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道友。”
“這似乎不符合規(guī)矩吧。”
王先生站在書院之中,如神靈掌觀天地,對朱仙鎮(zhèn)的事物瞭如指掌,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山巔的道觀。
道觀中那位呼呼大睡的老道伸了一個懶腰,卻依舊沒有醒來,彷彿夢囈道:“小有殺心沒動手,聖人尚且論跡不論心,何必苛責凡人。”
“大的壞了規(guī)矩,若是殺人了,按照朱仙鎮(zhèn)的規(guī)矩是該一命抵一命,可他沒殺成。”
“罰他不許入朱仙鎮(zhèn),諸般造化於他無緣,困於一境,此生不得突破,生不如死。”
“王先生,聖人寬恕,難道不夠嗎?”
對於一個修士而言,最難受不是殺了他,而是將天大的機緣放在他面前,然後硬生生剝奪走,讓其一生都活在悔恨當中。
對於一個修道者而言,大道有缺,比起殺了自己還要難受。
王先生卻笑了起來,負手而立道:“現(xiàn)在的修行者,哪還有修道的模樣,全都在修仙。”
修道者與修仙者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有術,有法,終有道,有著自己的修道原則,自己的終極目標,肯爲道去死。
但,修仙者不同,修的不是道,是仙。
何爲仙?長生不死,神通廣大,高高在上,超然物外,這是仙。
修道者,心力雙修,而,修仙者只追求力量,不擇手段攀登那大道之巔。
拿修道者的標準去衡量一個修仙者,有失偏頗。
“那王先生可以出手懲戒。”
希夷道人只是淡然道:“何必來問貧道。”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王先生淡然一語,腰間玲瓏玉牌作響,飛揚起伏,如同神人敕命,天地隨之而動,大道隨之而行,言出法隨,莫過於此。
億萬山河之外,問天宗山門腳下,一襲青衫儒士聆聽自己腰間白色玉佩的聲音,微微一笑,欠身一禮道:“先生,弟子明白。”
海曾只有殺心,沒有動手,所以不能懲戒,因爲聖人論跡不論心。
海曾的師父壞了規(guī)矩,按照王先生的意思是要重罰。
但,希夷道人已經懲戒過了,王先生不好出手懲戒第二次。
所以,那就找海曾師父的師父,找問天宗的祖師,祖師爺們算賬。
青衫儒士大袖飄搖,登山而行,大聲笑道:“問天宗的飛舞王八蛋……老子來拆你們祖師堂了!”
偌大的山峰頓時浮現(xiàn)萬丈光芒,一座座陣法開啓,一尊尊修士御劍橫空而行。
不止有金丹,元嬰修士,甚至有幾道蓬勃的元神氣息沖霄而起。
金丹元嬰在世俗人眼中是仙人,但,對於修士而言,修成元神,證道陽神才能稱之爲仙。
只有存在元神以上修士的宗門,才能被稱之爲仙宗。
申公豹念頭流轉,彷彿也看見了這一幕,微微一笑道:“王先生座下的弟子,真性情啊。”
“粗鄙。”
書院當中的王先生無奈地搖搖頭,吐出兩個字。
青衫儒士神色一僵,面對嚴陣以待的問天宗數(shù)百名修士,換了一種語氣道:“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文化人罵人,講究不帶髒字。
………
算賬歸算賬,救人歸救人,億萬山河之外有人拆祖師堂,小小朱仙鎮(zhèn)內少年奄奄一息。
徐老道跪下苦苦哀求,朝著四方天地磕頭,他知曉小鎮(zhèn)上有許多大人物,遠勝凡人口中的陸地神仙。
只要他們願意出手,救陳長生一命綽綽有餘。
天象街第一戶內一尊貌似神靈的老者,碧發(fā)金瞳,端坐在太師椅子,彷彿真是九天之上的神靈,俯視大地衆(zhòng)生,無論仙凡皆爲螻蟻。
手中浮現(xiàn)一本冊子,彷彿生死簿,記載著衆(zhòng)生福祿生死,氣運變遷。
無論是朱仙鎮(zhèn)螻蟻的死亡,還是九天神仙的隕落,都不值得他動一動筆鋒。
厚德巷的一間偏房之中,有一位冷若冰霜的銀髮高挑女子,正在一板一眼練拳,眼角餘光望向那個先前與海曾攀談的雍容華貴女子,不帶一絲情感道:“你可知我輩武者,爲何能壓制煉氣士。”
那個華貴女子不顧地上的灰塵,撲通一聲跪拜在地,磕頭道:“自上古時,天理有缺,導致本該登天成神的武夫壽元短缺,但也得天道青睞,武夫殺煉氣士,不沾任何因果。”
而,煉氣士竊取天機靈氣被天妒,在與武夫對戰(zhàn)的時候,往往被壓制,要高一境才能對抗。”
“如今你也算凝了金丹,一直走下去少說能活數(shù)千年。”銀髮高挑女子淡然道:“煉武大成,兩百年便是極限,伱願意放棄嗎?”
華貴女子猛然擡起頭,眼瞳中絲毫不掩蓋赤裸裸野心,猶如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炙熱,沉聲道:“庸庸碌碌數(shù)千年,數(shù)萬年有如何,不如快活數(shù)十載,看見天下九州風流!”
修仙,在其他國度可能有前途,煉至金丹元嬰,能混個國師真人之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在巨唐仙朝御史夜遊斬妖龍,天王託塔鎮(zhèn)萬魔,十八學士喝散鬼王,二十四功臣鎮(zhèn)壓仙宗,如此赫赫神位,修仙修到猴年馬月才能問鼎乾坤。
煉到最後,也不過是二十四功臣變成二十五功臣罷了。
唯有練武,才能燃一世氣運,極境昇華,以最快的時間踏足巔峰,執(zhí)掌那巍巍皇權,立足於億萬生靈之下。
況且,練武並非死路一條,眼前這一位便是最大的例子
“那就滾去後院煉。”
銀髮武神一拳打出,毫不留情將華服女子的金丹轟碎,剎那間,原本青春靚麗的女子頓時白髮蒼蒼,生出雞皮,變成老嫗。
老嫗喜不勝收,連連磕頭,起身打開後院大門的時候,頓時如同墮入寒冰底蘊,渾身顫抖發(fā)冷。
後院之中一堆堆森羅白骨堆砌,一塊塊長滿青苔的墓碑佇立,彷彿一個亂葬崗。
銀髮武神無情的聲音,再次響起:“五千年來,你不是第一個,我想也不是最後一個。”
死了就死了吧,沒有什麼可惜的。
世上誰人能不死?
任你絕代天驕,風華絕代,到頭來終不過是一掊黃土。
任你冰肌玉骨,豔冠天下,到頭來也是紅粉骷髏,可笑可悲;
任你一代天驕,坐擁萬里江山,無敵人世間,終究不過青史幾行名姓。
一代新人換舊人,眼看那高樓起,眼看那天庭塌,神靈星落如玉,仙人又崛起大地,終究是過路客。
真正能長存,就是那野草,春去秋來,枯了又榮,黃了又生。
“善哉,善哉。”
“衆(zhòng)生平等。”
寺廟中,苦多和尚默默誦讀經文,目光卻望向房樑之上那條頭上長角赤紅五爪賴皮蛇,似乎希望它能夠出手。
結果那條賴皮蛇卻冷哼了一聲,鼻孔裡面吐出兩道白氣,充耳不聞,當做沒有聽見。
五千年了,朱仙鎮(zhèn)終於要迎來最關鍵的時刻,他也可以困龍昇天,活出第二世。
把力氣花費在這個螻蟻身上,想都不要想。
真龍不語螻蟻語!
“衆(zhòng)生皆苦。”苦多和尚雙手合十嘆息了一句,他覺得這麼多年,這傢伙一句佛法都沒有聽進去,沒有半點慈悲心。
可,他又能強求什麼?
強行壓迫這條賴皮蛇吐出真元嘛,那和尚跟這條賴皮蛇有什麼區(qū)別。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就如同王先生下不了書院,只能讓弟子去問天宗質問一般,和尚又何嘗出得了寺廟。
想了又想,苦多和尚讓沙彌摘下一片菩提葉,提筆寫上了四個大字,散落點點佛光。
——反求諸己。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能求的只有自己。
一片菩提葉不是不死神藥,能讓人活出第二世,只能續(xù)命,不能救命。
一個凡人受到修士含怒一擊,沒有當場死亡,但,五臟六腑早已經爛成了一團泥,四肢百骸粉末性骨折。
想要救活,難度不只是肉白骨那麼簡單,而是飆升到重鑄肉身,造人的程度。
但,誰願意耗費一枚仙丹,神藥去救一個毫無根骨的凡人。
“仙丹,我有啊。”
申公豹笑意盈盈道
“真有?”
王先生有些意外,他原本的主意是打在盧遮道人身上,準備讓這位帝子大出血。
畢竟當年天庭崩塌,天庭寶庫之中很多東西都不翼而飛,天帝子就是監(jiān)守自盜的最大懷疑目標。
“你要幾枚。”
申公豹淡然一笑,手中浮現(xiàn)一個赤紅色的葫蘆。
九霄洞天中,辛辛苦苦煉丹的元陽童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仙丹不翼而飛,頓時發(fā)出一陣慘叫之聲。
“申道友想要什麼?”
王先生反問一句,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陳長生身上的特點,能吸引申公豹注意,關心,但,這點好奇心遠遠抵不上一枚仙丹。
所以申公豹另有所求。
“我要那一口劍。”
申公豹指了指石橋南畔,那口鎮(zhèn)壓萬法的仙劍,微微一笑道:“那應該就是朱仙鎮(zhèn)末法之力的源頭吧。”
王先生頓時沉默,片刻之後,緩緩回道:“這口劍,並非鎮(zhèn)壓真龍的。”
“我知曉,真龍還沒有這個面子。”
申公豹淡然道:“殺一條真龍不需要末法之劍,鎮(zhèn)壓一條真龍,更不用末法之劍。”
“這口末法之劍,應該是來對付那些古老存在的吧。”
自從進入朱仙鎮(zhèn),申公豹就發(fā)現(xiàn)這個小鎮(zhèn)藏龍臥虎,處處有玄機,小小的地方,不知道隱藏了多少怪物。
王先生點了點頭,苦笑一聲:“道友明見。”
“如今朱仙鎮(zhèn)的佈置,很大程度上是負責監(jiān)察那些古老存在。”
“當年天庭崩塌,星落如雨,不知多少神仙隕落轉世在朱仙鎮(zhèn)中,仙魂自有後輩宗門接引回去,三教聖賢看在當年戰(zhàn)功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面,允許其不入輪迴,覺醒胎中之迷,並且順手送上幾件重器,酬謝功勞。”
“那些外人進入朱仙鎮(zhèn)的名額,基本上也是由此而來,祖上或多或少都參加過伐天之戰(zhàn)。”
“但,那些惡神……”
“那些惡神,由我?guī)ё呷绾危俊鄙旯焓执驍嗟溃骸拔冶WC他們不會在此界爲惡,也不會出現(xiàn)在天下九洲。”
王先生頓時肅然:“此話當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申公豹笑道:“天下九州很大,但,對於我們這種人而言太小了,不如去天外天。”
申公豹沒有說話,外界這個範圍很大,域外星空是外界,大羅天也是天外天。
對於一顆星辰上的生靈而言,銀河和宇宙,都是外面。
王先生沉吟片刻,感慨一聲道:“原來如此,據(jù)說當年天庭未崩的時候,統(tǒng)御了許多星辰,據(jù)說一方仙宗,一尊飛昇修士就佔據(jù)一顆星辰,一尊地仙聖人就統(tǒng)御一方星域。”
“天庭凌駕於星河之上,又無處不在。”
“想來上古之時,道友也是一方星辰之主,嫌棄如今的九洲世界太小了,想要招兵買馬,向外開拓。”
“差不多,差不多。”
申公豹微微一笑,見識過洪荒主天界與諸天萬界的風景,自然不會將心束縛在一顆星辰上,不會沉醉於爭權奪利。
人可以卑微如螻蟻,但,也要學會擡頭仰望星空。
“那要恭喜道友先行一步了。”
王先生祝賀一聲,卻又有幾分惆悵道:“道友瀟灑想走就走,我卻走不了,如今的天下九州局勢太過複雜。”
“三教百家,錯綜複雜,互相內耗,一場又一場洲戰(zhàn)下來,沒有選出一個領頭人。”
“三教學說尚可互補,人帝與妖皇之間矛盾卻難以調和。”
“我若能成聖,或許可與三教聖人聯(lián)手,壓制人妖矛盾,合三教百家之力,朝著星空開拓。”
“若是不成,五位地仙聖人互相博弈,爭奪領導權,一日不成,一日不肯停歇。”
“王先生關心內劫便可,外劫我會出手幫襯一二。”申公豹承諾道:“聖人出,末法消。”
“你成聖,我取劍,這是雙贏的局面,可以合作一二。”
“這一枚仙丹,便是我的誠意。”
“善!”王先生點頭答應,心中卻揣測起來。
他原本覺得申公豹跟自己差不多,是一隻腳邁入聖人教主領域的大修士。
但,現(xiàn)在怎麼越看越覺得,這位已經兩隻腳都已經邁進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