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三個人頭和一個芭比娃娃
醒來的時候我站在洗臉池前,水嘩嘩地流著。我感到極度恐慌,有一種不祥的兆頭,心怦怦亂跳,眼皮不停地抽搐,像是在打架。不知哪裡出了問題,洗臉池看上去也不對勁兒,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拿不準。在夢中我也是站在洗臉池前,水也是嘩嘩地流著,但不是這個洗臉池。在夢裡我搓著手,使勁兒地擦肥皂,想洗掉皮膚上小得不能再小的紅色血斑。我用熱水洗去這些可怕的血跡,水很熱,皮膚都變成了粉紅色,鮮嫩鮮嫩的,顯得非常乾淨。乍用熱水一洗,真夠疼的,因爲我剛剛從冰冷的房間裡出來——我說的房間是指遊戲室、屠宰室,乾燥和肢解屍體的房間。
我關上水龍頭,站了一會兒,身體斜靠在洗臉池上。這一切太真實了,而且那個房間我記得非常清楚。
我站在那個女人的身邊,看著她被塑膠帶捆綁著,身體不停地扭動,活生生的恐懼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裡漫延開來,恐懼漸漸變成絕望,而我覺得自己體內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升騰而起,從手臂流到刀子上。我舉起刀子——
可這並不是開始。因爲桌子下面還有一具死屍,已經幹了,並且包裹好了。在遠處的那個角落裡還有一個人,無望地等待自己的厄運。受害者臉上的恐懼是發自內心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儘管看上去有點兒熟悉。那種恐懼勝過一切,彷彿一種清潔、純淨的活力在洗滌我的全身——
三個。這次一共有三個女人。
在我的潛意識中,這本來應該是個令人愉快的小插曲,可我這會兒全身顫抖不已,心神不寧。一想到自己的大腦居然脫離了肉體,越過鬧市區,獨自去還債,我的心頭就充滿了恐懼。我想著那三個包裹得整整齊齊的遊戲夥伴,很願意回到她們那裡繼續幹下去。我想起了哈里,於是知道不能這麼幹。我正置身於一段記憶與一個夢寐的中間,忍受著兩者拉鋸式的雙重打擊,而且我也說不清究竟哪一種打擊更厲害。
這已經不再是種樂趣。我很想讓自己的大腦恢復正常。
我擦乾手,回到牀上,卻再也沒有了睡意。我仰臥在牀上,看著陰影在天花板上搖晃。五點四十五分,電話鈴響了。
“給你說對了。”我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德博拉說。
“你這話我愛聽,”我說著,極力恢復平日裡聰明伶俐的自己,“什麼給我說對了?”
“你的預言都兌現了,”德博拉告訴我,“這會兒我就在塔邁阿密衚衕的犯罪現場。你猜猜是什麼事?”
“我說對了?”
“就是那個兇手,德克斯特。一定是的。而且比前幾次要轟動得多。”
“轟動到了什麼地步,德博拉?”我忽然想起夢中那三具屍體,但願她不會真的說是三具屍體。可我又肯定她會這麼說,於是我不由得激動起來。
“看來受害者不止一個。”她說。
我感到一陣震顫貫穿全身,從腹部筆直上升,就好像吞下了一顆沒有爆炸的炮彈。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恢復自己往日的機智:“這太妙了,德博拉。聽你這口氣,好像是在寫一份謀殺案的調查報告。”
“是呀。我已經有那麼點兒感覺了,將來沒準兒真的會寫一份。還好,我要寫的不是這個案子。太怪了,拉戈塔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不知道怎麼去想。怎麼個怪法呀,德博拉?”
“我得走了,”她不等我說完突然說道,“快點兒出來,德克斯特。你得來這兒瞧瞧。”
等我到達那裡時,人羣已經在路障旁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絕大多數是記者。只要記者的鼻子嗅到了血腥味,你想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就變得非常困難。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在攝像機後面,這些傢伙就像是大腦受了傷的殘疾人,而且患有飲食失調的疾病,但是他們一旦來到警察佈設的路障跟前,奇蹟就會出現。他們是那麼強壯,那麼具有攻擊性,既有決心也有能力把擋在自己面前的任何人、任何東西推倒在地,然後踩在上面任意踐踏。這很有點兒像一個故事:一個孩子被壓在卡車下面,年老的母親居然把卡車整個兒扛了起來。力量來自某種神秘的地方。不知怎麼搞的,只要地上有血跡,這些患有厭食癥的傢伙就能排除任何障礙,勇往直前。
我很幸運,路障旁邊一個穿警察制服的夥計認得我。“各位先生,讓他過去,”那人對記者們說,“讓他過去。”
“謝謝了,胡里奧,”我對那個警察說,“好像記者一年比一年多了嘛。”
他哼了一聲:“一定是有人在克隆記者。我看他們長得都一個樣兒。”
我從黃色隔離帶下面鑽過去,等我到了那邊伸直腰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人在攪和邁阿密上空的大氣層。我站在建築工地的沙礫中間,這裡很可能在建一棟三層的辦公樓,給那些小不點兒的開發商使用。我緩步朝前走去,觀察這個尚未完工的建築物周圍正在進行的偵查活動,心裡忽然明白了:兇手把我們大家都引到這裡來絕不是什麼偶然的巧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達到某種美學效果而有意安排、精心策劃的,都是出於藝術的需要而進行的探索。
兇手之所以把我們引到這個建築工地上來,是爲了滿足他的某種需要。你們抓錯人了,他在說。你們把一個笨蛋關起來是因爲你們自個兒就是笨蛋。你們這幫人也太蠢了,不給你們一點兒顏色瞧瞧,你們就不知道閻王爺有幾隻眼。老子動手了。
除了向警察當局和公衆傳遞信息之外,他還在跟我講話:他把屍體運到建築工地,是因爲我是在另一個建築工地上幹掉了賈沃斯基。他在跟我捉迷藏,在向大家顯示他是多麼能幹,特別是要告訴我他在監視我。我知道你乾的那點兒事,我也幹得出來,而且幹得比你漂亮。
我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好人,從來不幹那種事。可是我又知道他幹過那種事,而我真的很想跟他一起出去。我該怎麼辦呢,哈里?
我絕不只是想跟一個新朋友一道出去幹點兒有趣的事情,我想幹的是找到這個殺手。我得見見他,跟他聊聊,向我自己證明他確有其人,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他並不是我嗎?
而且那種可怕而有趣的事不是我乾的?
如果真的是我,那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在自個兒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幹了那些事,那又該怎麼辦?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但是——
我在洗臉池前清醒了過來,“夢”醒之後把手上的血跡洗去。在夢中,我小心翼翼、心花怒放地做了只有在夢中才會做的事情,雙手沾滿了鮮血。不知怎麼搞的,我知曉這一連串謀殺案的內情,而這些內情我是不可能知曉的,除非——
我走進樓房的外樓梯井,停了片刻,閉上眼睛,身體斜倚在光禿禿的水泥牆上。牆壁很粗糙,比空氣要涼一些。我的臉頰跟牆壁摩擦,有一種介於舒服和痛苦之間的感覺。我既想上樓去看看那裡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又不想上去。
跟我說說,我低聲對黑夜行者說,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當然沒有回答,只有平時那種冷酷、遙遠的暗笑。可那也幫不了什麼忙。我只覺得有點兒噁心,有點兒頭暈,有點兒茫然,而且我不喜歡這種混亂的感覺。我做了三次深呼吸,挺直腰桿,睜開眼睛。
多克斯警官在樓梯井裡頭瞪著我,離我只有一米遠的樣子。他的一隻腳踏在第一級臺階上。那張臉整個兒就是一個雕刻出來的面具,陰森可怕而且充滿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敵意。就像一頭猛犬,想把你的手臂撕下來,但是心裡樂滋滋地想事先知道你的肉味道如何。而且他的這種表情,除了在鏡子裡之外,是我在別人的臉上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樣深邃,那樣持久,那樣空洞,彷彿他看透了人生中連環畫似的字謎遊戲,讀懂了人生的底線。
“你在跟誰說話呀?”他問我,與此同時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你那裡頭還有人跟你一起嗎?”
他的這番話以及那種會意的說話方式直刺向我,把我的內臟攪了個稀巴爛。幹嗎要選擇這幾個詞呀?他說“那裡頭還有人跟你一起”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我的體內有個黑夜行者?不可能!除非——
多克斯知道我的底細。
就像我瞭解那位臨終關懷護士。
體內那個東西看到了自己的同類,便朝著空洞的地方大聲叫喊。多克斯警官也帶著一個黑夜行者嗎?這怎麼可能呢?兇案組的一位警官原來跟陰森的德克斯特一樣也是一頭食肉猛獸?簡直不可思議。可是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我的腦子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了,只是長時間地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最後,他搖了搖頭,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我的身體。“總有那麼一天,”他說,“你和我。”
“我接受你這個改日赴會的邀請,”我極力做出開心的樣子說,“與此同時,如果你能原諒……”
他站在那裡,身體擋住了整個樓梯井,一個勁兒地瞪著我。不過最後他還是微微一點頭,身體閃到一邊。“總有那麼一天。”他又說了一遍,這時我從他身邊擠過去,上了樓梯。
遭遇多克斯警官給了我很大的震驚,剛纔我還涕淚橫流,沉浸在小小的恐慌中,現在一下子完全解脫了出來。當然,我沒有在夢中殺人。這種想法太荒唐了,再說了,做了這種事自己卻不記得,豈不是一種浪費?那也太不可思議了。應該有一種別的
解釋,簡單而冷酷的解釋。
我快步上了樓,只覺得一陣興奮涌了上來,又恢復了原來的自我。我的步伐富於彈性,原因之一就是我逃離了那位警官大人。此外,我急於看一看公共福利事業最近所遭受的打擊——這純粹是一種很自然的好奇心,沒有別的。我當然不會去找出自己的指紋來。
我爬上二樓。雖然這裡的一些框架已經安裝到位,但整個樓層的牆壁仍然沒有砌起來。我走下樓梯平臺,踏上樓面的時候,看見未婚天使安傑爾正蹲在樓層的正中央,一動不動。他的胳膊肘緊貼著膝蓋,雙手託著臉,眼神直勾勾的。我停下腳步看著他,感到十分驚奇。這種有趣的事情我可從來沒見過:邁阿密兇案組的一個技術員在犯罪現場發現一個可疑的東西之後,居然驚訝得不能動彈了。
而他發現的東西本身就更有意思了。
那景象簡直就是一幕陰森的傳奇劇,吸血鬼的雜耍表演。就像我幹掉賈沃斯基的現場一樣,有一堆裹著熱縮包裝薄膜的幹牆。這些幹牆被推到了另一邊,靠在另一堵牆上,來自建築工地的燈光以及偵破小組架起的燈光正照在上面。
幹牆的頂部有一個可移動的黑色木工工作臺,像祭壇似的架在那裡。工作臺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正中央,這樣燈光恰好照在上面——準確地說,燈光恰好照著工作臺上面的那個東西。
不言而喻,那個東西是一個女人的腦袋。嘴巴上叼著一面汽車或者卡車上的後視鏡。由於嘴巴上叼著東西,那張臉拉直了,顯出一種驚訝而滑稽的神色。
這顆人頭的左邊還有一顆人頭。一個芭比娃娃的軀體安置在左邊這顆人頭的下巴下面,看上去就是一顆巨大的腦袋長在一個小巧玲瓏的軀體上。
右邊是第三顆人頭。這顆人頭端端正正地放在幹牆的頂部,一枚螺絲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固定在板子上。整個現場都看不見一滴凌亂的血污。三顆人頭上沒有一絲血跡。
一面鏡子,一個芭比娃娃,還有幹牆。
三條人命。乾燥的骨頭。
喂,德克斯特。
毫無疑問,這個芭比娃娃是衝著我冰箱裡那個芭比娃娃來的。鏡子來自堤道上扔下的那顆人頭,而幹牆是要讓人想起賈沃斯基。如果不是有一個人藏在我腦海深處跟我難分彼此,那麼這個人就是我自己了。
我緩緩地出了一口粗氣,我需要一點兒時間去回憶該怎樣考慮問題,可是我不由自主地邁著緩慢的步伐朝那個祭壇走去。我無法停下來,無法放慢腳步,只能一個勁兒地朝那裡靠近。我只能看,只能驚異,只能集中注意力把氣順順當當地吸進去,再呼出來。而我慢慢地意識到,在這裡不只是我一個人不相信安傑爾看到的那個東西。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曾經到過幾百個謀殺現場,其中有一些場面十分恐怖、十分兇殘,連我這種人都震驚不已。而在每一起謀殺案中,戴德縣警察局的偵破小組都是以一種悠然自得、專業化的方式進行偵查的。在偵查每一起謀殺案時,拉戈塔都是用海綿吸乾屍體上的血污,與此同時,有的警察咕嚕咕嚕地喝著咖啡,有的派人出去買油煎餅或者炸麪包圈,有的說笑話、閒聊。在每一個犯罪現場,我都看到有些人對兇殘的殺戮無動於衷,簡直就像是在跟教會聯隊比賽打保齡球似的。
而現在情況不同了。
現在這個寬敞、空空蕩蕩、四周是水泥牆的房間裡出現了很不自然的寧靜。警察和技術人員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沉默不語,彷彿獨自一人很害怕似的。大家只是看著房間那邊陳列的東西。如果有人不小心發出一點兒輕微的聲響,其他人都會嚇一跳,眼睛唰地一下子全盯著他。
這是我乾的嗎?
這簡直太美了——當然是那種可怕的美。整個佈局十分完美、十分迷人,因爲沒有血跡而顯得異常美麗。它顯示了作案者超凡的智慧和奇妙的創作靈感。作案者不厭其煩地創作出了這樣一件真正的藝術品。這是一個很有格調、很有才華,而且具有病態幽默感的藝術家。這樣的奇才,我畢生只知道一位。
這個人有沒有可能就是做著陰森噩夢的德克斯特呢?
我儘量靠近那幾件展覽品,然後站在它們的跟前,不去觸摸,只是看著。還沒有人到這個小祭壇上來打掃灰塵,取指紋圖樣。這裡所有的工作都還沒有開始,不過我估計照片已經拍了。哦,我多麼希望弄到一張這樣的照片帶回家去呀。我需要一張尺寸跟招貼畫相仿,沒有血跡的彩照。如果這個案子是我乾的,那麼我這個藝術家的水平之高是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即使我離得這麼近,那幾顆與軀體分割開來的人頭仍然像是飄浮在空中,在一種沒有時間概念、沒有血跡的狀態中懸掛在塵世中一個仿造的天堂裡——
我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小心地包裹著的垃圾袋。現在這種垃圾袋,警察一看就知道里面裝著屍體殘肢。可這裡壓根兒就沒有軀體的影子,只有一座用三顆人頭堆起來的金字塔。
我又注視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文斯·增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只見他張著嘴巴,臉色蒼白。“德克斯特。”他說著,搖了搖頭。
“你好,文斯。”我說,他又搖著頭,“軀體到哪兒去了?”
他盯著那幾顆人頭看了很久,然後又看著我,臉上露出迷惘、天真的神色。“在別的什麼地方。”他說。
樓梯上響起噔噔的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沉寂。我從祭壇旁邊走開。這時,拉戈塔領著幾個精心挑選出來的記者走了上來——一個叫尼克的,還有當地電視臺的裡克·桑格和“海盜”埃裡克。埃裡克是一家報紙的專欄作家,性格有點兒怪,但小有名氣。房間裡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尼克和埃裡克瞧了一眼,接著雙手捂著嘴巴向樓下衝去。裡克·桑格使勁兒地皺著眉,看著燈,然後轉身面對著拉戈塔。
“有電源插座嗎?我得把攝像師叫來。”他說。
拉戈塔搖搖頭。“等等其他人吧。”她說。
“我需要一些畫面。”裡克·桑格固執己見。
多克斯警官從桑格的身後走出來。桑格轉過身來,看到了他。“不準拍。”多克斯說。桑格張大嘴巴,看了多克斯一會兒,然後才把嘴巴閉上。這位好警官的出色表現又一次給警察局挽回了面子。他回到原地,警惕地站在展出的人頭旁邊,好像這是一個科技商品展覽會,而他就是這兒的保安。
門口傳來一陣咳嗽聲,聽那聲音咳嗽的人用手捂著嘴巴。那個叫尼克的和“海盜”埃裡克又回來了,他們倆拖著腳步,像七老八十的人似的慢吞吞地上了樓。埃裡克始終不把目光轉向房間的那一邊。尼克也抑制住自己不去看,但他的腦袋不住地朝那個可怕的地方扭動著。接著,他忽然扭過頭來面對著拉戈塔。
拉戈塔開始說話了。爲了聽個明白,我湊上前去。“我請三位前來看看這幾樣東西,然後才允許媒體進行正式的採訪。”她說。
“可是我們能進行非正式的採訪嗎?”裡克·桑格打斷了她的話。
拉戈塔沒有理睬他。“我們不希望媒體對這裡發生的事情進行不著邊際的猜測。”她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一起惡性的、怪異的謀殺案——”她停了片刻,然後很謹慎地說,“跟我們以前見過的謀殺事件完全不同。”她一字一頓,彷彿每一個單詞的開頭都在用大寫字母。
那個叫尼克的說了聲“哈”,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海盜”埃裡克一下子明白過來。“哇,等會兒,”他說,“您是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殺手?這是一起跟以前完全不同的連環謀殺案?”
拉戈塔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現在下任何結論都爲時過早,”她說,“不過,咱們先理性地看看這幾樣東西,好嗎?首先,”她豎起一個指頭,“我們抓到了一個嫌疑犯,他供認是前面幾起謀殺案的兇手。現在他關在牢裡,我們沒有放他出來做這個案子。其次,這樣的案子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受害者是三個人,人頭都整齊地堆放著。”天哪,她終於注意到這一點了。
“爲什麼不讓我把攝像師叫來?”裡克·桑格問。
“在前一起謀殺案中不是發現了一面鏡子嗎?”“海盜”埃裡克細聲細氣地說,極力不去看那幾顆人頭。
“你們是不是已經辨認出了,這個——”那個叫尼克的說。他的腦袋慢慢地朝展覽品那邊扭過去,但是在中途忽然停了下來,猛地又轉向拉戈塔,“探長,受害者都是妓女嗎?”
“聽好了,”拉戈塔說,她的話音裡帶著一絲慍怒,剎那間她那古巴口音也隨之冒了出來,“讓我來做一點兒解釋。受害者是不是妓女,這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們有沒有鏡子。對這些我根本就不關心。”她呼出一口氣,繼續說著,但神情更加鎮靜,“我們已經把前面一位殺手關起來了,他自己供認不諱。而這個案子是全新的,聽明白了嗎?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你們都看到了,這個案子的性質完全不同。”
“那麼爲什麼派你來負責偵破呢?”“海盜”埃裡克問。我想,他這個問題是很理性的。
拉戈塔擺出一副內行的姿態。“因爲前面那個案子是我破的。”她說。
“可是,探長,您確定這是一個全新的殺手嗎?”裡克·桑格問。
“毫無疑問。我無法告訴你任何細節,但是我的觀點得到了實驗室研究成果的支持。”可以肯定她說的是我。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榮耀感。
“但是這幾起案件都很相似,對不對?同一個地區,同樣
是常見的殺人技巧——”“海盜”埃裡克說到這裡身子一顫。拉戈塔打斷了他的話。
“完全不一樣。”她說,“完全不一樣。”
“那麼您肯定前面那幾個案子都是麥克黑爾做的,而這個案子跟那幾起不一樣?”那個叫尼克的問道。
“百分之百地肯定。”拉戈塔說,“再說,我從來沒說過前面那幾個案子都是麥克黑爾乾的。”
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幾位記者都忘記了無法拍照引起的不安。“什麼?”那個叫尼克的過了好久才說。
拉戈塔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但是她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從來沒有說過前面那幾個案子都是麥克黑爾乾的。麥克黑爾自己說是他乾的,對不對?那麼我能怎麼辦呢?難道叫他滾開,說我不相信你那一套?”
“海盜”埃裡克和那個叫尼克的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一派胡言。”埃裡克嘟囔著,但是裡克·桑格的聲音蓋住了他的這一聲嘟囔。
“您願意讓我們去採訪麥克黑爾嗎?”桑格提出了請求,“帶著攝像機去。”
還沒等拉戈塔做出答覆,馬修斯局長來了。他噔噔噔地走上樓梯,看到這個小型藝術展覽,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我的天哪。”他說。然後他用凝重的目光掃視著拉戈塔身邊的那羣記者。“你們在這兒幹什麼?”他問。
拉戈塔環顧四周,但是沒有人主動回答局長的問話。“是我讓他們進來的,”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是非正式的,不準公開報道。”
“您沒說不準公開報道,”裡克·桑格脫口而出,“您只說是非正式的。”
拉戈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非正式的就等於不準公開報道。”
“滾出去,”馬修斯大聲吼道,“我這句話是正式的,也是準許公開報道的。滾!”
“海盜”埃裡克清了清嗓子:“局長,拉戈塔探長認爲最近發生的這起謀殺案是全新的,是另一個殺手乾的,您同意嗎?”
“滾!”馬修斯又重複了一遍,“我到樓下再回答你們的提問。”
“我要拍幾個畫面,”裡克·桑格說,“只要一分鐘。”
馬修斯朝出口處點了點頭:“多克斯警官呢?”
多克斯立刻走了過來,抓住了裡克·桑格的胳膊。“各位先生……”他用那種溫和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道。三位記者都看著他。我看到那個叫尼克的使勁兒嚥了一口唾沫,接著三個記者無聲地轉過身去,緊挨在一起下樓去了。
馬修斯看著記者的背影,直到他們走遠了,他才扭過頭來面對著拉戈塔。“探長,”他那惡狠狠的聲調一定是從多克斯那兒學來的,“如果你再幹這種屁事,讓你到零售店的停車場去當保安都算你走運。”
拉戈塔的臉色由淺綠色變成深紅色。“局長,我只是想——”她說,可是馬修斯已經轉身走開了。他拉了拉領帶,用一隻手把頭髮朝後捋了捋,跟在那幾個記者的屁股後面下樓去了。
我轉身再次端詳著祭壇。沒有任何變化,不過這時已經有人來打掃灰塵、取指紋圖樣了。接著,他們就會把這幾個人頭分開,逐個兒地進行分析。很快這一切就都將成爲美好的回憶。我邁著緩慢的步伐下樓去找德博拉。
外面,裡克·桑格的攝像機已經在拍攝了。馬修斯局長沐浴在燈光下,面對著伸到下巴下的麥克風,正在做官方發言:“本局的一貫方針是讓從事調查工作的刑偵人員在破案過程中擁有充分的自主權,除非該刑偵人員明顯因爲能力有限而犯下了一系列判斷上的錯誤。而現在情況並非如此,不過本人正在密切關注案情的發展。在社區處於這種危險境地的時刻——”
這時我在人羣中看見了德博拉,就朝她走去。她站在黃色隔離帶旁,身穿藍色的巡警制服。“衣服好漂亮啊。”我告訴她。
“我很喜歡,”她說,“你剛纔看見我了?”
“看見了,”我告訴她,“我還看見了馬修斯局長跟拉戈塔探長一道談論這個案子。”
德博拉吸了一口氣:“他們說什麼來著?”
我拍了拍她的手臂:“我記得有一次聽見老爸說過一句很俏皮的話,用這句話來形容局長訓斥探長再恰當不過了——馬修斯局長‘又給拉戈塔探長鑽了一個屁眼兒’。你聽說過這樣的話沒有?”
她開始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接著樂了:“太妙了。現在我真的需要你幫忙了,德克斯特。”
“一定是我不喜歡乾的那種事,對嗎?”
“我不知道你認爲自己都替我幹了什麼,但顯然遠遠不夠。”
“德博拉,那太不公平了。你也太狠心了。你畢竟是在犯罪現場,身上還穿著警察制服。難道你寧願穿那身性感服裝?”
她打了個哆嗦:“問題不在這兒。關於這個案子,你一直在隱瞞什麼,而我這會兒想知道。”
有一陣子我無話可說,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我沒料到她的洞察力居然這麼敏銳:“哦,德博拉——”
“聽著,你以爲我不知道這些官場上的東西是怎麼回事,在這一點上也許我沒你那麼精明,但是我知道他們這會兒都在忙著擦自己的屁股。這就是說,誰也不想去做實實在在的警察工作。”
“這就是說你瞄到了一個機會,準備自個兒去做?太好了,德博拉。”
“這也說明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的幫助。”她伸出一隻手來捏我,“求求你了,德克斯特。”
“當然嘍,德博拉。”我說。
“好的。”她說著,又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來,情緒的變化之快令我不能不佩服。“眼下最突出的問題是什麼?”她一邊朝二樓點點頭,一邊問道。
“屍體的殘肢,”我說,“你聽說有人在尋找屍體殘肢了嗎?”
德博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只有老於世故的警察纔會有。說白了,是那種惡狠狠的眼神。“據我瞭解,大多數警察都奉命去阻止電視臺拍攝了,只有極少數幾個人在做與案件本身有關的實際工作。”
“好的,”我說,“如果咱們能找到屍體殘肢,就可以搶在別人的前頭。”
“成。咱們到哪兒去找呀?”
這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我一下子愣住了。根本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屍體的殘肢會放在屠殺的房間裡嗎?我想不會的——因爲在我看來,那樣很亂,如果兇手想再次使用那個房間,裡頭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屍體殘肢,肯定就不行了。
好了,那麼我可以假設屍體的軀幹部分被運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究竟運到哪兒去了呢?
我的腦子慢慢地亮堂起來,也許問題的關鍵在於:爲什麼?把人頭展示出來是出於一個目的,而把屍體的其餘部分運到別的地方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嗯?”德博拉問道,“怎麼樣?咱們上哪兒去找?”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慢吞吞地說,“不管他把那些玩意兒撂到哪兒去了,那都是他表達的一部分。可現在咱們連他想表達什麼都不知道,對吧?”
“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
“我知道他是要給咱們一點兒難堪。他想說咱們做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蠢事,即使咱們沒做這件蠢事,也還是不如他。”
“這倒是事實。”她說著,又露出石斑魚似的臉色。
“那麼……不管他把那些玩意兒扔到哪兒了,他的發言仍然要繼續下去。那就是說咱們很蠢。不,我說錯了。那就是說咱們做了一件蠢事。”
“對。這個區別是很重要的。”
“別這樣,德博拉,你做這樣的鬼臉會把臉上的肌肉弄壞的。這很重要,因爲兇手要評論的是行動,是劇情本身,而不是採取行動的人,不是演員。”
“啊哈。這話說得在理呀,德克斯特。所以咱們應該到附近某家有表演的餐館去,尋找一個胳膊肘以下沾滿了鮮血的演員,對不對?”
我搖了搖頭:“沒有血跡,德博拉。一點兒血跡都沒有,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你怎麼就那麼肯定?”
“因爲任何一個犯罪現場都沒有出現過血跡。這是別有用心的,而且是他作案的主要特徵。而這一次他要重複這個主要的特徵,又要對他前面做過的事情進行評述,因爲咱們把這一點忽略了。你明白了嗎?”
“我當然明白了。這樣解釋就太合理了。那咱們幹嗎不去歐迪辦公用品中心瞧瞧?兇手很可能又把死屍堆放在球網裡頭了。”
我張開嘴巴想做一個非常聰明的答覆。冰球場是錯的,完全、徹底、明顯地錯了。兇手上次選擇冰球場只不過是一個試驗,他只是想試一試新鮮的東西,但我知道他不會故技重演了。我把這個想法解釋給德博拉聽,如果他要在冰球場故技重演,那麼唯一的理由就是——說到這裡我戛然而止,嘴巴仍然張著。當然嘍,我想,那是很自然的事。
“這下咱倆誰的臉像魚呀,哈?怎麼了,德克斯特?”
有一陣子我沉默不語,腦子裡忙著追趕旋風似的思緒。他在冰球場故技重演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讓咱們瞧瞧,咱們關起來的那個夥計不是真兇。
“哦,德博拉,”我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當然嘍。你說對了,室內運動場。你列舉的理由是錯的,但地點讓你說對了,不過——”
“讓錯誤見鬼去吧。”她說著,朝自己的汽車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