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中篇_23

23

“指揮情報員的人一定要把自己弄成一個傳奇人物。”史邁利開始道,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訓練所給新招的學員上課。“他們這樣做,第一個目的是要使手下的情報員欽佩他們。而後他們會想在同事身上也這樣做,根據我個人的經驗,結果沒有不出洋相的。有少數的人甚至要在自己的身上也這樣試一下。這些人都是賣狗皮膏藥的,得馬上除掉,沒有別的辦法。”

但是傳奇人物還是有,卡拉就是其中之一。甚至他的年齡也是一個謎。很可能卡拉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一生之中有好幾十年情況不明,也許永遠搞不清楚了,因爲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往往不是死了,就是緘口不言。

“有人說他的父親曾經在沙皇的特務機關待過,後來轉到了蘇聯秘密警察委員會。我認爲這種說法未必可靠,但也有可能。還有人說,他曾在東方對抗日本佔領軍的裝甲列車上當過廚師助手。據說他是從伯格那裡學到他的本領的,甚至是他的得意弟子,這等於是說由……隨便說哪個偉大的作曲家,教他音樂。就我所知,他的職業生涯開始於一九三六年在西班牙的時候,因爲至少這是有檔案可查的。他在佛朗哥一方僞裝成一個白俄新聞記者,收羅了一批德國情報員。這件工作非常複雜,由一個年輕人來擔任更是突出。接著他在一九四一年秋天擔任科涅夫手下的諜報官,在蘇聯反攻斯摩棱斯克戰役中出現。他的任務是指揮敵後游擊隊。他發現他的無線電報務員轉了向,向敵人發送軍情。他又把他轉了過來,從此以後就搞起無線電來,從四面八方收情報?!?

史邁利說,還有另外一個傳說:在耶爾尼亞,由於卡拉的捉弄,德軍向自己的前線開炮。

“在這兩次露面之間,”他繼續說,“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四一年之間,卡拉來過英國,我們估計他來了六個月。但是即使到今天我們仍不知道——那是說我本人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名字或什麼掩護。這並不是說傑拉德不知道。不過傑拉德不會告訴我們的,至少不會有意告訴我們的。”

史邁利以前從來沒有和吉勒姆這樣談過話。他是不喜歡跟人家說心裡話或者講長篇大論的。吉勒姆知道他儘管很愛面子,卻是個羞怯的人,不擅交際。

“一九四八年左右,在爲國效勞了大半生以後,卡拉坐了一段時期的監牢,後來又流放到西伯利亞。這不是因爲他本人有問題。他所屬的紅軍那個諜報單位正好遭到整肅,不再存在?!?

史邁利繼續說,後來,在斯大林死後他復了職,便去了美國。這一點所以敢肯定,是因爲在一九五五年夏天,他剛從加州飛到德里,印度當局就以移民手續不周的含糊其辭的罪名逮捕他。圓場後來傳說他與英國和美國的大叛國案有關。

史邁利瞭解到的情況卻更可靠:“卡拉又失寵了。莫斯科要他的命,我們當時認爲也許能夠說服他倒戈過來。因此我坐飛機去德里。想跟他談一談。”

那個滿面倦怠的侍者俯身過來問他們吃得滿意不滿意,故事就中斷了一會兒。史邁利極其客氣地向他保證,一切都很好。

“我與卡拉會面的經過,”他繼續說,“是時勢促成的。五十年代中期莫斯科中心處於瓦解狀態。高級人員整批整批地不是被槍斃,就是被整肅,下級人員惶惶不可終日。第一個結果就是駐外人員大批叛逃。新加坡、內羅畢、斯德哥爾摩、堪培拉、華盛頓,到處都有,我也記不清哪些地方了,我們不斷地從常駐站收到這樣的人員,不是什麼大魚,不過是跑腿的、司機、密碼員、打字員。我們得有所表示——我想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行業的通貨膨脹是它自己造成的——我不久就成了個跑外務的推銷員,今天飛到一個國家的首都,明天飛到一個邊境小崗哨,有次甚至飛到海上的一艘船上,收納叛逃的俄國人。選種、排隊、談判條件、聽取彙報,最後加以處理。”

吉勒姆一直看著他,但即使在刺眼的霓虹燈光下,史邁利的表情除了略帶焦慮的專注外,仍聲色不露。

“對於那些可信的人,我們擬出了三種合約。如果對方能夠接觸的機密不多,我們就把他跟別國交換,然後就置於腦後了。當做存貨買下來的,你會這麼說,就像剝頭皮組今天所做的那樣。或者把人派回到俄國去——那是假定此人的叛逃還沒有被察覺?;蛘撸撬倪\氣好,我們要了他,把他所知道的情況都弄清楚了,讓他在西方定居。一般都由倫敦作決定,不是我。但是記住這一點,那個時候卡拉,他又自稱格茨曼,不過是一個策反者而已。我剛纔是倒敘他的經歷。我不想對你扭扭捏捏,但是你現在得記住這一點,不管我們之間談過了什麼,或者更重要的是沒有談到什麼,我到德里去時所知道的不過是——或者圓場裡的人所知道的不過是——有個自稱格茨曼的人,已爲莫斯科中心的秘密諜報網頭子魯德涅夫和加州在中心指揮下的一個組織建立了無線電的聯繫,那個組織過去由於缺乏通訊工具一直閒置著。所知道的就是這一些。格茨曼越過加拿大邊境偷運一臺發報機進來,在舊金山潛伏了三個星期,訓練新的收發人員。這不過是個假定,不過有一大堆試發的電報可以作爲證據?!?

史邁利解釋,莫斯科和加州之間的試報用的是普通密碼:“後來有一天莫斯科發來一個直接的命令——”

“仍用普通密碼?”

“正是這樣。問題正是在這裡。由於魯德涅夫的密碼員一時失察,我們搶先了一步,破譯了他們的密碼,我們就是這樣得到情報的。命令內容是要格茨曼立即離開舊金山到德里去見塔斯社記者,那人是個物色人才的,他碰到了一個很有潛力的中國人,需要馬上有人指導他怎麼辦。至於他們爲什麼要把他老遠從舊金山派到德里,爲什麼別人不行,非要卡拉不可,那是留待以後再講的另一個故事。惟一具體的一點是,格茨曼在德里見到了那個塔斯社記者,那個記者給他一張飛機票,叫他直接回莫斯科。不要提出問題。那個命令是魯德涅夫直接發來的?;`的是魯德涅夫的工作化名。即使用俄國的標準來衡量,這件事也辦得很粗糙?!?

塔斯社記者馬上溜了,把格茨曼扔在人行道上,這使他心中狐疑不定,當時離起飛時間還有二十四小時。

“他站在那裡沒有多久,印度當局就應我們的要求把他逮捕了,送到德里監獄。我記得我們答應印度人把得到的情報結果分一份給他們。我想條件就是這個,”他說,就像有的人會暫時喪失記憶一樣,他突然沉默不語,心不在焉地看著霧氣瀰漫的屋子那頭,“也可能是我們說過,我們用完他以後就把他交給他們。唉,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那沒有關係?!奔漳氛f。

“我要說的是,卡拉一輩子中總算有一次被圓場搶在前頭。”史邁利又說下去,他喝了一口酒,做了一個苦臉。“他當時不知道,他剛剛在舊金山建立的諜報網,就在他動身前往德里那一天,被破獲得一乾二淨了。原來老總從破譯員那裡獲得情報後,就馬上和美國人做了交易,要他們放過格茨曼,交換條件是把魯德涅夫在加州的諜報網交給他們處理。格茨曼飛到德里時,並不知道這個情況,甚至在我到德里監牢向他兜售——就像老總所說的那樣——保險單時,他也還不知道。他的選擇是很簡單的。在當時情況下,毫無疑問的,格茨曼的腦袋已經放在莫斯科的砧板上了。魯德涅夫爲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搶在前面告發他把舊金山的諜報網給泄露了。這件事在美國報上轟動一時,莫斯科對這樣張揚很不高興。我帶了美國報上刊載的逮捕蘇聯間諜的照片,甚至還有繳獲卡拉進口的收發報機和他在走之前藏起來的信號計劃的照片。你知道,事情鬧到報上去,我們不管是誰,都是很惱火的。”

對此,吉勒姆是知道的。他不禁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交給孟德爾的作證計劃檔案。

“總之,卡拉成了俗話所說的冷戰孤兒。他原來是出國去完成一項任務。這項任務被破獲了,他卻無家可歸——家裡比國外更加險惡。我們沒有長期逮捕權,因此要由卡拉自己提出要求我們保護。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比這更明白的叛逃理由了。我只要能使他相信舊金山諜報網被破獲就行了——從我的公文包中,掏出照片和新聞的剪報來給他瞧——和他稍微說兩句魯德涅夫老兄在莫斯科搞的惡意陰謀,然後把結果打電報給沙拉特那些過度疲勞的審訊員,如果運氣好的話,週末就可以回倫敦了。我甚至想去訂莎德勒·威爾斯劇院的票。那一年是安恩看芭蕾舞入迷的一年。”

是啊,吉勒姆也聽說了,一個二十歲的威爾士太陽神,那一個戲劇季裡成就非凡的天才,在倫敦風靡已有好幾個月。

史邁利又接下去說:“牢裡熱得要命。牢房中間有一張小鐵桌,用鐵環拴在牆上。他們把他雙手銬著帶了進來,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爲他這人很瘦小。我要他們鬆了他的手銬,他們鬆了以後,他把手放在桌上,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恢復了血色。這一定很痛苦,但是他沒有說話。他在那裡已有一個星期了,穿的是一件棉布襯衫,紅色的。我不知紅色是什麼意思,大概是囚衣?!彼攘艘豢诰?,又做了一個苦臉,隨著回憶的再次浮現,他的苦臉又慢慢消失了。

“他給我的第一眼印象不深。我很難相信在我前面的這個小個子,就是我們從伊琳娜信中所瞭解到的那個詭計多端的大師。我想這大概也是因爲在過去幾個月裡遇到過很多次相似的事件,由於長途旅行的勞累,由於——唔,由於家裡的事,神經末梢大大地遲鈍了。”

吉勒姆自從與他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聽到史邁利談話中最直接承認安恩不貞的話。

“不知什麼緣故,這令人很難過。”他的眼睛仍舊張開著,但是眼光凝視在一個內在的世界上。他的眉頭和雙頰的皮膚好像由於苦苦思索過去的記憶而拉得很平,但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瞞過吉勒姆,能夠讓他不注意這惟一一句承認的話所引起的孤寂感。“我有個理論,不過我認爲這個理論有些不道德。”史邁利繼續說,不過比剛纔輕鬆一些了?!拔覀兠總€人只有一定量的憐憫心。如果見到一隻無家可歸的野貓就濫施憐憫,我們就永遠辦不成大事。你覺得對不對?”

“卡拉的外貌怎麼樣?”吉勒姆把他的問題當做是不需答覆的,自己另外提了一個問題。

“很慈祥。樸實、慈祥。很像一個神父,在意大利小鎮上常常遇到的那種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的神父。又瘦又小,滿頭銀髮,目光炯炯,一臉皺紋。也像一個校長,不管怎麼說都是很堅強,在他自己的經歷範圍以內,可以說很精明,但仍格局不大。除了他的眼光從我們談話一開始就直愣愣地盯著我以外,沒有給我留下別的初步印象。不過這算不上是談話,因爲他一言不發。他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一聲也不吭。而且牢房裡熱得發臭,我又累得要命。”

史邁利開始吃東西,與其說是有胃口,不如說是爲了做樣子,他勉強地吃了幾口以後,又喃喃自語地說下去:“你不吃,廚子會不高興的。老實說,我對格茨曼有一點成見。我們大家都有成見,我的成見就是針對搞無線電的。根據我的經驗,搞無線電的都很討厭,搞外勤的都不行,他們過分緊張,要他們真正幹一些事情,往往靠不住,非常丟人。在我看來,格茨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我這是尋找藉口,因爲我對他的偵察工作做得不夠,”——他猶豫地說——“不夠小心、不夠謹慎,現在回顧起來,這是不對的?!彼蝗粓詻Q起來,“不過,我想我不需要再找什麼藉口了

?!?

吉勒姆這時感受到一陣異常的憤怒,那是從史邁利蒼白嘴脣上的慘淡笑容傳染給他的。“去他媽的?!笔愤~利喃喃自語。

吉勒姆困惑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我也記得,當時覺得關了七天監牢似乎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他的皮膚泛出灰白色,身上並未流汗。我卻汗流如注。我提出了我的建議,那一年我已經提出過好幾十次了。不過他可以放心,不會把他送回俄國去當我們的情報員?!疀Q定權在你手裡。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別人的事。你如果到西方來,我們在合理範圍內會給你過體面舒適的生活。我們希望你與我們的訊問合作,問過了以後,我們就幫助你隱姓埋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給你一筆錢。否則你就回國去,我想他們會把你槍斃,或者送你到集中營。上個月他們把貝科夫、舒爾、穆拉諾夫都送進去了。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姓名呢?’說了這樣的一些話以後,我就往後一靠,坐在那裡,抹掉臉上的汗珠,等待他說‘好吧,謝謝你’。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就是呆呆地坐在那兒,他的頭頂上有一架不會轉動的大電扇,使他顯得個子更小了,他褐色有笑意的眼睛看著我。雙手伸在前面,全是老繭。我記得當時想問問他到底在哪裡幹過這麼多體力勞動。他這麼把手伸出來放在桌上,手心朝上,手指有點彎曲,好像仍戴著手銬一樣。”

侍者看到史邁利那個姿勢以爲他要什麼東西,便走了過來,史邁利又對他說一切都很好,酒更是特別好,他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買來的,於是那個侍者就帶著笑容走開,心裡暗暗好笑,把抹布在隔壁桌上拍彈了一下。

“我想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有了一種特別的不安感覺。氣溫實在叫我受不了。臭氣熏天,我記得可以聽到自己的汗珠一滴一滴掉在鐵桌上的啪嗒聲。不僅僅是他的沉默,甚至他身體木然不動,也開始叫我忍受不了。有的叛逃者要經過一定時間才肯開口,這個我是知道的。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使一個一向受到保密訓練,甚至對最親密要好的朋友也不吐露秘密的人,開口向敵人吐露秘密。我也想到,監獄當局也許認爲,爲了對我表示禮貌,在把他帶來見我以前要先收拾他一頓。他們叫我放心,他們沒有收拾他,但是這誰也說不準。因此我一開始以爲他的沉默是由於受到了驚嚇。但是他一動也不動,緊張、出神的一動也不動的神情,卻是另外一回事。特別是我自己心裡心潮起伏,像翻了鍋一樣:安恩、我自己的心跳、炎熱和旅途勞頓所造成的影響……”

“我可以理解?!奔漳份p輕地說。

“你可以理解嗎?一個人的坐姿是最富有表情的,隨便哪個演員都會告訴你。每個人的坐姿視各人的心情而異。有的人攤手攤腳,像拳擊手在休息,有的人坐立不安,有的人側著一半屁股,有的人一會兒蹺腿,一會兒又放下腿,失去了耐心,失去了韌性。但是格茨曼卻一點也沒有這樣。他的姿勢是永遠不變的,小小的身軀像海岬上的巖石一樣,他可以整天那樣坐著,巋然不動。而我——”史邁利尷尬地、難爲情地笑了一聲,又喝一口酒,不過這酒並不比剛纔好喝些?!岸覅s希望手頭有什麼東西放在我前面,文件、書、報告,什麼都行。我覺得我是個安定不下來的人:忙忙碌碌、心神不定。至少我當時是那樣想的。我覺得我缺少泰然自若的氣度,也可以說缺少哲學家的氣度。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工作壓力是那麼重,我到現在才明白。可是在那臭氣熏天的牢房裡,我真的感到委屈。我覺得這場冷戰的全部重擔都落到我的肩膀上來了。當然,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不過是疲勞過度,感到不大舒服而已。”他又喝一口酒。

“我告訴你,”他堅持說,又對自己生起氣來,“沒有人有義務爲我做的事道歉?!?

“你做了什麼啦?”吉勒姆笑一聲道。

“反正不管怎麼樣,出現了冷場,”史邁利接著說下去,不理這個問題,“很難說是格茨曼造成的,因爲他反正什麼都沒有說;那麼,也不是我造成的。我已經說了我該說的話,我給他看了照片,不過他沒反應——也許應該說,他似乎是願意相信我說的舊金山諜報網已遭破獲了。接著我又把這一點那一點重複說了一遍,每次略有不同,最後我把話說完了。坐在那裡像一頭豬似的汗水直流。隨便哪個笨蛋都知道,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你應該馬上站起來就走人,嘴上說些‘願不願意接受,悉聽尊便。明天早上再見’等等這類的話,或者‘你現在下去吧,給你一小時的考慮時間’?!?

“結果卻是,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竟說起安恩來了。”他沒有讓吉勒姆有時間輕聲驚歎一聲就接著說下去?!芭叮刹皇俏业陌捕?,沒有那麼直說。是他的安恩。我猜想他也有一個的。毫無疑問,我一定是糊里糊塗地,心裡暗問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人想的是什麼呢?我如果處在這種情況,想的是什麼呢?我的心裡出現了一個主觀的答案:他的女人。這叫以己度人還是設身處地?我不喜歡這種說法,不過我想其中有一個是適用的。我把自己的處境與他交換了一下,關鍵的一點就在這裡。我現在才明白,我當時等於是開始對我自己進行訊問,他根本沒有開腔,你能想像得到嗎?不錯,我當時採取這個辦法,是有一些外在跡象作爲依據的。他看上去像個有家室的人,他看上去像個有妻子的人,他看上去不像一輩子過光棍生活的。還有他的護照,上面寫著:格茨曼,已婚。我們幹這一行的都有這個習慣,就是至少在這些方面把我們的掩護身份說得和實際情況近乎一致?!彼窒萑肫痰某了贾??!拔乙郧俺3J悄菢酉氲摹N疑踔料蚶峡偺岢觯瑧撜J真重視對手的掩護身份。一個人的身份越多,這些身份所要掩蓋的人物的真正身份就暴露得越多。五十歲的人把年齡減去五歲,已婚的自稱未婚,沒有子女的說自己有兩個小孩……或者是,訊問者把自己設身處地擺在不肯開口的人的地位。很少人在編造故事的時候能夠壓抑表達自己愛好的衝動。”

他又岔開了,吉勒姆耐心地等他言歸正傳。史邁利固然可能一心在想卡拉,吉勒姆一心想的可是史邁利。當時不論史邁利到哪裡去,他都會跟著他去,寸步不離,留在他的身邊,聽他把故事講完。

“我也從美國人的觀察報告中知道格茨曼煙不離手,抽的是駱駝牌。我叫人去買幾包來——美國人是說‘包’吧?——我還記得把錢給獄警的時候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你瞧,我有這樣的印象,格茨曼認爲我把錢交給那個印度人是有象徵性的。那時我身上繫了一條貼身錢帶。我得摸半天才能從一疊鈔票中數出一張來。格茨曼的眼光使我感到是個第五流的帝國主義壓迫者。”他微笑了一下,“我當然不是。也許比爾是。還有潘西。可我不是?!彼咽陶呓衼?,目的是把他打發掉:“可以給我們一些水嗎?一壺水,兩個杯子?謝謝你?!彼职压适抡f下去。“這樣,我就問起他關於格茨曼太太的事來?!?

“我問他:她在哪裡?這個問題我真希望在安恩那裡有答案。他沒有回答,但眼光毫不動搖。他兩旁都站著一個獄警,和他相比,他們的眼睛顏色淡多了,我說,她一定另有新歡了,因爲沒有別的路。他沒有朋友可以照顧她嗎?也許我們能夠找到什麼辦法與她秘密聯繫?我向他說明,他回莫斯科對她沒有什麼好處。我聽著自己說下去,無法停住。也許我並不想停住。我真的想與安恩分手,我覺得時候已經到了。我告訴他,回去是徒勞無益的,對他妻子沒有實際好處,不管對什麼人都是如此,而且甚至相反。她會受到大家的排斥,最多他們只會讓他在槍斃以前見她一眼。另一方面,如果他投到我們這邊來,我們可能用人與她交換,你知道我們那時存貨很多,有些準備交換回俄國,至於爲什麼把這些存貨都用在這個目的上,我也不明白。我對他說,她一定想知道他一切都好,在西方很安全,而且自己也很有可能與他團聚,她不願意被槍斃,或者送到西伯利亞去餓死。我真的在她身上大做文章,因爲他的眼光鼓勵我。我十分有把握,認爲自己已經打動了他,找到他盔甲上的漏洞。但是事實上當然是我讓他看到了我自己盔甲上的漏洞。我提到西伯利亞的時候,碰到了他的痛處。這一點我是可以感覺出來的,好像我自己咽喉塞住了一樣,我可以感到格茨曼一陣作嘔,哆嗦了一下。當然,我碰到了他的痛處,”史邁利苦笑道,“因爲他不久以前還在那裡關過。最後,獄警把香菸買來了,一大堆香菸,砰地扔在鐵桌子上。我把找回來的錢數清以後,賞了他小費,這樣做時又看到了格茨曼眼光裡的神情。我覺得我看到了他嘲笑的神情,但是說實話,我無法弄清楚。我注意到那獄警不要我的小費,他大概不喜歡英國人。我打開一包,給格茨曼一根菸。我說:‘抽吧,你是煙癮很大的人,大家都知道。這是你最喜歡抽的牌子。’我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很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格茨曼卻站了起來,有禮貌地向獄警表示他要回到他的牢房裡去?!?

史邁利慢條斯理地把吃剩一半的盤子推到一邊去,上面的油脂已經凝成一片像是合乎時令的白霜。

“他臨走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從桌上拿起了一包香菸和打火機,那是我的打火機,是安恩送我的禮物?!畣讨瘟裟?,愛你的安恩贈。’我在平常的情況下是絕不會讓他拿走的,但這不是平常的情況。我甚至想讓他拿走她的打火機,這是完全適當的,我認爲這是我們之間聯繫的象徵。他把打火機和香菸放到紅襯衫的口袋裡,便伸出手讓他們戴上手銬。我說:‘你想抽的話,現在就抽一根吧。’我吩咐獄警:‘請你替他點一根菸?!撬粍硬粍印N矣盅a充一句:‘除非我們談妥了,否則就送你上飛機,明天去莫斯科?!芸赡軟]有聽到我的話。我看著獄警把他帶出去,然後回到我的旅館,有人開車把我送去的,我至今也說不出是誰。我不再有什麼知覺。我感到又糊塗又難受,這連我自己也不敢承認。我馬馬虎虎地吃了晚飯,喝多了酒,發了高燒。我躺在牀上,全身出汗,夢到了格茨曼。我真想要他留下來。我儘管頭重腳輕,卻真的想辦法留住他,替他重新安排生活,只要辦得到,便使他們夫婦倆團圓,過美滿的日子。使他成爲一個自由的人,永遠脫離戰爭。我拼命地不要他回去。”他擡頭看一眼,帶著一種自嘲的表情?!氨说?,我說的其實是,那天晚上退出戰鬥的不是格茨曼,而是史邁利。”

“你當時病了?!奔漳房隙ǖ卣f。

“不如說是累了吧。不管是病,是累,整晚吃阿司匹林、奎寧,再就是格茨曼夫婦破鏡重圓的甜蜜景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夢見格茨曼站在窗戶旁,褐色的眼睛盯住下面的街道,我自己不斷地對他說,‘留下,別跳,留下?!斎晃覜]有想到我夢見的是自己岌岌可危的處境,不是他岌岌可危的處境。第二天一早,醫生給我打了一針退燒。我本來應該就此罷手,發電報要求另外派人來接替我的。我本來應該等一等再到監牢裡去的,但是我一心只想著格茨曼:我需要聽到他的回覆。八點不到,我就由他們派人護送到監牢裡去了。他坐在板凳上,腰板直挺,像一通槍條一樣。我第一次覺察到他身上的軍人氣質,而且我知道他像我一樣整晚沒有閤眼。他沒有刮臉,下巴上有一撮白鬍子,這使他像個老頭子。別的凳子上睡著印度人,由於他的紅襯衫和這銀白色的鬍鬚,他在他們中間顯得非常白皙。他手中握著安恩的打火機,身邊凳子上放著那包香菸,原封未動。我由此得出結論,他一夜未眠,又立意戒菸,來試一試自己究竟能不能視死如歸,不

怕坐牢和審訊。只要看他一眼,就可以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已經認定自己是能夠辦到的。我沒有再央求他,”史邁利一直說下去,“怎麼哭哭啼啼也不能動搖他。他的飛機於上午起飛,我還有兩個小時。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鼓吹者了,但是在這兩個小時中,我儘量搜索枯腸,把我認爲他不該飛到莫斯科去的理由都提出來。你瞧,我以爲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比教條高尚的蛛絲馬跡,我不知道這其實反映了我自己的想法。我以爲格茨曼最後會被一個同他年齡相同,職業相同,而且耐力相同的人,所提出的普通人情所打動的。我沒有答應給他金錢、女人、高級汽車和廉價的奶油。我認爲這些東西對他是沒有用處的。我這時反倒聰明起來,避開不談他的妻子。我沒有向他長篇大論談什麼自由——不管這意味著什麼——或者西方的善意,何況,這麼說當時並不吃香。而且我自己在意識形態上也不是態度明確的。我採取了同病相憐的方針。‘你瞧,咱們都快成老頭子,咱們一輩子都想在對方的制度上找弱點。你能夠看穿我們西方的一套,我也能夠看穿你們東方的一套。我相信,對這場倒黴的冷戰,咱們倆都已倒足了胃口?,F在你的自己人要槍斃你了。難道你現在還沒有認識到,你自己的一方與我這邊一樣沒有什麼值得拼命的東西嗎?你瞧,’我說,‘在咱們這一行裡,咱們只有死路一條。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沒有前途。咱們年輕的時候都懷抱著崇高的理想——’我又感到他心裡一動——西伯利亞——我碰到了一個痛處,‘但現在卻不再有什麼理想了,是不是?’我要他只回答我這個問題:他有沒有想過,他和我兩人儘管走的路線不同,對於生活,到頭來還是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即使我的結論在他說來是思想不解放的,但是道理是一樣的?例如,難道他不相信,政治原則是沒有意義的?現在只有生活中的具體東西對他纔有價值?在政治家的手中,宏偉的設想只會以新的形式帶來舊的苦難,除此以外不會有什麼結果?因此,從無謂的槍斃中救出他的性命來,比什麼責任感、義務感等等這種使他自找死路的空話,更爲重要——在精神上、道德上更爲重要?他拼死拼活地替他們幹了一輩子,如今卻爲了一個沒有犯過的錯誤,他們竟硬著心腸要把他槍斃,對於這樣一個制度是不是正確,難道他沒有想到應該有所懷疑?我要求他——是的,我的確有些死皮賴臉地央求他。我們在去機場的路上,他仍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要求他考慮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信仰,在當時那個時候,他對他所效勞的那個制度,是不是真的可能有信仰?!?

現在史邁利可沉默了很久。

“我把我所有的一點點心理學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間諜學也是如此。你可以想像老總是怎麼說的。不過我把經過告訴他以後,他還是覺得很好玩。他喜歡聽別人說自己的弱點。不知爲什麼緣故,尤其是我的弱點?!彼只謴土司褪抡撌碌膽B度?!敖Y果就是這樣。飛機到了以後,我跟他一起上了飛機,一起飛了一段路。當時,還沒有全都用噴氣機。眼看他就要從我手中滑走了,但我一點也沒有辦法制止他。我已放棄勸說了,但還留在那裡,以防萬一他改變主意。但是他沒有改變主意。他寧可死,也不願答應我的要求,他寧可死,也不願背叛他所獻身的政治制度。我最後見到他是他在飛機座艙的窗口中看著我走下舷梯時那沒有表情的臉。有兩個粗漢,一眼望去就是俄國人,上了飛機,坐在他的背後,我再待下去已沒有意義了。我搭飛機回了國,老總說:‘但願他們真的把他槍斃了。’說完給我喝了一杯茶恢復精神。是他喝的那種中國貨,檸檬花茶之類的東西,他派人到馬路轉角的雜貨店去買的。我是說他過去常常這樣。然後他讓我去度三個月的假,沒有選擇餘地。他說:‘我喜歡你有懷疑。這說明你站在哪裡。但不要死抱住不放,這樣你就讓人討厭了。’這是個警告,我聽從了。他叫我不要再去多想美國人了,他對我說,他很少去想他們。”

吉勒姆看著他,等待結果?!暗悄銓@件事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要求道,他的口氣使人覺得他對沒有聽到最後的結果感到失望。“卡拉有沒有真的想過留下來不走?”

“我敢肯定地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史邁利厭惡地說,“我的一舉一動完全像個軟弱的傻瓜。一個虛弱的典型的西方自由主義者。但是儘管如此,我寧可做我那種傻瓜,也不做他那種傻瓜。我敢肯定地說,”史邁利有力地重複說,“不管是我的陳說,還是他自己在莫斯科中心的處境,對他最後都產生不了什麼作用。我猜他那一夜通宵未睡,一直在盤算回國以後怎麼推翻魯德涅夫。附帶說一句,一個月以後魯德涅夫被槍決了??ɡ玫搅唆數履虻穆毼?,著手恢復他原來的情報員的活動。其中無疑有傑拉德。現在回想起來令人感到很有意思,他在看著我的時候,心裡可能一直在想傑拉德。我想他們後來一定好好地嘲笑了一番。”

史邁利說,這件事還造成另一個後果??ɡ粤伺f金山的虧以後,從此以後不再碰非法的無線電傳輸了。他完全放棄了這玩意兒,不再使用:“使館的聯繫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在外面,他的手下是不許接近的。而且,他仍保留著安恩的打火機?!?

“你的打火機?!奔漳芳m正他。

“是的,當然是我的。請你告訴我,”侍者拿走他的錢後,他又說,“塔爾說到安恩那句難聽的話時,他是不是意有所指的?”

“我想他是意有所指的。”

“謠言已經傳到了那樣的程度?”史邁利問道,“傳到那麼遠,連塔爾也知道了?”

“是的。”

“究竟是怎麼說的?”

“說比爾·海頓是安恩·史邁利的情人?!奔漳泛菹滦恼f,這是他在報告壞消息的時候給自己的保護,比如:你被破獲了,你被撤職了,你快要死了。

“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謝謝你?!?

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那麼,過去和現在是否有一個格茨曼太太呢?”吉勒姆問。

“卡拉曾經在列寧格勒和一位小姐結過婚,那是個大學生。他被送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她自殺了。”

“這樣卡拉的確是刀槍不入的,”吉勒姆最後說,“你不能收買他,你無法打敗他?!?

他們回到了汽車旁。

“我說,剛纔我們吃得真貴,”史邁利說,“你覺不覺得侍者敲了我的竹槓?”

但是吉勒姆不想談論英國蹩腳飯菜的價格。他發動車以後,覺得這一天又彷彿是一場噩夢,莫名的危險和懷疑都攪在一起。

“那麼誰是巫師來源呢?”他問道,“如果不是從俄國人那裡直接弄到那個情報,阿勒萊恩可能從哪裡弄到呢?”

“他是從俄國人那裡弄到的,這毫無疑問?!?

“但是如果俄國人派塔爾——”

“他們沒有。塔爾也沒有用英國護照,是不是?俄國人弄錯了。阿勒萊恩的情報證明,塔爾騙過了他們。這是我們從這場小風波中所得到的極爲重要的情報?!?

“那麼潘西說什麼‘把池水攬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一定是在說伊琳娜的。”

“還有傑拉德?!笔愤~利表示同意說。

他們又沉默不語地開著車,他們之間的鴻溝似乎突然不可逾越了。

“你瞧,彼得,我本人並不在那裡,”史邁利安靜地說,“但是我幾乎猶如在那裡一樣??ɡ瓕A場瞭若指掌。這一點我是明白的,你也明白。但是有一個最後的死結,我卻解不開。雖然我想要解開。如果你要聽我講的話,那麼我告訴你,卡拉不是刀槍不入,因爲他是個狂熱分子。有一天,如果我能發揮一些作用的話,他的善走偏鋒就是他完蛋的原因。”

他們到斯特拉福地鐵入口時,天在下雨。一堆行人躲在天篷下面。

“彼得,我希望你從現在開始不要緊張?!?

“三個月沒有選擇餘地?”

“歇一歇再說?!?

吉勒姆在史邁利下車後替他關上了車門,忽然感到衝動要向他道聲晚安,甚至祝他好運,因此他俯身過去,搖下了車窗,吸一口氣開口要叫他。但是這時史邁利已經走了。吉勒姆從來不知道有人能像他那樣快消失在人羣中的。

那天夜裡,艾萊旅館的巴拉克勞夫先生屋頂天窗裡的燈光未熄。喬治·史邁利衣服沒換,鬍子沒刮,仍舊趴在少校的桌上閱讀、比較、做摘記、做對照,他專心致志的程度,要是他自己看到了,肯定會令他想起老總在劍橋圓場五樓上的最後幾天。他把這些資料整理一下,參考了吉勒姆送來的一直到去年的休假名單和病假名單,把它們跟文化參事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里雅科夫的旅行行程、他去莫斯科、他離開倫敦到外地去(那是由特別分局和移民局向外交部彙報的)作一比較,然後又把這些跟巫師提供情報的日期作一比較。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緣故,他把巫術報告分成兩類,一類是在收到時顯然是熱門的話題,一類是被巫師或他的指揮者擱置了一兩個月的,目的是爲了填補空當的,例如分析報告、對行政部門重要人物的性格研究、克里姆林宮的流言飛語,這是隨時隨地都可聽到,留在淡季使用的。他把熱門話題的報告列表後,把它們的日期寫了一張單子,把其餘部分都放在一邊不用。這時他的情緒可以極爲恰當地比作一個憑直覺感到快要得出重大發現的科學家,隨時等待合乎邏輯的關聯發生。他後來在與孟德爾談話時說,這彷彿是“把什麼都放在一個試管裡等著看是否會爆炸”。他說,令他感到最著迷的,是吉勒姆提到阿勒萊恩所說的關於攪渾池水的話,換句話說,他是在尋找卡拉爲了要掩飾伊琳娜的信所引起的懷疑,而打上的那個“最後的死結”。

他找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初步結果。首先是,巫師提出熱門話題的報告時,有幾次波里雅科夫正好在倫敦,或者是託比·伊斯特哈斯正好到國外去很快地走了一遭。其次,今年塔爾在香港遭到奇遇以後的這段重要時期裡,波里雅科夫一直在莫斯科述職,商討緊急的文化事務。接著不久,巫師就對美國的“意識形態滲透”提出了一些最聳動、最熱門的資料,其中包括對中心在美國的重要諜報對象的研判。

他往前回溯,又確定反過來也一樣,有些報告由於跟最近事件無關,他原先扔在一邊的,一般都是波里雅科夫在莫斯科述職或休假時發過來的報告。

他終於搞清楚了!

沒有爆炸性的泄露,沒有電光一閃,沒有高呼“我找到了”,沒有給吉勒姆或拉康打電話說“史邁利是世界冠軍”。只不過是,在他的面前,在他研究過的記錄和積累的筆記中,證實了史邁利、吉勒姆、塔爾那一天從各人不同的角度認爲很明白不過的一個理論:在地鼠傑拉德和巫師來源之間有著一種不能再否認的相互關係;巫師的多才多藝使他既能充當阿勒萊恩的工具又能成爲卡拉的工具。史邁利想,也許應該說做卡拉的情報員?這時他把一條毛巾往肩上一搭,興高采烈地到走廊那頭去痛快地洗個澡。這個陰謀用的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設想巧妙,不由得令他感到佩服。這個陰謀甚至有個具體的物質存在:在倫敦這裡有一幢房子,由財政部出資,花了六萬英鎊,而且沒有疑問,每天許多不走運的納稅人走過這幢房子時,都禁不住要羨慕這所房子,他們以爲自己買不起這幢房子,卻不知道已經爲這幢房子付了錢。他再拿起偷來的作證計劃檔案時,心境之愉快是多少個月以來所沒有的。

(本章完)

下篇_30上篇_14上篇_6上篇_3下篇_32下篇_31中篇_16上篇_7上篇_4中篇_17中篇_27下篇_37下篇_30中篇_29中篇_19中篇_19下篇_34上篇_9下篇_31中篇_20中篇_25下篇_33上篇_1上篇_3下篇_33中篇_21中篇_18上篇_11中篇_16下篇_36中篇_19上篇_10上篇_8中篇_21下篇_30下篇_33中篇_27中篇_17中篇_27中篇_16下篇_36中篇_25上篇_4中篇_29上篇_8上篇_5中篇_20下篇_36中篇_28上篇_3中篇_19下篇_35中篇_23中篇_27上篇_11中篇_15中篇_15上篇_8中篇_20中篇_20上篇_5下篇_32下篇_31中篇_23中篇_24中篇_22下篇_34中篇_21中篇_23下篇_37下篇_31中篇_25上篇_1中篇_26上篇_13下篇_32下篇_35下篇_36中篇_19中篇_29上篇_10上篇_4中篇_17下篇_38下篇_34中篇_20中篇_21中篇_17上篇_13中篇_24下篇_30下篇_37下篇_35上篇_1
下篇_30上篇_14上篇_6上篇_3下篇_32下篇_31中篇_16上篇_7上篇_4中篇_17中篇_27下篇_37下篇_30中篇_29中篇_19中篇_19下篇_34上篇_9下篇_31中篇_20中篇_25下篇_33上篇_1上篇_3下篇_33中篇_21中篇_18上篇_11中篇_16下篇_36中篇_19上篇_10上篇_8中篇_21下篇_30下篇_33中篇_27中篇_17中篇_27中篇_16下篇_36中篇_25上篇_4中篇_29上篇_8上篇_5中篇_20下篇_36中篇_28上篇_3中篇_19下篇_35中篇_23中篇_27上篇_11中篇_15中篇_15上篇_8中篇_20中篇_20上篇_5下篇_32下篇_31中篇_23中篇_24中篇_22下篇_34中篇_21中篇_23下篇_37下篇_31中篇_25上篇_1中篇_26上篇_13下篇_32下篇_35下篇_36中篇_19中篇_29上篇_10上篇_4中篇_17下篇_38下篇_34中篇_20中篇_21中篇_17上篇_13中篇_24下篇_30下篇_37下篇_35上篇_1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巴尔虎左旗| 龙门县| 香河县| 南汇区| 阳山县| 高阳县| 日喀则市| 本溪| 黄石市| 汝南县| 湟源县| 宁武县| 睢宁县| 德庆县| 鄂托克旗| 宜黄县| 淄博市| 长葛市| 石楼县| 额济纳旗| 乌鲁木齐市| 青海省| 库尔勒市| 都昌县| 德庆县| 常山县| 罗田县| 同仁县| 绥中县| 万山特区| 河南省| 温宿县| 阳春市| 瑞昌市| 且末县| 阳泉市| 武隆县| 洛南县| 镇江市| 江陵县| 永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