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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賬

庶女生存手冊 交賬 木魚哥

七娘子倒沒有發(fā)覺許鳳佳的不對勁。

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還不夠硬,給她添底氣來了——許太妃也實在是個性情中人,一語點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願意照應(yīng)自己到這個地步。

一時間,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對許太妃多了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感激:這世間,畢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媽媽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頓時會意,她親熱地將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邊,細(xì)細(xì)地慰問了幾句,上元就從內(nèi)間出來,趕著將一個紅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捻了捻,就急著跪下謝恩,“奴婢謝少夫人恩賞。”

又說了好些奉承的話,熱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這才沉思著轉(zhuǎn)過頭,靠在炕邊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覺得許鳳佳的視線在自己臉上盤旋不去,她才擡起眼來,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麼?”七娘子就笑著問,“我臉上有花?”

許鳳佳難得地白了她一眼,臉上略帶了一絲陰沉,見丫鬟們換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著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縷探究。

“姑姑怎麼就忽然想起來賞你了?”

這樣的好事,卻似乎沒能使世子爺高興,他的話裡,反而帶了絲試探。

“姑姑看我好,難道還是我的錯?”七娘子不禁也有一絲不悅,她擡高了聲音。“你想問什麼就痛快問,在外面說話繞無數(shù)個彎子,在我自己房裡,還要打啞謎?”

許先生是從來吃軟不吃硬的,七娘子態(tài)度硬了,他也更生氣起來,噴了噴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聲音。

“姑姑多少年來,對周貴人的事不聞不問,偏偏就是七月裡和我們說起了想要追封周貴人的事,母親和祖母勸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還執(zhí)意不聽……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賞你這麼好的東西,你叫我怎麼想?就我不這麼想,難道別人心裡就沒有這種想頭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間,她額前現(xiàn)出了一點冷汗。

當(dāng)時決定自己向許太妃賣這個人情,不告訴許鳳佳,是因爲(wèi)乞巧一事的刺激,讓她有了“靠誰也不如靠自己”的念頭。

等到後來和許鳳佳的關(guān)係有所進(jìn)展,她又覺得告訴了許鳳佳,這件事就必須要過許家高層,萬一沒有通過,自己再去和許太妃說明,就真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了……

真是千慮一失,就沒有想到太妃居然這樣熱情,自己已經(jīng)挾恩提出了一個不大好辦的要求,她滿口答應(yīng)不說,卻還格外施恩,要幫助自己在許家站穩(wěn)腳跟。而以許鳳佳的聰明,自然能從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對。

當(dāng)然,這件事也沒有什麼真憑實據(jù),許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邁,許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註定是以自己爲(wèi)主,她要一口咬定只是因爲(wèi)太妃很喜歡自己,也沒有人能和太妃當(dāng)面對證。

只是……

她又看向了許鳳佳。

他正在燈下琢磨著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燈罩,將七娘子籠罩在內(nèi),自然也沒有放過許鳳佳。

這位英武的青年臉上,籠罩著一片淡淡的不悅,這不悅沒有一絲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剛纔說的‘在自己房裡,不打啞謎’。

她嘆了口氣,垂下眼輕聲道歉。“是我不對,這件事茲事體大,怎麼說,我都該和你說一聲的。”

許鳳佳頓時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沒有等來他的回話,只好擡起眼來再看他。

許鳳佳的目光就好似風(fēng)中的燭火,雖然還熱,但已經(jīng)有了幾分黯淡。他的眼神只是和七娘子輕輕一碰,就轉(zhuǎn)了開去,看向了別的地方。

七娘子咬著脣,又想了想,才輕聲道,“不過不告訴你,也是因爲(wèi)……”

她嘆了口氣,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

許鳳佳倒是轉(zhuǎn)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說。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絲煩躁,她認(rèn)真地看著許鳳佳,一字一句地道。“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會告訴你一聲的。”

“只是告訴?”許鳳佳微微地擡高了聲調(diào)。“這樣的大事,怎麼說都是要我們兩個人一道做主,哪裡輪得到你一個婦道人家——”

嘎嘣一聲,七娘子腦海裡有一根弦?guī)缀蹙鸵獢嗔耍s忙深吸幾口氣,在心底安慰自己:許鳳佳就是這樣一個社會的產(chǎn)物,會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哪裡是你一個婦道人家可以徑自拿主意的!”許鳳佳輕輕地噴了噴鼻子。“這件事一說出來,就是要得罪牛家,就連我都沒法做主,只能看父親的意思來辦……你哪來的膽子,敢攛掇著太妃下了決心。就這樣把許家牽扯進(jìn)了渾水裡?這件事要被父親知道了,他會怎麼想你?”

的確,許鳳佳的擔(dān)心,不能說是無謂。平國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婦爲(wèi)了討好太妃,居然獻(xiàn)此一策,讓許家和牛家有交惡的危險,對七娘子的印象自然會跌。

但他話裡影影綽綽,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卻讓七娘子覺得很不舒服。

當(dāng)著許鳳佳,七娘子從來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擡高了聲音。

“世子你說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儘量平衡著自己的語氣。“您是什麼都想到了,可您有沒有爲(wèi)太妃想一想?”

許鳳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沒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樣的性子,對兩個養(yǎng)母不偏不倚,說穿了,也都是面子情。”七娘子放低了聲音。“周貴人生前懂得將連太監(jiān)放到皇上身邊……母子情淡,也是難免的事。”

“由少入宮,這麼多年來,太妃就算只爲(wèi)許家做過一件事:維繫了許家和皇上的關(guān)係,養(yǎng)育了皇上。這一件事,對許家的意義就不大了嗎?您在算計利害關(guān)係的時候,有沒有爲(wèi)您的親姑姑想一想,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會回報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說越生氣。“可你們所有人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就連姑姑自己,都覺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輩子的尊榮,比不上許家如今的維穩(wěn)。連姑奶奶都照應(yīng)不到,許家的穩(wěn),又是爲(wèi)誰維的?太妃就活該不提這件事,孤零零地過了下半輩子?”

許鳳佳又別開了頭,不和七娘子對視,他的態(tài)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卻也出現(xiàn)了一點慌張。

“你這麼說,是已經(jīng)推定,父親是不會首肯這個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麼總是把人看得這麼壞?”

七娘子在腦海中仔細(xì)地回想著平國公許衡素日裡的行動,她並不熟悉這個忙碌的中年人,說實話,她也不清楚平國公在這個位置上,會怎麼選擇。

可大老爺?shù)囊羧菪γ玻衷谄吣镒幽X中浮現(xiàn),她的臉頰上,似乎又浮現(xiàn)出了絲絲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瞭解你們這些深宅大院裡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說。“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輩同整個家族比,孰輕孰重,你們是決不會猶豫的。”

“我——你連問都不問我,你又怎麼知道我會怎麼做?”許鳳佳吃驚地抽了一口冷氣,他轉(zhuǎn)過頭瞠視著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氣度所懾,一下慌亂地轉(zhuǎn)回頭去。“再說,你也說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輩同整個家族比,我們也必須學(xué)會取捨!”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嗡鳴,七娘子腦中的那根弦終於繃斷了。

“不錯,”她平靜地贊同。“我不就是這麼被嫁進(jìn)許家的?”

如果說許鳳佳剛纔只是怔住,那麼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人被急凍在了冰層中,一下連呼吸都變得若有若無。

這個話題,和兩個人在洞房裡的爭執(zhí),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嘗不是被埋葬在整個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說,你似乎也已經(jīng)明白了過來。”七娘子淺淺地出了一口氣。“太妃看我這樣好,或許是因爲(wèi)在這些年裡,我是頭一個和她同病相憐的一介女流。她不幫我,誰幫?”

似乎還意猶未盡,她望著許鳳佳,又往前推進(jìn)了一步。“世子從小是以太妃的關(guān)係,才能進(jìn)出宮闈,結(jié)識皇上,這些年來,這一層關(guān)係給您帶來的好處,可謂是數(shù)不勝數(shù)。您享盡了太妃的榮光,可有沒有想過太妃的寂寞?”

許鳳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他臉上閃過了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又被無盡的怒意給掩蓋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頓時一陣亂跳,發(fā)出了叮噹脆響。“你以爲(wèi)和皇上交好,什麼榮華富貴,就能送到我面前?我十三歲上沙場殺敵,受過的苦,哪裡是你——”

他又把話吞到了肚子裡,罕見地露出了窘相。

許鳳佳是去過西北楊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來,她半點都沒有爲(wèi)許鳳佳的怒火所懾。

她纔要開口說話,許鳳佳又搶著截斷了她的言語,他好像很怕聽到七娘子的辯白。“更何況太妃位高權(quán)重,你又哪來的本事去可憐她?這話傳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麼了?”七娘子不屑地擺了擺頭。“世子又何必與我狡辯?你心裡也很清楚,太妃面上再光鮮,私底下也不過是一個幽居宮中的可憐人……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受的苦,她沒有嘗過,可她受的寂寞,你嘗過嗎?”

許鳳佳啞然。

他面上多種情緒變換,暴怒與無措,讓這張年輕而俊逸的面孔紅白交錯,好半晌,纔在七娘子靜靜的凝睇下找準(zhǔn)了自己的調(diào)子。

“楊棋,你真是一點都不可愛!”許鳳佳憤憤地吐出了這句話。

只是這話中卻沒有多少鋒銳,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飛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來就不可愛。”七娘子挑起了一邊眉毛。“世子爺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愛了。”

許鳳佳再度被氣得面目猙獰,雙手握拳又鬆,在七娘子平靜如水的剪水雙瞳中,他響亮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摔門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邊,捻亮玻璃燈,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檔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沒有翻過一頁: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裡就像螞蟻,竟懂得四處爬動,讓她的視線都無所適從。

七娘子撐著頭又堅持了一會,才挫敗地嘆息了一聲,猛地合上了大冊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進(jìn)來鋪牀!”

又壓低了聲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義豬!”

竟難得地跺了跺腳,才壓下了一臉的煩悶,自顧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第二日起來時,許鳳佳已經(jīng)出了內(nèi)院,進(jìn)夢華軒去說話了。七娘子也沒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飯,又逗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便進(jìn)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

衆(zhòng)人對七娘子的態(tài)度顯然都要客氣得多了:不論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還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臉面的管事媽媽,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都多了一絲特別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愛,讓七娘子在這個家裡,陡然身價倍增。

在這個皇權(quán)時代,大秦土著對和皇室沾邊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別尊重,就是七娘子永遠(yuǎn)也理解不了的一種東西。

就連五少夫人都顯得特別柔順,一鍾茶沒有喝完,就主動提起了移交家務(wù)的事。

“說是秋收前把賬算一算,眼看著就要進(jìn)八月了,河北莊裡歷年來都是八月初前後動刀的,還有半個月,正好把賬清一清,等到秋收起開新賬。六弟妹看怎麼樣?”

七娘子抿脣一笑,將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謙卑地答,“這還是得祖母、母親做主,我們小輩的只管聽話辦事……”

衆(zhòng)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著太夫人的答覆。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藹地笑。“小七進(jìn)門也快一年了——也是時候接賬了。一會兒我和平國公說一聲,總鑰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這也是衆(zhòng)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笑著衝七娘子點了點頭。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輕哼了一聲,主動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後就要忙起來了!”

於寧、於泰一臉的事不關(guān)己,幾個庶女臉上卻是悲喜各異,於翹沉了臉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過頭去不再說話,於安臉上的喜色,卻是一閃即逝,快得讓人看不出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衝太夫人身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語了幾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著一個小紅木匣子進(jìn)了花廳。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邊的小黃銅鑰匙,放到匣子上頭,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邊。

“這是家裡家外用的十多把鑰匙對牌……”五少夫人輕聲解釋。

七娘子迎著她的視線深深一笑,大方地接過了這沉甸甸的小匣子,擱到了手邊。

“一會兒少不得要請教五嫂,這賬該怎麼盤了。”她笑著開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點了點頭,“等去過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細(xì)商量。”

兩人目光相觸,膠著了片刻,才又分開:這兩對秋水明眸,都靜得好似盛夏午後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濤暗涌,面上卻不起一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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