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追蹤嫌疑人
涼了的紅酒罐燜雞吃上去沒有該有的美味。葡萄酒發(fā)出一股陳啤酒的氣味,雞肉吃起來有點兒黏糊,享用的過程變成強顏歡笑的折磨。我在午夜時分回到家裡,以苦行僧般的堅毅幹掉了一大份雞肉。
我躡手躡腳地爬上牀時麗塔沒有醒過來,我也很快溜進了夢鄉(xiāng)。似乎才閉上眼,牀邊的鬧鐘就響了,它尖叫著提醒我新一輪的暴力正威脅著我們可憐的傷痕累累的城市。
我勉強睜開一隻眼睛,看到真的是六點鐘,該起牀了。這可真不公平,但我還是努力爬起來去沖澡,等我走進廚房時麗塔已經(jīng)把早餐擺上桌子了。“我看你吃掉了那些雞肉。”她說。我覺得她有點兒不開心,我知道這時候該說些好聽的話。
“真好吃,”我說,“比我們在巴黎吃的還好吃。”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又搖搖頭。“騙子,”她說,“涼了味道就不對了。”
“你施了魔法,”我說,“嚐起來還是熱的。”
她皺著眉把一綹兒頭髮從臉上撥開。“我知道你也是沒辦法,”她說道,“我是說你的工作……可我真希望你能嚐到,我是說,我真的理解。”麗塔把一盤炒雞蛋和煎香腸放到我面前,朝咖啡機旁邊的小電視點頭示意:“今早全是這個新聞,關(guān)於那個案子。他們採訪了你妹妹,她看上去可不大高興。”
“她一點兒都不高興,”我說,“按說這可不應該啊,她的工作多有挑戰(zhàn)性,還上了電視,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的俏皮話沒能讓麗塔笑起來。她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我身邊,把雙手放在大腿上,眉頭皺得更緊了。“德克斯特,”她說,“我們真的需要談談。”
我通過對人類生活的研究發(fā)現(xiàn),有一些字眼兒特別能嚇到男人的靈魂。好在我沒有靈魂,可我聽到她的話以後還是感到一陣不舒服。“剛過蜜月就這樣了?”我說道,想顯得多少有些嚴肅。
麗塔搖搖頭。“不是,我是說……”她揮揮手,又把手放回腿上,重重地嘆口氣,“我是想說科迪。”她最後說道。
“哦。”我應道,其實一點兒都不明白她想說科迪什麼。在我看來,他毫無問題,但我比麗塔更清楚,科迪完全不是看上去的那個小小的安靜的人類兒童,他是未來的德克斯特。
“他看上去還是……這麼的……”她又搖搖頭,然後低下頭,聲音變得低沉,“我知道他爸爸……做的事情……傷害了他,也許把他永遠地改變了。不過……”她擡頭看著我,眼睛閃亮,充滿淚水,“他總這樣是不對的,對不對?總這麼安靜,而且……”她又低下頭去,“我只怕,你知道嗎,”一滴淚珠掉落在她的腿上,她吸了一下鼻子,“他可能會……你知道嗎……永遠地……”又是好幾滴眼淚。
“科迪會沒事兒的。”我說道,暗暗讚歎自己出神入化的撒謊能力,“他只需要稍微活潑點兒。”
麗塔又抽一下鼻子:“你真這麼覺得?”
“絕對的,”我說著將手蓋在她的手上,就像我最近從電影上看到的那樣,“科迪是個很棒的孩子。只不過因爲過去發(fā)生的那些事兒,他比別的孩子成熟得晚一點兒而已。”
她搖搖頭,一滴淚珠甩到了我臉上。“這你可說不準。”她說道。
“我可以。”我對她說,奇怪的是,我這句話是發(fā)自真心的,“我非常明白他在經(jīng)歷什麼,因爲我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淚盈於睫地看著我。“你……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那些事兒。”她說。“嗯,”我繼續(xù)說道,“我永遠都不會說。但我的經(jīng)歷和科迪很像,所以我真的知道。麗塔,相信我。”我又拍拍她的手,想著,是啊,相信我,相信我會把科迪變成一個如魚得水、機智能幹的魔鬼,就像我一樣。
“哦,德克斯特,”她說,“我當然相信你。不過他是這麼的……”她又搖搖頭,把淚珠甩到四周。
“他會沒事兒的,”我說,“真的。他只需要從他的小殼子裡走出來一點兒,學著和同齡人相處。”還要學著他們的樣子僞裝成其中的一分子,我想。
“如果你這麼肯定——”麗塔邊說邊使勁兒抽搭了一下。
“我肯定。”我說。
“好吧。”她說,從桌上拿過紙巾壓在鼻子和眼睛上,“那我們,”又是抽泣和哽咽,“我想咱們得想法兒給他找些小朋友。”“玩兒牌,”我說,“我們馬上就得教他怎麼藏牌。”
麗塔又開始擤鼻涕,擤了好長時間。
“如果不是瞭解你,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她說,然後站起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當然,如果她真像她以爲的那樣瞭解我,她就會拿餐叉給我來一下,然後撒腿逃命。但保持幻想是人生的一個重要功課,所以我什麼也沒說。早餐在和諧單調(diào)的氣氛中進行。在我喝第二杯咖啡時,科迪和阿斯特也來到了廚房,他們的臉上帶著相同的服了過量鎮(zhèn)靜劑之後呆滯的表情。因爲不許喝咖啡,他們過了好幾分鐘才明白自己是醒著的。當然又是阿斯特先打破了安靜。
“黛比探長在電視上。”她說。阿斯特最近對德博拉產(chǎn)生了一種英雄崇拜,因爲她看到德博拉帶著槍,還對著一些大塊頭便衣警察吆五喝六。
“那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我說。
“你怎麼從來不在電視上露面呢,德克斯特?”她譴責地說。
“我不想上電視。”我說。她瞪著我,好像我在提議把冰激凌定爲違禁品一樣。“真的,”我說,“要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麼樣子,我一走上街就會被人指指點點。”
“可沒人對黛比探長指指點點啊。”她說。
我點點頭。“當然沒有,”我說,“誰敢啊?”阿斯特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兒,我重重地放下咖啡杯站了起來。“我得開始一天的偉大工作了,我要去保衛(wèi)我們的好市民。”我說。“你用顯微鏡沒法兒保護人。”阿斯特說。
“好了,阿斯特。”麗塔說著,趕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希望你逮住這個傢伙,德克斯特,”她說,“聽上去真可怕。”
我也希望我們能抓住這個傢伙。一天四個受害者,即使對我來說都有點兒過了,這必然會給整座城市制造一種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的氣氛,那我就沒辦法找自己的樂子了。
我到辦公室比平常略早,樓裡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新聞發(fā)佈會的人比哪次都多。當我發(fā)現(xiàn)十幾架照相機和麥克風已經(jīng)鋪設(shè)妥當,馬修斯局長卻不見蹤影時,我意識到了事情有多麼嚴重。
更糟的還在後面。一個便衣警察站在電梯口要我出示證件才讓我通過,即便我跟他還有點頭之交。這還沒完,我終於到了實驗室,卻發(fā)現(xiàn)文斯買了一袋法國可頌麪包。
“主啊,”我說,看著文斯襯衫前襟上的碎屑,“我只是說說而已,文斯。”
“我知道,”他說,“但這玩意兒聽起來很有品。”他聳聳肩,一大片面包屑被抖落到了地板上。“巧克力餡兒,”他說,“還有火腿和奶酪餡兒的。”
“我不認爲巴黎的可頌是這麼做的。”我說。
“你他媽的去哪兒了?”德博拉在我背後咆哮著,順手拿起一根火腿和一塊奶酪可頌。
“我們中畢竟有人需要時不時睡個覺。”我說。
“我們中還有些人壓根兒沒法兒睡覺,”她說,“因爲我們中有些人得玩兒命工作,被從巴西或鬼知道什麼地方來的照相機和記者包圍。”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可頌,把嘴巴塞得滿滿的,然後瞪著手裡剩下的麪包,“耶穌基督,這是什麼玩意兒?”
“法國麪包圈。”我說。
德博拉把剩下的麪包扔向身旁的垃圾桶,卻偏了四英尺。“難吃死了。”她說。
“你想吃我的香腸啊?”文斯問德博拉。
德博拉連眼睛都不眨。“抱歉,我吃就要吃個滿嘴,你的沒那麼大。”她說完,抓著我的胳膊說,“過來。”
我妹妹拉著我穿過走廊來到她的工作間,自己摔到桌後的椅子裡。我坐在摺疊椅上,準備迎接她給我預備的暴風驟雨。
結(jié)果等來的是一堆報紙,她把它們朝我扔過來,說:“《洛杉磯時報》《芝加哥太陽報》、紐約他媽的時報、德國《每日鏡報》《多倫多星報》。”
在我淹沒在報紙堆中完全被憋死之前,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把《巴基斯坦觀察家報》朝我砸過來。“德博拉,”我說,“你要是不把它們戳到我眼窩裡,我倒是能看得更清楚。”
“這臭狗屎暴風雨,”她說,“你沒見過臭狗屎暴風雨吧?”
說實話,我沒見過真的臭狗屎暴風雨,除了中學時蘭迪·施瓦茲把紅色球形炸彈放在男生廁所裡,結(jié)果奧伯裡恩老師不得不早退回家換衣服。但德博拉顯然沒心情回憶往昔,儘管我們都不喜歡奧伯裡恩老師。“我猜到了,”我說,“看到馬修斯不在就知道了。”
她氣呼呼地說:“跟他從來沒存在過似的。”
“我從來沒想到馬修斯局長會錯過這麼有爆炸性的上鏡機會。”我說。
“他媽的四具屍體在他媽的一天出現(xiàn),”她啐了一口唾沫,“從來沒這樣過,這事兒就讓我趕上了。”
“麗塔說你在電視上看起來挺好看。”我鼓勵地說,但只是惹得她狠狠地拍了一下那摞報紙,好幾張報紙被震落到地板上。
“我真不想上他媽的電視,”她說,“他媽的馬修斯把我扔到獅子羣裡了,這是現(xiàn)在全世界最大最糟糕的該死的倒黴事兒,我們還沒發(fā)佈任何屍體的照片,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這個案子有十分怪異的地方,市長已經(jīng)問過了,他媽的州長正在問,如果我午飯前不能給個說法,佛羅里達州將沉入大海,而我將被壓在最下面。”她砸了一下報紙堆,這回半摞報紙都掉到了地上。這好像讓她出了口惡氣,她一屁股坐下去,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我真的需要你幫忙,老哥。我恨死了求你,可如果你能整明白這種事兒,現(xiàn)在真的是時候了。”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恨死了求我,她以前又不是沒求過,求了好幾次,顯然並沒有恨死。近來她變得有點兒怪怪的,一提到我的特殊本領(lǐng)她就惡聲惡氣。可這是爲什麼呢?我沒感情,可也沒有不受感情影響的免疫力,我沒法兒眼看著自己的妹妹山窮水盡而置若罔聞。“我當然會幫你的,德博拉。”我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呃,靠,你必須做點兒什麼,”她說,“我們一起對付。”
聽到她說“我們”可真好,儘管直到這會兒我才知道我也被捲進去了。但只區(qū)區(qū)一點兒歸屬感並不有助於我的巨型大腦投入運轉(zhuǎn)。事實上,德克斯特的高級司令部此刻出奇地安靜,跟在犯罪現(xiàn)場時的反應一樣。儘管如此,表現(xiàn)出配合是此刻最需要做的,於是我閉上雙眼,裝出一副拼命在想的樣子。
好吧,如果真有什麼具體線索,勤勉得跟獵犬一樣的法醫(yī)部英雄們應該已經(jīng)找到了。所以我需要的是我的同僚們不在行的東西——藉助黑夜行者的幫助。可是黑夜行者少有地安靜,只是偶爾怪笑幾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通常,看到誰展示捕獵技巧都能激發(fā)我的欣賞之情,這有助於我理解殺人動機。不過這次毫無感覺,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只得孤軍作戰(zhàn),而德博拉正在那兒瞪著我,表情既嚴厲又滿含期待。我退一步欣賞那個偉大而殘忍的天才,這些殺戮的不尋常之處在於對屍體隆重的展示方式有些超出常規(guī)。展示?沒錯。它們被以一種精心安排的方式展示出來,爲的是取得最強烈的效果。
但展示給誰看呢?研究殺手心理的學院派會說,越艱難就越有觀賞性。但大家都知道,警察會把現(xiàn)場完全封鎖起來,即便沒有封鎖,也不會有媒體願意刊登這種可怕的圖片。有多可怕?相信我,我看過。
所以到底是展示給誰看的呢?警察?法醫(yī)部的書呆子們?我?所有這些都不可能,除了這些人,就只有三四個發(fā)現(xiàn)屍體的人了,除此之外再沒人看到過什麼。然後就是整個佛羅里達州公衆(zhòng)輿論的強烈反對,人們拼了命也要保住旅遊業(yè)。
一個念頭跳出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德博拉正瞪著我。
“怎麼著?”她說。
“也許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我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頗像科迪和阿斯特剛睡醒時的樣子。“什麼意思?”她最後問。
“我看到屍體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兇手不是爲了殺他們,而是爲了殺了之後擺弄這些屍體。展示。”
德博拉哼了一下。“我記得那場面。可還是說不通。”
“說得通。”我說,“要是有人想要製造效果,通過這種方式獲得一種影響力。現(xiàn)在看看,有什麼效果?”
“什麼也沒有啊,除了讓全世界的媒體都注意了。”
“可別,別用‘除了’這個詞兒,這就是我的意思。”
她搖搖頭說:“什麼?”
“媒體關(guān)注有什麼不好,老妹?整個世界都看著陽光之州,世界旅遊業(yè)的前沿——”
“他們看了這些事件會說‘我可絕對不想去那屠宰場的附近旅遊’,”德博拉說,“好啦,德克斯特,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跟你說過,哦,”她皺起眉頭,“你是說有人想打擊旅遊業(yè)?對整個佛羅里達州?這可真夠蠢的。”
“你覺得幹這事兒的能不是蠢貨嗎,老妹?”
“可到底是誰想這麼幹?”
“我不知道,”我說,“加利福尼亞?”
“好了,德克斯特,”她吼起來,“你要說得通,不管誰幹的,都得有動機才行啊。”
“某個心懷嫉恨的人。”我說道,聽上去比我心裡感覺的要篤定得多。
“對整個混賬州都嫉恨?”她說,“這聽起來對頭嗎?”
“啊,不太對頭。”我說。
“那拜託您想個對頭的說法出來,行不?就現(xiàn)在。這事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糟到家了。”
那些可怕的字眼兒剛從德博拉嘴裡跳出來,桌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德博拉抓過電話,眼睛仍然瞪著我,然後忽然轉(zhuǎn)過身去弓起了背。她發(fā)出幾聲驚歎,似乎在問:“什麼時間?天哪。對。”她掛了電話,轉(zhuǎn)過來衝著我,跟她這會兒的表情比起來,她先前的怒視簡直成了春日初吻。“你個渾蛋。”她說。
“我?guī)质颤N了?”我問,對她語氣中冷酷的憤怒感到有些驚訝。
“我也想知道。”她說。
即便魔鬼也有發(fā)火的時候,我相信此刻自己快到極限了。“德博拉,要麼你說點兒有意義的整句出來,要麼我回實驗室擦洗分光儀。”
“案子有突破了。”她說。
“那不是應該高興嗎?”
“是旅遊局。”她說。
我張開嘴想說點兒又聰明又利索的話,然後又閉上了。
“是啊,”德博拉說,“好像的確有人對整個州都有意見。”
“你覺得是我乾的?”我已經(jīng)不是感到惱火,而是目瞪口呆地驚訝壞了,她看著我,“德博拉,我覺得有人在你咖啡裡下毒了。佛羅里達是我的家,你想聽
我給你唱《斯旺尼河》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告奮勇要唱歌起了作用,她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跳了起來。“來吧,我們到那邊去。”她說。
“我?你的搭檔庫爾特呢?”
“他去喝咖啡了,媽的,”她說,“另外,我寧可和疣豬搭檔。來吧。”
大邁阿密地區(qū)觀光旅遊局位於布里克爾大街一座高大的建築中,這和它彌足輕重的作用很相襯。透過巨大的窗戶,可以看到繁華街區(qū)美麗的一角,以及比斯坎灣上的政府穿越海道,甚至還可以看到附近的碼頭,在那裡,籃球隊不時會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輸球。景色太棒了,跟明信片似的,好像在說:“沒逗你玩兒,這就是邁阿密。”
只是今天旅遊局的人好像都無心欣賞風景。辦公樓好像被人剛用棍子捅了一下的大蜂窩。工作人員雖然不多,可全在門前和走廊中跑進跑出,看上去跟有幾百個人在不停奔跑似的,個個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德博拉站在前臺接待處待了足足兩分鐘,用她的耐心來衡量的話,簡直像一輩子那麼長。一個大塊頭女人站住了腳,看著她。
“你要幹嗎?”女人問。
德博拉立刻亮出警徽:“我是從警察局來的摩根探長。”
“哦,我的天,”女人說,“我去叫喬安妮。”說完溜進右邊的一道門不見了。德博拉看著我,好像是我的錯似的,說:“天哪。”
這時門又開了,一個小個子長鼻子的短髮女人冒了出來。
“警察?”她怒氣衝衝地說,她看看我倆,又定睛看著德博拉,“你是警察?是花瓶吧?”
德博拉早已習慣人們的這種質(zhì)疑,但他們通常沒這麼直白。她有點兒臉紅了,又亮出警徽說:“我是摩根探長,你能給我們提供什麼信息嗎?”
“這會兒就別打官腔了,”女人說,“我要的是‘警探哈里’,來的卻是‘律政俏佳人’。”
德博拉臉頰緋紅,眼睛瞇起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回去拿傳票,”她說道,“也許再加一張妨礙調(diào)查的逮捕證。”
女人看著她。這時背後房間裡有誰大吼一聲,然後什麼東西倒了,碎了。她突然改變語氣說:“我的天哪!好吧,來吧。”然後她也從門後消失了。德博拉重重地喘了口氣,齜著牙,我們相繼朝門走去。
小個子女人已經(jīng)走進走廊盡頭的一扇門,等我們追過去時她已經(jīng)坐在了會議桌後面的一把轉(zhuǎn)椅上。“坐吧。”她說,衝旁邊的椅子揮了下手,手裡拿著一個大遙控器。我們還沒坐好,她就拿遙控器對著一個大大的平面電視。“這是昨天收到的,但我們今早纔在開會的時候看了。”她擡眼看著我們,“然後就馬上報了警。”
“是什麼?”德博拉說著坐了下來,我坐在她旁邊。女人說:“是一張光碟。請看。”
屏幕閃動著,在幾條“請等待”“請選擇”的提示之後,突然跟活了過來似的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慘叫,連德博拉都不禁跳了起來。
屏幕亮了起來,一個形象逐漸清晰:在靜止的俯拍鏡頭中,一個人的身體襯在雪白的陶瓷背景上,眼睛大睜著注視前方。在我看來,人已經(jīng)死了。然後一個人進入鏡頭,把一部分屍體擋住了。我們只能看見那個人的後背。然後那個人擡起拿著一把電鋸的臂膀,又按下去,接著傳來鋸齒切入皮肉的聲音。
“耶穌基督。”德博拉說。
“可怕的還在後面。”小個子女人說。
電鋸轟鳴著,我們能看到鏡頭裡的人乾得很賣力。然後電鋸停了。電鋸被扔在陶瓷背景上,那人往前探身,拿起一大塊可怕的發(fā)著亮光的內(nèi)臟,把它們?nèi)拥界R頭能拍清楚的位置。然後,一串大大的白色字母出現(xiàn)在屏幕上,背景是一堆腸子:
新邁阿密:它將令你肝腦塗地。
圖像靜止了一會兒,屏幕接著變成空白。
“繼續(xù)看。”女人說。屏幕閃了閃,的字母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接下來我們看到了沙灘日出。背景音是甜甜的拉丁音樂。一個波浪捲上沙灘。一個晨跑的人進入畫面,磕絆了一下後震驚地停下腳步。接著鏡頭移向晨跑者的臉,他的表情從震驚到恐懼。然後他撒腿就跑,離開水邊,穿過沙灘,朝著遠處的街道跑去。鏡頭移回,畫面上出現(xiàn)的是我們的老朋友,在南海岸沙灘上被開膛破肚的那對幸福夫妻。
鏡頭切換到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第一個警察,他臉部抽搐,轉(zhuǎn)開頭嘔吐。下一個鏡頭對著圍觀羣衆(zhòng),他們都僵直地別過臉,一張又一張臉,鏡頭切換得越來越快,直到屏幕上排滿小方塊照片,像高中紀念年冊上那樣,只是每個人的表情各不相同,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驚恐。
字幕再次升起:
新邁阿密:輪到你了。
屏幕黑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看一眼與我同來的夥伴,發(fā)現(xiàn)她跟我一樣。我想評論一下攝影技巧來打破這讓人彆扭的沉默,因爲如今的觀衆(zhòng)都喜歡動作片多一些。但屋裡的氣氛好像不是很適合談這個,所以我繼續(xù)保持安靜。德博拉坐在那兒咬牙。小個子女人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窗外美麗的景色。最後,她說道:“我們覺得還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xiàn)。我的意思是,新聞說已經(jīng)有了四具屍體,所以——”她聳了聳肩。我順著她的視線看看窗外,以爲有什麼好看的東西,但除了一隻快艇朝政府穿越海道駛過來以外,什麼也沒有。
“這是昨天寄來的?”德博拉說,“用平信?”
“帶著邁阿密郵戳的普通信封,”女人說,“光盤也很普通,一般辦公室用的那種,在哪兒都能買到,歐迪辦公、沃爾瑪,隨便哪兒都有。”
她的語氣很輕蔑,臉上是生動的“可愛”的人類表情——介於鄙視和冷漠之間。我開始奇怪,她如何能做到讓人喜歡邁阿密,讓數(shù)百萬的人想來一個有像她這樣的人居住在其中的城市旅遊。
ωwш .Tтkan .℃ O
這想法從我的大腦裡滾落到地板上,在大理石地面上泛起回聲。一列小火車從德克斯特車站駛出站臺。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是看著煙囪噴出濃煙,然後閉上眼睛爬上火車。
“怎麼了?”德博拉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搖搖頭,又沉思了片刻。我聽見德博拉的手指在臺面上敲著,然後是遙控器被小個子女人放下的聲音。火車終於提速了,我睜開眼。“會不會,”我說,“有人想破壞邁阿密的公衆(zhòng)形象?”
“你之前說過了,”德博拉吼道,“而且聽起來很荒唐。誰會他媽的對整個州都懷恨在心?”
“可假如不是針對這個州呢,”我說,“假如只是針對宣傳這個州的人?”我定定地看著小個子女人。
“我?”小個子女人說道,“有人針對我?guī)殖鲞@些事兒?”
我被她的謙虛美德所感動,朝她送上一個我最熱情的假笑。“你,或你的部門。”我說。
她皺著眉,好像那人攻擊的是她的部門而不是她本人是件很荒誕的事兒。“哦?”她懷疑地說。
德博拉拍了一下桌子,點頭說道:“對,現(xiàn)在說得通了。如果你開除了誰,得罪了誰的話。”
“尤其是那種行爲不大正常的。”我說。
“就像那些半吊子藝術(shù)家,”德博拉說,“比如說,某人丟了工作,忍了一陣子,然後就像這樣爆發(fā)了。”她轉(zhuǎn)過頭對著小個子女人,“我需要查看你們的人事檔案。”
女人好幾次把嘴張開又合上,然後開始搖頭。“我不能給你看我們的檔案。”她說。
德博拉瞪了她好一會兒,我正等著她反駁,她卻站了起來。“我明白,”她說,“來吧,德克斯特。”她朝門外走去,我趕緊站起來跟上。
“怎麼了?你去哪兒?”女人喊起來。
“去取法院傳票和調(diào)查令。”她說完不等回答就轉(zhuǎn)身離開。
那女人想繼續(xù)拖延,又過了漫長的兩秒半,她突然站了起來,一邊追趕德博拉一邊喊道:“等等!”
幾分鐘後,我坐在後面一個房間的電腦前,身邊操作鍵盤的是諾埃爾,一個瘦得嚇人的海地後裔。他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臉上有道明顯的疤痕。
我勤勤懇懇地和諾埃爾坐在一起,他身上的古龍香水味道太濃了。我們談了談要找的東西。
“看,”諾埃爾帶著濃重的克里奧爾口音說道,“我給你調(diào)一份最近兩年被辭退的人的名單好嗎?”
“兩年很好,”我說,“如果人不是太多的話。”
他聳聳肩,這個動作對他瘦削的小肩膀來說怪辛苦的。“不到一打,”他說,又笑著補充,“在喬安妮手下,好多人辭職了。”
“打印這份,”我說,“再查一下他們的檔案,看有沒有抱怨或威脅。”
“不過,”他說,“還有不少獨立的搞設(shè)計的合同工,這部分名單要嗎?有時候他們拿不到活兒,誰知道他們會有多生氣。”
“合同工總能試著拿下一個項目,對吧?”
諾埃爾又聳聳肩,他的耳朵看上去挺危險的,因爲他的肩胛骨看起來跟刀片一樣鋒利。“也許吧。”他說。
“所以除非是徹底解除僱傭關(guān)係,比如旅遊局告訴他們我們再也不會用你了,合同工倒不至於。”
“那我們就集中在被辭退的人身上。”他說。片刻之後,他就打印出一張表,正如他所說,不到一打的名字和已知最新住址。確切地說,是九個人。
德博拉一直望著窗外,不過一聽到打印機開始工作的聲音,她就躥過來從我椅子背後張望。“弄到了什麼?”她問。
我看看打印出來的紙,給她遞過去。“也許什麼都沒有,”我說,“九個被解僱的人。”她從我手中奪過名單,好像那上面有什麼重要的證據(jù)。“我們再對照他們的檔案查一下,”我說,“看他們是否有過恐嚇和威脅。”
德博拉磨著牙,我知道她想衝出門,衝上大街,去查第一個地址,但顯然排出優(yōu)先次序、從最可疑的人入手更節(jié)省時間。“好吧,”她最終說,“不過你快點兒。”
我們的確加快了速度。我先排除了兩個,他們被“解僱”是因爲移民局把他們驅(qū)逐出境了。還有一個名字很引人注目:赫爾南多·梅薩,他名列前茅。
爲什麼?赫爾南多設(shè)計了機場和遊船碼頭。
“渾蛋,”我剛一告訴德博拉,她就罵了起來,“我們找著疑犯了,揮棒出擊。”
我也覺得有必要跟梅薩談談,不過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對我說,事情從來不會這麼容易,你以爲找到了目標,其實很快你又得推倒重來,或者,記得躲避朝你直直飛來的棒子。
我們都知道,當你預見到了失敗,十有八九你是對的。
赫爾南多·梅薩住的地方還過得去,但不算特別好。中規(guī)中矩,二十年沒有改變,不像邁阿密其他地方。事實上,他家離德博拉的家只有一英里多一點兒,他們算得上是鄰居。可惜這好像沒能讓這兩個人的行爲變得更睦鄰友好一點兒。
德博拉剛一敲門,門就開了。我看她興奮得抖腳的樣子就知道她急不可待地覺得自己網(wǎng)住了大魚。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梅薩出現(xiàn)在門後,德博拉的腳停止了抖動,說:“操。”她當然是非常小聲地說的,可仍然能讓人聽見。
梅薩果然聽到了,回敬說“操你”,然後充滿敵意地瞪著她,這跟他坐在輪椅上的姿勢不太相符。顯然他的四肢不能動彈,除了每隻手的幾根手指以外。
他用一根手指按了下輪椅前方一個亮亮的金屬盤,輪椅朝我們挪近了幾英寸。“你想找不痛快嗎?”他說,“還是你想向我推銷東西?嘿,我能試試新的滑雪裝備。”
德博拉看看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笑了笑。不知爲什麼這讓她很生氣。她的眉毛皺到一起,嘴脣繃得緊緊的。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梅薩,用標準的冷酷的警察腔調(diào)說道:“你是赫爾南多·梅薩?”
“他剩下的部分都在這兒了。”梅薩說,“嘿,你聽起來像個警察。是爲我在橘子碗體育場裸奔那件事兒來的?”
“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德博拉說,“我們能進去說話嗎?”
“不能。”他說。
德博拉已經(jīng)擡起一隻腳,重心前移,滿以爲梅薩會跟世上所有人一樣自動讓她進門。她緊急剎住腳,朝後退了半步。“你說什麼?”她問。
“不——能,”梅薩說,一字一頓,好像他在跟一個搞不清狀況的弱智說話,“不——能,你不能進來。”他又在金屬板上戳了一下,輪椅衝我們很囂張地又蹦了一下。
德博拉猛地跳到一旁。她很快恢復了職業(yè)尊嚴,朝梅薩走去,不過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好吧,”她說,“我們就站在這兒。”
“哦,哈,”梅薩說道,“我們就在這兒搞。”說完他用手指在遙控器上戳來戳去,輪椅進進退退了好幾次。“嗯,寶貝兒,嗯,寶貝兒,嗯,寶貝兒。”他說。
德博拉顯然快對這個詢問對象失去掌控了,這是警察條例所不允許的。她被梅薩的虛擬輪椅性交給氣壞了,朝一邊跳開。他用輪椅跟著她。“來吧,小妹妹,還要嗎?”他用一種介於大笑和喘息之間的聲音喊道。
我很抱歉,這麼說好像我真的感覺到了某種情緒似的,但我有時候確實會對德博拉產(chǎn)生同情,因爲她是那麼努力和拼命。於是我走到梅薩背後,把輪椅後面的電線拔了下來。機器停止了轟鳴,輪椅立刻停下來,唯一能聽見的就是遠處警車的聲音以及梅薩按遙控器的嗒嗒聲。
邁阿密是一個匯聚兩種文化和語言的城市。我們浸淫其中,都懂得不同的文化教給人許多新鮮奇妙的東西。我一直都欣賞這種觀點,現(xiàn)在我從梅薩這裡得到了回報。他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英語和西班牙語。他飛快地說了一系列標準詞彙,然後他藝術(shù)家的一面派上了用場,他管我叫了一堆從來沒存在過的名稱,除非是在希羅尼穆斯·博斯設(shè)計的平行宇宙中。梅薩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沙啞,卻絲毫不減慢速度,這給他的表演增加了神秘莫測的氣氛。我是真給鎮(zhèn)住了,看樣子德博拉也是,我倆只是站在那裡聽著,直到梅薩終於累癱了,以一句“狗雜種”收尾。
我走回到他面前,站在德博拉旁邊。“別這麼說話,”我說,他怒視著我,“這太路人甲了,你的水平比這個高多了。剛纔那句是什麼?‘舔裝滿老鼠嘔吐物的垃圾袋’?太棒了。”我輕輕拍了兩下手掌。
“給我插上電,你個裝滿蜥蜴膿液的垃圾袋。”
“他開始重複自己了,”我對德博拉說,“我想是我們把他累壞了。”
“你曾經(jīng)威脅要殺掉旅遊局長?”德博拉問。
梅薩哭了起來。這可不太美。他的頭朝一邊歪著,痰液和鼻涕往下流,混合著眼淚在臉上縱橫馳騁。“雜種,”他說,“他們乾脆殺了我好了。”他吸了一下鼻子,但除了製造出一聲薄溼的噪音以外無濟於事。“看看我,看看他們對我做了什麼。”他用嘶啞刺耳的聲音嘟囔著。
“他們把你怎麼了,梅薩先生?”德博拉說。
“看,”他又抽抽鼻子,“他們對我做了這個。我生活在這副渾蛋輪椅裡,如果沒有護士扶著我的小雞雞的話,我連尿都沒法撒。”他擡頭
看著我們,帶著一絲挑釁的神情,“難道你們不想幹掉那些雜種嗎?”
“是他們把你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的?”
他又抽了一下鼻子。“工傷,”他用一種警惕的語氣說,“我是在上班時間受的傷,可他們不承認,非說是車禍,一分錢也不付,然後把我解僱了。”
德博拉張大了嘴,又吧嗒一下閉上了。我覺得她本來想問“昨晚三點半到五點你在哪兒”之類的問題,然後突然意識到他很可能就在這副輪椅上,哪兒都去不了。梅薩即便別的不行,腦子卻好使得很,他也注意到了。
“怎麼著?”他說,誇張地抽著鼻子,終於吸回了一小股鼻涕,“真的有人去殺了那幫狗雜種中的一個嗎?你覺得這不可能是我乾的,因爲我坐在輪椅上?婊子,你給我把電插上,我給你看看我殺一個把我氣壞了的人有多容易。”
“你殺了哪個護士?”我問他。德博拉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不過她還是沒出聲兒。
“哪個死了哪個就是我殺的,媽的。”他朝我氣呼呼地說,“我希望是狗雜種喬安妮,不過,我會把他們?nèi)珰⒘恕!?
“梅薩先生。”德博拉說,聲音中透出些猶豫,擱別人那兒表示同情,但在德博拉那裡是失望,因爲她瞭解到眼前這個可憐的淚包兒並不是她要找的疑犯。這下又被梅薩抓住了進攻的機會。
“沒錯,是我乾的,”他說,“把我銬起來吧,婊子。把我用鏈條鎖在地板上的黑椅子旁邊,跟狗拴在一起吧。怎麼著,你怕我死在你手上?來吧,騷娘兒們,不然我會像殺那些渾蛋董事一樣殺了你。”
“死的不是董事。”我說。
他瞪著我。“沒死?”他說。他猛地轉(zhuǎn)頭衝著德博拉,唾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你個渾蛋,那你爲什麼騷擾我?”
德博拉猶豫著,然後決定再試一次。“梅薩先生。”她說。
“操,從我這兒滾開。”梅薩說。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德博拉。”我說。
德博拉泄氣地搖搖頭,狠狠地喘了口氣。“操,”她說,“走吧。給他插上電。”她說完轉(zhuǎn)身走下前廊,讓我獨自完成那既危險又不討好的爲梅薩先生的輪椅插電的工作。梅薩看上去挺樂意。他開始朝德博拉的背影往外噴一個新的按字母順序排列的髒話詞彙表,給我的是一個飛快而含混的“快滾,你個死基佬”。
我加快動作,不是爲了討好梅薩,而是不想在他的輪椅被插上電之後還跟他面面相覷,那太危險了,而且我已經(jīng)花費了足夠多的一去不復返的寶貴時間聽他抱怨。該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去了,在那裡我可以自己變成魔鬼,可以去抓別的魔鬼,還能吃到午餐。所有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在這個前廊。
所以,我插上電,還沒等梅薩反應過來就跑下了前廊。我衝到車前鑽了進去。德博拉猛地提速,甚至不等我把門關(guān)好,顯然她是怕梅薩會拿自己的輪椅來撞車,我們飛快地融入邁阿密自殺式的車流中。
“操。”她終於說了一句。在聽過梅薩的叫罵之後,這個詞兒溫柔得如同夏日微風。“我還以爲他肯定是。”
“看積極面,”我說,“至少你學了一些很棒的新詞兒。”
“去死。”德博拉說。估計這些詞兒對她來說也沒有那麼新。
名單上還有兩個名字要在午休前去查。第一個地址就在椰樹林路,我們只用了十分鐘就從梅薩家趕到了那裡。德博拉稍微超了速,但還是太慢了,用這樣的速度開車簡直是自取其辱。所以即使路上車不多,我們還是被喇叭聲和叫罵聲以及豎起的中指所包圍,周圍的車跟魚羣從石頭上方遊過似的紛紛超過我們。
德博拉好似並不在意。她正苦苦思索著,眉毛死命地皺著,以至於我都想提醒她,再這樣下去就成死褶了。
我們很快就到了名單上的地址。這是一座簡樸的舊農(nóng)舍模樣的房子,坐落在虎尾街,前院很小,荒草叢生,“此房出售”的牌子插在一棵杧果樹前。半打外包裝都沒撕開的舊報紙散落在院子裡,在長得老高的雜草裡隱約可見。
“媽的。”德博拉說著在前院裡停好車。這應該是個犀利而簡明的評價。這房子看起來有幾個月沒人住了。
“這傢伙爲什麼被解僱?”我問她,裹報紙的鮮豔塑料袋被吹得在院子中亂飛。
德博拉看了一眼名單。“愛麗絲·布朗森,”她說,“她從辦公賬戶裡挪用公款。被發(fā)現(xiàn)時,她威脅說會回來打人殺人。”
“是一次一個,還是連鍋端?”我問,但德博拉只是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沒什麼價值。”她說,我也傾向於同意。不過警察的大部分工作就是拿死馬當活馬醫(yī)並期待撞上好運,所以我們還是解開安全帶,踏著地上的落葉和其他垃圾走到前門。德博拉機械地敲門,我們能聽見屋子裡傳來敲門的回聲,顯然跟我預想的一樣,是空屋子。
德博拉低頭看看手裡的名單,找到嫌疑人的名字。“布朗森女士!”她喊了一聲,更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因爲她的聲音沒能像敲門聲一樣有穿透力。
“媽的。”德博拉又說了一遍。她又砸了砸門,和剛纔一樣,一無所獲。
保險起見,我們繞房子走了一圈,趴在窗戶上向裡張望,但除了一些難看得要命的紅色和綠色的窗簾掛在空蕩蕩的客廳裡,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我們繞回到房子正面,看見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孩正在我們的車旁看著我們。他十一二歲,一頭長髮編成許多根細小的髮辮,紮成一個馬尾。
“他們四月份就搬走了,”他說,“他們也欠你們錢嗎?”
“你認識布朗森一家?”德博拉問男孩。
他歪著頭看著我們,像一隻正在決定是要咬你手指頭還是吃餅乾的鸚鵡。“你們是警察?”他說。
德博拉亮出警徽,男孩從自行車上探身看清楚。“你認識這家人?”德博拉又問。
男孩點點頭。“我只是想看清楚,”他說,“好多人用假警徽。”
“我們真的是警察,”我說,“你知道布朗森一家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他說,“我爸爸說他們欠了好多人的錢,所以改了名字,去南美了,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
“什麼時候的事兒?”德博拉問他。
“四月,”他說,“我說過了。”
德博拉壓著怒火看看他,又看看我。“他是說了,”我告訴她,“他說了四月。”
“他們怎麼了?”男孩問。他有點兒太熱心了,我覺得。
“也許他們什麼都沒幹,”我告訴他,“我們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他們。”
“哇,”男孩說,“殺人嗎?真的?”
德博拉姿勢有些奇怪地搖搖頭,好像在轟走一小羣蒼蠅。“你爲什麼會覺得是殺人?”她問他。
男孩聳聳肩。“電視上,”他乾脆地說,“如果是殺人案,警察就會說什麼都不是。如果什麼都不是,他們就說是嚴重違法之類的。”他哧哧地笑。
德博拉看著這孩子,又搖搖頭。“他又對了,”我對她說,“《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中是這麼說的。”
“老天爺。”德博拉說,仍然搖著頭。
“給他你的名片,”我說,“他會喜歡的。”
“是哦,”男孩說,還是笑嘻嘻的,“再跟我說,如果我想起來什麼就打電話。”
德博拉停止了搖頭,哼了一下。“好吧,臭小子,你贏了。”她說。她甩了一張自己的名片給他,男孩乾脆利落地接住。“如果你想起來什麼,給我打電話。”她說。
“謝謝。”他說。當我們鑽進車裡把車開走的時候,他還在笑,我不知道是因爲他真喜歡那張卡片,還是因爲他在跟德博拉的較量中佔了上風。
我看看下一個名字。“布蘭登·韋斯,”我說,“嗯,一個作家。他寫了些不討旅遊局喜歡的廣告,所以被解僱了。”
德博拉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作家,”她說,“他幹什麼了?用逗號威脅他們?”
“哦,他們叫了保安才讓他離開。”
德博拉轉(zhuǎn)過來看著我。“作家,”她說,“得了吧,德克斯特。”
“他們中有些人挺厲害。”我說,其實連我自己也覺得牽強。
德博拉回頭看看車流,咬著嘴脣點了點頭。“地址是……”
我又看了一眼名單。“這回有點兒靠譜,”我說,然後唸了一個靠近北邁阿密大道的地址,“就在邁阿密設(shè)計區(qū)內(nèi)。一個殺人設(shè)計師還能去哪兒?”
“我以爲你知道。”她說。
“反正不會比前兩個更差了。”我說。
“啊,是啊,三是個吉利的數(shù)字。”德博拉譏諷地說。
“好了,德博拉,”我說,“你應該拿出點兒勁頭來。”
德博拉將車開下高速路,駛進一個快餐店的停車場,這可把我驚呆了,因爲首先,還沒到午餐時間,其次,這地方提供的不能叫食物,不管它有多快。
但她沒有走進快餐店,而是換到停車擋,朝我轉(zhuǎn)過臉來。“操他媽的。”她說,我明白她是在鬧情緒。
“因爲那小男孩?”我問,“還是你在生梅薩的氣?”
“都不是,”她說,“是你。”
倘若我剛纔被她對快餐店的選擇給驚著了,那此刻她的話更是讓我大吃一驚。我?我把早晨我們的活動回想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我一直爲她這個暴脾氣將領(lǐng)鞍前馬後地跑;我甚至沒像平常那樣做些又有思想又有智慧的評價,她真的應該感謝我,因爲她一般都是我評價的對象。
“對不起,”我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她說,語氣完全沒好多少,“所有的你。”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我說,“我沒做過分的事兒啊。”
德博拉用手砸了一下方向盤。“渾蛋,德克斯特,耍小聰明對我沒用。”
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我特別想弄明白。
幸好,她沒讓我等太久。
“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多久。”她說。
“忍什麼?”
“我開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帶著一個殺了十個還是十五個人的傢伙。”
被人如此低估可真不是什麼痛快事兒,但糾正她似乎不大明智。“好吧。”我說。
“我的職責是抓住你這樣的人,把他們永遠趕走,可你是我哥!”她拍著方向盤,加重每個字的語氣。她其實不必這麼做,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我終於明白她最近爲什麼這麼粗魯了,但我還是沒想通她怎麼會忍了這麼久才爆發(fā)。
如果我像我以爲的那樣聰明,我本該知道早晚我們得有這麼一番談話,那我就會有所準備。但我愚蠢地以爲世上最有力的就是親緣關(guān)係,她這樣真讓我吃驚。另外,據(jù)我所知,最近並沒什麼導致這麼一幅針鋒相對畫面的事情發(fā)生。這是怎麼啦?
“對不起,德博拉,”我說,“可是,呃,你想要我怎麼樣?”
“我想要你停止,”她說,“我希望你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我一直以爲的那個人。”我願意認爲自己比別人都足智多謀。可這會兒我張口結(jié)舌,好似被綁在火車軌道上動彈不得。
“德博拉。”我說。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顯然我只能說出這麼一點兒。
“渾蛋,德克斯特。”她把方向盤砸得砰砰響,整個車都跟著晃起來了。“我沒法兒跟人說這事兒,甚至不能跟凱爾說。而你呢,”她又拍了一下方向盤,“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說是爸爸把你培養(yǎng)成這樣的。”
要說我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可能不準確,因爲我很肯定我沒什麼感情。但不公正的評價似乎真的會讓人疼痛。“我不會對你撒謊的。”我說。
“你活著的每一天都對我撒謊了,因爲你沒告訴我你的本相。”她說。
我對新紀元哲學和菲爾博士挺熟悉,但有些時候必須用事實說話,看來此刻就是這麼一個時刻。“好吧,德博拉,”我說,“要是你知道我的本相,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她說,“我還是不知道。”
“就是嘛。”我說。
“可是我應該做點兒什麼。”
“爲什麼?”
“因爲你殺人了,渾蛋!”她說。
我聳聳肩。“我忍不住。”我說,“他們真的罪有應得。”
一堆大學生模樣的孩子從車旁走過,看著我們。他們中的一個說了什麼,大家都笑了起來。“哈哈。看這對滑稽的兩口子打架呢。他今晚得睡沙發(fā)了,哈哈。”
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我不能說服德博拉相信一切正常的話,雖不至於是世界末日,但我很可能要睡牢房了。
“德博拉,”我說,“爸爸這麼安排的。他知道他在幹什麼。”
“真的嗎?”她說,“還是你編的?要真是他的意思,那他這麼做對嗎?也許他只是個心力交瘁的警察。”
“他是哈里,”我說,“他是你的父親。他當然是對的。”
“我需要些別的理由。”她說。
“可要是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呢?”
她終於轉(zhuǎn)過頭去,沒再砸方向盤,這真讓人欣慰。她安靜了好長時間,以至於我都希望她再砸一下了。“我不知道,”她最後說,“我真的不知道。”
原來如此。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了,這就是她在糾結(jié)的問題——該怎麼對待一個被收養(yǎng)的殺人狂哥哥?畢竟,他樂呵呵的,記得她的生日,送她很好的禮物,是一個爲社會做出貢獻的人,一個勤奮工作的不酗酒的傢伙。如果他偶爾溜走殺個壞人,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另一方面,她的職業(yè)讓她得對此說不。從專業(yè)上講,她的職責是抓住我這樣的人然後把他們一路送上電椅。我明白這對她來說進退維谷,尤其是當她的老哥正追問她這個問題的時候。
是誰先問誰的?
“德博拉,”我說,“我知道這對你是個難題。”
“難題。”她說著,一滴眼淚滾落到腮邊,儘管她沒抽泣,沒有任何哭泣的跡象。
“我覺得爸爸根本不想讓你知道,”我說,“我本來永遠都不該告訴你的,但是……”我想起她被我真正的血親兄弟用膠帶粘在工作臺上,他就站在她身旁,手裡拿著爲他和我準備的刀子,那時我明白自己不能殺她,不管這件事兒是不是必須去做,不管我覺得我和哥哥有多親近,他是這個世上唯一真正理解我、接受我本相的人。可我就是下不了手。是哈里的聲音讓我回到了正途。
“操,”德博拉說,“爸爸到底是他媽的怎麼想的?”
我有時也在想這個問題,但我也沒把握人們究竟如何相信他們自己說的話。“我們沒法兒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說,“我只能知道他做了什麼。”
“操。”她又說了一次。
“也許很糟,”我說,“你能怎麼樣呢?”
她仍然沒有看我。“我不知道,”她說,“但我得做點兒什麼。”
我們一起在那裡坐了很久,什麼都沒說。然後她發(fā)動汽車,我們又回到了高速路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