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和小心地站在福寧殿外,自從小皇子薨後,趙煦性情大變,鄭春和也漸漸體會到何謂“伴君如伴虎”了。
這位年輕的官家,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陽光開朗的少年,不得不說,如今的趙煦,更符合帝王的心性。
內(nèi)斂,藏鋒,謀算,陰鷙……帝王的一切特質(zhì),他都已具備。
而鄭春和,本是趙煦最信任的貼身內(nèi)侍,如今趙煦對他不像從前那般親和,而是越來越嚴(yán)厲,鄭春和侍候他時不小心犯的一點小錯,都會被趙煦嚴(yán)厲呵斥。
陪伴趙煦多年,早在潛邸之時便跟隨他的鄭春和,如今已明顯察覺到,趙煦不再將他當(dāng)作身邊的親人,而是一個侍候他的奴婢,僅此而已。
殿外的鄭春和苦笑數(shù)聲。
好吧,他確實是奴婢,官家如此待他,或許纔是正常的吧。
一名年輕的宮人匆匆趕到福寧殿外,先朝鄭春和行了一禮,然後興奮地道:“鄭內(nèi)侍,河間郡王傳來捷報,王師已破河間府,斬遼敵兩萬級。”
鄭春和一怔,接著大喜。
王師收復(fù)了燕雲(yún)十六州的第一座城池,絕對的好消息。
如果這個好消息能讓連日陰鷙的官家高興一陣,說不定能讓官家恢復(fù)到以前那個明朗的少年。
於是鄭春和揮退了宮人,自己整了整衣冠,邁著無聲的小碎步進入殿內(nèi),躬身站在趙煦面前。
趙煦正在蹙眉批閱奏疏,心情一陣陣的煩悶,他頭也沒擡,但卻知道鄭春和進來了,於是淡淡地道:“有事?”
鄭春和垂頭道:“是,官家,河間郡王殿下傳來捷報,王師破河間府,斬敵首兩萬級。”
趙煦批閱奏疏的筆一頓,赫然擡起頭,眼神裡終於多了幾分欣悅之意。
鄭春和時刻緊盯著趙煦的表情和眼神,見他的眼神露出欣喜,鄭春和剛鬆了口氣,誰知趙煦卻很快恢復(fù)了冷漠的模樣。
“嗯,子安不錯,我王師也足夠爭氣,沒教朕失望。”
“鄭春和,傳旨樞密院,朝廷撥出錢糧,送到河間府前線,犒賞三軍將士。”
鄭春和躬身領(lǐng)旨。
趙煦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給許將傳一道密旨,問問他王師將士如今軍心士氣如何,趙子安在軍中的威望如何,另外再告訴他,以後軍中無論大小事,必須如實奏報。”
鄭春和一怔,心中陡然一沉。
官家這句話釋放的信號太強烈了,鄭春和一時竟沒回過神,有點不敢置信。
趙煦卻從桌案堆積如山的奏疏中,挑揀出一道奏疏打開。
“許將最近的奏疏,皆是贊褒王師和趙子安如何神勇,如何橫掃燕雲(yún)……呵,會唱讚歌的人那麼多,朕何須用他?這份差事,許將做得很不稱職。”
“鄭春和,給許將的密旨裡,把朕的態(tài)度也告訴他。”
鄭春和恭聲應(yīng)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官家,王師破河間府,郡王殿下爲(wèi)部將請功的奏疏怕是也快入京了,那時……”
趙煦冷淡地道:“燕雲(yún)十六州,才破了一州,不急封賞,待王師拿下燕雲(yún)所有的城池和土地後,朕自會加恩重賞。”
“子安麾下部將的官職勳號,一切照舊吧。”
鄭春和不敢多嘴勸諫,依舊是躬身領(lǐng)旨。
但他心裡卻突然感到一陣發(fā)寒。
猜疑,寡恩,依然是帝王的特質(zhì)。
鄭春和離去後,福寧殿又進來了一個人。
此人正是樞密院使曾布。
曾布走進殿內(nèi)行禮,趙煦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仍如往常般起身托住了曾布的胳膊。
“先生不必多禮,朕待先生,先是長輩,其次纔是君臣。”
一番話情深義重,曾布感動不已。
趙煦親自攙扶曾布坐下,然後自己坐到曾布的身旁,君臣寒暄了一陣閒話後,趙煦才緩緩說到了正事。
“上月朕秘密囑咐先生辦的事,如何了?”趙煦問道。
曾布老臉閃過幾分複雜之色,隨即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低聲道:“臣遵陛下的吩咐,從汴京以及京畿州縣的上三軍和地方禁軍將領(lǐng)中,挑選了三十名廂都指揮使,日前已秘密派駐北郊大營,封閉操練。”
“這三十名將領(lǐng)以河間郡王留下的操練典冊爲(wèi)範(fàn)本,日夜訓(xùn)練戰(zhàn)陣,槍法,排兵等各種技能。”
“更重要的是,他們絕對忠心於官家,並且直屬官家節(jié)制,他們指揮交戰(zhàn)的能力或許尚嫌不足,但臣能保證他們對官家的忠心卻是毫無瑕疵。”
趙煦滿意地點頭,臉上的笑意愈深。“趙子安已破河間府,遼帝怕是坐不住了,接下來要麼是遣使議和,割讓燕雲(yún)十六州,要麼拼死一搏,誓保燕雲(yún)十六州,不論遼帝選擇哪種方式,趙子安和麾下王師收復(fù)燕雲(yún)已無懸念。”
趙煦語速漸慢,垂下眼瞼看不出表情端倪,只是低聲道:“趙子安收復(fù)燕雲(yún)十六州後,朕會下旨,將汴京的三十名將領(lǐng)便全部充入他的麾下,這支精銳之師,必須全部掌握在朕的手裡。”
曾布沉默片刻,嘆道:“官家所慮,臣能理解,臣只是覺得,收復(fù)燕雲(yún)之後,官家爲(wèi)何不直接將河間郡王解職,令他回到汴京,從此當(dāng)他的逍遙宗親郡王呢?如此,他麾下的精銳之師依然掌握在官家手裡。”
趙煦搖頭:“收復(fù)燕雲(yún)後,北方的遼國氣數(shù)仍未盡,朕還需要趙子安率師繼續(xù)北伐,直到遼國滅亡,朕一統(tǒng)天下。”
“朕要用人,也要防人,先生莫說朕寡恩,你若是朕,只怕做得比朕更過分,朕已儘量顧及宗親兄弟之情了。”
曾布無言反駁,趙煦說得對,無論多麼信任器重的臣子,當(dāng)他的手裡掌握十萬兵權(quán)時,哪個皇帝不猜忌,不防備?
趙孝騫掌握的哪裡是什麼兵權(quán),根本就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雷,不果斷選擇扔出去的話,便只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可偏偏官家還需要趙孝騫繼續(xù)北伐,這顆雷他就算想扔都扔不了。
只有官家才能決定趙孝騫手裡的雷什麼時候該爆。
這纔是趙孝騫最大的麻煩。
曾布很清楚,站在官家的立場上,他的決定其實沒錯。曾布作爲(wèi)文臣,內(nèi)心其實也反對武將兵權(quán)過甚,隱患實多。
但不知爲(wèi)何,想到那個在前線號令將士攻城掠地的年輕人,那個洗刷了大宋百年恥辱,令大宋君臣子民揚眉吐氣的郡王殿下,曾布就忍不住心裡發(fā)堵,悶得慌。
飛鳥盡,良弓藏。
歷來帝王,大抵如是。歷來忠臣,難逃結(jié)局。
華夏數(shù)千年王朝更迭,彷彿驢拉磨一般,只是一圈一圈走著重複的路,一遍一遍經(jīng)歷著相同的命運。
…………
鄭春和走出宮門,懷裡揣著草擬過的聖旨。
聖旨自然不是趙煦親筆所寫,而是中書舍人代擬。
鄭春和此時要親自將聖旨送去樞密院,王師破河間府是大喜事,無論帝王如何寡恩,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
官職可以不升賞,至少錢糧酒肉方面的犒賞還是必須要有的,否則官家的心思未免暴露得太明顯了。
剛走出宮門,轉(zhuǎn)過一道彎走上御街,卻見御街拐角處,一個看起來非常憨厚的大胖子,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鄭春和怔忪了一下,急忙躬身見禮:“奴婢拜見楚王殿下。”
不得不說,趙顥那副胖乎乎又憨厚親切的樣子,實在是他人生裡最合適最有利的僞裝。
任何人見到這麼傻憨的胖子,都情不自禁地放下戒備,忍不住與他交好。
見鄭春和行禮,趙顥急忙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鄭內(nèi)侍是官家的貼心人,本王可不敢受此禮,你我倒是有緣,今日恰恰在此偶遇。”
鄭春和迅速朝四周掃了一眼,然後露出苦笑。
“有緣”?“偶遇”?
真的嗎?
爲(wèi)何我總覺得你好像在宮門外特意堵我似的……
趙顥笑得愈發(fā)和善,笑容看起來跟廟裡的彌勒佛似的,竟有些可愛。
“鄭內(nèi)侍出宮,這是要……辦差?”趙顥彷彿拉家常似的不經(jīng)意問道。
鄭春和對楚王父子頗有好感,當(dāng)然,這跟趙孝騫經(jīng)常塞錢送房有莫大的關(guān)係。
金主爸爸面前,再張狂的性格都要收斂一下的,更何況鄭春和的性情向來溫和有禮,沒有傳說中的奸宦那麼多毛病。
“王師大捷,官家十分欣悅,著奴婢去一趟樞密院宣旨,朝廷欲撥錢糧犒賞三軍。”
趙顥笑呵呵地點頭。
沒錯,今日確實不是偶遇,一個多時辰前,當(dāng)他在楚王府聽到王師大捷的消息後,趙顥當(dāng)即便出了王府,直奔御街,然後靜靜地等在御街旁,吩咐眼線盯著延福宮的宮門。
他知道,聽聞王師大捷後,官家一定有所反應(yīng),至少犒賞三軍是必須的,趙顥很想知道,官家對趙孝騫和麾下將士究竟如何犒賞,以此來分析官家對趙孝騫的態(tài)度是否有變。
果然,沒過多久,趙顥在御街邊等到了鄭春和出宮。
趙顥眸光閃動,眼神透出一股與他憨厚的外表完全不符的精明。
“呵呵,不知官家如何犒賞三軍將士?這應(yīng)該不是機密,鄭內(nèi)侍能說說嗎?”趙顥依然笑吟吟地道。
鄭春和一怔:“剛纔奴婢不是說了嗎?朝廷欲撥錢糧,犒賞三軍。”
趙顥也一怔:“只是撥錢糧犒賞?”
鄭春和遲疑了一陣,低聲道:“殿下,奴婢受郡王殿下諸多大恩,但有些事,實在不便說,奴婢只能說,王師收復(fù)燕雲(yún)後,還請郡王殿下考慮放手兵權(quán),回到汴京做個閒散逍遙郡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