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生有幾個十年?邵華在監獄裡待了十年,出來後,他也沒指望能再活十年。他知道自己有病,手有病、腰有病、心臟有病、肺有病……總之全身都是病,腦子尤其壞掉了!
出獄
(按:十年後,他依舊擡頭朝著天空微笑。)
2004年2月14日,邵華出獄了。自己想想也好笑,竟然在十年後的情人節出獄了。他跟監獄談了十年的戀愛麼?終於,在情人節的時候,跟它分手了。
今天天氣不太好,沒有太陽,風很大。這種天氣,倒是很映襯邵華一人站在監獄門口的景象,只是掃了那些情人們的閒情雅緻。一陣風吹過,邵華緊了緊衣領。
昨天,獄警很“興奮”地提醒邵華,明天他就可以出獄了。他一開始根本沒聽明白,還以爲獄警跟他開玩笑。自己算算,應該3月2日出獄。他記得很清楚,法官判了他10年,1994年3月2日判的,加個“10”,是小學生都能很快算出來的算術題。邵華很想貪這次“小便宜”,但想想還是老實交待比較好,省得又惹出什麼麻煩。反正10年的牢都坐了,也不在乎多坐這十幾天了。他跟獄警說,他應該3月2日出獄,獄警大笑,以爲他坐牢把腦子也坐壞了。經過幾番“交涉”,邵華終於明白,他在拘留所的那些日子也算進法官判的“10年”裡的。估計是當時自己傻在法庭上了,沒聽清楚這個“優惠政策”。
“小子,出去了?”
“嗯。”
“唉,今天早上新換的掃地小子,一點也掃不乾淨,跟你掃的沒法比呢。你瞧這大院髒的,像沒掃過一樣!”張叔指著一片空地,看著邵華無奈地笑笑。
“呵呵。”
“小子,出去了,別再回來了,懂不?我這兒不缺人掃地。”
“嗯,謝謝張叔這些年來的關照,我,走了。再見。”
張叔拍拍邵華的肩膀,“小子——唉,你也不小了,出去好好做人,我們不要‘再見’了。”
“嗯,張叔,”邵華擁抱了張叔,眼眶紅了,“再見。”
十年了,獄友換了一波又一波,監獄長和獄警也都換了。除了幾個刑期特別長的和兩個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在這所監獄裡,邵華和看門的張叔算是資歷最老的了。他們差不多同時來到這裡,邵華蹲了十年的牢,張叔看了十年的門。他們看到過幾個“老面孔”,出去不久後,就又被押進來了。“三回頭”的也見過。
跨出監獄大門,邵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頭看看陰灰的天空,他笑了。
邵華沒有預期家人會來接他。剛入獄時,弟弟邵恆經常來探監,後來漸漸少了。大概半年後,邵華接到弟弟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說他去國外讀書,放假就回來來看他,讓他自己保重云云。從那天起,直到今天,邵華和家人斷了音訊。
走了幾步,邵華轉身看了一眼監獄大門——“H市第一看守所”,字還是那幾個字,不過字體變了,字號也大了很多。最醒目的是,以前掛在水泥牆上的字牌,現在改在門框頂上了,看起來還是金屬立體感的。加上門兩邊大理石的幕牆和黑色絞花豎欄的鐵門,這看守所比十年前邵華進去時顯得現代化多了,而且很氣派!十年來,邵華沒見過什麼“市面”,唯一“見世面”的機會,就是每天坐在鐵皮車上被裝到工廠時,透過鐵皮的縫隙,可以鏤一眼大街。但這樣能看到的視野很有限,往往看到最清楚的就是灰色的馬路和旁邊自行車的輪子。所以,儘管幾乎每天都要進出監獄的大門,邵華也沒瞧過一眼它的正面。十年來,他只清晰地看過它兩次,一次是進去的時候,押送他的車子在門口就停下了,把他放下來;還有一次是就是現在。
邵華轉回身,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物品袋,這裡面是他目前所有的財產:除去花在牙膏、牙刷等日常生活用品上的費用,他的勞改工資還剩805.3元;幾件舊得不像樣的衣服;一塊手錶,Breguet的——怎麼沒被獄警“黑”了?呵呵,估計他們只知道“勞力士”、“歐米茄”;一張刑滿釋放通知書……邵華找了一個路人問了下時間,調好指針,上滿發條,Breguet又開始“嘀嗒嘀嗒”地走起來了。他走到大馬路上,四處望了望。望的時間有點久,他希望自己能儘快適應鐵這鐵皮外的世界。高樓大廈,車來人往,人們的衣服和車的外貌都和十年前的相差很多;路上多了很多高級大巴,定睛一看,上面都有號碼——原來,現在的公交車都這麼豪華了。看著眼前的車水馬龍,邵華覺得,就好像以前看電影時由蒙太奇帶出的時光交迭一樣,他的世界,一下子就過了十年。馬路上的小轎車多了不少,最讓他驚喜的是:出租車隨處可見,伸手就能攔到一輛。不像十年前,等個十幾二十分鐘都很正常,尤其是急需的時候,偏偏它就不來。邵華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到景山道1號。”
“先生,哪裡?”司機回頭問到,他擔心自己沒聽清楚,想聽得更清晰一些。
邵華眨了一下眼睛,“景山道1號,呃,就在岳陽公園旁邊。”在他印象中,岳陽公園應該能算是個標誌性物體了,但他不能確定,這個標誌性物體如今是否還在。
“哦,您說的是那兒啊,我知道了。”司機這纔想起來,岳陽公園旁邊縱橫交錯著好幾條小馬路。那一片是富人區,一條道上沒幾個門牌號,別墅的間隔得很遠,一個門牌後的天地,就像一座公園一樣。
車子大概開了40分鐘,司機在景山道上停下了。“先生,到了,66元。”
邵華抽出一張一百元給司機,“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司機很高興地目送邵華下車,他沒想到,這個穿得一副窮酸相的人,會招手叫出租,更沒想到這人竟然大方得連34元的找零都不要了。
邵華下車,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裡空氣的質量要比看守所的好很多一樣。他環視了一下週圍,附近都沒什麼大變化,唯一“醒目”的就是,1號門的鐵門油漆顏色變了,變成了暗金色,以前是全黑的。邵華拿出鑰匙,儘管他覺得十年的鑰鎖應該對不上了,但還是想僥倖試一下。畢竟,他十年沒有開過家裡的門了。“喀、喀”,打不開。邵華又換了一把鑰匙,他擔心自己搞錯了,但結果還是一樣。邵華看著鎖,抽出了鑰匙。他看了一下大門,門鈴還在老地方,忽然他有一種看到熟人、激動的感覺。儘管門鈴換了新的,但它依然在原處,在原處等他回來。邵華按了上去,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旁邊一個盒子裡有人聲在問:“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邵華看了看那盒子,有點像對講機,估計是這十年裡發明的什麼小東西。“你好,我是邵華,”他想了想,可能僕人換過了,早不知道他是誰了,又補充到:“邵恆在嗎?我是他哥哥。”
“抱歉,先生,您大概找錯地方了,我家老爺不姓邵,這裡也沒有邵恆這個人。”
“嗯?哦哦,不好意思,打擾了。”邵華回頭看了看鐵門,顏色換了——主人,也換了。他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對面的那棟房子,沒有變化。他特意看了那扇鐵門,還是黑色的,想必鄰居還是劉伯伯一家。他又擡頭望著天空,也沒什麼變化——呵呵,侏羅紀的天空恐怕和現在的也沒什麼差別吧?邵華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表,正好下午5點。他走出富人區,大概走了近十二分鐘,來到一條繁華一點的馬路上,進了一家看起來最好的餐館,點了一桌菜。
“先生,您一個人吃?”服務員覺得邵華點得太多了。
“對。”邵華看著服務員的表情,忽然意識到自己點得有點多,於是笑著讓服務員劃掉了幾個菜。
邵華看著一桌菜,原以爲自己能吃很多,但沒吃多少,他就覺得吃不下了,咳嗽也咳得厲害。他勾起嘴角,笑得有點自嘲、有點苦:自己果然還是習慣了監獄大餐麼……買單走人,晚餐一共花去了365元,真省。
走出餐館,邵華在街上走了一陣,沒看到什麼像樣的賓館,只看到幾個招待所。一樓登記處的燈光不夠明亮,這些地方看起來都不夠乾淨,不比看守所裡的牢房好多少。他走到路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去濱海路。”
“請問您到濱海路哪裡?”
“到最近的濱海路段就好了。”
“噢。”
“光彙報業”就在濱海路上,“光匯”是邵家的。邵華想著明天要去那裡找人,所以打算今晚先在那兒附近住下。濱海路是H市最繁華的地段之一,那裡肯定有像樣的賓館。
邵華下車,走了不多久,就看到一家不錯的賓館。他徑直走到大堂總檯,跟服務員說要住一晚,接過表格就填了起來,根本沒注意到旁人異樣的眼光。當他填完入住信息、要付款時,這纔想起自己身上只剩三百多元了,而他要了間套房,1680元/天……十年前的物價肯定比現在的低得多,但三百元對邵家大少爺來說,就是放在二十年前,也是“毛毛雨”。然而就是現在,邵華忽然覺得這三百元很重,他有點擔心,萬一明天沒找到人……“服務員,對不起,房間我不要了。”邵華對著總檯小姐很抱歉地笑了笑,自己撕掉了剛纔填好的客房單,扔到了旁邊的垃圾箱。轉身沒走幾步,邵華就感到背後一陣“嗡嗡”聲,周圍好像還有一些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賓館的大門全是玻璃的,擦得很亮,就像鏡子一樣,把邵華照得很清楚。玻璃門反射著大堂頂上水晶吊燈的光輝,很柔和,一點也不刺眼。通過玻璃門的反射,邵華能看到自己周圍有穿著制服的服務員、蹬著高跟鞋的女士、西裝革履的先生。當然,他一眼就找到了鏡中的自己:很顯眼,瘦高得像根電線桿,但背有點駝;衣服很舊很皺,軟塌塌地耷拉在身上。邵華直了直背,低頭看了一眼真實的衣服,上面有些黴點,他撣了撣,就從玻璃門穿了出去。
除去吃飯、打的的費用,邵華想了一下,自己還剩301.3元,他忽然覺得剛纔那頓大餐有點浪費,萬一明天……邵華決定挑一間便宜點的旅館住下。他走了大概半小時,走出了繁華地段,找到了一家快捷旅店,最便宜的單人經濟房已經沒有了,他要了一間標房,188元/天。
邵華讀著感應門卡上的使用指南,順利地打開了房門。房間不大,佈置得很簡潔,最重要的是,讓他感覺很乾淨,他覺得這188元花得很值!
邵華打開電視機,很多節目讓他感覺很新奇。因爲在看守所裡,他看的幾乎都是“教育片”,常年累月被滾動教育著,最好看的節目就是新聞聯播了,這總算能讓他看到一點新鮮事兒。雖然他覺得自己現在很髒、急需洗個澡,但忍不住想看一會兒再去洗。但沒翻幾個臺,他就覺得很困,想先在牀上小憩一下,但躺下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