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想好了?
淡淡的六個字,卻是包含了一種如何舉重若輕的分量?或許連秋明月都不明白。只是樂南幾人卻義無反顧的點頭,“奴婢想好了。”
秋明月半瞇著眼睛,神色有幾分恍惚,
“醉文,你呢?”
醉文跪在最左邊,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方纔開口。
“奴婢一日跟著小姐,便是小姐的人。一僕不侍二主,奴婢永遠追隨小姐。”
秋明月虛無的笑了笑,“下去吧,這幾天不要做粗活了,好好養(yǎng)傷。”
幾個丫鬟都很感動,眼眶包著淚,用力點頭。
“是。”
待她們離開後,秋明月才發(fā)現向來聒噪的秋明絮今日居然這麼安靜。不由得微微有些訝異,“明絮,怎麼了,爲什麼不說話?”
秋明絮一直低著頭,這時擡起頭來,神色有幾分複雜。
“五姐,你說,人活著,怎麼就那麼累呢?”
秋明月皺眉,“怎麼了?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氣橫秋的?”
秋明絮嘆了口氣,“五姐,我是說真的。以前我覺得自己過得挺苦的,姨娘死了,爹也不管我,大夫人把我丟在一個破院子裡,任人欺凌我。那時候,我就想著,可能我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不是被她們打死,或許哪天就被她們折磨得自殺。”
秋明月不悅道:“不許胡說。你才幾歲?什麼死不死的?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了。”
秋明絮笑了笑,依偎進她的懷裡。
“可是五姐,你來了,你救了我,你讓我在灰暗的人生看到了希望和解脫。”
秋明月包紮成糉子的手憐惜的拍了拍她的背,“那些都過去了,不要多想了。”
秋明絮繼續(xù)窩在她懷裡撒嬌,“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比我可憐的人還有很多。”
秋明月不說話,只是抿著脣看著跳躍的燭火,目光泯滅。
秋明絮從她懷裡擡起頭來,“以前奶孃在的時候,經常說一句話。女人何必難爲女人?你說,大夫人怎麼能怎麼心狠手辣呢?爹的心不在她身上,她這麼做,又有何意義呢?”
秋明月沒想到她這麼小就堪破這時間活了半輩子的人都不一定能堪破的道理,微微有些訝異。
“明絮,你說的對。女人何必難爲女人。可是,你要記得,女人之間的嫉妒和爭鬥,都源於男人。如果沒有男人的三妻四妾,也就不會有那許多的紅顏骷髏。”
這個時代,以男子爲天的時代,這番話可謂大逆不道了。孫嬤嬤立即驚呼一聲,“小姐!”
秋明月擡眼,見紅萼綠鳶她們也面有驚色,不敢置信的看著她。
“怎麼了?”秋明月卻是不甚在意,“嬤嬤覺得,我說的不對麼?”
孫嬤嬤被她嚇得不輕,三兩步走過來,眉間含著責備和擔憂。
“小姐,這些話可萬不能再說。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是尋常事,你怎能…”
“尋常事麼?”秋明月微微一笑,眼神有種破滅蒼穹的冷意和譏嘲。
“沒有女人的逆來順受,也就沒有男人的三妻四妾。沒有那些所謂的三從四德,也就不會有三綱五常。嬤嬤,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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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嬤嬤被她一番話震得訥訥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爲好,“小…小姐?”
秋明月卻低頭看著秋明絮,“所以明絮,你記住。寧爲寒門妻,不爲高門妾。今後你長大了,要嫁人了,就嫁一個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人,只對你一人好。”她輕嘆一聲,道:“這個世界,女人永遠都是最苦的。因爲封建的禮教約束,向來只針對女人。”
秋明絮羞得臉兒紅撲撲的,“五姐,什麼嫁不嫁人的?我才九歲呢,你怎麼…”古代的女子都早熟,特別是豪門貴族之家的女子,更是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男女之防,嫁人也早。好多如秋明絮這般八九歲的女童,都已經定親了。
秋明月只是笑笑,“害羞什麼?遲早都有那一天的。我只是囑咐你,前程錦繡固然好,但是如果爲了那些奢華明麗而忘卻了自己的本心,與那些金銀銅臭一起隨波逐流。等到若干年後,你白髮蒼蒼,再驀然回首你曾經走過的路,就會發(fā)現。你自以爲金尊滿堂的幾十年,其實那麼陌生。”
秋明絮似懂非懂,卻還是點點頭。
“五姐,我知道了。”
秋明月又摸了摸她的頭,轉頭看向聽了自己這番話若有所思的孫嬤嬤幾人,笑了笑。
“我看你們都傷得不輕,都回去吧。”
冬雪道:“小姐,你還沒用晚膳,今日老太君沒有傳膳,小廚房那邊的人應該已經做好了,要吩咐傳膳麼?”
秋明月點點頭,“好。”
冬雪準備出去,秋明月卻又喚住了她。
“冬雪。”
冬雪回頭,眼露詫異。
“小姐?”
秋明月沉吟著,目光遊離在孫嬤嬤幾人臉上,眼中似有痛色一閃而過。
“今日,你們可怪我?”她聲音有些漂浮,眼神也有幾分迷茫,帶著濃濃的疲憊和黯然。今日爲了肅清內院,她任大夫人對孫嬤嬤她們打罵凌辱,不予理會。這般無情無義的自己,她們可恨?
孫嬤嬤立即就紅了眼眶,道:“小姐,你這是說得什麼話?奴婢都知道小姐心裡苦。我們…不委屈。”
冬雪和夏桐也點頭,“小姐,大夫人太過分了。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一出,我們也不知道,雪巧她們居然是那麼勢利的人。哼,真是一羣白眼兒狼。”
秋明月?lián)u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過的生活。當命運作弄,讓她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和殘酷的現實讓她們艱苦的經歷。她們有權利,去爭取去幻象更美好的人生。那是她們的選擇,並無過錯。只是做法不令人贊同罷了。”
夏桐癟了癟嘴,沒再說話。
秋明月似疲憊了,揮了揮手。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我想靜一靜。綠鳶,紅萼,你們也下去。”
“是。”一羣人正要離去。
“小姐。”綠鳶突然又喚了一聲,指著跪在地上的小翠。
“她怎麼辦?”
秋明月目光落在小翠身上,小翠一直靜靜的跪著,沒有說一句話,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擡起頭來。”秋明月淡淡道。
小翠依言擡起了頭,目光有些空洞呆滯。
秋明月目光沒有從她臉上離開,“你們出去吧。”
綠鳶等人出去了,並體貼的關上了門。
屋子裡頓時又陷入了寂靜。
秋明月看著小翠,目光如流水般緩緩晃動,紅脣輕啓。
“小翠。”
小翠看著她,空洞的目光漸漸恢復清明,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兒,面色有幾分驚慌。
“五小姐?”
“你還記得剛纔發(fā)生了什麼事了嗎?”秋明月幽幽開口,目光如魔魅。
小翠又開始恍惚了,“剛纔…”無數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鏈連接組合,她目光悠然睜大,“五小姐?奴婢…”
秋明月微微一笑,聲音蠱惑。
“你背叛了三姐,她把你交給我處置了。你說,我要怎麼處置你?衝撞主子,還害得我的手傷得那麼重,讓母親和三姐誤會,在我這兒大鬧了一番,家宅不寧。這麼多罪過,哎,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處置你了。”她顰眉,似有爲難。
“要不,我把你送回三姐那兒吧,你好歹是她身邊的丫鬟,跟了她也有那麼些日子了。我想,她好歹會顧念幾分主僕情誼。你看花容和月貌,現在不是也重新回到她身邊了嗎?只要你乖巧懂事,三姐不會太過責怪你的。頂多就是打幾十個板子而已。捱過了這一陣兒,也就過去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小翠卻聽得渾身顫抖,臉色煞白,血色全無。
“五小姐…”她如何會不清楚三小姐暴戾的性子?今日自己辦砸了事兒,如果回去,定然逃不了一頓折磨,就算勉強保住命,只怕也殘了。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
秋明月微笑自若,“怎麼了?”
小翠突然似下了什麼決定一般,哀叫一聲。
“五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她跪著過去,哀求著。
“五小姐今日若救得奴婢賤名一條,日後奴婢定做牛做馬,以報五小姐恩德。”
秋明月看著包紮的手,漫不經心道:“可是,你是三姐的人啊,我怎麼救你?”
小翠已經哭了起來,“不,五小姐一定可以救奴婢的,一定可以的,五小姐…不,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她哭訴著磕頭,稱呼已經變了。
秋明月眼中神色變深,聲音幽幽。
“你叫什麼呢?小翠,你可是三姐的丫鬟啊。”
小翠擡起頭,額頭上已經腫了一片,含淚的眼神一片堅定。
“不,三小姐把奴婢留在這兒,便是棄了奴婢。只要小姐你肯救奴婢這一次,以後你讓奴婢做什麼奴婢都萬死不辭。”
秋明月微微一笑,眼神蠱惑而邪魅。
“一僕不侍二主,你不知道?”
小翠又流出眼淚來了,“不,三小姐根本就不把我們這些下人當人看,她每次發(fā)脾氣的時候就會毆打奴婢。滾燙的茶水,尖銳的瓷器,還有鞭子…小姐你看。”她說著就挽起了自己的衣袖,白皙如藕的肌膚上,一條條傷痕相互交錯,觸目驚心。
最多的是鞭傷,手腕上方一寸處,還有一大塊紅色的疤痕,那是燙傷,周圍交錯的,有利器的劃傷,有鞭傷,有抓傷。好多都已經結了痂,可新的傷痕卻還有血痕。那些傷口,可比秋明月的手要重多了。
秋明月瞳孔一縮,也沒有想到秋明玉竟然會這麼狠。
她渾身散發(fā)出的冷意,讓呆在她身邊的秋明絮都不由得身子一顫。
“五姐?”
比起秋明月的憤怒,秋明絮卻沒多大表情。當年她被關在那個小破院的時候,挨的打吃得苦,比小翠這個多多了,時間也長。所以,她並沒有多少的情緒浮動,頂多只是有些同情和自嘲而已。
秋明月收斂了怒氣,盯著小翠。
“她經常打你?除了你,還有誰受她這樣虐待?”
小翠哭泣著,說道:“在皎院的丫鬟,幾乎全都受三小姐虐待過。只是她看奴婢膽子小,每次只知道哭,她就更加興奮,打得也更重。所以,奴婢被她虐待得次數最多,身上的傷也最多。”
變態(tài)!
秋明月在心裡低罵一聲。
秋明玉這完全就是變態(tài)的扭曲心理。她的心早就被嫉妒和不甘陰暗扭曲,喜歡從受害者楚楚可憐卻又無從反駁的眼神中得到自己內心報復後變態(tài)的滿足。
她深吸一口氣,“起來吧。”
小翠無力的哭泣著,聽著這話,有些回不過神來。
“五小姐?”
秋明月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想跟著我也不難,但是我不用無用的人。”
小翠擦乾眼淚,興奮的點頭。
“是,奴婢知道。”她擡起頭,急切道:“多謝小姐救命之恩,奴婢定然銘記於心,不敢相忘。”
“好,你先下去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呆在小廚房裡幫忙吧。”
“是。”小翠站了起來,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五姐。”秋明絮看著秋明月,“你爲什麼要幫小翠?看她那個樣子,也步子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你就這樣繞過了她,三姐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知道。”秋明月笑得有些深意,見秋明絮一臉迷惑,她又道:“當你的敵人張牙舞爪的想要置你於死地的時候,那麼最能打擊她的辦法,不是將她一舉扳倒。而是,一點點削去她的羽翼,讓她失去她所依靠的一切,在你面前搖尾乞憐。你要知道,有些人天性高傲,那麼你就要把她的自信和驕傲踩在腳底下。讓她痛不欲生。”
比起秋明月平時在長輩面前表現出來的恭順,或者時而卑鄙無奈的保守反抗。這番話,無異於顛覆了她以往溫和的作風,顯得凌厲而森冷。
秋明絮愣了愣,顯然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樣的她。
“五姐,我覺得…你變了。”
“是麼?”秋明月不置可否,笑意中有些冷意。
沒人知道今日短短一下午她受了怎樣的折磨,身中媚藥,差點被人毀了清白,差點成了殺人犯。在極致的灼熱中痛苦煎熬,又在極地的寒冰中冷的瑟瑟顫抖。
冰火兩重天,不外如是。若非鳳傾璃來得及時,那麼會如何?
想到那人,秋明月神色有些恍惚,也有些複雜。
從前,爲了保護母親和弟弟,在自己羽翼未豐之前,她不想過多的鋒芒畢露,以免遭到大夫人更陰狠的報復打擊。但是今天她才明白一個道理,沒有底線的寬恕和容忍,只會讓人得寸進尺。既然自己早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那麼,又何必畏畏縮縮?
她目光遊離,落在梳妝檯上。下方的第二排抽屜裡,最裡面的小格子,放著一本紅色請?zhí)?zhèn)南王妃賞花宴請?zhí)km然不知道鎮(zhèn)南王妃爲何會對她刮目相看,但是如果利用得當,那麼鎮(zhèn)南王妃必定會成爲自己有利的保護傘。
“五姐?”
秋明絮見她久久不說話,喚了她好多聲都沒聽見,遂加重了音量。
秋明月從遊離的思緒回過神來,“怎麼了?”
秋明絮奇怪的看著她,“五姐,你剛剛在想什麼?”
秋明月又笑笑,“沒什麼。對了,你這麼晚過來找我,可是有事?今天可是多虧你了,不然這戲我還真沒辦法演下去。”
秋明絮到底小孩子心性,被秋明月這樣一誇,立即就有幾分得意起來。
“當然了,五姐吩咐我做的事,我自然要給你做好嘛。”
秋明月寵溺的笑笑,“不過這樣一來,倒是連累你又被大夫人給嫉恨上了。”她眼睛裡流露出幾分愧疚之色。
秋明絮卻用力搖頭,“五姐,從我出生開始,她就恨上我了。既然如此,多恨一分,少恨一分,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折磨了我這麼多年,這次,就當是我對她的小小報復吧。”
秋明月道:“你是怎麼告訴祖母的?不會讓祖母起疑吧?”
“五姐,你放心吧,不會的。”秋明絮自信滿滿,“我的丹玉閣就在你旁邊,我就說我晚上來找你,然後聽到裡面?zhèn)鱽砜藿新暫痛蠓蛉说呢熈R聲,猜測肯定是大夫人來找你麻煩。祖母也知道大夫人一向仇視你,一聽這話,連忙就帶著人來了。我就躲在外面偷聽。”
她突然想到什麼,湊近秋明月,道:“對了,五姐,剛剛大夫人和三姐走的時候,我聽到她們說…”
“嗯?”秋明月挑眉,眼神疑惑。
秋明絮神秘兮兮道:“五姐,我問你一個問題啊,沈姨娘以前是不是還有一個孩子啊?”
“你是怎麼知道的?”秋明月皺眉,“你聽說了什麼?”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秋明絮是怎麼知道的?
“真的是這樣啊?”秋明絮恍然大悟,急切道:“五姐,剛剛在外面,我聽到大夫人說什麼早知道當年就不該留下沈姨娘,還說什麼沈姨娘不是不能生了嗎怎麼的…我就懷疑…”
“你說什麼?”秋明月突然用另外一隻傷的不重的手抓住她的手,眼神凌厲而冰寒。
秋明絮被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五姐,我…”
秋明月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了,遂鬆開了她,眼底卻透著急切。
“明絮,你剛剛說什麼?”
秋明絮用手拍了拍胸口,道:“我也不明吧,我就聽大夫人說了這麼一句,好像很憤恨的樣子。然後她身邊的那個李嬤嬤一臉驚慌的阻止了她,好似這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一樣。”她說著歪過頭來看秋明月,“五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沈姨娘不是隻有你和五哥一雙兒女麼?”
秋明月看了她一眼,“我姨娘曾經孕育過一子,不過在即將臨盆的時候流掉了,傷了根本,過了幾年才又懷上我的。”
“原來如此。”秋明絮如醍醐灌頂,突然似想到什麼,急急道:“那麼聽大夫人的意思,沈姨娘之前的流產不是意外?難不成是她做的手腳?”她突然閉上嘴巴,臉色有些白,眼裡流露出驚怕和恐懼來。
秋明月知道她心智成熟,再說讓她知道些事兒也好,便道:“以前我從不曾想過這件事,今天可算你的功勞了。”她笑笑,眼神卻無絲毫笑意。
“我一直奇怪,大夫人那樣善妒,怎能容許我姨娘的存在?難道她對自己太過自信?以爲自己仗著太師嫡女的身份便可永遠佔有秋大夫人的位置嗎?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明著容忍爹的背叛,實則暗中動手腳,想要除去我姨娘。呵呵呵,我早該想到的。她那樣的人,怎會認輸?”
秋明絮仍舊有些害怕,“五姐,那你打算怎麼辦?”
秋明月眼神融入寂夜裡,看不清神色,只是周圍的空氣,卻一寸寸的冷了下來,如墜冰窖之中。
良久,她才擡頭,卻是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採蕊。
“採蕊。”
採蕊身子一抖,擡起頭來,臉色有些白。
“五小姐。”
秋明月?lián)P眉,看了眼秋明絮。方纔告訓丫鬟的時候她沒有刻意避開採蕊,和秋明絮說起大夫人的惡性的時候,她也沒有避諱。因爲從秋明絮帶著她走進來的那一刻,從採蕊的手扶住雪巧的那一瞬間,從秋明絮巧笑嫣然的投以她那個明亮的眼神之時。她便知道,採蕊,已經被秋明絮徹底的收服了。
秋明絮看懂了她的目光,對採蕊道:“你自己跟五姐說吧。”
“是。”採蕊福了福身,將剛纔在門外對秋明絮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六小姐曾經找過奴婢,讓奴婢給你和小姐下毒。”
秋明絮從懷裡掏出剛纔採蕊交給她的小瓷瓶,慎重的交給秋明月。
秋明月接過來,大拇子打開瓶蓋,放到鼻息間聞了聞,眼神立刻冷了下來,嘴角噙起一抹冷意。
“她還真是看得起我。”
她擡頭看向採蕊,“爲何要背叛六姐?”
採蕊抿了抿脣,沒說話。秋明絮就將採蕊的身世和她想報仇的想法全都告訴了秋明月。
秋明月聽後皺了皺眉,“你姓什麼?”
“徐,奴婢姓徐。”
“姓徐?”秋明月有些驚訝,“江南製造紡徐府可是你外祖家?”
採蕊渾身一震,眼淚刷刷的流了下來。
“五小姐怎知?”
秋明月抿了抿脣,“十幾年前,我外祖父去過江南一帶,與徐老太爺一見如故。徐老太爺是熱情好客之人,接待我外祖父在徐家住了一個月。”
採蕊有些訝異,“原來…如此。”她苦笑,“沒想到,這個世界那麼小。十幾年前,奴婢還沒有出生。”
秋明月看著帳頂,天氣逐漸轉熱,原本厚重的帷幔早已換上了薄薄的紗質牀帳,一溜的素色,沒有任何繡花作爲裝飾,卻更顯得清雅。尤其是這樣的夜晚,風動,紗帳起起伏伏,如墜夢幻之中。
“是啊,十幾年前,我也還沒出生呢。”
她又低笑一聲,笑聲隱隱,像黑夜裡寂寞的風聲。
“你好像,還比我大一歲吧。”
採蕊點了點頭,“奴婢已經十四歲了。”
空氣又靜默了一會兒,秋明月有道:“你想報仇?”
採蕊抿了抿脣,“是,我要報仇。”
шшш★тт kān★¢ o 夜色如水寒涼,少女的聲音堅定如石。
秋明月目光悠然微沉,“你現在一無所有,如何報仇?”
採蕊擡起頭來,清澈的目光溢滿恨意和決然。
“正因爲一無所有,纔不能忘記曾經刻骨仇恨。是他們,讓我一無所有的。”
秋明月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有仇恨纔有動力,不過如果心中只剩下仇恨,就如一顆潛伏的炸彈,隨意一根導火索,就可以引爆它。”
採蕊身子一顫,低聲道:“奴婢明白。”
秋明月目光又變得漠然而深邃,“既然你交了底,明絮也信任你。那麼我有必要告訴裡,你既然要報仇,就得有付出。在你沒有足夠的力量之前,你除了蟄伏和隱忍,什麼也不能做。”
採蕊道:“從奴婢被趕出徐家大門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麼多年都過來了,還差這一時半刻麼?所以五小姐,你不用擔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
秋明月眼裡又露出笑意來,“好,你明白就好。”她看向採蕊的眼中有了幾分欣賞,“採蕊,你很聰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採蕊也笑,“可是在那之前,奴婢仍舊只能卑微的操持現狀,不是嗎?”
秋明月不說話,只是眼神沉靜的看著她。
採蕊吐出一口氣,眼神卻有幾分不符合年齡的蒼涼。
“五小姐處境這般困難,仍舊不放棄隱忍反抗,只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從五小姐身上,奴婢看到了很多兩個字。智慧!”
秋明月盯著她半晌,忽而一笑。
“你身上有商人本色。精銳的眼,細膩的心思,獨特而大膽的投資。想必,你的母親也是一個美麗而聰慧的女子吧。”
採蕊有些黯然,“孃親很早就去世了,我對她的印象不深,好多都是聽奶孃說起的。”
這個話題太沉重,秋明月不想再繼續(xù)下去。
“你下去吧。不要讓六妹懷疑你,憑你的聰明,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是。”
採蕊退了出去,秋明絮又趴在秋明月懷裡。
“五姐,都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現在才深刻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深意。”她看了一口氣,說道:“我出生的時候,我姨娘就去了。我沒見過她,只常常聽奶孃說起她是如何如何的美麗善良,心懷仁慈。”
“我姨娘也是出身官家,不過父親只是邊遠小鎮(zhèn)裡一個芝麻小官。她又和我一樣,只是家中不受待見的庶女。從小受主母刁蠻折磨後來,京裡大官來了,看中了姨娘的美貌,把她帶走了,一生無所作爲而又貪婪的外祖父,彷彿從姨娘身上看到了未來恩錦繡前途和榮華富貴。所以他把姨娘當做了可以用來趨炎附勢攀附權貴的工具。”
秋明絮靜靜的說著,秋明月也靜靜的聽著。這些話,秋明月從未對她說起過。
“後來,姨娘就被送給了爹,外祖父很高興。呵呵,他當然高興了,秋家百年簪纓世家,祖父又是帝師。躲在邊緣小鎮(zhèn)的芝麻小官,一輩子也想像不到,他居然會和這樣的名門之家結爲親家。”
她嘴角不無嘲諷之色,“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姨娘在爹的心目中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重要。而祖父和爹也沒有他所認爲官場的那般黑暗和貪婪。他的榮華富貴之夢,徹底破碎。”
“貪婪的餓狼是永遠看不到自己的無能,他只會把因看到美味可口的肥羊而無法捕獲的不甘和仇恨,全都轉嫁在其他人身上。他覺得,他養(yǎng)了姨娘十幾年,卻無法給他帶來利益。那麼就等於一顆廢棋,竟然是一顆廢棋,那麼他還留著幹什麼?所以他無情的,而又理所當然的,與姨娘斷絕了父女關係,任姨娘在秋府裡,在陰毒的大夫人手下,茍延殘喘的掙扎活著。”
她已經低低啜泣起來,秋明月把她抱在懷裡,低聲安慰。
“別說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秋明絮趴在她懷裡,無聲的哭泣和顫抖。
“五姐,我只是替我姨娘覺得心寒。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沒有理由承擔家族的榮辱和興衰。爲什麼爲什麼在她寂寞無助絕望的時候,身爲她的家人,不但不支持她鼓勵她,還這般落井下石火上澆油?”
秋明月眼神有些迷茫起來,嘴角揚起一抹飄忽的笑。
“明絮,你錯了,古往今來,凡是世家大族,無論男女,都免不了爲家族的榮耀而犧牲。所以纔會有那許多的貴族聯(lián)姻,所以纔會有那些繁重的規(guī)矩禮儀,所以纔會有那些看不見的爭鬥,和血跡斑斑。”
秋明絮愛情滿是淚痕的臉,眼神堅定熠熠閃閃。
“可是五姐,我不想那樣。我不想因爲這些所謂的榮華富貴和那些不屬於我們的責任成爲枷鎖捆綁住我們本該平淡而美好的青春,扼殺我們幸福的權利。我不想在森涼的黑夜裡,獨自品嚐寂寞和孤獨。也不想,等我紅顏老去,白髮蒼蒼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無人的夜晚,看著殘燈顧影自憐等待黎明的到來。”
她有些激動起來,“五姐我們爲什麼要屈服於這樣不平等的命運?爲什麼我們要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卑微低頭而不是奮起反抗?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生在這個不平等的社會裡,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可是我們可以用我們的雙手,去改變老天爺給我們開的玩笑。不是嗎?”
秋明月有些訝異她這麼小居然像一個看盡時間年輪的滄桑一般,心中又微微的疼痛。
“明絮,你說的對。可是你要記住一句話,命運對任何人都不會厚待一分。在它給予一個人安樂富裕的時候,也同樣給予了他貪婪享樂和理所當然的不思進取以至於產生的靈魂自閉。反之,命運給予了你卑微的出身和艱苦的經歷,也在同時給予了你用金錢買不到的堅韌和自強。那些東西,會成爲你終生的財富。”
她看著秋明絮,像一個教導學生的老師,一字一句的說著。
“所以,不要自憐自艾,也不要怨天尤人。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機遇,是需要去創(chuàng)造的。而在那之前,你必須要學會習慣,但是不能在習慣中順其自然,更不能就此沉淪。我一直堅信一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天創(chuàng)造了人這種動物,那麼絕對不是單純讓我們碌碌無爲。它是要我們在貧困潦倒中隱忍堅持,在艱難困苦中勇敢無畏,最後在富貴榮華中靜默微笑。”
“你要記住,貪婪、罪惡、嫉妒、羨慕、仇恨、懶惰…那些,都是人的本性。只有用這些醜陋的本性,才能襯托一部分人的高尚清廉。無論,那些所謂的道德情操,是否只是人們掛在嘴邊最虛僞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在你無力改變你窘迫現狀的時候,你只能把譏諷和不屑留在心裡,笑容可掬的沉默迴應。”
她不知道秋明絮能聽得懂多少,她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對秋明絮說這些。或許,她只是累了,她只是厭惡這個世界的虛僞,厭惡人性的醜陋和自私。
或許,她只是想要發(fā)泄而已。
“別說你做不到,不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只能選擇隨波逐流。當然,在你有了足夠的能力,你也可以親手打破你所厭惡的所有虛僞假善。”
秋明絮沉默了,空氣,似又變得有些壓抑。秋明月閉著眼睛靠在牀上,也陷入了沉默。
在喧囂之中隨波逐流,在沉默中奮起反抗。
這,是她現在必須學會並且一定要運用自如的生存法則。
時間一寸寸流逝,窗外月光升起。夜,深了。
有腳步聲響起,紅萼在珠簾後請示。
“小姐,晚膳已經準備好了。”
秋明月睜開眼睛,“端進來吧。”
“是。”
聽到紅萼離去的腳步聲,稍刻,她又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是綠鳶。
珠簾被撩起來,二人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把手中膳食放到牀邊的小案桌上。
“小姐,要起來嗎?”
秋明月?lián)u搖頭,“我不想動,也沒有什麼胃口,你給我盛一碗湯就可以了。”她又笑看著還在沉思自己剛纔那番話的秋明絮。
“明絮,你餓了吧,先吃飯吧。”
“哦。”
秋明絮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無意識的拿著銀著,食不知味的用了晚膳。
綠鳶和紅萼收拾了餐具離開,秋明絮道:“五姐,我累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吧。”
秋明月會意的笑笑。
“嗯,回去吧,早點睡。”
秋明絮出去了,綠鳶和紅萼又進來了。擔憂的看著她的手,“小姐,要不要通知祥叔拿玫瑰雨露液來?”
秋明月道:“那東西都是我製作的,我若想要,還需要那麼麻煩嗎?”
綠鳶顰眉,道:“小姐,其實今天,你不用…何必這樣自苦?”
秋明月笑容可掬,眼中卻含有深意。
“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要得到,必須付出。我今日付出得越多,我流的血越多,我得到的,也會越多。”
綠鳶和紅萼沉默了。
秋明月又問:“孫嬤嬤她們怎麼樣了?”
“她們只是皮外傷,無甚大礙。”
秋明月嘆了一口氣,“難爲她們了。”
綠鳶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秋明月看了她一眼,“想問什麼就問吧。”
綠鳶道:“小姐,你今天下午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傷得那麼重?你見到王管事了嗎?”
今天下午一直亂糟糟的,她心裡有好多疑惑。比如,王管事爲什麼突然死了?小姐回來的時候衣衫凌亂,渾身都被汗水溼透了,好像剛剛打了一場仗回來一樣。
她想不明白,向來冷靜自持,行事有度的小姐,何以爲會那樣狼狽,甚至還要靠自殘來化解大夫人的刻意找茬?這件事情,太不尋常了。
秋明月沉吟一會兒,想了想,道:“有人給我下藥,拖住我的腳步,趁機殺死了王管事。等我趕去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她們,想陷害我成爲殺人兇手。”她沒有把自己中媚藥的事情告訴綠鳶和紅萼,以免她們擔心。
“下藥?”兩個丫鬟一聽這個詞就驚悚起來,急切道:“什麼藥?小姐,那你…”
秋明月?lián)u搖頭,“你忘記了,我自己就懂醫(yī)理。那只是迷藥而已,爲了操持清醒,我抓傷了自己。但是爲了能夠給這些傷痕找到理由,我才用藤蔓的刺刮傷了自己。”
她說得那樣雲淡風輕,但是綠鳶和紅萼卻從她眼底的森涼和她包紮的雙手上想像出了當時情況的危急和迫不得已。
秋明月低頭一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雖然傷了手,可也因此在祖母心裡種下一顆刺。大夫人,她囂張不了多久的。”
紅萼和綠鳶卻紅了眼眶,“小姐,你不是一個人,不用這樣辛苦的。”
秋明月閉了閉眼,又笑了一聲。
“以前我總認爲,適當的隱忍和蟄伏,是保護自己也是讓敵人疏忽大意的一種手段。可是我現在才明白,有些人,不是你退一步,她就可以收斂的。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慶幸,我明白得還不是太晚。”
紅萼和綠鳶跟著她久了,一聽她這話就察覺出了異樣。
“小姐想怎麼做?”
秋明月看著自己的手,輕輕而笑。
“不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既然要戰(zhàn)鬥,沒有良好的心理因素和健康的身體做資本,又如何能屢戰(zhàn)屢勝呢?”
紅萼綠鳶不明白她口中的革命是什麼,但是大致明白,小姐這是要跟大夫人撕破臉皮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秋明月嘴角勾起邪惑的笑意,“等夏桐她們把傷養(yǎng)好了,告訴她們,利用她們這段時間在秋府創(chuàng)下的一切資源和人緣,我要知道二夫人的所有。包括她的孃家,事無鉅細,一律打聽清楚”
紅萼和綠鳶都是聰慧的人兒,一聽她這話,就知道今天這事兒一定和二夫人有關,兩人立即就變了臉色。
“小姐,今天是二夫人給你下藥?是她殺了王管事?”
秋明月已經不想再說話了,“我想休息了,你們下去吧。”
二人心中有萬千疑惑,但見她眉間疲憊,終究還是忍住了。
“是。”
輕盈的腳步聲離去,秋明月睜開眼,無奈的嘆息一聲。
“來都來了,還躲著幹嘛?”
一陣迅疾的風閃過,一道光影隨之飛了進來。還沒等秋明月反應過來,就聽到那人平地一聲暴喝響起。
“該死的!誰準許你這樣傷害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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