人陷害，理應與中原江湖同仇敵愾。”

“顯而易見。”

程屹沉默了一會，對方回答得越隨意，他越警惕，“這麼說顧公子願意與六十一家門派聯手，一塊對付十方教和西域殺手？”

“這正是我的願望。”

“好，顧公子是爽快人，我們也不遮遮掩掩。”說罷站起身，走到水榭窗前，伸手在外，衝著莊園的方向拍了三下，聲音清脆，傳得頗遠。

莊園的側門再次打開，一隊江湖人物魚貫而出，每人腰上都繫著一條白布，以示居喪，他們悼念的不只是駱啓蒼，主要是本門弟子。

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各按身份地位在空地上排列，將水榭橋頭徹底圍住，當人數超過一百時，鐵玲瓏稍感緊張，不知道先逃後斬的打法還好不好用，向初南屏望了一眼，發現他不動聲色，心中安定下來，再也不覺得害怕了。

但是這些人都沒有攜帶兵器，不像是來打架的。

在他們之後，從莊裡走出數十名莊客，倒是個個手持棍棒，押著一大羣驚慌失措的犯人。

說是犯人也有點不像，總共五十餘人，穿著各式各樣，身上沒有刑具，只不過腳步虛浮，顯然是穴道被封，個別人身上還帶著傷。

鐵玲瓏皺起眉頭，這些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犯人們在指定區域內站好，緊緊湊成一堆，與莊客及各派人物相比，越發顯得勢單力薄，很快有人發現了水榭裡的顧慎爲，全都露出興奮之意，“龍王”兩個字像一陣風吹過鐵玲瓏與初南屏耳畔，擴散到池塘之上。

顧慎爲走到門口，望著這些人，也覺得很陌生。

程屹嘆了口氣，“這些人當中有幾位還是名門正派的弟子。”

一直沒說話的泰山派掌門苗三問語氣生硬地插了一句，“有我泰山派的一位，‘龍王’，嘿，好大的名聲。”

“這些人都曾經去過北庭，據說受過顧公子的救命之恩。”程屹說。

“我的確從北庭騎兵手中救過一批人，可我已經不記得都有誰了。”

“他們記得你，並參與了十里坪之戰，站在中原江湖的對立面，聲稱得到了你的命令，他們要報恩。”

當年被北庭騎兵圍困的中原武者不下千人，肯站出來報恩的只有數十位，顧慎爲仍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數字，遠超出他的期望，六年前他寧願從楊元帥那邊尋找幫手，也沒想起這羣人。

“他們跟範用大一樣，被人欺騙了。”

“必是如此。”程屹頓了頓，“還有十來人逃跑了，下落不明，另有十四人不願束手就擒，各門派沒有辦法，不得不下狠手，西域殺手用心歹毒，大概很願意看到中原江湖的內鬨。”

“嗯，現在呢，各位掌門打算如何處置這些人？”

“這正是我想問顧公子的話。”程屹走出水榭，來到木橋中間，衝著岸上大聲說：“諸位同道，江湖之人講究一個恩怨分明，咱們之前受敵人欺騙，險些將顧公子當成大敵，現在知道錯了。這些人從前也是咱們的親朋好友，就爲了當初在草原上的一句話，甘願揹負罵名也要報恩，何罪之用？他們受騙了，咱們也受騙了，甚至刀兵相見，正中敵人詭計。今天雙方化干戈爲玉帛，可好？”

各家門派昨天已經商量好了，自然沒有異議，立刻紛紛表示贊同，反倒是那些犯人此前完全不知情，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弄得暈頭轉向，很快大喜過望，他們本來就沒想過背叛江湖，搭救林小山時，許多人都蒙著面孔，全沒想到自己參與的會是一場殺戮。

就像是商量好的演練，化敵爲友的氣氛剛剛形成，有人站出來了。

周懷玉是現場唯一的崆峒派弟子，他仍然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場景：顧慎爲的部下，就是那個站在橋頭的初南屏，曾經與十方教教徒並肩查點屍體。

“等等。”周懷玉走出人羣，“我有話要說。”

本來有人已經準備去給犯人當中的相熟者解穴，這時又都止住腳步。

“周師侄，咱們商量此事的時候你也在場……”程屹稍露不快，慧遠等三位掌門也走到水榭門口，顯得很意外。

“有些事情我剛剛想到。”周懷玉堅持己見。

“既然是同仇敵愾，有話就應該說出來。”顧慎爲說。

鐵玲瓏忍不住扭頭瞥了顧慎爲一眼，覺得他今天的表現有些異常，顯得過於軟弱了，一直順著中原人的套路前行，全然不像當年的龍王。

但她仍然相信顧大哥心中藏著計謀，只是還沒有顯露出來。

“這些人。”周懷玉指著那些忐忑不安的犯人，“曾經掩護過西域來的殺手，有些人上當了，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上當了呢？西域殺手的陰險大家都領教過了，誰能保證他們沒留有後手？沒準就有內奸藏身在這些人當中，伺機待動，準備再來一次大屠殺呢？”

犯人們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這句話澆滅了，七嘴八舌地自證清白，紛紛向周圍的熟人求助，希望他們能站出來擔保自己不是內奸。

程屹聽了一會，舉起右手，示意衆人禁聲，“周師侄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顧公子，這些人自稱向你報恩，你看著辦吧。”

周懷玉上前一步，說：“顧公子，你願意爲這些人做擔保嗎？擔保他們沒有被西域人收買。”

周懷玉一口一個“西域”，鐵玲瓏早已聽得不耐煩，手按刀柄，大聲道：“可笑，你們都是中原人，熟悉得跟一家人樣，竟然不敢擔保，顧大哥這些年來跟他們都沒見過面，怎麼擔保？”

周懷玉不理她，只望著顧慎爲，等他給出回答。

顧慎爲沒有開口，而是邁動腳步走到陸地上，經過周懷玉身邊，仍沒有開口，直到行至那羣犯人面前，他才說：“的確，我在你們當中看到了內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