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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聚散匆匆

林伯好像不知道累,一整天沒看到他坐下喘口氣,他一會跑前面剃頭鋪子瞭幾眼,看看有沒有客人找來,如果有客人來,他就吆喝幾句:“瓢老頭喝醉了,不要等他了,他醉二馬三的刮不了臉,明天再來找他吧……”

他再去院門洞子站會兒,佝僂著腰,瞇著眼睛貼著兩扇門的縫隙,瞅瞅巷子裡的動靜,巷子裡沒有什麼變化,多了一堆稀碎的葉子,整齊點都被孩子們撿回家燒火了。院門口對著苗家的後山牆,苗家也靜悄悄的,苗先生很少出門,聽曲老頭說他舊傷復發,唉,有時間定去探望探望苗先生,他是個好人。

往大街上探探頭,各家鋪子開了門,冷冷清清,沒有生意。幾個掌櫃的坐在或者站在櫃檯裡,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呆呆注視著鋪子門口,心情都刻在臉上了:百無聊賴。

街口路旁邊蹲著幾個車伕,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搖搖頭,嘴裡也不搭話;有的貼著牆跟拐角躲著風站著,眼睛盯著行人的腳步;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把破氈帽扣在頭上,深深垂著頭,全憑機靈的耳朵聽著近處、遠處的聲音。

林伯沒有什麼嗜好,不抽菸,不喝酒,有時候看著他拿著針線縫補衣衫,或者把一塊毛巾一剪子絞兩半,用針線鎖鎖破碎的邊,然後把一個角折起來,兩邊再縫上一根布做的細繩子,就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嬰兒肚兜。到了傍晚,街上人多了,他就把做好的嬰兒肚兜拿到鋪子門口,擺個地攤……瓢爺取笑他,怎麼會做這玩意兒?林伯嘿嘿一笑:誰規定男人不準會針線活?裁縫鋪子師傅大多都是男人,俺一個賣綢緞的多多少少會一點不稀奇,哈哈哈。

看著他沒有多少煩惱,樂津津的嘴角抿著微笑,其實他一個人靜靜坐著時也喜歡自言自語、念念叨叨,飽經風霜的眼角滑落一滴兩滴淚,那是他在思念他的兩個兒子。

林家大小子林浩與小小子林宇相差兩歲。大兒子林浩性格有點木訥寡言,皮膚細白,鼻樑堅挺,嘴角上揚,模樣俊秀像個女孩子,自小不淘氣,喜歡安靜,喜歡坐在他母親身邊,看著他母親穿針引線。長大了他也喜歡搗鼓針線,看到誰的衣服碎了一個洞,他好像看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他會坐在某一個不被別人叨擾的地角,認真縫補著那個破洞。

二小子林宇長得高大,黑眸隱藏著銳利與機靈,有時候搞怪冷酷,有時候又熱情似火,也有一張英俊瀟灑的臉,性格與他哥哥相反,自小爬樹掏鳥窩是常事,他最願意去的地方就是青峰寺。青峰寺老主持每天清晨習武強身,林宇抓住了規律,天不亮他就跑上了青峰寺,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飯的時候也找不見他,晚上睡覺時林伯給他留著門,聽到他躡手躡腳的聲音,林伯母埋怨一句:“還知道回家?飯在鍋裡熥著呢。”

當年林家綢緞鋪子買賣景氣,林伯手裡有一些積蓄,看著有錢人家把孩子送去大城市上學,他和林伯母商量,送兩個孩子去濟南上學。兩個小子不僅儀表堂堂,還德才兼備,並以優異成績畢業與濟南府中學堂,這是林伯走到哪兒驕傲的資本。

因爲兩個孩子優秀,上門提親的也不少。經過千挑萬選,選擇了在青峰鎮開糧店的徐家倆丫頭,這兩個丫頭與林家兩個小子在一條街上一塊長大,可謂青梅竹馬,這事大人還沒說出口,孩子們就同意了。

1938年春節前一個月,兩家坐在一起商量孩子的婚事,兩個兒子突然站起身,吞吞吐吐說,他們要出一趟遠門,婚事先放一下。雙方家長都大吃一驚,以爲孩子們鬧彆扭,互相慪氣。

第二天徐家兩個丫頭跑來林家說,她們要結婚,結了婚再讓他們哥倆走。

從兩個丫頭羞羞答答、左一言右一語、躲躲閃閃的話語裡,林伯知道了兩個兒子心裡想什麼,他們要參加抗日隊伍,上戰場打鬼子,打仗就會死人,兒子們不願意耽誤女孩子……兩家大人一商量,遵從兩個丫頭的意思,在他們哥倆離開家門之前,把四個孩子的婚事辦了。就這樣,兩個兒子被兩家大人逼著舉行了婚禮,辦了酒席。本以爲兩個兒子結了婚成了家,讓女人束縛了野心,大家放棄了警惕,誰知道,除夕的餃子剛下了鍋,兩個兒媳婦找不見各自的男人了,兩個小子不辭而別。

這一晃三年過去了,兩個孫子都三虛歲了,兩個小子做了爹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哥倆在忙什麼?不僅不見蹤跡,更杳無音信,只從苗先生那兒得到片言隻語,說兩個小子挺好的,林伯心裡也寬鬆了不少。前段時間,親家帶著媳婦和兩個孫兒回了鄉下,也不知鄉下的日子怎麼樣?

林伯心裡的惦念無處訴說,他不想與老伴說,自從兩個兒子離開家,老伴每天走進兒子住的房間,摸摸兒子蓋過的被子、用過的東西、看過的書,嘴裡喃喃自語,臉上默默流淚,他不想看著她流淚;外人他不敢說,怕隔牆有耳,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被鬼子知道兩個兒子真正去向,那還了得。

林伯每天在門口擺個地攤不爲了別的,只爲了能等來他日夜思念的人。

夕陽西下,霧氣包裹著紅霞,漸漸消沉。南北大街上人還是有的,做買賣的比閒逛的人還多,尤其這個時間點,下工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斜斜歪歪走在人羣裡,滿臉憔悴;大敞著懷,露著根根肋骨,塌陷的肚子能放一個足球;懶洋洋的耷拉著眼角,時刻瞄著地面,希望撿到一枚銅板,還是一棵小蔥?

各家老闆瞪著企望的眼神,脣角嚼著唾沫星子,殷勤地招呼著從眼前走過的行人,行人沒有停下腳步,只留下一陣風,攜卷著腳底下一層塵土。

苗簡已夾在人羣裡,他長褂外面加了一件無袖坎肩,沒係扣子,高高的衣領緊緊拘著他細瘦又短的脖子,給人感覺他的脖子被一根繩子勒著,臉上露出煩躁又喘不上氣的表情;他一隻手裡抓著一本書,另一隻手提著長褂,腳步磨磨蹭蹭;他縮著脖子、縱橫著脊背,他的四隻眼斜睨著半空,不知他在看什麼,嘴裡念念叨叨,像是被天空一簇簇、一片片、一翩翩霧雲吸引,他自命不凡,與衆不同,能獨覽那麼美的景色;別人都是凡塵俗子,暴殄天物,只會爲衣食住行奔波勞累。

“你踩到我了。”前面人轉過身,髮指眥裂,捋袖揎拳,嚇得苗簡已把頭塞進了胸腔。

不大的風搖晃著路旁的樹,幾片孤零零的枯葉被沒有水分的葉柄牽強維繫在枝頭,承受不了半絲風力,飄飄而落,落在行人的身上,落在苗簡已的頭髮上,他也沒有感覺到,沒有人告訴他頭上有一片樹葉,認識他的不想說,不認識他的懶得說。他頂著那片不綠不黃的樹葉繼續往前走著,把手裡的書夾在了腋下,眼睛不再高傲地盯著半空,小心翼翼盯著走在他前面人的腳後跟,他不怕不講理的,他有三寸不爛之舌,無理攪三分;他怕再遇到橫的與不怕死的,沒地說理去。

林伯的攤位就在門口前的路邊上,地上鋪了一塊破布,十幾個毛巾做的嬰兒肚兜整整齊齊擺在上面;他屁股下面坐著一個小馬紮,他的眼睛瞄著熙熙攘攘的人羣。

一個乞丐躲在對面的裁縫鋪子門口,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破碎的洞口露著黑黝黝、髒兮兮的皮膚,雞窩頭髮遮住一雙大眼睛。林伯與那個人的眼睛相撞,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他的屁股從小馬紮上擡了起來,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著……

“林伯,您看到了什麼?”孫香香尖利的聲音從苗家麪館臺階上飄了過來。

林伯身子一哆嗦,打了一個寒噤,挪挪一隻腳,“撲騰”跌坐在小馬紮旁邊,他趕緊爬起來,一邊拍打著屁股,一邊重新坐下。

昂起頭,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孫香香笑了笑,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少奶奶,您不忙呀?”

孫香香也感到詫異,自從她來到青峰鎮,這是頭一遭林伯如此尊稱她,要擱在平日,林老頭見到她早把頭扭一邊去了,像是誰欠他似的?又好像他們之間上輩子是死對頭,她也看不慣他的一副臭德行。

孫香香把雙手揣在懷裡,嘴角一抽抽,瞳孔裡射出兩道凌厲的光;嗓子眼裡“哼”了一聲,心想,今兒林老頭無事獻殷勤,必有鬼;她縱起肩膀,往裁縫鋪子的方向抖抖腦袋,少頃,眉梢擰在了一起:剛纔坐在裁縫鋪子門口臺階上的乞丐哪去了?明明看到他與林老頭對了一下眼神,他們好像早就相識,他是誰?

林伯坐正身體,自說自話:“有臺縫紉機就好了,手工縫製怎麼也不如機器針腳均勻,唉……”

聽到林伯唉聲嘆氣,孫香香把探出去的頭收了回來,她惡狠狠瞥斜了林伯一眼,“那個剃頭師傅去哪兒了?一整天不見他的影子,上午聽到好多人敲門,那些人一點素質都沒有,看關著門還敲什麼敲?聲音震耳欲聾,讓俺膽戰心驚,午休都無法閉會眼睛……”

林伯沒有搭話,他故意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你沒聽見俺說話嗎?林伯__”孫香香跺了跺腳丫,聲音裡帶著惱怒:“您老的耳朵背了嗎?”

“少奶奶,您問什麼?俺沒聽見呀。俺真的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這天馬上冷了,要準備點煤。”

“你打什麼岔?俺問你,那個剃頭師傅哪去了?”孫香香聲音提高了幾倍。

從苗家麪館門前走過的行人聽到孫香香的吼叫,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向她張望著,看著孫香香唯我獨尊的表情,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隨即離去。

這個時候,苗簡已的腳步到了臺階下。林伯舉起一隻手與苗簡已打招呼:“苗少爺,您下班了?您的頭上……”

孫香香也看到了苗簡已,看到了他頭髮上豎著的那片樹葉,那麼顯眼,好像存心挑釁她的威嚴。她急衝衝跳下了臺階,一伸手從苗簡已頭上把那片樹葉擼了下來,她下手太快,太狠,太著急。苗簡已竟然“嗷嗷”叫了兩聲:“你幹什麼呀?頭髮,俺的頭髮……疼,你拽掉俺一縷頭髮……”

趁著兩個人唧唧歪歪時,林伯把地攤收了,他一彎腰抓起馬紮,一扭身鑽進了剃頭鋪子。

回到院子,林伯放下手裡的包袱和馬紮,掄起牆邊杵立的笤帚,直勾勾盯著地上的落葉,沒掃一下。

他眼前出現了那個乞丐,那雙眼睛多像老二林宇呀,那小子一雙大眼睛隨了他的母親,黑眼球大,幾乎看不到白眼球,都說黑眼球多膽兒大,他的確膽兒大,他這個時候回青峰鎮做什麼?

幾片橢圓形的石榴樹葉緩緩飄落,有幾片擦著他的肩膀落下,伸出皺巴巴的大手,一片葉子悠悠落在掌心裡,攥起拳頭,涼颼颼的感覺,又一年的秋天,不,秋天已經接近了尾巴,冬天馬上就到了。

聽到林伯的聲音,林伯母扶著牆走出了屋子,昂起鬆垮垮的脖子,使勁瞪著眼神,她的眼睛看東西越來越吃力。

她本是一個膽大的女人,自從五年前眼睛看不清了,她的膽子越來越小,郊外的炮火隔三差五響一通,她更少走出院子,除非鋪子有事,或者有人無事生非,她都要去看看,她怕她的老伴吃虧。鋪子租出去了,她的活動範圍只有這個院子,和後院的雞窩。

她也不允許林伯出門,去旁邊的苗家也不行,除非苗先生讓曲老頭上門招呼他,她怕街上不安寧,唯恐林伯有閃失。她知道她老頭脾氣急,就像這秋天的乾草葉子,一點火就著了。

她耳朵不聾,上次一個女的到家裡來看丫頭,在院裡與林伯撂了一句話,說苗家兒媳婦跟日本人好上了,她更擔心了,擔心院門外面有鬼子轉悠。

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就這幾年的時間,她操心,操心沒有音信的兩個兒子,也操心住在鄉下帶著兩個幼小孫子的兒媳婦,怕鬼子進了村子她們還在睡覺,怕鬼子燒了屋子沒地方住,怕鬼子抓女人……

“老婆子,你在找什麼?”林伯有點好奇,從上午開始,她的眼睛總是看著鋪子的方向。

聽到老頭的問話,林伯母停下了腳步,後背依靠著窗臺,面對著院子:“那個,那個瓢兄弟該回來了,今兒天不亮他們就走了,路上順利的話,這個時候該到家了。”

“老婆子,不要再操心了,丫頭好多了,不在乎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丫頭在屋裡做什麼呢?”

“又睡了,她今兒喝了一碗小米粥,一碗,整整一碗,給了她一塊鹹菜,她說真好吃~這個光景下沒有好吃的,最多加一個雞蛋,不是那個女子送來幾斤小米,都不知道給她吃什麼……唉,那女子跟你說了好多話,俺哄著小九兒沒聽清,老頭子,她說了什麼?她告訴了你什麼?”

林伯知道老伴是問許連姣,他沉默了片刻,岔開話題:“俺也不認識她,她什麼也沒說,一個朋友託她送點小米給丫頭。這件事你最好忘記它,少操點心,如果想讓你知道,俺絕不會瞞著你……丫頭嘴裡沒味,鹹的刺激味覺,說明她好了,早知道不讓他們去坊子碳礦區了,那兒有鬼子的駐軍……”

“哪兒沒有鬼子?丫頭說,她兩年沒見到她的父親了,真可憐,瓢兄弟他們若真的能把丫頭的爹找來,讓他們爺倆見一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林伯母說著說著又想起了她的兒子,兩個兒子離開家三年了,這三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呢?他們還好嗎?……想到這兒,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滑到了她的腮幫子。就在這時,幾架飛機從天上飛過,“突突突”的聲音似乎在頭頂,震得耳朵“嗡嗡嗡”響。

林伯把手裡笤帚扔在牆根下,踮著腳尖,手搭涼棚,抻著脖子往天上眺望著,烏黑的天空飄起幾縷白煙,彎彎曲曲、延延續續,漫延過遠處的青峰山。

飛機往前又飛了一會兒,從它的肚子裡跳出幾個大“跳蚤”,“轟隆轟隆”擦亮了半邊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掩埋在那轟隆聲裡?小白瓜的父親就是被鬼子飛機炸死的,他的娘也可以說被鬼子逼死的。小白瓜每天吃過早飯去妓院上工,不到天黑不回家,爲了填飽肚子,爲了那口吃的,小小年紀要看人臉色行事。

想到這一些,林伯把傴僂的身子往上挺挺,站得筆直,像要與誰拼命似的;清瘦的雙腮就像拉緊的弓弦扯著脖子上那點皮,又像繃緊的彈弓,皺巴巴的腦袋就是一枚彈珠,蹦出一聲長嘆,隨著風跑向了半空,追著遠去的飛機。

他多麼希望那飛機是中國的,中國飛機扔炸彈把鬼子在鎮子外面的炮樓炸了。近段時間,進出鎮子的人少了好多,鬼子在鎮子四個進出口設了崗哨,不知鬼子爲什麼這麼緊張?發生了什麼?

少頃,林伯無可奈何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瞬間垂頭喪氣,他也明白,他一個人站直了沒用,需要大家都能夠往前站,攜起手來,就像那一些抗日將士一樣把生死置之度外。

“老頭子,你想起了什麼?”林伯母以爲老伴和她一樣想起了他們的兩個兒子。“想起了咱們兒子,是嗎?孩子們結婚,左鄰右舍都來賀喜,親朋好友的馬車擠在巷子裡,好多人埋怨無處下腳,那天的熱鬧席面歷歷在目……鞭炮聲響了一上午,紅色的紙屑飄滿街頭巷尾。”

林伯垂下了頭。

半天,林伯母沒聽到老伴的回答,她也明白,她的話戳中了他的淚點,老伴嘴裡雖然不說思念兩個兒子,他心裡的牽掛不比她少,她不想讓他難受,她往前摸索著走了一步,叨咕著:“這天冷了,今天比昨天冷,俺感覺到了,冬天的煤也該買了。等瓢兄弟回來,讓他和你一起去,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俺也放心。”

林伯點點頭,老婆子說得對,無論怎麼樣,這幾天都要去鎮外的柳家煤場跑一趟,把今年冬天的煤買回來,越往下拖,天越冷,煤就會漲錢,鬼子又不願意把煤賣給中國老百姓,這煤是中國的,爲什麼是日本人說了算?

“這事不用你操心,瓢兄弟不在俺就不能去買煤了?這兩年孩子們不在家,還不都是俺自個去的……進出鎮子要去辦一個通行證,明天俺就去辦一個。”

小敏醒了,院裡林伯與林伯母的對話她聽在心裡,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躺著了,必須起來,應該做點什麼,哪怕去撿點劈柴減輕林家一些負擔。想到這兒,她一手抓著炕沿坐了起來,感覺身體輕快多了,不知道是郎中的藥的作用,還是林伯今天燒的桃樹枝管用了?她把雙腿耷拉到炕下,把抓著炕沿的手挪到牆邊的桌子上,趿拉上鞋子。把眼睛穿過窗戶,外面的天黑了,屋裡也黑了,她伸出手從桌子上拿起火柴。

屋裡的燈亮了,顫悠悠的燈苗跑到了院子裡。

眼前的屋子並不大,炕靠著南牆根,炕上鋪著兩牀褥子,上面鋪著印花牀單,被子也是綢緞的,這都是林家鋪子自己賣的布料,有點掉色,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了。

炕西頭是木櫃子,三層隔斷,第一層放著一個笸籮,笸籮筐裡放著針線剪子之類;中間有幾個抽屜,抽屜裡放著爛七八糟的什物;最下面一層又寬又長,是空的,不睡覺的時候,鋪蓋卷卷起來塞到那裡面去。

南牆中間是一個大窗戶,窗櫺上的牛皮紙已經泛黃,硬硬的、脆脆的,風一吹“嘩嘩譁”響;炕下面西牆根放著一張四方桌,桌子上方的牆上有一個書架,書架從桌子這頭連到北牆,上面擺著書籍,還有硯臺和幾隻毛筆,還有高高的一摞線裝的“四書”、“五經”之類;桌上有一盞玻璃燈,火苗靜靜燃燒,照得屋子亮堂堂的;北牆邊有兩把椅子,椅子中間是一個高過椅子扶手的茶幾。可以想象這間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翹著二郎腿,一隻手裡捧著一本書,一隻手裡端著一杯茶,眼睛裡閃著火炬般的光,嘴角上揚,微微一笑很歡喜的表情。

此時屋裡散發著濃濃的中藥味,一張口鑽進喉嚨,咽一下口水,都是苦的。

正中間屋子左右砌著竈臺,有一個通院子的屋門,屋門對著院子的石基路,直通門洞子。

窗外的林伯母眼前閃過一絲明光兒,像是天忽然亮了,屋裡有挪動腳丫的聲音,她一驚,招呼她的老伴:“快去看看,丫頭好像下炕了,她把燈點亮了,讓她再躺會兒,不要動……”

“她才十幾歲,扛得住病魔,讓她出來透透氣也好,俺去燒點水,多喝熱水,再熬點粥……老婆子,你也不要著急,這半個多月不接收地氣,正常人也會生病,你在這兒待著別動,讓她自己出來,活動活動對她沒有害處。”

小敏走到屋門口,探著頭往院裡撩一眼,風夾著一層塵土在院子牆角旮旯裡盤旋;屋裡的燈穿過了窗戶,落在院子裡的石榴樹上,乾枯的枝條上掛著幾片戀戀不捨離去的焦葉,如履薄冰;張牙舞爪的、枯窘的枝條在地上、牆上搖曳,像不甘平庸的困獸不願意隨蕭瑟的秋風落入塵埃,抵死謾生。

躺了半個多月,沒想到鬱鬱蔥蔥的石榴樹已經凋零。小敏往前走了一步,身體虛弱無力,頭暈腦脹,好像在做夢。躺著的日子裡,她多次夢到母親,母親在夢裡囑咐她好好活著,找到兩個姐姐。細心算算,與二姐相認一年多了,二姐這個時候一定見到了大姐,大姐長得漂亮嗎?像誰?像父親嗎?還是像娘?二姐說她不記得孃的樣子,只記得娘從來不大聲說話,聲音綿軟潤澤、溫柔細膩……大姐也許會記得孃的樣子,不,大姐離開家時不到三歲,她怎麼會記得孃的樣子?有一天自己要把孃親的模樣繡下來,讓姐姐們看看娘有多漂亮,有一天帶著兩個姐姐給孃親去上墳,孃親地下有知一定會高興。

風撩起小敏額前的幾縷散發,她縮了縮肩膀,打了一個冷戰。驟然,她想起了睡夢裡出現的一個熟悉的影子,彷彿是許家孫小姐許連姣來過,非常清晰,她不知那是不是夢?睡夢裡,孫小姐的手拂過她的額頭,那雙小手軟綿綿的,很溫暖。

想到這兒,小敏看著垂著頭準備踏進屋子的林伯,林伯的額頭佈滿深深的皺紋,眼睛裡透著混濁的光,兩條灰白的眉毛皺蹙在一起,兀自鬱鬱不樂,不知他想起了什麼?在燈影下,溝壑縱橫的臉頰漲得通紅。

小敏想問問林伯:是不是許家孫小姐來過了?在她迷迷糊糊躺著的時候,聽到孫小姐與林伯說話,孫小姐說今晚上爹就到了青峰鎮,不知是自己想爹了,還是耳朵聽岔了?

院門口傳來小白瓜的呼喚:“林伯伯開門……”

林伯收住腳步,關切地看著小敏說:“丫頭,別到院子裡來,有風,在屋門口站會就可以。待會俺去做飯。”林伯說著扭身往院門口走去。“白瓜,林伯伯來了。”

林伯母扶著牆邊,一步一步靠近屋門口,舉起粗糙的手往前伸著,她想摸摸小敏的頭。小敏趕緊把一隻小手送到老人的大手裡,老人用另一隻手愛惜地撫摸著,絮絮叨叨:“這小手太瘦了,還可以,有熱乎氣了……”

林伯母的手在抖動,有點涼,小敏往老人身上看了一下,老人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夾襖。“林伯母,您冷嗎?”

林伯母顫巍巍搖搖頭,“不冷,不冷,春捂秋凍,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剛剛好點,千萬不能再凍著。”

“謝謝您!”小敏雙手離開了門框,扶在腿上,深深鞠躬。這是她這半個多月最想說的一句話。

林伯打開院門,小白瓜懷裡抱著一堆東西鑽了進來。

“敏姐姐,你起來了,太好了,那個瑩霞小姐給你幾個蘋果,她說感冒了吃了蘋果就好了,她還說她有時間來看你。”小白瓜滔滔不絕地嚷嚷著,歡欣雀躍跑近小敏的身旁。

瑩霞是誰?這個名字似乎聽到過,是小白瓜第一天去妓院上工回來那天晚上,他說那個瑩霞姑娘給他一塊麪包……這個瑩霞姑娘認識她?

“林伯,今天您沒出去擺攤嗎?”小敏想問問林伯在街上擺攤看到什麼人沒有?她總覺得,在她生病之前,有個人的身影在尾隨她,憑感覺那個身影像個女人,不想壞人。那天孫香香要用頂門槓砸她,如果不是那女人吆喝了一聲驚動了瓢爺,她不可能活著,她爲什麼生病?就是因爲那天受到了驚嚇,再加上白家的那場大火,讓她雪上加霜,一下被擊倒了。

“去了,回來了,看到了不願意看到的人,心情不好,就回來了。”林伯語氣輕巧。小敏沒有多問,她猜測林伯看到了孫香香。

吃罷飯,林伯母帶著小九兒和小白瓜早早睡了,林伯披著衣服坐在院子裡,月光撒在屋頂,朦朦朧朧,像被水泡著,不是透亮的水,更像雨,似雨水瀝瀝拉拉撒在玻璃窗上,模糊不清。

敏丫頭屋裡的燈亮著,燈光把她忙碌的小身影投在窗戶上,她一隻手裡攥著繡棚,另一隻手飛針走線,她要把那一些嬰兒肚兜上繡上幾朵石榴花,和幾個石榴果,有了這一些花樣定會吸引客戶,總比單調顏色好賣。林伯想把心裡話告訴小敏,他不是爲了賣幾個嬰兒肚兜而去擺攤,而是在等他離家多年的兩個兒子。

想起孫香香那雙懷疑、狡猾的眼神,林伯心裡簌簌發抖。他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擔心自己的兒子有危險。

夜還沒有進入三更,風涼了。院門真的被人從外面敲開了,他知道瓢爺回來走鋪子的門,走院門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傍晚看到的小小子,他真的回來了。

林伯激動地站起身,他的腿有點哆嗦,他囑咐自己不要弄出響聲,落腳輕點,輕了擡不起來。他彎腰在自己大腿上使勁擰了一下,提醒自己鎮定,不要忘了南邊鄰居住著苗家,苗家不害怕,最可怕的是孫香香,她能不費吹灰之力讓榮婆子的大煙鬼丈夫永遠閉上嘴巴。

榮婆子失蹤半個多月了,她的那個大煙鬼丈夫天天到苗家麪館蹭吃蹭喝,還四處張揚要把孫香香告了。沒過幾天,那個大煙鬼的屍體就躺在了獅子橋下面,身上有幾個槍眼,只有日本人和青峰鎮警察有槍,警察沒有日本人的命令不能替孫香香殺人,只有一個可能,殺大煙鬼的是日本人。聽說孫香香與日本人睡進了一個被窩,這事真假不知道,街口人們在偷偷議論,有議論就不是空穴來風,這個歲月,沒有閒情逸致摶空捕影。

“爹,您在。”林宇的聲音壓得很低,他的腳步比他爹還輕,可以說落地無聲,聽口氣沉著冷靜。

“在,在。”林伯說話走調了,結結巴巴。

門開了,一襲月光迎面而來,林伯有點不適應,他瞇瞇眼,把一扇門開的大點,一個直溜溜的影子一閃身進了院子。

林伯站在原地沒動,他忘記了關門。

林宇轉身輕輕推上門,把門栓橫在兩扇門上。“爹,您別害怕。”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他爹的手往院裡走。

“你,你怎麼回來了?”林伯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不走了嗎?”

林宇搖搖頭。林伯沒看見,不是因爲天黑,而是他一直垂著頭,緊張、害怕、擔心、又激動,三年了,總有一個活著回來了。

往前走了幾步,他猛然停下腳步,用顫抖的雙手抓住他兒子的胳膊,孩子比他高出一個頭,他昂起頭才能看清兒子的一雙大眼睛,“讓俺看看你,沒少點哪兒吧?”

林宇笑了笑,他的一雙眼睛在夜色裡閃著星星之光,“沒有,爹,俺好好的。俺大哥也很好,他讓俺帶話給您和俺娘,不要擔心他。”

坐在北屋炕上的小敏聽到了院裡的聲音,她以爲瓢爺和寶兒回來了,仔細聽聽,又不像,是林伯和一個青年說話,聲音很小,她沉默,把手裡的繡活兒往桌子上的燈下展展,翻來覆去看看,收回來,繼續一針一針上下穿著線。

“爹,瓢爺回來了嗎?”林宇的問話嚇了林伯一跳,聽兒子話裡意思與瓢爺很熟。

“沒,俺正在等他們。”林伯沒有說出心裡的疑問,近段時間他隱隱感覺瓢爺不是一般人,不僅神出鬼沒,做事有見解。今夜兒子一席話,他的判斷得到了證實。

“待會俺跟著顧大叔回石河村。”林宇的話再次讓林伯大吃一驚。難道近段時間林家發生的事情兒子都瞭如指掌,他一直在青峰鎮?

“俺娘好嗎?爹,俺有點餓,家裡有沒有能吃的?”

“有,有,鍋裡還有一碗小米粥,還有幾塊餅子。俺這就去給你拿……”

“爹,您和娘都好……”林宇跟著林伯進了屋子。

小敏聽到了林宇嘴裡喊著爹孃,她猜測是林伯的兒子回來了。她住的這間屋子就是林伯兒子住的,他回來了,她必須給人家騰出來,想到這兒,她把手裡的繡活放在炕沿上,把雙腳踏在地上的鞋子上,走到門口,挑開門上的布簾子,屋裡的燈照在一個蓬頭垢面的青年身上,這個青年身材高大,不胖,雖沒有竹清鬆瘦,也胖不多少,但非常有精神,臉上露著寬厚的微笑。

“你好!小丫頭。”林宇溫和地笑了笑:“俺這身衣裝不會嚇著你吧?”林宇見到小敏沒有吃驚,小敏的事情他已經從姚訾順那兒瞭解了一些。這次他趕回青峰鎮是爲了跟著顧慶坤去石河村,接替崔耀宏夫妻的工作。

“沒,”小敏搖搖頭,躬身行禮:“您好。”

林伯趴著身子掀起鍋蓋,從蒸篦子上拿起一塊餅子放在一碗小米粥裡,又從筷子籠抓起一雙筷子,遞給林宇,“吃吧,餓壞了吧,你坐屋裡吃吧,丫頭正好還沒睡,丫頭,待會兒你爹要來,你要等著。”

“真的?是真的?俺爹要來。”小敏語氣裡帶著激動,聽到爹要來,她發自內心的興奮。

林宇真的餓壞了,他雙手捧著碗,坐在屋子的椅子上,埋著頭大口大口往嘴裡扒著米粥。林伯和小敏站在炕沿邊上,看著狼吞虎嚥的林宇都沒有說話。

林伯眼淚汪汪,他心疼,不知兒子多少天沒吃飯了?他擡起衣袖擦擦臉,準備去給兒子倒杯水來。

小敏這纔打量了一下林宇,這個男人最多二十幾歲的模樣,滿臉污垢,一身露著肉的衣服,還有一堆爛七八糟的頭髮,不知他在哪兒弄得這麼狼狽?林伯也不知道給他找身乾淨的衣服換上。

東間屋裡的林伯母聽到了她兒子的聲音,又驚又喜,她慌忙赤著腳摸索著溜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到屋門口,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

就在這時,鋪子那邊傳來了腳步聲,兩個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沿著屋檐快步繞進屋子。

林宇放下手裡的空碗站起身,向前邁了兩大步到了正間屋,與兩個進屋的人打了一個照面。

玻璃燈上的火苗穿過了屋門,照在兩張風塵僕僕的臉上。瓢爺紅光滿面,汗水浸溼了他下巴頦上一縷鬍鬚,鸛骨上的汗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滾著。

顧慶坤一身髒兮兮、灰不溜秋的衣服滿是煤灰;額頭上的汗水從濃長的眉毛上墜落,從菱角分明的臉上一直滑到他寬大的下巴,像鋪著霜氣的耕田,被犁杖翻起了一層層帶霜氣的硬泥塊,一壟壟的。

“是瓢爺,是顧大哥嗎?”林宇上前一步抱拳施禮。

瓢爺和顧慶坤同時站住身體,愣了一下,抱拳回禮,問道:“您是?!”

林伯從林宇身後擠到瓢爺二人眼前,心裡藏不住的歡喜,彎彎著笑眼:“是,是我二小子林宇呀,他回來了。”

“林宇?二少爺。”瓢爺向林宇伸出了大手。

小敏扒著門框往外探著頭,她看見了爹站在鍋竈旁邊,她愣了,愣了好久,她以爲這是夢,她不相信這是真的,抓起衣襟擦擦眼睛,忽然立起身來竄出了門檻,喊了一聲:“爹!”

聽到女兒的呼喚,顧慶坤身體哆嗦了一下,他順著聲音奔過去,蹲下身體,敞開雙手,“三丫頭,我的三丫頭,是你嗎?”

小敏流著淚撲進爹的懷裡,她心裡有千言萬語化成了連綿不斷的淚,淚水一串串打在顧慶坤的肩頭。

顧慶坤哭了,眼前就是他日夜牽掛著的三丫頭,她長高了不少,身形清瘦,看著弱不禁風的樣子,他心生可憐。

路上瓢爺把小敏在彌河城隍廟認識巴爺,在潘家村與潘嫂生活了一年,潘嫂犧牲後她帶著一個月大的小九兒到了青峰鎮…發生的一切一切都告訴了顧慶坤,顧慶坤都蒙了,他沒想到他的三丫頭小小年紀經歷了這麼多事情,還把巴爺的兒子安全帶出了被鬼子包圍的潘家村。此時,面對著他的三丫頭,他想說,這纔是俺顧慶坤的丫頭,他沒說,只有高興的眼淚,高興他的小丫頭還活著。

他用大手輕拍著女兒單薄的後背,“丫頭,別哭,別哭,爹在這兒。”

東間屋裡,林伯母已經涕不成聲,突然炕上的小九兒“哇”一聲哭了。

瓢爺腦子裡冒出了巴爺,他的大眼睛盯在林宇的臉上,“那個巴爺呢?他還好嗎?”

林宇垂下了頭,嘴裡喃喃著:“那天爲了引開鬼子,他……鬼子追他到了黃河邊上,他跳了黃河,他說我們還年輕……”

聽到林宇說巴爺的事兒,小敏哭的更傷心了。在她的心裡一直盼望著巴爺還活著,這一刻,這個消息像山崩地裂,小九兒失去了娘,又失去爹,他那麼小。而自己還有爹,爹就在眼前,“爹……”小敏用胳膊摟著爹的脖子,把下巴貼在爹的肩頭,淚水就像奔騰的小河,她爲巴爺哭啼,爲小九兒哭啼,爲自己能與爹相聚而哭啼。

林宇的話音沒落,院門口的兩扇大門被人從外面敲響,“咚咚咚”,是拳頭和槍托砸在門板上的聲音,還有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拉槍栓的聲音,在這黑夜裡那麼刺耳。一時,大家面面相覷。

“鬼子?!”林伯一激靈。

瓢爺“騰”從懷裡掏出了槍,他又放了回去,屋裡還有這麼多人,還有三個孩子,鬼子來勢洶洶,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或者是有漢奸一直在盯著林家。顧慶坤必須帶走林宇,不能讓鬼子發現他們,三個孩子也不能有任何閃失,想到這兒,瓢爺一雙大眼睛投向遲疑不決的林宇說:“二少爺,你跟著顧慶坤走,從後院跳牆走……你們走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快!”

林宇腳步往屋門口邁了一步,又收了回來,他扭頭看著東間屋,他想見見他的母親。

林伯母在東間屋裡早聽到了大家的對話,她也從她兒子嘴裡聽到了是巴爺救了他,他的命不只是屬於林家,兒子在做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做的事,是好事,她不能拖後腿。林伯母認字,更認理,分得清孰輕孰重,她猛地把擋在眼前的布簾挑起來,踉蹌著奔出屋子,她的腳被門檻擋了一下,掉了一隻鞋子,她顧不得回頭找回那隻鞋子,嗓子裡含著淚水:“二小子,娘看到你了,你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你快走吧!

“娘~”林宇面對著他孃的方向“撲通”跪下去,“娘,兒不孝……”

“快走,跟著顧師傅快走!”林伯母的一頭銀髮散亂,幾縷耷拉在她的嘴邊,被淚水黏在臉上,她赤著一隻腳,慌亂地彎下腰,哆嗦著伸出手,她想摸摸她兒子的臉,她揪住了林宇的衣服,她碰到了林宇的肩頭,她真想抱抱自己的兒子,三年不見呀,她每時每刻都想看看自己的兒子,眼下,鬼子在門口叫嚷“開門……”她不能看著兒子被抓,她只能狠心地把他推開,“兒啊,快走,你好,娘就好。”

“爹……”小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剛與爹相聚又要匆匆分手,她的一雙小手多想拉住爹的大手,夠不到,爹高大的身影疾速地繞過了火山牆,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而去。

聽到女兒的哭喊,顧慶坤的腳步遲疑了一下,他真希望帶女兒回家,眼下不是時候,鬼子在院門口叫囂。

“丫頭,等著爹,下次,爹下次來再帶你走……”

“嗯,爹,丫頭等著爹。”

目送著顧慶坤他們離去,瓢爺低頭看著小敏,說:“丫頭,咱們沒時間哭啼,去炕上躺著,瓢爺希望你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小敏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淚水,向瓢爺使勁點點頭,轉身竄進屋子,踢掉腳上鞋子,跪著爬上了炕。

幾個青峰鎮的警察帶著幾個日本鬼子闖進了林家,他們手裡拿著手電筒,一束束光照在前來開門的林伯的臉上,林伯連連後退。瓢爺往前一步,把林伯拽到他的身後,往前挺挺胸膛,然後退後一步,用衣袖遮擋著刺眼的光線,卑躬屈膝,戰戰兢兢說:“太君,您好,您辛苦了。”

“吆,這不是瓢師傅嗎?白天怎麼沒看見您?”孫香香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金絲絨的旗袍緊緊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身體,她的雙手抱在胸前,她的腰身扭成了麻花,猩紅的大嘴像剛剛嚼過死人似的,流著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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