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僧道的法事仍在繼續,和尚道士們有口無心地念誦著經文。
大宋的國喪禮法森嚴,舉國禁樂,禁飲,禁嫁娶。
朝臣們仍每天穿著麻孝,來回於官署和府邸,天下的大戶小戶人家,處處掛上了白幡孝帶。
觸目所見的一切,都彷彿是在緬懷趙煦這位逝去的帝王。
可是,真正緬懷趙煦的,又有幾人?
舉國飄揚的白幡,不過是被禮法所迫,嚎啕痛哭者,幾人是真心?
福寧殿,這座昔日大宋的權力中樞,帝王的寢宮,如今的荒涼冷清,無人問津,已經告訴了世人答案。
真正的消失,不是死亡,而是漸漸被人遺忘。
從此以後,趙煦不過是史書上的一個冰冷的名字而已。
記得他的,緬懷他的,此刻站在殿內,僅有兩人。
擡手輕輕撫上略顯陳舊的座椅扶手,感受著它昔日的溫度,趙孝騫的心情愈發黯然。
鄭春和垂頭站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淚。
“喪儀過後,官家入了永泰陵,這座福寧殿再也沒人來過,殿下是第一個。”鄭春和哽咽道。
趙孝騫苦笑:“我以後或許也會漸漸少來,因爲我也要向前看,故人的音容,或許會在我的記憶裡越來越淡,直到消失,鄭內侍,這是人之常情,不必怨恚人情冷漠,你我逝後,也是如此。”
鄭春和點頭:“奴婢活到這把年紀,又常年經歷宮闈的明爭暗鬥,世態炎涼自是早已參透,奴婢絕無怨恚之意。”
“官家若在天有靈,得知殿下有這番心意,撥冗來這座福寧殿緬懷他,想必他一定很高興。”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終究已逝,天人永隔……”
轉臉望向鄭春和,趙孝騫道:“鄭內侍,你不能總是活在過去,應該走出來了,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鄭春和垂頭道:“奴婢這些日沒想過未來的打算,聽說端王即將登基,想必他是不會用先帝身邊的舊人的。”
“宮裡僧道的法事要開足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奴婢自會上疏告老,離開延福宮,還要多謝殿下曾經贈給奴婢的汴京府邸,讓奴婢年邁有了一處容身之地。”
趙孝騫心中一動,若是自己事成,其實倒是可以把鄭春和留在身邊繼續做他的貼身內侍。
鄭春和這人看似有些貪財,有些碎嘴,但這些年交往之下,以趙孝騫的觀察,他這個人還是比較靠得住的,懂得進退分寸,也明晰人情世故,待人和善親切,做事也頗爲靠譜。
這樣的人才,若是告老離開,未免有些可惜。
但趙孝騫此時又不好開口挽留他,總不能直接告訴他,你先留下吧,過不了多久我就當皇帝了,當了皇帝后你繼續在身邊服侍我。
這種傻缺的話自然是不能說了,事還沒做呢,就大肆宣揚散播,這種人根本不可能成事。
於是趙孝騫笑了笑,道:“鄭內侍若是懷緬官家,就在宮裡多住些日子吧,至少住到端王登基後再說,那時我來安排你,總歸不會讓你的晚年落個孤寂淒涼的下場,如何?”
鄭春和又落下淚來:“放眼天下,誰會記得奴婢這等卑賤可憐之人,唯有殿下不嫌奴婢殘破之身,折節下交,哪怕如今奴婢已沒有了利用的價值,殿下仍願待我如初,殿下之大恩,奴婢此生難以報還。”
趙孝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我朋友相交,別說什麼恩不恩情的,鄭內侍,我還是那句話,官家已逝,你也該早點走出來了。”
“這輩子,終歸要爲自己活一次。”
鄭春和渾身一震,赫然擡頭看著他,良久,含淚重重地點頭。
“殿下的良言,奴婢一字不落記下了。”
…………
快馬一騎絕塵,向幽州飛馳,身後只留下滾滾塵煙。
人馬不歇,日夜兼程,兩日後,快馬終於趕到了幽州城外大營。
大營轅門外,馬上的騎士整個身子翻滾落馬,馬兒一聲悲嘶,倒是口吐白沫不起,騎士也栽倒在塵土中,被轅門外值守的將士看到,急忙上前扶起,朝他嘴裡喂水。
疲憊至極的騎士努力睜開雙眼,斷斷續續地道:“快……稟報種將軍,世子密令至矣!”
值守的將士們一愣。
他們都知道騎士口中的“世子”是誰,最近幽州大營看似風平浪靜,但主帥陳鬆齡和副使許將皆久未露面。
那天夜裡發生的兵變,大部分將士雖然不太清楚細節,但他們都清楚,大營裡一定發生了大事。
此刻騎士口中的“世子”,幽州大營將士自然不陌生,他們很清楚自己爲何人效忠。
被統率過多年的將士,心中威望最高的人,從來沒變過。
“快,速速去帥帳,通稟種將軍!”值守的都頭喝道:“把這位好漢攙回營帳,好吃好喝供上。”
一炷香時辰後,營帳外一陣整齊的甲葉撞擊聲,種建中率軍中諸將來到營帳內。
緩過一口氣的騎士蹣跚起身行禮,然後從懷裡掏出一份密令。密令外皮打著鮮紅的火漆,紅得像剛從身體裡噴薄出來的熱血。
種建中眼皮一跳,當著衆將的面拆開了密令。
匆匆掃了一眼,種建中臉上露出興奮之色,將密令傳示衆將。
“樞密院有調文,成王殿下有密令,即日起,我將率八萬燕雲大軍南下進京,以勤王事!”
“全軍上下,馬上準備糧草彈藥戰馬軍械,兩個時辰後開拔!”
低矮的營帳內,衆將紛紛發出興奮的轟應之聲。
其中折可適更是激動得渾身直顫:“殿下終於決定發動了嗎?哈哈,好!好!又是大把建功立業的機會,看老子這次爲子孫後代博一個敞亮前程!”
一旁的宗澤興奮過後,迅速冷靜下來,道:“種將軍,大軍開拔前,莫忘了被成王殿下貶到幽州城防的鐘承等三十餘指揮將領。”
種建中嗯了一聲,道:“我等開拔後,幽州只留兩萬兵馬,這些人留著終是禍患……”
後面一聲不吭的狄諮突然道:“種將軍,此事末將來辦,保證辦得乾淨利落。”
種建中點了點頭,狄諮是成王殿下的岳丈,事情交給他自然是放心的。
“對外就說鍾承等人抗擊遼軍小股兵力襲擾邊境,皆戰死沙場了,算是給他們的家人留個體面的交代吧。”
在場皆是百戰將軍,心性早已練得如鐵如石,有些人不能留,那就一個不留,無謂的仁慈,只能是未來落在自己脖子上的鋼刀。
狄諮抱拳領命,昂然走出營帳,大喝道:“親衛何在?現調動勇字營下千人騎隊,隨我進幽州城辦事!”
腳步匆匆而去,營帳內衆將皆面無表情,不爲所動。
糧草,軍械,戰馬,彈藥……這些東西早在兵變囚禁陳鬆齡許將之後,種建中便已籌備妥當,如今滿滿當當打包裝載在後軍輜重裡。
他們一直在等汴京趙孝騫的調兵密令,今日密令已至,大軍說走就能走。
“令,折可適爲前鋒官,率鐵騎兩萬前行,將士自行攜帶乾糧彈藥,前鋒日夜兼程,務必在四日內趕到汴京城下。沿途若遇地方官府或駐軍攔阻盤問,可出示樞密院調兵公文。”種建中沉聲道。
折可適興奮地抱拳道:“末將遵令!”
“令,宗澤爲中軍,率五萬兵馬緊跟折可適所部前鋒,並可以樞密院和兵部調兵公文爲憑,沿途徵召歸攏各地廂軍鄉軍入列,同赴汴京勤王!”
宗澤抱拳沉聲道:“末將遵令。”
“河間府軍都指揮使郭成何在?”
武將人羣裡閃身走出一人,正是披甲的郭成,抱拳凜然道:“末將在!”
種建中沉聲道:“令你率兩萬將士戍守幽州城,巡弋邊防,嚴密監視北方遼國的一舉一動,若遇遼軍襲擾啓釁,不必留情,馬上出兵抗擊,爲大宋,爲成王殿下守好江山社稷的北門戶!”
郭成昂首大喝道:“末將遵令!”
種建中緩緩道:“我親率一萬將士爲後軍,負責居後指揮,支應糧草輜重,殿後收尾。”
“諸將依令而行,成敗只看今日之舉,大宋江山若要傳繼,我等只認成王殿下爲皇帝,旁人不過是篡逆竊國之輩,我等不認!今日大軍南下進京勤王,意在於此!”
衆將紛紛激動地舉臂大喝:“成王萬歲!成王萬歲!”
聲音傳出營帳外,帳外的將士們不明其意,但“成王”二字的意思他們還是聽得懂的,於是帳外的普通將士們也跟著大喊出聲,“萬歲”之山呼,瞬間如山崩海嘯,奔流若雷霆。
生平第一次,燕雲十萬大軍將士毫無顧忌地大聲喊出了“萬歲”的口號,聲震四野,天地變色。
這也意味著,十萬大軍已然無懼無悔地踏上了這條路,再也無法回頭。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軍令已下,斷無更易。
兩個時辰後,幽州大營煙塵滾滾,營內兵馬調動頻繁,一支支騎隊列陣而出,朝南方飛馳而下。
大軍前後旌旗蔽日,迎風招搖,八萬將士如八萬頭出籠的猛虎,殺氣騰騰地直奔汴京。
幽州城內,知府官署後院。
大軍調動的動靜,瞞不過被囚禁的陳鬆齡和許將二人。
二人坐在院子裡,陳鬆齡悲憤流淚,卻無可奈何,只能無力地捶桌跺腳。
“大宋社稷休矣!未料這趙孝騫,忠誠恭良的表象之下,竟掩藏赫赫狼子野心,老夫是大宋的千古罪人,教我如何對先帝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