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The Nose
一
3月25日,有一件怪事出現在彼得堡。伊凡?雅科夫列維奇是一名理髮匠,就居住在昇天大道上。說起他的姓氏,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現在他的理髮店招牌上並沒有寫姓氏,卻畫了一名紳士,臉上塗滿了肥皂,除此之外,還有文字標註,說明本店兼治淤血。3月25日這天,伊凡?雅科夫列維奇一早醒來,就嗅到了新鮮出爐的熱麪包散發出來的香氣。他微微探身一瞧,就瞧見自己的太太正將剛剛烤好的麪包從爐子中拿出來。他的太太打扮得非常光鮮,平日裡尤其喜歡喝咖啡。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說道:“普拉斯科維亞?奧西波芙娜,我今天只想吃一點擱了蔥的熱麪包,不想喝咖啡了。”事實上,這兩種食物伊凡?雅科夫列維奇都想享用,不過他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原因就是,這樣的要求在他太太看來,完全不合乎常理,會惹得她非常不悅。她朝桌面上扔過去一塊麪包,心中暗暗想道:“如此一來,兩份咖啡就都歸我了,正合我心意!這個蠢蛋,讓他只吃麪包就行了。”
出於禮節,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在穿上襯衫以後,又將燕尾服套在了外頭。之後,才坐到桌子旁邊,將兩顆洋蔥放到旁邊,又把一些鹽倒出來,跟著開始用刀切面包,一面切一面做出耐人尋味的深沉表情。麪包被他切成了兩部分,他順勢瞧了瞧麪包芯,只見有個白色的不明物體躺在其中,不禁嚇了一跳。他拿著刀謹慎地將物體周圍的麪包撥開,並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接著,他自言自語道:“這究竟是什麼呀?還硬邦邦的?”
他伸手掐住那玩意兒向外扯了一下,竟然是個鼻子!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手耷拉下去,看上去異常頹喪。隨即,他又伸手去摸那玩意兒,這一次,他事先將眼睛擦亮了一些。可照舊是鼻子!半點都沒錯!不止如此,這鼻子看起來還似曾相識。伊凡?雅科夫列維奇不由得滿臉恐慌。這會兒,普拉斯科維亞?奧西波芙娜已是怒火沖天,甚至遠遠超越了丈夫恐慌的程度。
她怒氣衝衝地嚷道:“你真不是個玩意兒!這個鼻子是你從誰身上割下來的?你這個酒徒!你這個大話精!我要去警察局,把你做的壞事檢舉出來!你這個暴徒,根本就不把法律放在眼裡!你經常在給顧客刮臉的時候,把人家的鼻子狠狠扯住,扯得差一點就掉下來,有三位顧客都曾這樣向我投訴過!”
這鼻子已將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嚇得夠嗆。對於這鼻子的主人,他已瞭然於胸,正是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每週三、週六,他都會去給科瓦廖夫刮臉。
“普拉斯科維亞?奧西波芙娜,別吵了!我先將這隻鼻子拿塊破布一包,擱到牆角,很快就會將它帶離此處。”
“鬼話連篇!這隻鼻子是你親手割下來的,現在居然還想把它放在家裡?你想得美!乾癟的臭老頭子!不務正業的混球,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幹什麼的?除了每天在皮帶上磨你那把刮臉刀,你還記得什麼?甭以爲見到警察以後,我還能出言維護你!……你這個廢物!懶漢!馬上拿上這隻鼻子滾出去!臭氣熏天的,我再也不想多聞一分一秒了!你愛把它拿到哪裡就拿到哪裡!快去!”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他試圖將這件事想清楚,但是徒勞無獲。最後,他撓撓自己耳朵後頭的皮膚,說道:“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麼,誰能說得清楚呢?我也一樣糊里糊塗的。昨晚回家的時候,我是不是喝醉了酒?不過這件事真是離奇,一點兒都不真實,無論怎麼看都是如此。你瞧這隻鼻子待在一隻剛出爐的麪包裡,竟連一點兒剛被烘烤過的痕跡都沒留下。真是想不通啊!……”說完這些話,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忽然又沉默下來。要是警察在他家中把這鼻子搜了出來,那他肯定要被牽涉其中。一想到這一點,他就驚恐得簡直要暈倒了。迷迷糊糊間,警察制服上那鑲了銀邊的紅色衣領彷彿近在眼前,警察握著劍向他走過來……伊凡?雅科夫列維奇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打哆嗦。他穿上襤褸的內衣,還有靴子,隨即將鼻子用破布包起來上了街。在這個過程中,普拉斯科維亞?奧西波芙娜一直在咒罵個不停。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想將破布裡的鼻子扔到什麼隱秘的地方去,要不就直接丟到門柱下頭。不管把它丟到哪裡都好,只要一脫手,他便馬上可以拐進小巷子裡,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過老是有些熟識的人上前打招呼:“去哪裡啊?”“這是去幫哪一位刮臉啊?時候還早著呢!”這樣一來,伊凡?雅科夫列維奇根本找不到機會將鼻子扔掉。今天對他而言委實不是個幸運的日子。有一次,他終於丟掉了這隻鼻子,但是有個在遠處站崗的警衛馬上就將手裡的戟對準了他,喝令道:“你怎麼隨地亂扔垃圾!趕緊撿起來!”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無奈地撿起那隻鼻子,收進衣兜裡藏起來。這會兒,街上的人流漸漸多起來,大大小小的店鋪也都已經開始營業,愈發叫他深感無望。
把這隻鼻子扔進涅瓦河中,是否具有可行性呢?無論答案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伊凡?雅科夫列維奇都下定決心,要到以撒橋走一趟。哦,差點忘了說,其實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長處有很多,是個非常值得人敬重的人。我很抱歉,故事進行到這兒,還未曾對此提及隻言片語。
俄國所有正兒八經的工匠都嗜酒如命,伊凡?雅科夫列維奇也不例外。他從來不爲自己刮臉,儘管他天天幫別人刮臉。他的燕尾服最開始的顏色是黑的,後來被灰色和黃色沾染了,現在看起來就像印上了很多花紋。另外,燕尾服上有三粒釦子不見了,只有釘釦子的線頭還殘留在上頭,而他堅挺的衣領也已髒得一片油亮。伊凡?雅科夫列維奇非常擅長自嘲。他在給那位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刮臉時,總會聽到對方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爲什麼你的手聞起來老是臭烘烘的呢,伊凡?雅科夫列維奇?”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反問道:“爲什麼聞起來臭烘烘的?”科瓦廖夫迴應道:“朋友,我怎麼知道爲什麼呢。不過,你的手聞起來臭烘烘的卻是實情。”對此,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回答便是,將肥皂塗在文官身上所有自己感興趣的部位,包括面頰、下巴、耳後、鼻下。
此刻,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已踏上了以撒橋。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見無異狀,便在橋欄桿上趴下身來。他將鼻子連同外頭包裹的破布一併丟了下去,與此同時,又裝出一副在打量橋底可有游魚的假象。等完成這件事以後,他馬上便感覺渾身輕鬆了下來,好像先前一直有一副重達十普特的重擔壓在身上一樣。他臉上露出了笑容,徑直走向一家小店。店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好酒好茶”。他想進去喝一杯酒,至於刮臉那件活計就暫且擱置一旁吧。可是,還沒等他走進那家小店,一名巡長便冷不丁出現在了橋頭上。只見他頭上戴著一頂三角形的帽子,臉上長滿了絡腮鬍,身上還佩著一把劍,打眼看去,器宇不凡。伊凡?雅科夫列維奇一見到他就驚駭得怔住了,偏偏巡長還指著他命令道:“你過來!”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在距離他還很遠的時候,便把帽子摘了下來,並向前邁出一步,問候道:“您好,長官!”由此可見,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反應靈敏,且彬彬有禮。
“有啥好不好的?你剛纔在橋上站著的時候,究竟做了些什麼?老實交代吧!”
“長官,我只是去幫人刮臉,路過這裡,便順帶著瞧了瞧這橋底下的水流是不是很急。實情就是如此。”
“一派胡言!趕緊交代!我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只好說道:“只要您出聲,我每週去您那兒兩次,義務幫您刮臉,要不,三次也可以。”
“別岔開話題!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幫我刮臉,有三名理髮匠都在幹這事兒。在他們看來,能幫我刮臉可是莫大的榮幸呢!好啦,說回正題,剛剛你在橋上搞了些什麼,快點交代!”
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面色一下子就變了。這件事之後的進展如何,沒有人清楚。因爲從這以後,此事就被迷霧淹沒了。
二
一大早,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先生就睡不著了。跟往常一樣,今早又有“布魯魯”的響聲從他嘴裡發出來。至於爲什麼會這樣,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科瓦廖夫舒展一下身體,命人把桌子上擺放的那面小鏡子給他拿過來。昨晚,有顆小痘子從他鼻子上冒了出來,他打算瞧瞧那顆小痘子現在如何了。可當他看到鏡中的自己時,不禁被嚇了一大跳。他的鼻子竟然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平平的皮膚!他驚駭得要命,趕忙吩咐傭人端水過來,他用水浸溼了毛巾,照著自己的眼睛好一番擦拭。可是,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鼻子!他懷疑自己還在夢中,便在身上擰了一下,隨即發現這個懷疑好像站不住腳,於是自牀上爬起身來,想看看鼻子有沒有從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掉下來,可惜一無所獲……他命人服侍自己穿戴整齊,遂直奔警察總督那裡而去,速度快得就像要飛起來一樣。
爲了讓大家瞭解一下科瓦廖夫這位八等文官先生的情況,我需要在此對他作個說明。在高加索地區取得這一職位的八等文官,跟在學校中通過考試取得該職位的文官是很不一樣的,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共同之處。當人們提及八等文官時,全體八等文官都會覺得是在針對自己,無論這些官員身處何地,由勘察加到里加,皆無例外。唉,俄國這個國家就是這樣的匪夷所思。這不僅僅是指八等文官,事實上,俄國所有官員都是如此。跟那些在學校通過考試入職的八等文官恰恰相反,科瓦廖夫的官職就是在高加索地區取得的。他擔任這個職位才兩年,恨不能時時刻刻把它掛在嘴上。他一直用少校而非八等文官來稱呼自己,原因就是想讓自己的官職聽起來更威風一些。每次在大街上遇上兜售內衣的女士時,他都會這樣對人家說道:“這位大媽,我就在花園街那邊住,不如你到我家來一趟吧。等你到了以後,只需隨便找人打聽一下,科瓦廖夫少校是否在這邊住,任何人都會準確無誤地說出答案來。”若是對方長得還不錯,那八等文官先生便會在說出這番話之餘,再加上這樣一句叮囑:“親愛的,你只要問問人家科瓦廖夫少校住在哪兒就成了。”出於以上原因,下文在提及科瓦廖夫時,將以少校來取代他真正的官職八等文官。
科瓦廖夫少校有個習慣,每日都會來到涅瓦大道漫步。他總是穿著一件衣領乾淨筆挺的襯衫。眼下,俄國所有的建築師、警務人員,還有在縣級或省級政府部門任職的丈量師,以及其他所有長著一張又胖又紅的臉,在打牌時所向披靡的男士們都會蓄著這樣的絡腮鬍:自臉的中間區域開始生長,到鼻子根兒上停止。作爲他們之中的一分子,科瓦廖夫少校的鬍子當然也是如此。科瓦廖夫少校總是將很多瑪瑙材質的圖章帶在身上。這些圖章上面要麼雕刻著週一、週三、週四之類的字跡,要麼雕刻著一些圖案。科瓦廖夫少校之所以會來到彼得堡,目的就在於尋覓一個新職位,不要枉費了他的少校稱號。他希望能在政府部門找個庶務官員的空缺,要是幸運的話,能當上副省長就好了。對於婚姻,科瓦廖夫並不反感,不過他有個條件,那就是新娘的嫁妝一定要有20萬盧布。就是這樣一位少校先生,在見到自己的鼻子莫名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醜陋的光禿禿的平面時,會難過成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特別是,他原先的鼻子不大不小剛剛好,看起來絕不會讓人產生厭惡之情。
今天的倒黴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他走到大街上,竟連出租馬車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能選擇步行。於是,他便將斗篷拉得更嚴實一些,同時假裝自己正在流鼻血,將臉部拿手絹遮擋起來。“鼻子怎麼可能會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呢?說不定只是我的妄想而已!”他打算再照一次鏡子,遂進入了一家蛋糕店。店裡這時候還沒有什麼客人,真是萬幸。店員們正忙著清潔衛生,將亂七八糟的桌子和椅子安置好,有很多昨天留下來的報紙還在桌椅上擺著,被咖啡沾染得髒兮兮的。其中幾名店員像是還沒睡醒,在將新鮮出爐的餡餅擱在盤子裡端出來時,神情還是恍恍惚惚的。科瓦廖夫少校感嘆道:“連半個客人的影子都不見,真是感謝上帝啊。我想,眼下照鏡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他惴惴不安地來到一面鏡子旁邊,打眼一看,馬上便說道:“糟透了,糟透了,這像是什麼樣子嘛!”說著,他便吐了一口痰,繼續道:“居然啥也不長了!既然鼻子沒了,那就長個別的唄,隨便長個東西就行啊!”
他緊緊咬住自己的嘴脣,垂頭喪氣地從蛋糕店裡走出來。他下定決心,今天絕不再瞧別人,也絕不再衝別人微笑,這可跟他以往的習慣大相徑庭。可是,他很快又碰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並在某住戶的大門口處怔住了,看起來就如同在那裡紮了根一樣。只見在這戶人家的大門口處,忽然停了一輛馬車。一位紳士,身上穿著制服,伸手將車門打開,躬身從車裡跳下來,跑步上了臺階。科瓦廖夫望著他,幾乎驚恐得無法自持——眼前的紳士就是自己的鼻子啊!如此詭異的事件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眼前,科瓦廖夫一時只覺腳下虛軟,天旋地轉。他全身都在不停地發抖,好像生了瘧疾一樣。饒是如此,他還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等自己的鼻子歸來。過了兩分鐘,鼻子果然回來了。他戴著一頂帽子,上面裝飾著纓穗,由此可知,他現在的官職應該是五等文官。他身上穿著高領制服和羊皮褲,還在腰上佩了劍。瞧他這身裝束,顯然是準備出去做客了。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遂吩咐車伕:“出發!”說完,便上了馬車,徑直離開了此地。
科瓦廖夫根本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匪夷所思的怪事,他幾乎就要抓狂了。就在昨天的時候,他的鼻子還不會走路,當然也不會乘坐馬車,只是乖乖地待在他的臉上,可到了今日,他的鼻子連制服都套上了!科瓦廖夫跑步去追那輛馬車。很快,馬車就停在了喀山大教堂的門口,實乃萬幸。
教堂門口有一羣以乞討爲生的老嫗,她們用布料將自己的臉部纏裹起來,並在布料上留下兩個洞,好露出自己的眼睛來。過去,科瓦廖夫還曾譏諷過她們。這時候,他匆匆忙忙地從她們之中穿過去,徑直進了教堂。來教堂祈禱的人都在門口站著,數量很少。科瓦廖夫認爲自己眼下根本沒有祈禱的耐心,因爲心緒實在煩亂,於是便開始到處尋覓自己的鼻子。他四下張望了一陣子,總算在前方發現了鼻子的影蹤。只見鼻子正在祈禱,還用高領將自己的臉孔全都遮擋了起來,臉上滿是虔誠的表情,顯得非常做作。
科瓦廖夫心想:“我該如何上前跟他打交道呢?要知道,他可是一名五等文官,他的帽子和制服都說明了這一點。現在我該如何是好呢?”
科瓦廖夫走到鼻子身邊,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鼻子絲毫不爲所動,繼續朝聖像祈禱,態度與動作並未因此產生任何改變。
科瓦廖夫鼓足勇氣對他說道:“紳士……您好……”
鼻子將腦袋扭回來,問道:“請問您有什麼問題?”
“紳士,我有個問題想不通……您的身份您自己應該很清楚……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您居然出現在了這種地方……教堂……您必須認可這樣一件事……”
“您在說什麼呀,我一點兒也聽不懂,真是不好意思……您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好了。”
“到底要怎樣表達,他才能聽明白呢?”科瓦廖夫思考了一會兒,終於勇敢地坦承道:“你必須認可這樣一件事:作爲一名少校,要是我走在大街上時,竟然沒帶上自己的鼻子,顯然於理不合。要是一個女小販沒了鼻子倒還可以勉強湊合,畢竟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天橋上兜售剝了皮的橘子。但我跟她不一樣,我正在謀求升職……另外,很多官太太,例如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我都認識……您應該自己反省一下……紳士,我並不清楚……”科瓦廖夫少校聳聳肩膀,繼續說道:“我並不清楚,要是將此事上升到法律的高度……哦,不好意思……我想您已經搞清楚了……”
鼻子說道:“我完全搞不清楚。請問您能不能說得更直白一點兒?”
科瓦廖夫滿臉凝重,說道:“紳士……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真不明白。眼下,真相再清楚不過了——您的真實身份就是我的鼻子啊!”
鼻子瞧著少校,眉頭微蹙。
“先生,您一定是搞錯了。我任職的機關是學術機構,但瞧您制服上釘的扣子,可以推測您是在參議院任職的,即便不是,怎麼著也是司法部門中的一員。所以,我們之間連半點關係都沒有,也根本沒可能有什麼關係。”鼻子在講完這番話以後,便將頭轉了回去,繼續剛纔被打斷的祈禱。
科瓦廖夫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更別說決定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了,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地。忽然之間,有女性服裝的清脆的窸窣聲傳過來。只見有兩位女士走了過來:其中一位已經人過中年,身上裹著一襲處處點綴著花邊的華服;另外一位身材嬌小,頭戴淺黃色帽子,帽子的形狀好像一個蛋糕,她身上穿著一身白衣,更顯得身材玲瓏浮凸。兩位女士的背後站著一名男傭,長得很高,還蓄著濃密的鬍鬚。他手上託著一隻鼻菸匣,並將其朝著兩名女士打開來。
科瓦廖夫向著兩位女士走過去,一面走一面豎起自己的麻布衣領,並將金鍊子上垂掛的小圖章弄得更爲服帖。他微微笑起來,顧盼左右之際,又瞧了瞧那名身材苗條的女士。只見那名女士略一欠身,好似一朵花兒一樣,她將手擱到額頭上,手上的肌膚雪白雪白的,手指幾乎呈現半透明的顏色。她恍如春日玫瑰般嬌豔的半邊臉龐,以及渾圓雪白的下顎,從帽子下微微展露出來。科瓦廖夫望著這一幕,臉上的笑意不禁更濃了。但是,忽然之間,他就像遭了火灼一樣,一下後退了好幾步。就在這一刻,他不由得淚如雨下,只因他記起自己的鼻子已經從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轉過身去,打算將那名衣冠楚楚的紳士痛斥一番,那個滿口謊言的混賬東西,他怎麼能當上五等文官,肯定是弄虛作假!他什麼都不是,他就是自己的鼻子……然而,這會兒,鼻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想必是乘著他那輛馬車,到不知哪戶的府邸上做客去了。
科瓦廖夫簡直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他來到走廊上,希望能找到鼻子的蹤跡,於是便謹慎地東張西望起來。他並沒有留神鼻子所穿的外套是什麼樣子的,鼻子乘坐的馬車是什麼顏色的,拉車的馬又是什麼顏色的,連鼻子身後有沒有侍從跟隨,侍從身上所穿的制服的款式,他都沒留神。他只留神到鼻子的制服上繡著金線,帽子上裝飾著纓穗。此刻,無數馬車就從他眼前疾馳而過,叫他壓根兒來不及分辨,也分辨不出。其實,就算讓他找到了鼻子乘坐的馬車又能如何呢?那輛馬車根本不會乖乖地聽從他的命令止步不前。今天的天氣很好,人們紛紛走上涅瓦大道。大道上人頭攢動,從安妮綺金橋一直到警察橋的這段人行道被女士們擠得滿滿當當,簡直成了一道花團錦簇的人流瀑布。科瓦廖夫見到一名相熟的七等文官迎面走來。他總是以“中校”來稱呼這名文官,當那些無關緊要的平民在場時,他叫起這個稱呼來就顯得愈發興致勃勃。他還見到了那位名叫亞雷更的參議員股長,他們兩個的關係一直很好。股長的牌技相當差勁,每次打牌,八個人中間的輸家一定是他。此外,科瓦廖夫還見到了另外一名少校在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到他身邊去,這名少校的官職同樣是在高加索地區搞到手的。
科瓦廖夫找到一輛出租馬車,吩咐馬車伕說:“一直往前走,走到警察總督府上再停下來!唉,今天真是糟透了!”
上車後,科瓦廖夫不停地催促馬車伕:“快一點兒!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到了總督府,科瓦廖夫邁入前廳,高聲問道:“請問,總督在嗎?”
看大門的那人答道:“總督剛剛出去了,
現在不在家。”
“怎麼這麼巧呢?”
看大門的又說:“可不就是這麼巧!總督剛走沒多長時間,要是你早一點兒到,只要早一分鐘,就能見到總督了。一分鐘之前,他還待在家裡呢。”
到了這時,科瓦廖夫的臉上依然蒙著那條手絹。他的希望再次落空了,只好回到馬車上,沮喪地發出命令:“走吧!”
馬車伕不解:“去哪裡?”
“往前走就是了!”
“往前走就是了?可是馬上就要轉彎了,我們到底要往哪個方向轉?左?右?”
科瓦廖夫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又陷入了沉思。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怪事儘管和警方並沒有直接的聯繫,但是相較於其他的政府部門,警察局在查案時的效率顯然要高很多,所以要解決當前的困境,就必須求救於警察局。通過剛纔與鼻子的一番對話,科瓦廖夫已經瞭解到鼻子壓根兒就沒什麼道德觀與是非觀。鼻子曾說過自己在什麼學術機構任職,若是科瓦廖夫找到他的上級,將這件事說出來,到時候鼻子爲了幫自己脫罪,肯定又會編造謊話。要知道,他剛纔堅持稱自己與科瓦廖夫素不相識,說出這樣的謊話,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可見在他的領導面前,他也一樣能說謊說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一來,科瓦廖夫要想將這件事查個一清二楚就是不可能的了。起初,科瓦廖夫打算吩咐馬車伕驅車趕往警察局,但經過這番思考以後,他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認爲,第一回正面交鋒,鼻子就如此厚顏無恥,真是個地地道道的無賴。如果給這個無賴充裕的思考時間,他肯定會想到辦法,從城裡潛逃出去。若果真如此,再想找到他可就難了,最恐怖的是,說不定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他了。上帝保佑,科瓦廖夫總算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他要先去報社刊登一個尋人啓事。不管是什麼人看過這個啓事,再見到鼻子時,都能馬上將他認出來,因爲科瓦廖夫會在啓事中將鼻子的突出特徵詳細描述出來。人們在發現鼻子後,要麼會將他的所在地及時告知科瓦廖夫,要麼會直接抓住他送到科瓦廖夫面前。在決定了這一行動計劃以後,科瓦廖夫便馬上吩咐馬車伕趕去報社。在行進的過程中,科瓦廖夫掄著拳頭在馬車伕背後不停地敲打著,並不住聲地罵著:“快走,騙子!快走,混球!”馬車伕搖頭嘆一聲:“先生哪!”手中的鞭子隨即落到拉車的馬身上,這匹馬的毛髮看起來跟一條哈巴狗沒多大差別。總算抵達目的地了。科瓦廖夫一等到馬車停住,馬上就下車,直奔接待室而去。在奔跑的過程中,他差點兒就透不過氣來了。一名工作人員就坐在那間面積不大的接待室中。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的燕尾服看上去像是已經穿了很多年了。他叼住一支鵝毛筆,正在桌子旁邊清點收到的銅幣的數目。
科瓦廖夫大叫道:“廣告業務是由誰負責?哦,是您嗎?您好啊!”
那人應一聲:“您好。”只瞧了他一眼,隨即再度埋首於那堆銅幣之中。
“我打算刊登一則……”
“不好意思,請您等一下。”那人說著便用右手按住了一張寫著數字的紙,然後根據那數字在算盤上撥出兩粒算珠。另有一個男人拿著一張紙條,就在桌子一旁站著。他身上穿著帶有花邊的服裝,看起來應該是個男僕,其主人一定身家顯赫。他爲了表明自己並非無名小卒,於是這樣說道:“先生,不管您信也好,不信也好,這隻小狗的價格總歸達不到80戈比這麼多。如果我自己買,就算它的標價只有八個硬幣,我都會覺得不值當。但是它卻能討得伯爵夫人的歡心,伯爵夫人對它真是愛得不行了。因此,任何人只要能將這隻小狗找回來,便可以得到100盧布的賞金。人們的喜好各有不同,您跟我都不例外。獵人們都會喜歡捲毛或長毛的狗,只要狗的素質足夠高,就算要爲之花費500,甚至上千都是值得的。”
那名工作人員一面默默運算著紙上的數字,一面裝模作樣地“認真”聆聽著他這番話。另外還有很多人拿著紙站在旁邊,他們之中有僕人,有店鋪老闆,也有年老的婦人。其中一張紙上寫著要出賣一輛五成新的馬車,車是1814年的時候在巴黎買的;另一張紙則是馬伕的求職信,上面額外標註著該馬伕爲人十分正派;一張紙上寫著女傭求職,並註明該女傭今年十九歲,不管是洗衣服還是其餘的什麼活計,都能勝任;另一張紙上寫著一輛馬車待售,馬車除了一根彈簧缺失以外,整體而言,非常結實,用很久都不成問題;除此之外,還有兜售大頭菜和紅蘿蔔的種子的,說是倫敦剛到的新貨;有兜售強健的馬匹的,並標註此馬的年紀爲十七歲;有兜售二手鞋底的,每天由上午八點鐘到下午三點鐘,有意者都可以來商談業務;也有兜售別墅的,說是帶著兩所馬廄和一個空院子,院子裡種植挺拔的白樺或是樅樹都可以,此外,別墅還有其他額外贈品。這些人待在一個臭烘烘的小屋裡,不過這種臭味並沒有引起科瓦廖夫的注意。鬼知道他的鼻子現在去了何處,根本就聞不到任何氣味,更何況他還拿手絹把臉都捂了起來。
科瓦廖夫忍耐不住了,說道:“先生,我真的有急事,能快一點兒嗎?”
白頭翁說道:“馬上就行了!2個盧布外加43戈比!馬上就行了!1個盧布外加64戈比!”說著,他便將很多張紙朝著那些傭人和年老的婦人扔過去。跟著,他扭回頭來問科瓦廖夫:“我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
科瓦廖夫答道:“我想……嗯,有人欺騙了我,害我做了冤大頭。具體情況我直到眼下還搞不明白。爲此,我想刊登一則啓事,任何人只要能幫我逮住那個可惡的傢伙,我就會付給他一筆不菲的酬勞。”
“能問一下您的姓氏嗎?”
“問這個做什麼?我拒絕回答。要知道,很多有身份的人都跟我很熟絡,如校官的太太帕拉蓋亞?格里格里耶夫娜?伯德脫卿娜,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都是如此。這件事若是被這些人發現了,那我就慘了!這樣吧,您只需寫上‘某八等文官’就好了。當然啦,更恰當的稱謂當然是‘某未來少校’了。”
“您要找的這個人是您的僕人嗎?”
“僕人?如果是僕人,那就算不上什麼大事了!我要找的其實是……鼻子……”
“世間還有這樣一個姓氏啊!鼻子先生是不是先騙了您很多的錢,然後才逃跑了?”
“我說的鼻子是指……唉,你怎麼能這樣理解呢?是我的鼻子跑掉了,找不到了。真不知是誰跟我開了個這樣的玩笑!”
“您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真的很難理解。您說他是如何不見了的?”
“他是如何不見了的,我不方便跟您說。現在最關鍵的是,他說自己是個五等文官,還乘坐著一輛馬車四處遊逛。我希望大家能在發現他以後,儘快捉住他送到我面前,因此纔過來請您幫我刊登這樣一則啓事。他對我而言,可是一個非常醒目的器官,請您設身處地爲我想想,要是他不見了,我還怎麼出去見人呢?他跟一根小小的腳趾頭是很不一樣的,腳趾頭不見了,旁人很難察覺,因爲腳趾頭外面還包著靴子嘛!每週四,我都會去拜訪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另外校官太太帕拉蓋亞?格里格里耶夫娜?伯德脫卿娜那邊我也常去,您不知道校官家的千金可是個大美人呢!換成是您,您的處境要是跟現在的我一模一樣,您還敢去拜訪這些舊交嗎?”
白頭髮的工作人員認真思索起來,嘴脣緊緊地抿起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總算開了口,卻說:“對不起,這樣的啓事不能刊登在我們的報紙上。”
“啊?原因呢?”
“原因就是,這樣的啓事會敗壞報紙的聲譽。原先就有不少人詆譭我們的報紙,說報紙上沒有一句真話,淨是些無稽之談。現在要是我們再刊登這樣一則啓事,說某人的鼻子自己溜走了,到時候就……”
“事實確實如此啊,怎麼能被歸於無稽之談呢?”
“您是這樣想,但是別人不會這樣想啊!舉個例子,上個禮拜也有個差不多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們這裡。那天,有一名政府官員來到這兒,他的態度就跟眼下的您差不多。他帶來一張紙,表示自己的黑色捲毛狗跑丟了,所以要刊登一則啓事,費用總共是2個盧布外加73戈比。你看,似乎一切正常,沒什麼蹊蹺,對吧?我們哪裡想得到這所謂的黑色捲毛狗竟然暗指一名女會計,她具體是在哪個政府部門任職,我已經忘了,但這則啓事卻的確暗含著詆譭他人聲譽的意思。”
“但我的啓事只牽涉到屬於我的那個鼻子,跟捲毛狗又沒有關係。這則啓事所牽涉的人物,基本而言就只有我一個。”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刊登。”
“我的鼻子確確實實是不見了啊!”
“您的鼻子不見了,就去看大夫唄。我聽人說過,不管您想要什麼模樣的鼻子,都有大夫可以幫您實現願望。只不過,先生,您這番話只是說笑吧,您一看就是個活潑開朗的人,做出這樣的事也不出奇。”
“我發誓自己絕無半句虛言!也罷,事到如今,我不妨讓您親眼瞧瞧事情的真相。”
“還是不麻煩您了!”白頭翁吸了一口鼻菸,繼續說道,“不過,您如果方便,我瞧瞧也無妨。”他忽然好奇起來。
科瓦廖夫於是將蒙在臉上的手絹取下來。
報社這位工作人員說道:“簡直太古怪了!這一片皮膚就跟新鮮出爐的油餅差不多,既平整又光滑!真是匪夷所思啊!”
“既然您自己都這樣說了,就不用再對我的要求提出反對意見了吧?這則啓事是一定要刊登出來的,因爲真相已經擺在您眼前了。在此,我要向您表示誠摯的謝意,能認識您真是我的榮幸……”顯然,面對目前這種情況,少校絕不會吝惜恭維的話語。
白頭髮的工作人員說道:“刊登這樣一則啓事其實很容易,只是,這樣做真的是對您好嗎?我可不這樣認爲。與其刊登啓事,倒不如去求助於一名文采斐然的撰稿人,寫成類似奇聞逸事的稿子,就說整件事就是一種神奇的自然現象。等到成稿以後,可以刊登到《北部的蜜蜂》這本雜誌上。當然了,這一系列行動都要在您授權的情況下進行。”他吸了一口鼻菸,繼續說道,“這樣的文章刊登出來,對年輕人而言,會起到很大的幫助。”說著,他又在自己的鼻子上擦了一把,“要不然,給那些喜歡獵奇的人消遣一下也是不錯的。”
聽完這些話,科瓦廖夫完全失望了。這時,他瞥到了報紙下端的戲劇欄公告,那上面寫著一個女演員的芳名,那可真是個美人啊!他情不自禁地又笑了起來,將手伸進衣兜裡,希望能從中找出價值五個盧布的藍票子來。他想請校官看這齣戲,在他看來,坐一般的席位顯然是不符合校官的身份的。然而,他馬上又念及自己丟失的鼻子,現在真是什麼都做不成了,簡直絕望透頂!
他的痛苦似乎使得那名白頭髮的工作人員有所觸動。那人覺得將自己對他的憐憫之情表達出來是非常有必要的,想來定能夠對他起到寬慰作用。於是,白頭翁便說道:“真是遺憾,這麼糟糕的事情居然發生在了您身上。吸一口鼻菸會不會好一點兒呢?不管您是呼吸困難還是頭疼,又或者是生了痔瘡,吸鼻菸都能起到很好的治療作用。”說著,他便動作靈敏地將鼻菸盒的蓋子折到了下面,那蓋子上畫著一個美女,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跟著,他便這隻鼻菸盒遞給了科瓦廖夫。
他原本是一片好心,但是科瓦廖夫卻被激怒了,他怒氣衝衝地說道:“這樣的時刻您居然還能跟我說笑,真是太奇怪了。現在我連吸鼻菸的工具都沒帶,您不會連這都看不出來吧?現在我對鼻菸完全沒興趣,所以把你的鼻菸收起來吧!眼下不管您給我多麼好的鼻菸,都不能取悅我,更何況您給我的還是白樺煙這種劣質的玩意兒。”在講完這些以後,科瓦廖夫便難過地從報社離開了。接下來,他便直接去拜訪那位警察分局的局長。糖是那位局長的最愛,很多生意人爲討好他,便送糖塔給他。現在,這些糖塔將他家那個面積龐大的前廳兼餐廳擺得滿滿當當的。局長這會兒正在女廚師的幫助下,把長度在膝蓋以上的靴子脫下來——職位要求,他在工作時,必須穿這玩意兒。他身上的制服,還有那把佩劍都被除了下來,放到一旁安置好。至於他那頂三角形的官帽,這會兒則成了他兒子的玩具。他那兒子今年才三歲,對於那頂官帽,平民百姓連直視都不敢,他卻毫無怯意。局長今天一整天都處於忙忙碌碌,呼呼喝喝之中,此刻下班回到家,只打算平心靜氣地享受生活。
他伸個懶腰,含混不清地呻吟道:“這時候真該睡上兩個小時!”科瓦廖夫走進局長家,恰好就看見了這一幕。顯然,他在這個時候上門拜訪,絕非明智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要想受到局長的歡迎,是不是應該帶上一些上好的呢絨布料或是茶葉送給局長呢?要知道,無論什麼樣的藝術品都會叫局長愛不釋手。當然了,最叫局長愛不釋手的還是鈔票。局長經常這樣說道:“這玩意兒真是好啊,比這還好的去哪裡找啊?它體積小,放在兜裡就成了。它不需要食物,也不是什麼易碎品,不信你把它扔到地上試試,它要是能摔壞了纔怪!”
在招待科瓦廖夫時,局長明顯不夠熱情。他說,用餐完畢之後歇息是上帝一早就立下的規矩,因而,就算要查什麼案子也不能選在這時候查。科瓦廖夫據此瞭解到,這位局長對於那些古老的規矩的確是非常精通的。局長還說,全世界有多少少校啊,這其中什麼樣的人沒有啊?連鼻子都能被人割下來的肯定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人,這種人整天混跡於那些見不得光的下賤地方,搞得渾身上下衣衫不整。
科瓦廖夫聽他這樣說,就像腦袋上吃了一記悶棍一樣。在這裡要補充一句,科瓦廖夫十分小氣易怒。他只能接受旁人對他本身進行評判,但絕不能容忍旁人貶損他的官職。在看戲的時候,他無法容忍有詆譭校官的臺詞出現,若臺詞只是針對尉官,他倒還能接受。他對官職的執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時候在局長面前碰了這樣的釘子,他於是攤手搖頭,非常嚴肅地說道:“我認爲你說的這些批評的話語毫無道理可言,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再出言辯駁。”說完這話,他便轉身告辭了。
一路上,他的步伐沉重而緩慢。直到傍晚時分,才終於回到了家中。他四處奔走了這麼長時間,結果竟一無所獲。眼下回到家中,只覺安靜而寂寥,不由自主地生出滿腔厭惡。有一張髒兮兮的皮沙發就擺在家裡的前廳之中,他在經過這裡時,看到自己的侍從伊凡就在沙發上仰面躺著。他躺在那兒還不算,還不停地把痰向上吐到天花板上,而且每次吐出的痰都會粘到相同的位置上。科瓦廖夫一瞧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拿起自己的帽子照著伊凡的腦袋就是一擊,怒斥道:“你怎麼老做這種蠢事,真是蠢笨如豬!”
伊凡旋即起身,迅速上前幫他把斗篷脫下來。
科瓦廖夫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椅子上坐下來,只覺滿心痛楚,周身倦怠。他連連嘆息了好幾聲,終於開口說道:“天哪!我的運氣真是糟透了!我寧可自己是缺了腳,或是缺了手,要不然缺了耳朵也行,要應付這種情況想來不會非常困難,儘管這看上去十分不美觀。但若是缺了鼻子,天哪,一個缺了鼻子的傢伙,模樣既不像人,又不像鳥,到底像個啥,誰也不知道。難看成這樣還待在這兒做什麼,直接拎起來從窗戶扔出去吧。若這鼻子是自己一不小心丟掉的,還情有可原。倘若是在跟人決鬥時,又或者是在戰場上讓敵人砍下來的,就更加值得原諒了。但我的鼻子又算怎麼一回事呢?居然無端端就丟掉了,連個正當的理由都找不出來。怎麼會發生這種怪事呢,不合常理啊!”科瓦廖夫沉思了一陣子,又說道,“這件事的確於理不合,誰會無緣無故就把自己的鼻子丟了呢?於理不合呀,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如此。這件事要麼是我發了瘋,妄想出來的,要麼就是我在做夢。說不定我把刮完臉後要塗抹在臉上的酒精當成水喝下去了。我在喝的時候肯定完全不知情,因爲那個蠢蛋伊凡壓根兒就不記得將酒精拿開。”科瓦廖夫少校覺得自己的酒勁兒應該已經過去了,爲了證實這一點,他伸手就在自己身上狠狠擰了一下,結果劇痛無比,讓他忍不住嗷嗷大叫起來。若是此刻猶在夢中,怎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疼痛感?他躡手躡腳地來到鏡子面前,暗想自己的鼻子應該還在,遂瞇著眼瞧著鏡中的自己。但事實並未如他所願,他看到自己的模樣,馬上就後退了好幾步,並感喟道:“真是太醜了!”
這件事委實難以解釋。要是丟的是釦子、手錶、湯匙等玩意兒還能說得過去。但是丟了鼻子,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間裡丟了鼻子,就實在太離奇了。科瓦廖夫將這件事認認真真思考了一番,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位名叫伯德脫卿娜的校官太太便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比較合理的解釋了。校官太太一直想將自己家的千金許配給科瓦廖夫。實際上,科瓦廖夫經常會去撩撥那位小姐,只不過他的行動一般都比較隱秘罷了。後來,校官太太直接把話說穿了,希望他能做她家的女婿。但是,科瓦廖夫卻說了一通廢話敷衍她,他說自己打算將未來的五年時間都獻給國家,畢竟他的年紀還不大,至於婚姻大事,則可以推遲到他年滿42歲的時候再談。如此一來,便與校官太太,以及她家的千金小姐撇清了關係。他的所作所爲想必是惹惱了校官太太。爲了向他報復,校官太太便請來了女巫做法,叫他變成了現在這副糟糕的模樣。除了這個原因以外,還有什麼原因能讓他丟掉自己的鼻子呢?真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要知道,他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週三的時候,那個名叫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理髮匠纔剛剛幫他刮過一次臉。那時候,他的鼻子還好端端地待在臉上。在接下來的週四,他清楚記得,自己的鼻子並沒有出現任何要丟掉的跡象。就算真是有人把他的鼻子割掉了,那麼他至少會感覺到疼痛吧,這才符合常理啊!在鼻子被割掉以後,肯定會留下傷疤,而且這傷疤斷然不會如此迅速地癒合,變成油餅那種光溜溜的模樣。他思考著接下來該採取怎樣的行動。要麼按照法律程序,將校官太太告上法庭,要麼直接到她府上,將她做出的這件歹毒事當面拆穿。這時候,有微弱的燈光透過門縫灑進來,讓科瓦廖夫暫時停止了思考。肯定是伊凡將前廳的蠟燭點著了,他想。伊凡很快就拿著蠟燭走了過來,燭光非常明亮,將整間房子都照得通亮。科瓦廖夫慌忙將自己的鼻子原先待的位置拿手絹擋起來。如若不然,自己這張怪臉讓這個蠢蛋瞧見了,肯定要嚇壞了。
忽然不知什麼人在前廳問道:“請問這是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家嗎?”這會兒,伊凡還在文官的房間裡待著。
科瓦廖夫應聲道:“不錯,這就是科瓦廖夫少校的家,請進!”說著,便匆匆過去把門打開,迎接那人的到來。
來人是一名警官,生著一張胖臉,臉上蓄著絡腮鬍,看上去器宇不凡。他就是在以撒橋上出現的那名警官,我們在故事的開頭就曾提及過他。
“是您的鼻子丟了嗎?”
“沒錯。”
“我們把它找回來了。”
科瓦廖夫少校大叫一聲:“啊?”他太興奮了,簡直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那名警官就站在眼前,燭光在他那肥碩的面頰以及豐厚的嘴脣上不住地閃爍流動。科瓦廖夫出神地瞧著他,終於又問道:“你們是如何將它找回來的?”
“說起來也真是離奇,我們攔下它時,它眼看就要從這裡逃跑了。那會兒它正打算去里加,已經上了馬車。它早就以某位政府官員的名義辦好了護照。它看起來可真像一位紳士啊,一開始連我都這麼認爲,這件事可真是詭異!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它不過是個鼻子,因爲我將眼鏡帶在了身上
,真是萬幸。誰讓我的眼睛近視呢,就算您就在我眼前站著,我也看不清您的五官和鬍子,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您臉部的大致輪廓。我太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岳母大人,跟我的情況也差不多。”
科瓦廖夫興奮地問道:“我的鼻子現在在哪裡?我要馬上去見它!”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已經帶它一塊兒過來了。您要是離了它肯定不成,這一點我很清楚。另外還有一件怪事,昇天大道的那名理髮匠竟然就是這起案件的罪魁禍首。眼下,我們已經將他抓捕了。這個酗酒的騙子,就在前天,他剛從某商店偷了鈕釦。這人就喜好偷雞摸狗,我一早就對他產生懷疑了。好了,您快瞧瞧您的鼻子,與先前相比沒有任何差別。”說著,警官便從自己的衣兜裡取出了那隻鼻子,鼻子外面還包著紙。
科瓦廖夫大聲叫道:“哎呀,是我的鼻子!錯不了!請您給我個面子,咱們去喝杯茶怎麼樣?”
“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接下來還要去精神病院走一趟呢,真是抱歉啊!現在的東西真是越來越貴了!我們家的人口又多,我得供養我太太的母親,我的岳母大人,還得養活幾個小孩。我的長子非常聰明伶俐,看起來很有發展前途,只可惜我不能給他良好的教育,因爲實在沒有那麼多錢。”
對於他的暗示,科瓦廖夫已經瞭然,於是在桌子上取了一張價值十個盧布的紅票子請他收下。警官合攏雙腳,朝科瓦廖夫敬了個禮,隨即告辭離開。就在他出門的一剎那,就從外頭傳來了他的呵斥聲,繼而傳進了科瓦廖夫的耳朵裡。他打了一個鄉巴佬一記重重的耳光,原因就是這個鄉巴佬蠢得要命,居然將車趕上了人行道。
送走了警官,科瓦廖夫依舊像在做夢一樣。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事件,他忽然失去了知覺,連視線都是一片模糊。幾分鐘之後,他總算恢復了意識,回到現實之中。他伸出雙手,將那隻剛剛失而復得的鼻子謹慎地捧在手中,認真觀察了它老半天。
他說:“是我的鼻子,一點兒都沒錯!昨天冒出來的那顆小痘子還在鼻子左側待著。”他太開心了,幾乎要失聲大笑。
不過,就如同石頭落入水中以後,水面很快又會由動轉靜一樣,沒過多長時間,科瓦廖夫就覺得這種歡快的情緒低落下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越來越低落,最終恢復了一貫的波瀾不起。到了這時,科瓦廖夫才意識到,這件事尚未畫上句號,一定要將鼻子安裝到原來的位置上去,這件事纔算圓滿解決了。
少校自言自語道:“如果安裝不回去,那該如何是好呢?”他的臉隨即變成了慘白的顏色。
心底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恐慌之感,促使他來到桌子旁邊。他只怕會在安裝鼻子時出現位置偏差,於是伸手將鏡子移得更近一點兒。他將鼻子小心翼翼地擱到先前的位置上去。天哪!鼻子粘不上去!太可怕了!他對著鼻子吹一口熱氣,讓它變得暖和一點兒,隨後再度開始安裝。他的面孔的中間部分原本是鼻子的所在地,現在只剩了一片扁平的皮膚。他將鼻子放上去,無奈鼻子卻沒有半分要待在那裡的意願,無論他怎樣做,都無法讓它乖乖地粘在那裡。
少校罵道:“你這個混球,倒是上去啊!”但鼻子卻連半點反應都沒有。跟著,鼻子跌在了地上,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掉了一個木塞子,非常詭異。科瓦廖夫的面部一陣抽搐,惶恐地說道:“你怎麼就是不聽話呢?”他繼續孜孜不倦地安裝自己的鼻子,可惜無論怎樣努力,結果都是徒勞。
他高聲喚來伊凡,讓他請一位大夫過來。少校所說的大夫也在這座樓上居住,二樓的一套上等公寓就是他的住所。這名大夫一看就很有身份,蓄著黑色絡腮鬍,修剪得非常美觀。他的夫人性格開朗,每個早晨都要吃上好幾個採摘下來不久的蘋果。早上光是刷牙漱口就要花費足足45分鐘的時間,不止如此,她刷牙時總共需要使用五種類型的牙刷。正因爲如此,她的口腔才能乾淨得異乎尋常。在聽伊凡說明來意以後,大夫馬上就趕到了少校家中。首先,他大致詢問了一下此事的起因與經過,然後便擡起少校的下顎,伸出大拇指戳了戳鼻子原本應該待的位置。科瓦廖夫的頭因此向後一仰,後腦勺就跟牆壁來了個親密接觸。大夫認爲他的情況並不嚴重。他吩咐少校遠離那面牆壁,接著叫他將腦袋向右轉,伸手在他的鼻子先前的所在地摸了一下,發出一聲悶哼,隨即又叫他將腦袋向左轉,又是一摸一哼。科瓦廖夫就跟馬在讓人清算自己的牙齒數目時所作出的反應差不多,腦袋使勁往後仰。大夫如此查看了一番,搖頭道:“這事不好辦。您要是不想讓情況進一步惡化,就先這樣湊合著過吧。您要想把鼻子裝回原位,我可以馬上就幫您裝,這沒什麼問題。不過這樣做對您而言是弊大於利的,這一點您事先應該瞭解。”
科瓦廖夫說道:“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連鼻子都沒了,我還怎麼湊合著過呀?眼下的情況已經是最差勁的了,再差能差到哪兒去?我現在這副古怪樣子算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如何能頂著這樣的面孔出去丟人現眼?要知道,我的朋友們全都身份顯赫。舉例來說,光是今天,就有兩家邀請我去參加宴會。不少地位尊貴的人都跟我很熟,比如校官的太太帕拉蓋亞?格里格里耶夫娜?伯德脫卿娜,又比如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等。不過,下次跟伯德脫卿娜見面就應該是在警察局了,誰讓她把我搞成了這副模樣呢!我懇求您,”科瓦廖夫的語氣非常誠摯,“務必要幫我把鼻子裝回原位,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可以。其實只要您能將它固定在那裡就可以了,即便不那麼牢固我也不會介意。要是它有掉下來的趨勢,需要我伸手將它扶住都不成問題,您不必害怕我會毛手毛腳搞砸了這件事,因爲我連舞都不跳。除此之外,關於您此次出診的費用,我一定會竭盡所能讓您滿意,這件事您更不必憂心。”
大夫平心靜氣地說道:“金錢並非我行醫的目的,這一點請您務必要相信。因爲我的醫術與我行醫做人的原則都不允許我這樣做。當然,我也會向病人收取一些費用。不過,我之所以會這樣做,只是不希望病人因爲我的分文不取而感到不安心。將您的鼻子裝回原位對我來說並不成問題,但是我一定要事先提醒您,如果這樣做的話,只會讓您的情況變得更糟糕。爲了讓您不再對此持懷疑態度,我願意用我個人的名譽作擔保。所以,我希望您將這種現狀維持下去就好。老實說,不管有沒有鼻子,對您的健康都沒有絲毫損害,只要您經常用涼水清洗一下鼻子原先的所在地的皮膚就可以了。另外,我建議您將您的鼻子找個瓶子裝起來,並在瓶子裡裝滿酒精,當然了,能再將兩匙醋和酒加進去就再好不過了。這種東西售價可是不菲呢,到時候,您就能靠這個得到一筆意外之財了。如果您賣得不是很貴,那我也有將它買下來的意向呢。”
科瓦廖夫無望地大叫起來:“不行!不行!我寧可扔了它,也絕不賣了它!”
大夫很快就要告辭離開了,他說:“真是抱歉,我是真心想幫您的。您也瞧見了,我的確是竭盡全力了,但是實在沒辦法呀!”說著,他便走了。科瓦廖夫已是神志不清,除了大夫身上穿的那件黑色的燕尾服,以及從袖口中伸出的一段白襯衫的袖子以外,他什麼都看不到了,連大夫的面孔也不例外。
翌日,他打算將訴狀交上去。不過在此之前,他首先給校官的太太寫了一封信,向她詢問可有將此事私了的意向,把那玩意兒完璧歸趙,畢竟那本來就是屬於他的。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格里格里耶夫娜太太:
對於太太迥異常人的所作所爲,我完全無法理解。但是,我能確定,太太做出這樣的行爲,並不能強迫我接受令千金,並與之完婚。事實上,太太這樣做,什麼結果都得不到。現在我已經瞭解到我的鼻子所遭遇的一切。策劃這件事的只有太太一人,這一點我也已經確定下來。是太太或者聽命於太太的女巫施展巫術,使我的鼻子驟然從我處離開,並使得它一會兒化身成爲一名官員,一會兒又恢復本來面目。我認爲自己有責任向太太申明,若是太太不能在今日之內讓我的鼻子恢復原先的狀態,那麼我就只好求助於法律了。
您謙遜的侍從普拉冬?科瓦廖夫敬上
校官太太的回信如下:
親愛的普拉冬?科瓦廖夫先生:
看到您的來信,我感到無比的驚訝。想不到先生竟然將罪責全都推到了我頭上,並對我提出瞭如此嚴厲的指責,簡直太不公平了!不妨告訴先生,不管是您在信中提到的鼻子,還是鼻子易容後變成的那名官員,都與我全無半分關聯,這便是實情。此外,我在家中曾經招待過一位名叫菲利普?伊凡諾維奇?伯坦契訶夫的先生。這位先生誠意要娶我的女兒,儘管他人品正直,學識淵博,可我還是沒有答應他。您在信中不斷談起您的鼻子,並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與小女共結連理的反感之情,也就相當於義正詞嚴地將這門親事推脫了。您的意思實在讓我難以理解。我的想法恰好跟先生您截然相反,我一直希望您能迎娶我的女兒,這件事先生您也心知肚明。希望您能對我的回信感到滿意。如有需要的話,我隨叫隨到。
格里格里耶夫娜敬上
科瓦廖夫在將這封信讀完以後,說道:“看來我是錯怪她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肯定不是她!一個人如果真的犯下了這樣的罪行,又怎麼還能用這樣的口吻寫信呢?”想當初,科瓦廖夫還待在高加索地區時,曾屢次收到上級的命令去查案子。所以在這方面,他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的手耷拉下去,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原因到底是什麼?爲什麼我會這麼倒黴?誰能想出答案呢?”
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很快就在整個城市流傳開來了。流傳得越廣,添油加醋的內容也就越多,所有傳言都是如此。在這個年代,哪個人沒有強烈的好奇心呢?所有市民剛剛纔對那項磁力試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又有了新鮮出爐的奇聞,說是某條大街上的椅子竟然會跳舞。眼下,大家又聽說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竟然自行走上了涅瓦大道漫步,且在每個下午的三點鐘都是如此。顯然這件事對市民們來說,並不見得有多麼出奇。不過還是有一堆喜歡多管閒事的傢伙終日聚到涅瓦大道,等候欣賞奇觀。有個傢伙聲稱,鼻子這會兒已經到了永開爾商店中了。馬上就有一羣人擁堵到永開爾附近。不得已之下,警察們只好過來維持治安。有個投機商,蓄著絡腮鬍,長得一表人才,整天在戲院門前兜售糕點。見到這樣的情形,他便提供給那些圍觀的傢伙很多美觀牢固的木頭凳子,讓他們能坐在上頭歇息一下,每條凳子收80戈比。有位戰功卓絕的上校先生爲了能見到這個離奇的鼻子,很早就起牀離家,來到了這裡。爲了能在這擁擠的看客之間找到立足之地,他可是費了不少勁兒。等他好不容易擠到永開爾商店的櫥窗前,哪知根本就找不到鼻子的蹤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只有櫥窗裡陳設的一件羊毛衫,款式平淡無奇。另外還有一幅已經在這裡懸掛了十餘年的畫,畫上有個在穿襪子的女孩子,不遠處的樹後面躲著一個男人在窺視著她。這個男人一看就品行不端,留著一撮小鬍子,身上穿一件翻領的馬甲。上校氣沖沖地離開了,並說道:“這樣的謠言真是太荒謬,太過分了!”之後,又有傳言聲稱,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一直在塔夫利達公園中漫步,根本沒來到涅瓦大道這邊。那段時期,波斯王子霍茨列夫?米爾察就在這附近居住,對於這個怪異的事件,王子殿下也十分驚詫。幾名從事外科研究的學生也特意來到此地,希望能一睹究竟。有位頗有聲譽的夫人向公園的管理人員提出請求,希望能允許自己的孩子們進去一飽眼福。當然,如果能再補充一些能夠教育啓迪年輕人們的介紹就更好了。
那些喜歡跟女士們調笑的先生們,正在發愁找不到笑話可以取悅他們的女伴,在聽聞這件怪事以後,他們都變得異常興奮。對此事頗有微詞的人也是有的,儘管爲數不多。這些人都非常善良,且頗得人心。其中有一位先生憤怒地指責道,這種無稽之談居然能在當今這個文明的社會流傳開來,而政府部門居然不聞不問,簡直不可理喻。照他的說法,不管是什麼事都需要政府參與其中,就連他每天和自己的太太吵架拌嘴也不例外。至於此事之後的發展如何,便無人知曉了,因爲整件事再度被迷霧籠罩起來。
三
任何違背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沒有最荒謬,只有更荒謬。那隻鼻子在冒充五等文官,遊遍全城掀起,掀起一片沸沸揚揚之後,冷不丁又迴歸原位,再次長回了科瓦廖夫的面孔上,就好像先前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一樣。這一天是4月7日,科瓦廖夫早上醒過來以後,不經意間照了照鏡子。不照不要緊,一照嚇一跳!他的鼻子竟然又回到了臉上!確實是他的鼻子,他伸手抓住它,非常確定。他驚歎一生:“哎呀!”他真是太開心了,連鞋子都忘了穿,光著腳丫子就想在房裡跳舞。哪知就在這時,伊凡走了進來。他說自己要梳洗一下,叫伊凡馬上去把水端過來。之後,他洗一把臉就朝鏡子裡瞧一眼,鼻子還在,再洗一把,再瞧一眼,鼻子沒丟!
他於是說道:“伊凡,我的鼻子上面是不是長了個小痘子,您過來幫我看一下!”他暗想:“假若伊凡這樣回答:先生,哪裡有什麼小痘子啊?您壓根兒就沒鼻子!要是那樣的話,可就慘啦!”
然而,伊凡的回答卻是:“哪有啊,鼻子上面不知道有多光滑,根本見不著什麼小痘子!”
科瓦廖夫喃喃自語道:“那就好,見到了纔出奇呢!”說著,便打了個響指。那個名叫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理髮匠就在這時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他那模樣就跟因爲偷吃了油而被主人狠揍了一頓的貓沒啥兩樣。
他還沒走近呢,科瓦廖夫少校就衝著他大喊道:“你今天手髒不髒?”
“一點兒都不髒!”
“胡說八道!”
“先生,我敢對天發誓,真的一點兒都不髒。”
“好吧,你過來,幹活兒小心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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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科瓦廖夫便坐下了。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將一塊布圍在他身上,然後迅速用刷子將他的鬍鬚以及臉的部分區域抹上了白花花的一層泡沫,看起來就跟那些生意人在命名日那天爲客人們呈上的奶油差不多。伊凡?雅科夫列維奇望著他的鼻子自言自語道:“哎呀!”說著,又將他的臉推向一側,以側臉朝向自己,從這個角度再度觀察他的鼻子,並得出這樣的結論:“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鼻子了!”他觀察了好一陣子,終於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過來,試圖將科瓦廖夫的鼻尖抓在手指間。他在幫人刮臉時,一向都是這種做法。
科瓦廖夫高聲嚷道:“哎,哎,當心點!”伊凡?雅科夫列維奇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惶恐表情,手也一早就收了回去。接下來,他只能一手用大拇指將少校的臉固定住,一手拿起剃刀,認認真真地幫他刮鬍須。要知道,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在刮臉時,一定要用手將對方的鼻子抓緊。眼下,他無奈地選擇了這種方式,爲自己的工作帶來了不少麻煩。不過,這些麻煩到底被他一一應付過去了,他總算圓滿完成了這項刮臉工程。
這之後,科瓦廖夫便馬上開始穿戴。跟著,他便搭乘一輛馬車,來到了蛋糕店。剛剛邁進門去,他便高聲嚷嚷起來:“服務生,可可茶!”說著,便去照店裡那面鏡子,鼻子還好端端地待在自己臉上!這會兒,有兩名士兵也來到了這家店裡。科瓦廖夫便轉身瞇著眼睛瞧著他們,表情既愉悅又譏諷,因爲有一名士兵長著一個極小的鼻子,簡直就快跟馬甲上的扣子差不多大了。從蛋糕店裡出來後,科瓦廖夫想去尋覓一個庶務官員的空缺,當然,更好的話,是能當上副省長。在經過接待室時,他又照了照鏡子,鼻子還在!跟著,他便去和另外一名八等文官會面。那位文官先生,或者說是少校先生,非常喜歡在雞蛋裡頭挑骨。科瓦廖夫總是以這樣一句話迴應這位挑剔的先生:“我就知道,你就跟個別針沒什麼兩樣!”科瓦廖夫一面朝他那兒行進一面暗暗想道:“等我跟少校見了面,若是連他都對我現在的模樣挑不出什麼毛病,那就表明我的鼻子千真萬確還跟以前一樣,規規矩矩地待在我的臉上。”那名少校先生最終也沒對此發表什麼言論。科瓦廖夫於是想道:“這下好了!總算都過去了!”回去的路上,他偶遇校官太太伯德脫卿娜及她家的千金。他朝兩位女士敬禮,並得到她們熱情的迴應。顯然,他的臉的確已經恢復原樣,半點瑕疵也無,這場風波終於平息了。科瓦廖夫與兩位女士交談了大半天。他還有意在她們面前,將鼻菸匣摸出來,使勁吸起了鼻菸。他在心裡暗暗叨唸著這樣幾句法語:“蠢女人,有本事你就再搞出什麼事來給我瞧瞧!反正我是不會娶你的女兒的,不管你幹出什麼事,都不能使我就範!我與她之間僅僅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僅此罷了!”其後,科瓦廖夫繼續四處遊蕩,無論是劇院還是涅瓦大道,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似乎已經忘卻了之前那段糟糕的經歷,鼻子也是如此,它整天待在科瓦廖夫的面孔上,毫無再度消失的徵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科瓦廖夫每天都情緒高漲,笑容滿面,全城的漂亮女士都成了他追求的對象。他的這些表現,大家有目共睹。一次,他在某商店買了一條勳章帶。沒人知道他買這個做什麼,迄今爲止,他連半枚勳章都沒得到。
我們的祖國地域廣闊,而我們的首都就位於這片廣闊土地的北方,也就是上述故事發生的地點。讓我們回想一下上述故事發展的過程,其中令人無法置信的情節有很多。先不提鼻子怎麼會打破自然界的常規,離奇地逃跑了,之後還化身爲五等文官招搖過市,單說科瓦廖夫竟連不能在報紙上刊登出尋找鼻子的啓事都不知道,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我的意思並非刊登這樣一則啓事花費不菲,我可不是什麼小氣鬼,更何況這筆費用確實寥寥。只不過,刊登出這樣的啓事委實於理不合,丟人現眼!另外,鼻子如何會跑進了麪包裡頭,而且是一隻剛剛出爐的熱麪包?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又是如何作案的?我實在是找不出頭緒,半點頭緒也找不出來!然而,最怪異的卻是那些編造這個故事的人是如何想到這種離奇的情節的。在我看來,這簡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唉,我實在是被搞糊塗了。首先,對我們的國家而言,編造這樣一個故事,顯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其次,其次也是一樣,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這究竟該如何理解呢,我完全沒有頭緒了。不過,什麼荒誕不經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只要我們開動腦筋,總會想到一點點合理之處。在這樣的故事之中,你總能發掘出一丁點趣味性,只要你有心去發掘。這種事情確實是會發生的,無論旁人的看法如何,它多多少少都是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鼻子》講述了一名文官在一天早上忽然發現自己的鼻子不見了,於是馬上開始到處尋找。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鼻子正假扮成一名官員四處招搖撞騙,但他對此卻無計可施。幾天以後,轉機出現了,鼻子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然而,這件事並沒有就此結束。
《鼻子》在情節上的“荒誕無稽”,是果戈裡在寫這篇小說時爲自己提出的諷刺性任務所決定的。不少讀者也看到,熱衷於升官發財的少校因爲丟掉鼻子而大驚失色,又爲找到鼻子卻裝不上而百般發愁。主人公的行徑固然令人發笑,而使人喪失本來面目的社會卻更加令人震驚。“鼻子”的荒誕經歷,“鼻子”的奇詭遭遇,“鼻子”引出的異乎尋常的情景,便是作家要描寫活生生的人物性格、反映可怕的社會生活真實、嘲諷彼得堡官場的一個“出發點”,是作家運用幻想形象與喜劇手段作出的一個出色的“藝術概括”。那個處在這篇小說中心的、具有巨大生活真實的少校,便是這一藝術概括的結晶。The Overcoat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