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外面風(fēng)雨終歇,然而喧囂吵雜卻比之前更甚。
人聲馬嘶聲,拍門叫喊聲,客棧中衆(zhòng)人被人吵醒後的咒罵聲,遠(yuǎn)比風(fēng)雨聲熱鬧。
客棧的舊門被拍得震天響。
小二憋了一肚子火打開門。
潑辣的老闆娘披了衣服出來,尖聲咒罵,“這麼晚了吵什麼吵,趕著投胎……”然後門打開來,老闆娘話只罵到一半,剩下的全生生嚥了回去。
極目火光印紅人臉。
客棧門口站著十?dāng)?shù)個青衣男子,全都手持火把,腰間配刀。暗夜裡火光閃爍,照得這些人冷硬的面目在暗夜中有若奪命修羅。
老闆娘呆愣片刻,繼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大腿悽聲哭嚎,“哎喲喂……各位大爺各位好漢千萬行行好,小店利薄,我一個婦道人家……求求各位大爺手下留情……千萬別爲(wèi)難我……”
只把這些人當(dāng)了打家劫舍的匪徒。
一個青衣男子走上前,皺了眉止住老闆娘哭嚎,“我們只是找個人,你不必如此。”
老闆娘再是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趕緊爬起來,喝小二快些打開門,放這些好漢們進來。臉上邊陪著笑,討好道:“各位好漢儘管找……我這就讓人點燈……”一面獻殷勤,一面卻在心裡把這些好漢連帶他們要找的人祖上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這些青衣人進了店去,只挨著房間叩門盤查,他們進屋去雖仔細(xì)翻查物品,但卻未藉機掠人財物,似頗有規(guī)矩。
不一會就查到秦休房間。
其實他們進客棧的時候,秦休就給擾醒了。老闆娘那淒厲哭嚎聲堪比惡鬼,這種情況下誰還睡得著,那簡直是稀奇。
他一貫嗜睡,眼下被人從睡夢中拽出來,臉色黑得比鍋底還沉。
秦痕也被鬧醒了,揉揉眼爬起牀,見身邊肖陵瞪圓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啪一掌拍上肖陵頭頂,凌厲的丹鳳眼一眨,冷冷笑了低聲道:“哥……你這表情,是怕人家懷疑不到你頭上對不?”
說話間,房門被拍得啪啪直響,秦休過去揉揉秦痕頭,“小痕開門去。”一面伸手在肖陵腋下某處狠狠擰了把,肖陵頓疼得倒抽了口冷氣,瞪圓的眼裡立刻浮出水光,襯他陰柔嫵媚的面容,當(dāng)真是我見猶憐,全不見剛纔的緊張樣。
秦休淡笑,“這纔對。”
秦休揀了特別的地方下手,這一擰,疼得肖陵說不出話來,苦不堪言地眨了眨眼,再擡頭,兩個佩刀的青衣人已闖到屋內(nèi)。
其中一個人在屋中細(xì)細(xì)翻查。
秦休幾人隨身行李簡陋,幾件粗布衣裳,一些藥材書經(jīng),都是尋常人家的東西,並未見特別。再亂翻騰,又找出來套戲服,和幾件唱旦角的行頭,仍未有什麼異樣。
而另一人則拿畫像對照秦休三人,最後往牀上肖陵細(xì)看了一陣,突然一把掀開肖陵被子,伸手探肖陵四肢。
秦休忙上前阻攔,“我侄兒身子不好……”
那青衣人振臂將他擋開來,繼續(xù)查肖陵身上骨節(jié)傷處,突然神色一凝,竟伸手解肖陵衣結(jié)。
秦休大駭,撲上去攔住他,“你要做什麼!”
秦痕黃黃的小臉皺成一團,撲上去對那人一陣拍打,癟了嘴帶了哭音罵道:“不許你欺負(fù)我哥哥,不許你欺負(fù)我哥!”
那青衣人給秦休父子鬧得頭痛,放開肖陵,又將秦痕推開來,沉聲喝問:“他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上頭叫他們查的人全身骨節(jié)俱碎,牀上這少年的也是如此,全身斷骨雖被接上,但仍查得出痕跡。
他問話,秦休卻不答,看了眼肖陵,搖搖頭不肯說話。
那青衣人更加懷疑,同房間裡的夥伴使了個眼色,一人制住肖陵,一人竟對秦休父子拔了刀。“快說!”
明晃晃的刀光耀眼,秦休臉色立刻變了,唰白得跟紙一樣,哆哆嗦嗦對他兩人道:“兩位好漢好好說話。我這侄兒……是被人活活打斷全身骨頭,要他做廢人。我剛纔不想說,是怕他傷心……”
對方明顯不信,看秦休幾人裝束都是普通百姓,又非闖江湖的人,有什麼仇家會這般毒辣。便將手中刀一亮,“說實話!”
見對方懷疑,秦休猶豫了下,終又咬牙道:“我這侄兒原本是臨州歡喜班裡學(xué)唱旦角,可偏偏給那個禽獸宋員外看上,他不從……就給那禽獸打斷全身骨頭趕出戲班子……說叫他一輩子唱不得戲,還不讓他在臨州呆。我沒辦法,只有帶他們投奔外地的親戚……”
秦休越往下說,臉上越紅,而牀上肖陵聽得分明,險些氣暈過去。
他雖老實,但也聽過有錢人家好男風(fēng)養(yǎng)戲子玩孌童的事。
他說秦痕爲(wèi)什麼將他畫成這副陰柔樣,還在他身上畫些青紫淤青痕跡……原來!堂堂無垢山莊少莊主,被冠上這麼個身份……當(dāng)真是丟盡肖家的臉!
肖陵羞憤難當(dāng),而進屋盤查那倆青衣人看他神態(tài)、堪比女子的陰柔面容,再見他身上那些近乎凌虐的青紫痕跡,以及屋中那套戲服行頭,又覺這幾人沒有其他可疑處,將秦休話揣摩了陣,最後居然當(dāng)了真,打個手勢退出房去。
秦休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他們送出門去,一副恭敬懦弱樣。待對方出去,趕緊閉門推門栓。
關(guān)門的瞬間,先前同魏淮一起那黑衣男子的臉在門前閃過,照舊如狼犀利的眼,浮了一絲笑。非關(guān)歡欣,而是看見獵物時想要儘性掠奪的宣誓的狠戾。
勢在必得。
秦休關(guān)門的動作更迅速了些……背上門,深深吐了口氣。
一場囂鬧,來得莫名,去得也快。
客棧中衆(zhòng)人被從睡夢中叫醒,昏沉沉還沒清楚來到底出了什麼事,擾人清夢的罪魁禍?zhǔn)滓呀?jīng)如潮水退去。
秦休在窗前看那隊人馬漸遠(yuǎn),一條火龍在暗夜中逐漸消了蹤影,他還站在窗前。
先前他要是沒看錯,進屋盤查那兩人佩刀刀柄上,都鑄有火雲(yún)圖案,赤色鮮豔,火雲(yún)張騰。
一如當(dāng)年橫掃中原的赤峰火雲(yún)旗上圖案。
秦休放在窗沿上的手緊了緊,事隔十年之久,赤峰教,終於捲土重來。而它們首先挑上的,就是無垢山莊。
“爹,你看什麼?”
被秦痕自記憶中喚回,秦休轉(zhuǎn)過頭去,秦痕仰了小臉看他,漂亮的丹鳳眼眼尾上挑,眉頭微皺,眉目間不見風(fēng)情,只有凌厲。
秦痕臉色雖塗得蠟黃,可眉目未改。秦休伸手去,順兒子眉目輕描了去。秦痕這張臉,除了那雙鳳眼,全都不像他娘。
可就這麼一雙眼,配著同樣的眉口鼻,同樣的臉型,卻生出截然不同的味道。
微有失神。
再覺手上一疼,卻是秦痕惱怒拍開他手,嘟了嘴滿臉不悅。
“爹你想起什麼了!”
近乎質(zhì)問的口吻,也有微不可查的妒恨。
不許別人拿他當(dāng)了記掛他人的橋樑。
一刻都不許,誰都不許!
秦休失笑,秦痕這個孩子的個性,不像他不像自己爹孃,怎麼偏生生得有些像那個人。一樣的尖銳,甚至是一樣的霸道。難道說,十年之久,他自以爲(wèi)掩於塵土的東西,竟是隨這孩子一起生長?那個人的痕跡,始終抹不去。
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以及夢魘。
“沈千揚……”
十年,這個名字第一次自秦休口中說出來,他口氣輕得出奇,秦痕自然聽不清楚,皺了眉道:“爹,你今天很怪!”
秦休輕挑眉一笑,青山碧水般的眼出奇動人,伸手敲敲秦痕額頭。
“有嗎?”
“自然有,你到底想什麼?”
“小孩子管那麼多幹嗎?”秦休又笑,邊往肖陵那邊瞧了瞧,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兒子,笑得有如狐貍奸詐,“小痕,你該不是跟肖陵呆久了,也學(xué)他那麼笨那麼囉嗦吧?這怎麼行,你是我兒子,像他那麼笨多丟我的臉。”
“……”
秦痕問不出答案,秦休行徑又與往常大爲(wèi)不同,他心中惱怒,忿忿然轉(zhuǎn)了身,回牀邊又看見肖陵,心底的火氣頓時有了出處,冷冷瞪了眼肖陵,寒笑著取了根銀針開始折騰無辜的肖少莊主。
秦休笑笑轉(zhuǎn)頭,只當(dāng)看不見。
第二日一大早,秦休退了房,依舊是來時的破車?yán)像R,帶了秦痕肖陵繼續(xù)往金陵趕。
昨日兩番試探,赤峰教雖未有動作,但他不敢保證對方?jīng)]有認(rèn)出他來。放他走,或許是那人慣常的遊戲,如貓玩老鼠般,把人當(dāng)做股掌間隨手可戲弄的棋子,翻手爲(wèi)雲(yún)覆手爲(wèi)雨,便妄想更改他人一生際遇。
說不出的可恨。
卻也說不出的可嘆。
需知這江湖變幻莫測,並不由著任何人的心思任意更改,誰也說不準(zhǔn),下一刻誰是誰的主宰。
秦休揚手抽了馬一鞭子,那人如意算盤打得好,想要用無垢山莊牽制於他,但終會是一場空。他秦休不過是市井裡一閒散大夫,與江湖只有擦身緣分。此番回返不過拿一朵墨蓮而已,東西到手就走,什麼無垢山莊什麼赤峰教,不需要他來管。
秦休笑了來,一揚鞭,鞭梢兒輕響,轆轆車輪聲在寂靜道上顯得尤爲(wèi)清晰。而當(dāng)年過往,卻益發(fā)遙遠(yuǎn)模糊。
夏季裡一場雨過去,便是數(shù)日的好晴天。
沒有風(fēng)雨相擾,也沒有討厭的人阻攔,秦休三人很快就到了金陵地界。一入無垢山莊勢力範(fàn)圍,秦休全身懶骨頭便軟了,待肖陵發(fā)了聯(lián)絡(luò)的信號,他便躺在車廂裡閉目養(yǎng)神,只等無垢山莊的人來接。
無垢山莊的人倒也神速,肖陵發(fā)了信號才小半個時辰,就有人前來接應(yīng)。來接人的是無垢山莊的管事柳隨風(fēng),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看似溫文,偏卻精明仔細(xì)得厲害。
秦休問他要墨蓮,打算東西到手就走。可柳大管家卻先將自家少莊主從頭到腳細(xì)細(xì)查了個遍,越查臉色越糟糕,偏還要強帶了笑,和氣有禮問秦休,“敢問兄臺,我家少莊主這傷是怎麼回事?”明明懷疑,卻要做有禮坦蕩模樣,一點不肯落了無垢山莊的氣度。
秦休懶懶垂了眼,教人看不見他眼中情緒,邊淡淡道,“死不了。我兒子替他接過骨,你們擡回去再養(yǎng)幾天,好了後該跳就跳該蹦就蹦,缺不了胳膊也少不了腿。”
輕描淡寫的口氣,反正傷不在他身上。
柳隨風(fēng)眼帶詢問看向肖陵,肖陵朝他點點頭,顧不得提自己身上傷勢,只顧著急問道:“柳叔,你們可有收到我之前傳信?莊裡人怎麼樣?我爹打算怎麼辦?……”
肖陵人動不得,心和嘴卻急,霹靂啪嗒接連問了一大堆。
“你的傳信我們已經(jīng)收到。莊中無事,具體的等回去再說。倒是你身上的傷勢……”
柳隨風(fēng)寬慰肖陵,秦休卻□□話來,“兩位要敘舊要如何,等會有的是時間。柳管家,既然你家少莊主人已無礙,那你是不是該把墨蓮給我,讓我們早點離開。”
秦痕也擡了小臉,冷冷哼了一聲,又極不屑瞟了眼肖陵,“還有一百兩銀子,我伺候這瘟神這麼久,好歹也給點辛苦錢。”
這會秦痕臉上仍塗著顏色,蠟黃蠟黃的小臉,瘦小的身形,擱人堆裡一點不出衆(zhòng),可柳隨風(fēng)看了他,卻是一怔,愣愣盯著秦痕的臉,滿目震驚。
“二少爺……”
秦痕一頭霧水,正在想這一臉精明的大叔怎麼突然就變了肖陵的呆頭鵝樣,轉(zhuǎn)眼卻又見素來散漫的秦休眼中精光一閃,臉上是難得不悅,挑了眉同柳隨風(fēng)道:“柳管家這是想賴賬嗎?無垢山莊的信譽,難道還比不過一朵墨蓮重要。”
柳隨風(fēng)很快自震驚的狀態(tài)中回覆,朝秦休一笑,“無垢山莊自然不會賴賬,答應(yīng)給兄臺的東西,絕不會少絲毫。但敢問兄臺尊姓大名……”他又看了看秦痕,問:“還有,這位小兄弟與你是什麼關(guān)係?”
秦休長眉挑起,迷迷濛濛的一雙眼中浮出不耐,說話口吻卻極淡,完全是調(diào)侃的意味,“我們父子不是無垢山莊中人,想來不必接受柳大管家的盤問吧?”
秦休口氣雖淡,可他話語中點到父子二字時,卻是清晰無比。柳隨風(fēng)何等精明之人,聞言只是笑笑,縱有懷疑,也不肯表現(xiàn)出來。
“那是自然。只是這墨蓮七日後纔開,莊主已發(fā)了話,還請兄臺前往無垢山莊小住幾日,待墨蓮一開,即刻讓兄臺帶走。”
“……”
秦休眉頭微皺,說到底,他們還是不能走就是了。
不過墨蓮竟然未開……千算萬算,竟然會算錯了花期!天時不與人,十年之遠(yuǎn),未料連墨蓮花期都會更改。
秦休考慮的空隙,無垢山莊來的人已將肖陵接到自己車上。
柳隨風(fēng)瞧著秦休臉色,再次詢問:“兄臺可否願意?”
……
青山碧水似的眼眨了眨,秦休懶洋洋往車廂內(nèi)側(cè)一靠,一隻手輕拍著秦痕肩膀,閉了眼不再看柳隨風(fēng)。
“柳管家,我一路趕車?yán)哿耍蓚€人過來替我們父子趕車吧。”
這趟無垢山莊,還是要去。
想見不想見的故人,還是得見。
可之後種種,也須由他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