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茶與同情
海豚案落幕後,大家不只一次把責任推到史邁利頭上,認爲進行到這一步時他早該回去找山姆·科林斯,直接對他嚴刑拷打。當初那樣做的話,喬治可以省下不少工夫,知情人士說,可以省下關鍵時間。
他們說的根本是缺乏頭腦的瞎話。
首先,時間並不重要。俄國的金棱線,以及資助的行動,暫且不管是何種行動,都已進行多年,若不受干擾,預計還會繼續進行多年。惟一要求採取反制的人是白廳大亨、圓場,以及間接建議的傑裡·威斯特貝。在史邁利一絲不茍爲他下一步作準備時,傑裡又枯守了兩三星期,差點抓狂。此外,聖誕節即將來臨,更讓大家沉不住氣。再來是柯,無論他控制的是什麼行動,都沒有顯出進一步發展的跡象。“柯和俄國人的錢就像一座山,站在我們面前,”史邁利事後在終結海豚案的報告裡寫道,“我們想重審本案,隨時可以,就是不能主動。採取主動後,問題將不是在於激發自己人,而是如何動搖柯先生到我們能解讀他的地步。”
箇中的啓示顯而易見:早在任何人(康妮除外)看清之前,史邁利已經將這位女孩當做具有潛在價值的槓桿,也是整個陣容中獨挑大樑的角色,其重要性遠比,舉例來說,傑裡·威斯特貝更大。而傑裡無論在任何時間點都可以由他人替代上場。史邁利在安全考慮允許下,殫精竭慮設法接近她,其原因很多,這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原因是山姆·科林斯與那女孩的關係,其性質的真相仍在未定之天。如今憑後見之明表示“好明顯”,說來輕鬆,但當時無人能斬釘截鐵道出究竟。凱爾檔案給了一道線索。史邁利對山姆腳下工夫的直覺,也有助於增添一些線索。檔案室倉促逆向操作,也找出線索數條,以及數疊類似個案。山姆的外勤報告選集也具解開疑團的功效。事實依舊是,史邁利押著山姆的時間越久,就越能獨立了解女孩與柯之間的關係,以及女孩與山姆的關係。下次與山姆面對面時,也具有較大的討價還價籌碼。
迫於壓力,山姆會如何反應,世上又有誰說得準?偵訊官是有過成功的例子沒錯,但也不乏敗陣的經驗。山姆是顆極難敲破的堅果。
史邁利也斟酌過另一項考慮,只不過他重視紳士風度,在報告中並未提及。圓場“墮落”後的日子裡,謠言如鬼影般流傳,其中之一是惟恐比爾·海頓的指定接班人,仍躲藏在圓場某處;大家擔心的是,比爾看上他,吸收他,教育他,爲的是防範自己有一天因某種原因失勢。山姆最初是海頓中意人選之一。他後來遭海頓陷害,極有可能是預設的伏筆。當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有誰敢說設法重新進入的山姆·科林斯,其實並不是海頓叛國行動的指定接班人?
基於上述種種原因,喬治·史邁利披上雨衣,走向街頭。這一趟無疑走得心甘情願,因爲他骨子裡仍是辦案人。甚至連批評他的人都不得不這樣說。
倫敦的伊斯林頓區老舊的邦斯貝里地帶,在史邁利終於秘密前往的那天,雨水於上午十點左右停歇。維多利亞式小屋的石板屋頂上,滴著雨珠的煙囪管帽被電視天線簇擁,如同髒溼狼狽的鳥兒。更遠處矗立的是大衆住宅區的輪廓,搭著鷹架,早因資金不足而棄建。
“哪一位?”
“史坦法斯特。”史邁利客氣地回答,手持雨傘。
正直人士彼此心有靈犀,一眼便能知曉。彼得·伍辛頓開啓前門,對門階上臃腫、雨水浸溼了的身形打個照面。這人手提黑色公家公文包,外層塑料夾鼓脹,印有EIIR的字樣。來人神態畏首畏尾、略顯寒酸。他只需打開門看一眼,就整臉堆滿親切的表情,歡迎對方進門。
“所以你來啦。歡迎光臨寒舍。外交部最近搬到道寧街了是吧?你怎麼過來的?搭地下鐵從查令十字站過來的嗎?進來喝杯茶吧。”
他是公立學校教員,進入義務教育界是因爲感覺收穫較大。他的嗓音不高不低,具有安撫的作用,感覺忠誠。在狹窄的走廊上,史邁利跟在他身後,這時注意到,即使是他的服裝也帶有一種忠貞之感。彼得·伍辛頓儘管年僅三十四,厚重的粗呢西裝不計流行與否,只要主人有需要,將繼續爲他效勞。他家沒有庭園。書房後直接與水泥遊戲場接壤。一道堅固的鐵窗保護著窗戶,遊戲場以高高的鐵絲網圍牆分隔爲二。遊戲場另一邊是學校,是有卷紋裝飾花紋的愛德華七世時代建築,與圓場不無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外人可以看見學校內部活動。史邁利注意到,學校一樓牆上掛了學童的繪畫作品。樓上有試管放在木架上。現在是下課時間,女生自成一國,穿著連身短裙裝,中間繫腰帶,追著手球奔跑。在鐵絲網另一邊是男生成羣靜靜站立,如同工廠大門外站崗抗議的人羣,黑人與白人分開站。彼得的書房擺滿了練習簿,堆積到與膝蓋同高。煙囪架上放著一本介紹英國曆代國王女王的圖片集。烏雲遮天,學校因此顯得陰森鏽蝕。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別介意,”彼得·伍辛頓從廚房高呼,“我啊,早就聽不見了。要不要糖?”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謝謝你。”史邁利露出告解般的淺笑。
“擔心卡洛里是吧?”
“是啊,有點擔心。”史邁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說的。稍微更樸實,稍微更歷盡風霜,是溫文儒雅的公務員,四十歲不到已升不上去,從此在原地踏步。
“要檸檬的話也有!”彼得·伍辛頓從廚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盤子亂響。
“噢,不用了,謝謝你!加牛奶就行了。”
表層磨盡的書房地板上,是另一個更年幼的兒童存在的證據:積木,塗鴉簿裡潦草寫滿了D與A。檯燈下掛了一顆厚紙板裁成的聖誕星星。灰褐色牆壁上貼著朝拜初生耶穌的東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脫脂棉。彼得·伍辛頓端著茶盤迴來。他身形高大,不修邊幅,鐵線般的棕發出現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乾淨。
“你真聰明,我這節正好沒課。”他說,一面對著練習簿點頭,“有那麼多等著我改,沒課也算上班。”
“我真的認爲老師的重要性被嚴重低估了,”史邁利邊說邊微微搖頭,“我自己也有朋友在當老師,晚上一半時間熬夜改作業。是他們跟我保證的,我沒理由質疑他們。”
“他們算是有良心的一羣。”
“我應該可以把你歸類於同一羣吧。”
彼得·伍辛頓露齒一笑,突然喜上心頭。“恐怕可以吧。值得做的事,就值得好好去做。”他說,一面幫史邁利脫下雨衣。
“老實講,那樣的見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認同。”
“你應該來當老師纔對。”彼得·伍辛頓說,兩人笑了起來。
“兒子怎麼辦?”史邁利邊說邊坐下。
“伊恩嗎?噢,他在爺爺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時接著說。他遞給史邁利一杯。“你結婚了沒?”他問。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說很美滿。”
“有小孩嗎?”
史邁利搖搖頭,允許自己稍稍皺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說。
“讓人難過的就是這個了。”彼得·伍辛頓說得完全合情合理。
“應該是吧,”史邁利說,“我們倒希望能有爲人父母的經驗。在我們這年紀,感觸更深。”
“你在電話說,你有伊麗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頓說,“不瞞你說,你能說出來聽聽,我會感激不盡的。”
“這個嘛,其實沒什麼值得興奮的。”史邁利謹慎地說。
“滿懷希望總行吧。一個人不能沒有希望。”
史邁利彎腰取來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開粗製濫造的鎖夾。
“好吧,現在有些事項,不知你願不願意配合,”他說,“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們希望能先確定一下。我這人習慣繫上皮帶又掛吊帶,喜歡查證再查證,這一點我不介意承認。處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時,我們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確定前,絕對不能定案。姓、名、詳細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儘量確認,再麻煩也不辭辛勞。以策安全。死因呢,我們當然不負責,死因要由當地警方判定。”
“有話儘管問吧。”彼得·伍辛頓說得開朗,史邁利不禁注意到他語調中誇張的成分,擡頭看他一眼,他的誠實臉孔卻偏開,似乎研究著堆在角落的一疊舊的樂譜架。
史邁利舔舔拇指,煞費周章地打開大腿上的檔案,翻了幾頁。檔案是外交部檔案,註明著“失蹤人口”,是由拉康託詞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從最開始跟你對照所有細節?只有最明顯的細節,當然,只有你願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著這樣說吧?是這樣的,讓我頭痛的是,這項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負責。我的同事溫多瓦你見過,他請病假。還有,我們不是凡事都喜歡寫報告,他做人很好,不過在寫報告方面,我覺得他有點太簡潔了。不是漏東漏西,只是有時候稍微缺乏對人物的描寫。”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誠,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頓對著樂譜架說,口氣相當不耐煩,“我認爲坦誠最好。”
“至於我們的立場,我敢向你保證,外交部絕對保密。”
慵懶氣氛突然籠罩下來。一直到這一刻之前,史邁利從來沒想過,兒童的喧譁聲竟然具有撫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譁停止,遊戲場空曠下來,他興起一陣置身他處之感,過了半晌才調適過來。
“休息結束。”彼得·伍辛頓微笑說。
“什麼?”
“下課時間。牛奶加麪包。納稅人繳的錢。”
“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根據我同事溫多瓦的筆記——我跟他無冤無仇,趕緊在此聲明——毫無疑問的是,伍辛頓夫人是在任何壓力下離開……等一等。讓我解釋一下。拜託。她自願離開的。她獨自離開。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被迫、被誘惑,或是成爲非自然因素壓力下的受害者。壓力舉例來說,可以這麼說,可能你未來提出法律訴訟時,或其他人針對目前爲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訴訟時,可以拿這個壓力來進行訴訟。”
史邁利深知長篇大論的妙用。必須忍受長篇大論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幾乎產生一股非說不可的衝動。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會以蓄勢待發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爲老師的彼得·伍辛頓,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絕非天生好聽衆。
“她單獨離開,絕對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終的立場都是,她想離開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單獨離開,如果有其他人牽扯在內,上帝知道我們都是凡人,有無第三者並沒有差別。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兒童有權利擁有雙親。”他最後以格言結束。
史邁利認真做筆記,卻寫得很慢。彼得·伍辛頓以手指敲著膝蓋,然後折手指發出聲響,一指接著一指,以不耐煩的態度快速噼啪作響。
“目前的情況中,伍辛頓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監護權事宜是否已經安排——”
“我們一向都知道她會走偏。我倆都瞭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錨。她把我稱呼爲‘我的船錨’。不然就是‘小學教員’。我不在意。反正她沒有惡意。只是因爲她叫不出‘彼得’。她愛我,是愛我的這個‘概念’,或許愛的不是我這個人,不是這個身體,這個頭腦,這個實體,甚至不是這個伴侶。而是一個概念,是完成她個人、人體的必要附屬品。她具有取悅他人的慾望,這一點我瞭解。與她的自卑感有關,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稱讚別人,是因爲她希望別人也能稱讚她。”
“原來如此。”史邁利說,然後繼續做筆記,彷彿以實際行動表示信服此觀點。
“我是說,像伊麗莎白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人能娶來當老婆,還期望獨享她的一切。那樣做不自然。我現在已經可以面對了。就連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麗莎白。這一點,我也瞭解。她無法忍受‘媽咪’這種稱呼的鎖鏈。無法忍受小孩跟著她跑,叫她‘媽咪’。她承受不了。那沒關係,我也能瞭解。對你來說一定很難理解,因爲你沒有兒女,這一點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難理解的是,怎麼會有女人,身爲人母,飽受呵護、疼愛、照顧,甚至不必出門賺錢,居然能丟下親生兒子一走了之,而且從出走那天起,連一張明信片都不寄。換成是你,你可能會擔心,甚至感到噁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當時,我跟你保證,沒錯,一開始的確很痛苦。”他轉向有鐵絲網的遊戲場。他悄聲敘述,絲毫沒有自憐的意味。不知情的人,會以爲他正在對學童講課。“在學校,我們教大家自由的意義。身爲公民的自由。讓他們發展出個體性。我又怎麼能限制她的個性和想法?我當時只想陪在她身邊,就這麼簡單。當伊麗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這是她對我的另一個稱呼,‘我的外野手’。重點是,她並沒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這裡,她照樣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邊。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沒有支柱的話——”
“結果她還是音訊全無?”史邁利順從地詢問,“連一封信都沒有,甚至連寄給伊恩的信也沒有?”
“什麼都沒有。”
史邁利做筆記。“伍辛頓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過別名?”不知何故,這問題似乎引來觸怒彼得·伍辛頓的危險。他的怒氣向上衝,彷彿低下階層人無禮犯上,一指陡然豎起,示意別出聲響。但史邁利趕緊接著說。“她的孃家姓,比方說?也許用過夫家姓的縮寫,或許在有些非英語系國家,夫家姓氏可能會與當地人產生摩擦——”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不瞭解基本的人類行爲心理學不行。她是教科書上典型的個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給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換個父親,換個姓氏。換了姓氏之後,幹嗎放棄?改姓和她喜歡空想的個性一樣,希望漫天胡編故事。她是想脫離周邊的環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穩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爲別人。她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她滿足心願了。幹嗎要走呢?”
史邁利再度拖時間。他以彷彿不確定的眼神看著彼得·伍辛頓,再看看自己的檔案,再翻至最後記載處,調整眼鏡位置,閱讀筆記,顯然絕不是第一次閱讀。
“伍辛頓先生,如果我們的信息正確的話——這一點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說保守估計也有百分之八十確定,我敢提出這個數字來保證——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說來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訴我,發音不是‘萊莎’,第一個元音是長音。這個說法,不知你是否能夠證實或否認。另外一個說法是,她積極從事一家遠東珠寶公司的運作,公司營運範圍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顯然生活優渥,經常現身社交場合,涉足的圓場屬於上流社會。”
彼得·伍辛頓顯然聽不太進去。他在地板上站定,卻似乎無法彎下膝蓋。他再次折手指,以不耐煩的神情怒視角落如枯骨般堆積的樂譜架,在史邁利的話仍未講完時就想發言。
“聽好,我希望不管是誰負責接觸她,千萬別激動向她懇求,別要求她拿出良心。別講那些。只要直接表白我的心意:她隨時能回來,就行了。就這麼簡單。”
史邁利在檔案中尋求庇護。
“這個嘛,暫時先不要討論,我們先繼續一一對照事實,伍辛頓先生——”
“哪來的事實?根本沒有,”彼得·伍辛頓說,脾氣再起,“只有兩個人。加上伊恩的話,三個。像這樣的事情,沒有所謂事實的存在。在任何婚姻裡都一樣。這是人生讓我
們學到的教訓。感情關係完完全全屬於主觀。我坐在地板上,這是事實。你在寫字,也是事實。她母親在背後鼓動她,也是事實。懂了嗎?她父親是個目無法紀的瘋癲精神病患者,也是事實。伊麗莎白不是希巴女王的千金,也不是前首相勞合·喬治的親生孫女。別管她怎麼說。她沒有拿過梵文的學位,卻向女校長撒謊,讓她到現在仍堅信不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那位迷人的東方妻子?’她對珠寶的認識不比我多。那也是事實。”
“日期和地點,”史邁利喃喃對著檔案說,“讓我先檢查這兩項再說。”
“沒問題。”彼得·伍辛頓風度翩翩說,再持綠色錫壺倒滿史邁利的茶杯。他的大手指沾上粉筆灰,有如他頭髮的銀絲。
“帶壞她的人,其實就是她母親,”他繼續以同樣完全合乎情理的語調說,“老是急著讓她上舞臺,然後學芭蕾舞,接著想讓她上電視。她母親只希望別人仰慕伊麗莎白。把伊麗莎白當做是她個人的替代品,那還用說。心理學上而言,完全合乎自然。念念伯恩。念念任何一個心理學家的書。她就是靠這種方式來定位自己的個體性。通過她女兒。這種事情,你不尊重不行。我現在一切都能諒解了。她很好,我很好,全世界都很好,伊恩很好,結果突然間她跑掉了。”
“她是否仍與她母親保持聯絡,你該不會知道吧?”
彼得·伍辛頓搖搖頭。
“恐怕完全不清楚。她離開之前,早已看清了母親的用意。完全跟她斷絕關係。這一個難關,我敢拍胸脯說,我幫她渡過了。我對她個人幸福的貢獻——”
“她母親的地址,你該不會有吧?”史邁利固執地翻閱檔案。“不會——”
彼得·伍辛頓大聲以聽寫的速度念出。
“現在來談談日期和地點,”史邁利重複,“拜託。”
她離開他是兩年前的事。彼得·伍辛頓敘述的不僅是年月日,甚至詳細到幾點鐘。當時沒有大吵大鬧的場面——彼得·伍辛頓無法容忍吵架的場面——因爲伊麗莎白與母親已經吵過太多架了。夫妻倆其實最後一晚過得快快樂樂,特別快樂。爲了換換口味,他帶妻子上烤肉串的館子。
“你來的路上,或許看到了,店名是諾索斯,在乳品快餐店隔壁。”
他們享用美酒,吃得盡興,而安德魯·威特夏,新來的英文老師,也加入兩人的行列。幾星期前,伊麗莎白才介紹安德魯練習瑜伽。他們倆一起到梭貝爾中心上課,變成好朋友。
“她真的對瑜伽很有興趣,”他點著白髮蒼蒼的頭表示認同,“是她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安德魯的個性,正好有助於她發揮這一方面的興趣。外向、不習慣沉思、喜歡肢體運動……正好適合她。”他語氣堅定。
他說,因爲幫忙照顧小孩的人十點下班,所以三人,他、安德魯、伊麗莎白於十點回家。他沖泡咖啡,三人欣賞音樂,十一點左右伊麗莎白給兩人各一吻,說她想過去看看母親。
“據我瞭解,她不是和母親斷絕關係了?”史邁利輕微反駁,但彼得·伍辛頓置若罔聞。
“當然,對她來說,親吻並不代表什麼,”彼得·伍辛頓解釋得理所當然,“她誰都親,學生、姐妹,連清道夫都親。她非常外向。值得再提一次的是,她喜歡纏著別人不放。我是說,她的每段人際關係,都非得是一場征戰不可。她的小孩也好,餐廳裡的服務生也好……等到贏得對方歡心,她又覺得對方好無聊。那還用說。她上樓看看伊恩,而且我相信她還趁這個時間從臥房找出她的護照和安家費。她留下紙條表示‘抱歉’,之後再也不見人影。伊恩也再沒見過她。”彼得·伍辛頓說。
“呃,安德魯有沒有她的消息?”史邁利調整眼鏡位置,詢問彼得。
“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說他們是朋友關係,伍辛頓先生。有時候,第三者會變成中間人,在這種情事中。”
用到“情事”一詞時,他擡頭,發現自己與彼得·伍辛頓一對誠實、哀悽的眼睛四目相接,一時之間,兩副面具同步卸下。史邁利是觀察者嗎?或者他被對方觀察著?也許只是他想像力太豐富,或者他察覺到,在他心中,以及對面這位文弱書生的心中,隱隱有種同病相憐之感?“戴綠帽又顧影自憐的丈夫,應該組成聯盟纔對。你們全都有無味而可怕的慈悲心!”安恩有次對他丟下這句狠話。史邁利心想,你從來都不懂你的伊麗莎白。他仍盯著彼得·伍辛頓看。我也從來都不懂我的安恩。
“我所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真的,”彼得·伍辛頓說,“之後的事,是一片空白。”
“好,”史邁利無意間在伍辛頓反覆強調的說法中找到庇護所。“好,我瞭解。”
他起身離去。門口站了一名小男童,發出僞裝下具有敵意的目光。一名重量級婦女平靜站在身後,握住他雙手手腕高舉,乍看之下如同他在盪鞦韆,其實他仍站在地上。
“你看,爸爸在那邊。”婦女說,以令人依戀的棕色眼珠凝視伍辛頓。
“珍妮,嗨。這位是外交部的史坦法斯特先生。”
“你好。”史邁利客氣地說。漫無邊際聊了數分鐘,史邁利承諾若有進一步消息會立刻通知,然後靜靜告辭。
“噢,祝你聖誕快樂。”彼得·伍辛頓從門階上喊。
“啊,對。是的。我也祝你聖誕快樂。全家快樂。年年快樂。”
在休息站小吃店點咖啡,除非你請他們別加糖,咖啡一定是甜的。每次這位印度女子一泡咖啡,蒸汽就灌滿小廚房。男人三兩成羣,默默吃著早餐、午餐或晚餐,要看此時對他們個別的時間而定。在這裡,聖誕節也即將到來。六顆油膩的彩色玻璃球掛在櫃檯上,以增添節慶氣氛,另有一隻漁網絲襪請求捐款給腦癱兒童。史邁利盯著晚報,無心閱讀。距離他不到十二英尺處的角落,小法恩採取看護人典型的坐姿,深色眼珠對著用餐人與門口和善地微笑。他以左手舉杯,右手則閒置於胸口。卡拉也有相同的坐姿嗎?史邁利納悶著。卡拉也在不起疑心的人羣裡找到喘息空間嗎?老總是這樣沒錯。老總在一房一廳的樓上公寓裡,爲自己找到第二、第三、第四條生命。該公寓位於西部便道旁,登記的姓氏平凡無奇,就叫馬修斯,並未向管理組人員報備爲假名。其實第二、第三、第四條生命是誇大的說法,但他的確把衣服留在那裡,養了一個女人,馬修斯夫人,甚至也養了一隻貓。每星期四一大早去工匠俱樂部學習高爾夫球,而在圓場的辦公桌前,他道盡了對中下階層與高爾夫球的不屑的看法,對愛情也看不上眼,對其他可能偷偷心動的無聊事務一樣不屑。他甚至租了一塊公有園地,史邁利記得,在鐵路側軌邊。史邁利向馬修斯夫人報告壞消息那天,她堅持要開美容過的莫里斯車載史邁利前去參觀。他的園地與其他人的同樣紊亂:標準型的玫瑰,沒吃過的冬季蔬菜,一個塞滿水管與種子盒的工具房。
馬修斯夫人身爲寡婦,柔弱卻很能幹。
“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看過支票上的數字後說,“我只想確定的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是真的死了,還是回到他老婆身邊?”
“他是真的死了。”史邁利向她保證,而她也深信不疑。他剋制自己多話的衝動,沒有說出老總的元配早在十一年前作古,死前仍相信丈夫在國家煤礦理事會上班。
卡拉有必要在委員會裡陰謀算計嗎?搞派系,欺騙愚人,巴結聰明人,照著彼得·伍辛頓這類人的哈哈鏡,全是爲了完成任務?
他看了一下手錶,再看法恩。硬幣盒立在洗手間旁。但當史邁利想向店主換硬幣時,他推說太忙而拒絕。
“叫你換就換,你這個爛王八!”一個皮衣皮褲的長途卡車司機大吼。店主乖乖遵命。
“怎麼樣了?”吉勒姆問。他從專線電話接聽。
“她背景不錯。”史邁利回答。
“萬歲。”吉勒姆說。
事後諸多不利史邁利的指控當中,有一項指出他浪費時間處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分配給部屬辦理。
在倫敦北郊的城鄉景觀高爾夫球場附近,蓋了幾個街區的公寓,猶如永久沉船的上部結構,躺在長長的草坪盡頭。草坪上的花朵向來都是半開不開。丈夫在早上八點半左右匆忙駕駛救生船離去,女眷與子女則整日維持船隻漂流水面,等男主人回家。回家後的男主人則累得無力揚帆航行。這些建築物於三十年代興建,從完工之日起,一直漆著髒兮兮的白色。公寓的窗戶呈長方形,加裝鋼框,向外望去峰峰相連,波瀾壯闊,週一至週五有不少女人塗著濃濃眼影,如遊魂般閒逛此處。這裡有一街區名爲亞凱迪豪宅區,裴令夫婦住在七號,在衆多建築物間稍微可見九號果嶺,但山毛櫸樹葉一長出來,果嶺也不見了。史邁利按下門鈴時,只聽見細微的電子鈴響,沒有腳步聲,沒有犬吠,沒有音樂。大門打開來,一名男子在黑暗中以破鑼嗓子問:“誰啊?”開門後史邁利才發現對方是女人。她身材高挑卻駝背,一手夾著香菸。
“敝人姓歐茨。”史邁利說著遞出綠色大名片,以玻璃紙覆膜。不一樣的僞裝,需要不一樣的姓名。
“噢,原來是你啊,請進。吃飯,看電視。你講電話的聲音比較年輕。”她的低沉嗓音帶有不愉快的意味,卻極力想增添高雅氣質。“他在家。他認爲你是間諜。”她說,一面瞇著眼看名片。“你該不是間諜吧?”
“不是,”史邁利說,“我不是的。只是個打探消息的人。”
這間公寓裡全是走廊。她在前帶路,後面拖著一道琴酒味。她走路時拖著一條腿,右手臂顯得僵硬。史邁利猜想她中風過。她的穿著彷彿透露出沒人對她的身高或性別感興趣。也彷彿她不在乎。她穿著平底鞋,男人式樣的套頭衫,繫上皮帶,讓她肩膀顯得寬闊。
“他說他從沒聽過你。他說他查過電話簿,你這個人不存在。”
“我們這一行喜歡保密。”史邁利說。
她推開一扇門。“他存在,”她人未進房間就大聲報告,“他不是間諜,他只是來打探消息。”
在遠處的椅子上,一名男子正在閱讀《每日電訊報》,遮住臉孔,史邁利只見光禿禿的頭,居家長袍,以及蹺起的短腿,穿的是真皮臥房拖鞋。然而不知何故,他立即知道裴令先生是隻願娶高挑女人的那種矮子。房間的陳設以一個人生活使用爲原則,有電視,有牀鋪,有煤氣取暖器,有張餐桌,以及一張用來對號塗色的畫架。牆上掛了一幅色彩過於豔麗的相片,主角是美麗非凡的女孩,角落上以對角線潦草簽名,是電影明星向老百姓致意的籤法。史邁利認出是伊麗莎白·伍辛頓。他已見過很多相片了。
“歐茨先生,這位是南可。”她說著差點行屈膝禮。
《每日電訊報》以衛隊降旗的速度緩緩落下,顯出一張咄咄逼人、閃閃發光的小臉,眉毛粗厚,戴著管理階級的眼鏡。
“我是。請問你究竟是誰?”裴令先生說,“你是特務對不對?別跟我支支吾吾的,說個清楚,一了百了。我不跟打探消息的人打交道的。什麼東西?”他質問。
“他的名片,”裴令夫人說著遞出,“綠色的呢。”
щшш¤ ttk an¤ ¢o “噢,看來是要交換名片嘍?這樣的話,沒名片不行吧,西絲?最好去印幾張,親愛的。快到史密斯的店去印,好嗎?”
“想不想喝茶?”裴令夫人偏頭看著史邁利問。
“泡茶給他幹嗎?”裴令先生質問,這時她已插上電熱壺。“他不用喝茶了。他不是客人。他甚至不是情報單位的人。我沒問過他。留下來住一星期,”他對史邁利說,“喜歡的話,搬進來住也行。睡她的牀鋪。環球黃金安全顧問公司,狗屁。”
“他想談的是麗姬的事,親愛的。”裴令夫人說,爲丈夫端來茶盤,“就這麼一次,做出爸爸的樣子嘛。”
“睡她的牀,保證你爽上天。”裴令先生說完再度舉起《每日電訊報》。
“講得真親切。”裴令夫人大笑一聲說。這句話只有兩個語調,有如鳥鳴,不具幽默。一陣不協調的寂靜隨之而來。
裴令夫人端給史邁利一杯茶。他接下後,對著裴令先生的報紙背面自言自語。“先生,海外某大企業正考慮面試貴千金伊麗莎白,事關重大。敝公司接受委託必須保密,這是近年來非常必要的正當程序,我們得向本國的朋友和親戚接觸,取得當事人品行背景的參考。”
“他說的就是我們啦,親愛的。”夫人解釋,以免丈夫沒聽懂。
報紙刷的一聲落下。
“你是在暗示,我女兒品行不良?所以你才坐在這邊,喝我家的茶水,作這種暗示?”
“不是的,先生。”史邁利說。
“不是的,先生。”裴令夫人說,幫不上忙。
沉默了一陣,而史邁利也不想煞費苦心終結這段沉默。
“裴令先生,”他最後以堅定而具耐心的口氣說,“據我瞭解,您在郵局服務多年,也晉升至要職。”
“很多很多年。”裴令夫人附和。
“我動手工作,”裴令先生再度從報紙後面說話,“這世上講話講太多了。工作做得不夠。”
“貴部門是否曾僱用罪犯?”
報紙嗦嗦動了一下,隨後靜止。
“或是共產黨員?”史邁利說,口氣同樣和緩。
“要是僱了,也會盡早掃地出門。”裴令先生說,這一次報紙總算放下。
裴令夫人彈指。“啪一聲全掃出去了。”她說。
“裴令先生,”史邁利繼續說,保持坐守牀邊的態度,“有意聘請貴千金的公司,是東方一家大企業。若被錄取,貴千金將專門負責空運事宜,將能提前得知大批黃金運送進出我國的消息,她也將負責外交快遞以及機密郵件的運送,薪資極爲優厚。我認爲,我相信您也有同感,如此責任重大而且人人爭取的職位,貴千金應與其他人選接受同等程序的檢驗,這樣的要求應不算不合理。”
“你老闆是誰?”裴令先生說,“我只想知道這一點。是誰要你負責這件事的?”
“南可,”裴令夫人懇求,“誰說誰要負責的?”
“少亂叫我名字!再給他添茶水。你是女主人吧?要有女主人的樣嘛。他們早該補償麗姬了。老實講,到現在纔想到她,想到虧欠她一份人情,我很不高興。”
裴令先生繼續研究史邁利搶眼的綠色名片。“‘駐亞洲、美國與中東特派員。’大概是筆友吧。總公司位於南莫頓街。有問題請打電話幾號幾號。打過去,誰接?大概是你的共犯吧。”
“在南莫頓街的話就不會有問題的啦。”裴令夫人說。
“有權無責,”裴令先生邊說邊撥號,講話的口氣彷彿有人捏住鼻孔,“可惜我不信這一套。”
“有責,”史邁利糾正他,“本公司推薦客戶僱用的員工若有不實情事,一概全力保障客戶權益。本公司在這方面已投保。”
電話響了五聲,圓場的交換機才接聽,史邁利求上帝保佑不要有所閃失。
“找總經理接電話,”裴令命令,“他開不開會我纔不管!他叫什麼名字?叫什麼來著?好,你去叫安德魯·富比士萊爾,說裴令先生有話想直接跟他講。現在就去叫他。”漫長等待。幹得好,史邁利心想。這招厲害。“我是裴令。我這邊來了一個自稱歐茨的男人,坐在我面前,矮胖,一臉擔憂。你要我怎麼處置他?”
史邁利聽見話筒那端傳來彼得·吉勒姆的語調,中氣十足,公事公辦的口氣,只差沒有命令裴令起立遵
命。息怒之後的裴令先生掛掉電話。
“你來找我們,麗姬知不知道?”他問。
“知道的話,一定會笑到沒力。”他妻子說。
“可能連公司正考慮僱用她也不知道,”史邁利說,“最近越來越常見的做法,是先身家調查後再進行接觸。”
“是爲了麗姬好,南可,”裴令夫人提醒他,“儘管她已經有一整年沒打電話回家了,你還是知道你疼愛她的。”
“你們從來不寫信給她?”史邁利以同情的口吻問。
“她不要我們寫信。”裴令夫人向丈夫瞄一眼。
史邁利嘴脣間冒出極輕微的咕噥聲,可當做是惋惜,但其實是如釋重負。
“再給他添茶水,”丈夫命令,“已經被他大口喝光了。”
他以質疑的眼光再度盯著史邁利看。“我還是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特務,甚至到現在都不確定,”他說,“是不怎麼體面,不過有可能是故意的。”
史邁利帶表格來。圓場負責印刷的人昨晚爲他準備好,印在黃褐紙張上。幸好事先有所準備。因爲史邁利這時發現,在裴令先生的世界裡,任何事物合法的表徵就是表格,而黃褐色是值得敬重的顏色。因此兩人如朋友合作玩填字遊戲,史邁利彎腰陪伺一旁,裴令先生動筆,妻子則坐著抽菸,盯著灰色網狀窗簾外面的景物,一面不停轉動結婚戒指。填好了出生年月日與出生地——“在亞力山卓私人產院,就在同一條馬路上。現在是不是關門了,西絲?變成賣冰淇淋的店了。”填好了學歷,裴令先生針對這主題發表見解。
“我不讓她在同一所學校待太久,對吧,西絲?讓她頭腦保持精明,不讓她的想法固定下來。換個環境等於是度個假,我說。是不是啊,西絲?”
“他讀過教育方面的書。”裴令夫人說。
“我們結婚結得晚。”他說,彷彿解釋她爲何在場。
“我們希望她能上臺表演,”她說,“別的不說,他希望當她經理人。”
他填好其他日期。其中一所是戲劇學校,也修過秘書課程。
“新娘學校,”裴令先生說,“作準備,不是受教育。我覺得這樣纔對。什麼都給她一點。讓她見見世面。教她儀態。”
“噢,儀態她是有啦,”妻子附和,喉嚨咔嗒一聲,吐出白煙,“也見過世面。”
“她怎麼沒念完秘書專校?”史邁利指著表格問,“戲劇學校也沒念完?”
“沒必要。”裴令先生說。
填到過去任職單位,裴令先生列出倫敦一帶六七家公司,任職期皆不超過一年半。
“全都很無聊。”裴令夫人愉快地說。
“她是在東看西找,”丈夫氣定神閒地說,“在全心投入之前先把脈。是我叫她這麼做的,是不是啊,西絲?那些公司全都想留她,可惜我纔不上當。”他對妻子揮出一手。“到最後心血都有回報,你別不承認!”他大吼,“即使她不準我們談!”
“她最喜歡芭蕾舞,”裴令夫人說,“教小朋友跳舞。她好愛小孩子。好愛小孩子。”
這句話大大激怒了裴令先生。“西絲,她在做的是生涯規劃,”他怒吼,重重將表格拍在自己膝蓋上,“上帝啊,你這個蠢女人,難道你希望她回去找那男的?”
“好了,她在中東待過,是做什麼?”史邁利問。
“修一些課。商業學校。學阿拉伯文。”裴令先生說。他的眼光突然遠大起來。令史邁利驚訝的是,他竟然起身,傲慢地比手勢,在房間裡四處走動。“她到中東的最初動機是什麼,告訴你也沒關係,是因爲一場很不幸的婚事。”
“天哪。”裴令夫人說。
他挺直身子時,硬朗的身形讓他顯得難以對付。“不過後來我們把她救了回來。沒錯。她想回自己的房間住,隨時可以。就在我隔壁。隨時都找得到我。沒錯。我們幫她渡過那個難關,是不是啊,西絲?後來有一天,我對她說——”
“她帶一個捲髮的英國老師回家,很有人緣,”他妻子插嘴,“安德魯。”
“蘇格蘭人。”裴令先生主動糾正她。
“安德魯是很不錯,可惜南可看不上,是不是啊,親愛的?”
“他配不上我女兒。搞什麼瑜伽的東西。我看以後沒什麼出息。後來有一天我對她說:‘麗姬,你的前途在阿拉伯。’”他彈著手指,指向想像中的女兒。“石油。鈔票。權力。現在就去。打包。去買機票。去。”
“飛機票是夜總會幫她買的,”裴令夫人說,“結果佔盡她的便宜。”
“纔沒有那回事!”裴令反駁,拱起寬厚的肩膀對她大罵,但裴令夫人視若無睹,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的,她看到廣告去應徵。那女人在布拉福,甜言蜜語的。老鴇一個。‘誠徵女服務生,其實不是你想的那種。’她說。他們買機票給她,一降落巴林,就逼她簽約,所有薪水用來付公寓的房租,從此以後她就成了他們的人,對不對啊?她哪裡也去不了,對不對?大使館幫不上忙,誰也沒辦法。跟你說,她長得好美。”
“你這個又醜又笨的老太婆。我們講的是生涯規劃啊!你難道不愛她?你自己的女兒哪!做什麼母親!我的天哪!”
“她是有生涯規劃,”裴令夫人滿足地說,“全世界最好的規劃。”
氣急敗壞之下,裴令先生轉向史邁利。“就寫‘櫃檯工作,學習語言’,然後再寫——”
“或許能請您介紹一下,”史邁利以輕緩的語氣插嘴,一面舔舔拇指,翻至下一頁,“這樣說好了,她在運輸業的歷練。”
“再寫”——裴令先生緊握雙拳,先盯了妻子一眼,再盯著史邁利看,是否繼續講下去,似乎拿不定主意——“再寫下‘英國高等特務’。地下工作。寫啊!寫下來!好了,總算說出來了。”他轉身面對妻子。“他負責保密,他說過的。他有權利知道,她也有權利讓別人知道這個背景。我女兒纔不當什麼無名英雄,或是什麼不支薪員工!退休之前,她會得到喬治勳章的,等著瞧好了!”
“算了吧,”裴令夫人語帶倦意,“只是她編的故事之一。你也知道。”
“能否請各位一件一件來?”史邁利要求,語氣溫柔而節制,“我們剛纔提到運輸業方面的經驗。”
裴令先生擺出智者般的姿態,以拇指與食指頂住下巴。
“第一個商場上的經驗,”他邊沉思邊說,“是自行處理自己的事業,你也瞭解,就是在所有事情有了眉目,具體成型,真正開始有所回報——除了我剛纔提過的情報工作之外——她僱了一些員工,處理大筆現金,行使她負責的責任,地點是,那地方怎麼發音來著?”
“萬象。”他的妻子口氣呆板,以標準英國腔說。
“雷國首都。”裴令先生將老撾發音爲“雷國”。
“請問公司名稱?”史邁利詢問,鉛筆停在應填的空格上。
“酒廠,”裴令先生堂皇說出,“我女兒伊麗莎白在那個戰火蹂躪的國家開了一家大酒廠。”
“名稱是?”
“一桶一桶沒商標的威士忌,賣給美國浪人,”裴令先生朝窗戶說,“一桶賺兩成傭金。他們買下來,放在蘇格蘭釀熟,當做是投資,以後可以轉賣。”
“您說的‘他們’,指的是……”史邁利問。
“後來她的錢被男朋友拐走了,”裴令夫人說,“是個吸金公司,手法很高明。”
“徹徹底底的狗屁胡說八道!”裴令先生大罵,“這女的瘋了,別理她。”
“請問當時的地址是什麼?”史邁利問。
“就寫‘代表’,”裴令先生邊說邊搖頭,彷彿狀況失控,“酒廠代表兼秘密情報員。”
“她跟飛行員同居,”裴令夫人說,“她叫他小不點。幸虧有小不點,不然她就要餓肚皮了。他人長得不錯,可惜戰爭一打下來,讓他整個人徹頭徹尾變了個樣。是,當然是!就像我們英國的男孩子一樣,不對嗎?夜復一夜,日復一日出任務。”她往後仰,縱聲尖叫,“拔腿跑啊!”
“她發瘋了。”裴令先生解釋。
“那些士兵有一半十八歲就精神崩潰。不過他們還是堅持下去,告訴你,他們欣賞丘吉爾,愛到心底去了。”
“瞎瘋子,”裴令先生說,“亂吠亂叫,又瘋又傻。”
“抱歉,”史邁利奮筆疾書,說,“那個飛行員,小不點姓什麼?全名是什麼?”
“瑞卡度。小不點瑞卡度。小綿羊一隻。跟你說啊,他死了,”她正面對丈夫說,“麗姬的心都碎了,是不是啊,南可?話說回來,說不定這樣最好。”
“她纔沒有跟任何人同居咧,你這個人猿!是表面工作,全部都是。她是替英國特務局工作!”
“噢,老天啊。”裴令夫人口氣絕望。
“少叫老天了。梅倫(Mellon)。寫下來,歐茨。寫下來給我看。梅倫。她在英國特務裡的直屬長官是梅倫。”他將字母一個個拼出,“和香瓜(melon)同音,多一個l。梅倫。僞裝是個普通的貿易商人,而且還賺得不少。他頭腦聰明,自然會賺錢。不過面具下面啊,”——裴令先生一拳打在另一手的掌心,發出令人錯愕的巨響——“平淡和氣的英國生意人表面下,這個有兩個l、叫做梅倫的人,秘密孤軍奮戰,對抗英國敵人,我的麗姬則在背後幫他。不管是毒梟、同性戀,只要是宣誓顛覆我們的島國,我英勇的女兒麗姬和她的朋友梅倫上校一定合作,破解對方陰謀!我說的句句屬實。”
“她是得誰真傳,問問我啊。”裴令夫人嘟噥給自己聽,一面開著門出去,踽踽獨行在走廊上。史邁利朝她背影瞄一眼,看見她停住腳步一會兒,似乎偏著頭,在陰影中對他示意。他們聽見遠方有門用力關上的聲響。
“是真的,”裴令勇敢地說,音量卻稍壓低,“她的確是,她的確是。我女兒是英國情報單位備受尊重的資深工作人員。”
史邁利最初並未搭腔,因爲他全神貫注在做筆記上,因此有一段時間四下無聲,只有鉛筆在紙上搔刮以及翻頁的聲音。
“好。這樣的話,如果不介意,連這些細節我都記下。當然保密。其實告訴你也無所謂,我們這一行經常碰到這種事。”
“那就好。”裴令先生說,接著用力坐在一隻塑料面的大坐墊上,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紙,往史邁利手裡塞。是一封手寫的信,有一頁半長。筆法時而高貴,時而童稚,第一人稱寫得既大又彎曲,其他字體則顯得較謹慎。一開頭寫著“我最親愛的老爸”,最後是“你惟一真心的好女兒伊麗莎白”,內容幾乎全讓史邁利默記在心,大致如下:“我已經抵達萬象,是個平淡的城鎮,有點法國味道,有點亂,不過別擔心,我有重要消息相告,必須立即通知你。你有可能會一陣子聽不到我的消息,甚至聽到壞消息也別擔心。我沒事,有人照顧,而且是爲了遠大志向而奮鬥,你一定會感到驕傲的。我一到這裡立刻通知英國貿易領事麥克爾沃先生,是英國人,派我向梅倫報到待命。上面不準我說出來,所以你一定得信任我,他的姓是梅倫,是這裡一位有錢的英國貿易商,但是其實另有春秋。梅倫正要派我到香港,要我去調查金塊和毒品,假裝是另有任務,他在各地都安排了人照顧我,他的真名不是梅倫。這件事麥克爾沃只秘密知道而已。如果我發生了任何事情,一定不虛此行,因爲你我都知道國家最重要,亞洲這麼多條生命都不被當做人看,我一條命又算什麼?爸,這是義行,是你我都夢寐以求的事,對你來說意義更重大,因爲你曾經上過戰場,爲家人和心愛的人打仗過。幫我祈禱,照顧媽媽。我永遠愛你,甚至進了監獄也一樣。”
史邁利交回信紙。“沒有日期,”他淡然說,“裴令先生,能不能讓我知道日期?大致日期就行。”
裴令給的不是大致而是確切日期。總算不枉在皇家郵局服務一生。
“之後就再也沒寫信給我了,”裴令先生驕傲地邊說邊摺好信紙,放進皮夾,“一個字也沒有,從那天起,連一聲也沒聽見。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父女連心。話已經說了,我絕口不提,她也一樣。她對我偏頭眨過眼。我曉得。她知道我曉得。父女之間的瞭解程度,不會比我倆更微妙了。隨後發生的事:瑞卡度,管他叫什麼名字,是死是活,誰管他。她跟某個中國佬混在一起,不管。男朋友,姐妹,生意,不管你聽到什麼,一概別理會。都是障眼法。他們擁有她,他們完全控制她。她爲梅倫效勞,而且她愛自己的父親。完畢。”
“感謝您鼎力相助,”史邁利邊說邊收拾紙張,“請別擔心,我會自己走。”
“隨你自己走吧。”裴令先生自認機智地說。
史邁利關上門時,他已重回扶手椅,裝模作樣地尋找剛纔看的《每日電訊報》文章。
黑暗的走廊上,酒味更濃。門用力關上前,史邁利數了九步,所以一定是左邊最後一道門,距離裴令先生最遠的一間。一定是洗手間,只不過洗手間以牌子寫著“白金漢宮後門”。他以極輕的聲音喚她的名字,聽見她大喊“滾出去”。他走進去,發現置身於她的臥房。裴令夫人趴在牀上,一手端著酒杯,翻著一堆風景明信片。房間本身一如丈夫的臥房,陳設以一個人生活使用爲原則,有火爐,有洗手檯,有一疊待洗的餐盤。四面牆壁上掛著相片,主角是高挑豔麗的女孩,有些與男性友人合照,有些是獨照,背景主要是東方。空氣中瀰漫著琴酒與貓味。
“他就是不肯讓她自由,”裴令夫人說,“南可就是不肯。一向都不肯。他是試過,就是不行。她長得漂亮,你也知道。”她二度解釋起來,轉身面朝上,高舉一張明信片閱讀內容。
“他會不會進來?”
“用拖的,才拖得進來吧。”
史邁利關上門,坐在椅子上,再次取出筆記簿。
“她找到一個華人,對她很好,”她說,仍注視著上下顛倒的明信片,“她爲了救瑞卡度纔去找他,結果最後卻愛上他。他是她真正的父親,是她從小到大第一個父親。長大後,一切總算沒有差錯了。吃了那麼多苦。全部都結束了。他叫她麗澤,”她說,“他認爲她取這個名字比較美。真的很好笑。我們不喜歡德國人。我們愛國心重。現在他在幫她張羅好工作,對不對?”
“據我瞭解,她偏愛伍芝這個姓,比較不喜歡伍辛頓。原因是什麼,你知不知道?”
“大概是想把那個無聊的老師砍成一半吧。”
“你說,她爲的是救瑞卡度,意思當然是——”
裴令夫人做出演員般的呻吟聲。
“噢,你們男人啊。什麼時候?誰?爲什麼?怎麼會?在草叢裡啦,親愛的。在電話亭裡,親愛的。她爲瑞卡度買下一條命,用的是她惟一的貨幣。她讓他感到光榮,然後離開他。管他的,那男的是條懶蟲。”她拿起另一張明信片,研究著棕櫚樹與空曠的海灘。“我的小麗姬跑遍了半個亞洲的草叢,最後才遇上她的德雷克。最後還是遇上了。”她似乎聽見聲響,驟然起身,以極爲熱切的眼神直盯史邁利,一面整理頭髮。“我認爲你最好還是走吧,親愛的。”她說,嗓音仍舊低沉,邊說邊轉頭面向鏡子,“老實說,你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身邊出現值得信賴的臉時,我會受不了。對不起,親愛的,知道我的意思嗎?”
回到圓場,史邁利花了兩三分鐘證實他已知道的重點。兩個l的梅倫,如同裴令先生強調的一個字母不漏,是經過登錄的勤務名與假名,使用人是山姆·科林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