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大殿和司儺山雖然只隔著一個靜湖,但並不能直接從湖面上橫渡,諾跟著祭司沿著大殿往後邊走去,大殿深處向來少有人經過,一路上幾乎沒遇上什麼人。
拐彎的時候,陽光從屋檐間投過來,諾輕輕歪了歪頭,突然停住了腳步,走在前邊的祭司奇怪地回過頭。
“諾,怎麼了?”
白髮祭司擡眸看著她,“你叫什麼名字?”
祭司一愣,隨即有些詫異道:“諾,你怎麼了?我是沙炎,上一次祭天的時候我們說過話的,諾忘記了麼?”
“是有些印象。”諾輕輕點頭,下巴衝著他腰間點了點,“你的鈴鐺呢?”
祭司下意識擡手摸了一把腰間,黑色的祭司服上有同色腰封,綴著一長一短兩條絲絛,原本應該繫著的兩枚赭色鈴鐺卻只剩了一枚。
“……大概是來得急,遺失在路上了。”
“遺失?沙炎,你知道祭司的白巖鈴鐺意味著什麼嗎?”諾面上有種不動聲色的莊重,淡淡道:“司儺山的地底白巖,離地則變色,唯香燭日夜薰陶可慢慢褪回白色,自空城第一任大祭司將之墜於祭司服上之後,世代祭司都不會讓自己的鈴鐺離身。而現在你告訴我,你遺失了一枚?”
“確實是我疏忽了。”沙炎皺了皺眉,“諾,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祭司會疏忽自己的白巖鈴鐺,但你確實是空城的四門祭司,所以,是什麼事讓你即使遺失了鈴鐺也要來見我?”十二歲的白髮祭祀不緊不慢道,幽藍色的瞳孔中似有深潭般的漩渦。
祭司幾乎是狼狽地側開了臉,便聽到諾說:“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虛了,沙炎。”
“諾,這個時候大殿不安全,大長老讓我接你回去,有什麼事我們回聖山再說。”
“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大長老知道我來了大殿,就算是找人來接我,也應該是上三門的祭司,怎麼會派你這樣一個四門的祭司下來?”
對面的祭司一僵。
諾握著權杖的手慢慢收緊,幽藍色的眸子盯著對面的人,輕聲道:“我想起來了,沙炎。你是當年跟著大祭司進入聖山的那個人,你來自燈江之南,雁還之南,你是南荒氏族之後。所以,你是伽月雒那邊的。”
日光漸漸消弭,快要到黃昏了。
半晌,沙炎微微一笑,“被你猜到了,諾。我是大祭司那邊的。怎麼辦呢,本來還想好好地將你請去荒丘呢,畢竟是下一任的大祭司人選。”好好地三個字特意咬重了音,只是話音剛落,對方的權杖就掃到眼前。
諾眼底驚訝,沒有硬接,足尖一點就飄身退開。
一旁的樹枝應聲折斷。
“原本來接我的人是誰?”諾清聲叱道。
“重要麼?”沙炎欺身而上,手下毫不留情,“諾你也猜到了不是麼,不管來的人是誰,現在也只是個死人了。靜湖深不可測,我的鈴鐺被他扯下來一同沉入湖底,如若不然,我也不會露出這樣明顯的破綻。”
對方的武功遠比平日裡表現出來的高強,而諾原本就不擅武,早上又施展了枉生分魂術,幾息之間就被逼到無計可施,猛地擡起那雙藍得詭異的眸子看過去。沙炎一直顧忌著她的眼睛,刻意躲了幾次卻最終沒能避開。
一對上那藍色瞳孔,沙炎整個人頓時僵住了,但他的權杖也已經壓到諾的頸旁。
“攝魂……”沙炎雖然身子僵硬動彈不得,但手上的力氣卻並沒有減少,意識也還清楚著,冷笑道:“所以司儺山上我最討厭的就是你,諾。攝魂術折壽敗命,況且你身上血氣大損,你還能堅持多久?我們就耗著吧,看……是誰先死?”
諾沒說話。
這是個很詭異的場面。一黑一白兩個祭司,兩根權杖相抵,一人的權杖已經壓在另一人的命門,而對方的權杖離他的胸口也沒有多遠,然後這個場面就靜止了,任憑四周風聲颯颯。
白無衣轉過走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詭異的場面。他腳步一頓,隨即就注意到那緊繃的氣氛,看上去竟是殺機重重。於情於理,白無衣都不會袖手旁觀,他的雙語劍已經拿回來了,當即抽劍出鞘。
沙炎背對著白無衣,身高又恰好遮住了諾的視線,乍聞兵刃出鞘之聲,兩人皆是一凜。微微分神之下,諾氣力不濟,被沙炎手上的勁道壓得眼前一黑,手中一緊;而沙炎的權杖卻是直接被雙語劍挑開,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就察覺到身後劍意凜然,下意識往前傾了幾分,正好湊到諾的權杖上。
“噗!”
黑色的權杖瞬間貫穿了人體,鮮紅色的液體慢慢流了一地。
白無衣愣了一瞬。他只是挑開了那黑衣祭司壓在諾肩頭的權杖,沒想到諾手上的權杖也是萬鈞之力、蓄勢待發,只瞬間就要了沙炎的命。黑衣祭司不可置信地想要低頭看一眼胸口,還沒等垂下頭,那雙眼睛就失去了光澤,到死,面上都是驚愕萬分的表情。
諾的手頓時就鬆了,臉色慘白,那雙幽藍色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猛地閉上了,兩行鮮妍的血淚緩緩流下來。
“諾?!”白無衣一個箭步上前,抱住歪倒的女孩子,還以爲人已經昏過去了,卻見神色頹敗的女孩子羽睫顫動,慢慢揚起臉道:
“他死了麼?”
白無衣皺了皺眉,掃了一眼死不瞑目的祭司,點頭。白髮祭司卻偏了偏頭,執意等著他開口,白無衣這才注意到她面上兩行血淚,那雙極特殊的幽藍色眸子緊緊閉合著。
“……人死了。你的眼睛怎麼了?我現在去喊人?”
諾看上去像是鬆了一口氣,輕輕搖頭道:“不要喊人。我的眼睛沒事,休息一段時間就行。少莊主,麻煩你將他的權杖給我看一下。”
白無衣撈過那根落在地上的黑色權杖,入手岑涼,觸感非石非木,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權杖靠近頂部的地方鑲嵌了四枚極小的水紅色晶體,呈菱形,整根權杖都刻滿了暗紋,一時也看不出來刻的是什麼。他將權杖放到諾手中,順便看了一眼諾手中的那根——同樣是黑色的材質,這大概是這個女祭司身邊唯一不是白色的物件了,不一樣的是,諾的權杖僅在頂端有一枚白色的晶體。
諾順著那根權杖的頂端往下摩挲了一陣,低聲道:“是他。”
白無衣凝神細看,這才發現她手指下有幾個古怪的紋刻:“權杖上……刻有你們的名字?”
“不是名字,是祭司唯一的標識。”諾輕聲道。
“剛剛是怎麼回事?”
白髮祭司慢慢坐起來,蒼白的臉上血淚鮮妍:“如你所見,空城內亂……祭司裡也有不少反叛的人了。他能這樣明目張膽地下山來,一路上不知道殺了多少祭司,聖山上肯定出事了,少莊主,我眼睛看不見,麻煩你帶我去聖山。”一頓,又道:“還是先去前殿吧,城主不在,這件事必須告訴欒厄。”
“好。”
白無衣對這空城大殿並不熟悉,只覺得殿堂重重,迴廊交錯,比平生所見的任何一座宮殿都要複雜得多,索性他方向感很好,諾雖然目不能視物,但指路卻是分毫不錯,大約是十分熟悉的緣故。
前殿的方向遠遠傳來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這樣緊繃的氣氛讓白無衣絲毫不敢放鬆。兩人避開了路上所有的侍衛和婢女,讓白無衣驚異的是,雖然前殿異動,這些空城的殿內之人倒是極爲淡定,面上隱隱有些惶然,卻各司其職並沒有妄動。
“少莊主,你怎麼會去後殿?”方纔那個地方已經靠近司儺山了,向來很少人會過去。“是否是曲姑娘身體有恙?”
白無衣嗯了一聲:“小和一直沒有醒,雖然靖王爺說過她短時間內不會醒來,我還是不大放心,想再問問他。但靖王爺午後出去便一直沒有露面,諾祭司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諾當然知道靖王爺去了何處,她不願說謊,但也不能直說,便只道:“曲姑娘無事的。靖王爺,大概晚些時候也就回來了。”
白衣劍客皺了皺眉,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再問。
很快,兩人就到了前殿。
日頭西斜,大漠裡並無高山遮擋,血紅色的斜暉籠罩著大半個空城,被藤蔓覆蓋的空城大殿呈現出一種恢弘而滄桑的威壓。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雲重境內的景色。
白無衣想象中混亂廝殺的場景並沒有出現,大殿前寬敞空曠的廣場上,兩隊人馬分立,一邊是以副城主欒厄爲首的魔耶閣、白羽衛、圖蘭衛等人,一邊是羅蘭十剎、沙麟衛等人。不過在白無衣看來那些異族人長得都差不多,連身上的服飾都沒多大差別,不禁懷疑要是真的動起手來他們能分清哪些是自己人麼?……
“這是在做什麼?”白無衣低聲喃喃。
諾神色凝重,臉頰微微偏向那個方向,“他們在對峙?”
白無衣三言兩語將場面給她描述了一番,忍不住問道:“你們這內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聽說是索……是你們的城主跟大祭司之間不和?空城祭司不是向來主祭天祀神的嗎,怎麼眼下看起來,你們這些祭司有的站在這邊,有的站在那邊,而那些侍衛有的是這邊的人,有的是那邊的人?你們城主和大祭司人呢,怎麼他們反而不見人影?”
“因爲某些事情啊……”諾輕聲道,擡手輕輕揉了揉眼眶。
白無衣也不指望她會告訴他,看了看那邊壓抑的氣氛,再回頭卻見十二歲的女祭司已經慢慢睜開了眼,那雙剛剛流過血淚的幽藍色眸子,現在像是蒙上了一層血紗,看上去妖異異常。白無衣下意識地退了半步,“你的眼睛……?”
諾輕輕偏頭,瞳孔中並沒有光芒,“看不見的,但是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看不見。”
白無衣眼底閃過不忍,欲言又止。
白髮祭司擡手理了理祭司服,羽睫微垂,整個人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區別,莊重而冷漠,淡淡道:“少莊主,方纔多謝你了。你回後殿去照顧曲姑娘吧,這是我空城之事,我是空城祭司,接下來的事情我去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