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學院大門,白青玄就對童離欲說:
“顏梓也真夠無恥的!你看看他那副嘴臉,爲了人族,呵呵,他是人族嗎?再聽聽他說的那大道理,噁心之極!”說著,飛起一腳,將路中間的一塊小石踢到山坡下的草叢中去了。
“小心自己的腳吧,青玄。不過,你也真夠可以的。遲到就不說了,還開始跟老師講道理,害得我倆都受了一肚子氣。老孔又將顏梓留下,不知開什麼小竈去了。我倆鷸蚌相爭,倒給顏梓那小子佔了便宜。”
白青玄與童離欲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纔的事。白青玄堅持說如果沒有崑崙,沒有大帝, 天下才會和諧;而童離欲則認爲如果沒有崑崙,沒有大帝的鎮壓,天下將會迎來更加混亂的局面。兩人爭得不可開交。
這時,一位牧馬童子牽著一匹老馬走了過來。馬的頸項與脊背上讓拉套與鞍子磨光 了毛,長出一塊厚厚的僵疤。爲了防止丟失,馬的屁股上還用烙鐵刻了一些印記。馬頭上套著子,與各種各樣的金屬裝飾品。童子嫌馬走得太慢 了,不時回頭去,在馬身上抽幾鞭子。
白青玄走近那匹老馬。他出神地注視著老馬那憂傷的眼睛。他抱住老馬已經沒有多少毛、沒有多少肉的頭顱,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頸項上的僵疤。這匹馬何嘗沒有過青春, 何嘗沒有過自由啊。他回過頭來,對惠施與牧馬童子說:“馬的蹄子可以踐霜履雪,馬的毛可以擋風禦寒。餓了,它就到草地上去吃草,渴 了,它就到湖邊去飲水。高興了,就互相交頸而摩;不高興,則分背相離。這纔是馬之 爲馬的真性。馬,就應該讓它過符合馬之真性的生活。”
白青玄說:“讓馬過符合馬之真性的生活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要讓萬物過符合天道的生活。 民衆們本來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什麼叫帝王。而現在我們所學的…,而且術法並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這時強弱區別自然就出現。術法對於民衆來說,與這匹老馬頭上的籠頭有什麼區別呢?術法是直接壓迫百姓的東西。人的真性自然就喪失了,術法使得強者們不僅奴役異族,而且奴役自己的同類。 天下大亂的根源在於術法的出現,而不在於那些造反的勢力。他們如果不去當造反,就只能象這匹老馬那樣被活活累死。”童子當然沒有理會當時看起來不太正常的白青玄。
自從上次當著孔先生與全體同學的面駁斥了以善辯著名的白青玄之後,顏梓越來越驕橫了。他在孔先生面前總是一副謙恭有禮的樣子,而在其他學生面前卻 擺出唯我獨尊的架勢,把誰也不放在眼裡。他尋找一切機會在孔先生面前告白青玄的狀,說他經常私下咒罵大帝,怨斥術法。孔先生對這一切自然洞若觀火,但是對顏梓的表現還是默認的,因爲孔先生清楚的知道顏梓與白青玄根本不是一路人。尤其是白青玄,他所追求的甚至是孔先生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但孔先生也逐漸對白青玄冷漠起來。
這天,放學之後,學生們爭先恐後地往外面跑。白青玄行走急忙,不小心在門口將顏梓撞了一下。顏梓兩眼圓睜,怒氣衝衝地說:“出門讓著點。看著我走過來,你就等一下;要不然,你先走,我在旁邊等著。”白青玄冷冷地看了顏梓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徑直出門走了。
第二天,冤家路窄,白青玄與顏梓又同時到了門口。
顏梓說:“你先出,我就等著;我先出,你就等著。現在我要先出這門,你讓在一 邊!”說著轉過身去,擡起一條腿,要跨過門檻。同時,白青玄也擡起一條腿,要跨過門檻。顏梓收回伸出去的腳,站住了。白青玄也收回腳,兩眼冷冷地盯住顏梓。
顏梓說:“你聽見了沒有?你見到我這樣品學兼優、即將進入崑崙府擔任要職的人也不迴避一下嗎?你想與我並肩出門,你有這種資格嗎?”
白青玄說:“難道說孔先生門下培養出來的官員就是你這個德性嗎?你看重的是高官厚祿,而我看重的則是作爲人的尊嚴。象你這樣驕橫的樣子還能稱得上品學兼優嗎?象你這樣無恥的人還能說是先生的得意門生嗎?你說出如此不仁不義的話難道不敗壞先生的名譽嗎?”
顏梓強辭奪理:“象你這樣面目醜陋的人還好意思說什麼嗎?趕快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牛頭馬面吧!地府怕是都不敢收你進去,你長得也太過分了!”
白青玄坦然地對道:“人長得什麼模樣,是天地父母賦予的。跟你這樣的人說話等於污辱我的人格!”說完,一腳跨出學校門,揚長而去。
白青玄踽踽獨行,不知不覺來到大澤旁邊。一看見大澤那清澈見底的水,湖邊那鬱鬱蔥蔥的樹木,他心中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天道是多麼神奇啊!它創造瞭如此美麗的自然,卻從來不表白自己的功勞,它無時無刻不在奉獻。
白在湖邊的一片草地上躺下,仰望著藍藍的天空呆呆地出神。偶爾有一羣小烏, 從他的眼前飛過。它們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只是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任意 遨遊。幾隻小鳥落在草地旁邊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象對白青玄訴說著什麼。白青玄對它們眨眨眼,招招手,說:“小鳥朋友,過來,過來。”
小鳥們一見白青玄招手,呼啦一下驚慌地飛走了。
望著遠去的小鳥,白青玄陷入了沉思。小鳥們是多麼自在啊!而我們這些所謂的強大種族卻活得如此沉重。小 鳥們與天地是多麼地平等,多麼地友愛,而這些強大族羣與天地之間卻充滿了爭奪、充滿了超越,他們之間也充滿著勾心鬥角。如果能夠建立天地自然與生靈們和諧的世界,那該多好!
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出於勇敢,那羣小鳥在樹林上空轉了一圈之後,又落到了剛 才的樹梢上。他們一邊嘰嘰喳喳地互相喧語,一邊機警地窺視著白青玄。
莊周再也沒有叫它們,也沒有招手,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它們。
小鳥們似乎減輕了敵意,在樹梢上玩耍起來。它們從高處的樹枝飛向低處,又從低 處飛向高處,一會兒爭食一隻蟲子,一會兒互相啄啄羽毛,顯得親密無間。它們似乎有 使不完的精力,一刻也不停止歡笑、飛動。
小鳥們終於認定白青玄不是敵人,於是大膽地飛下樹來,在草地上覓食。它們慢慢地向白青玄靠近。白青玄已經能清晰地聽見鳥爪在草地上移動的噝噝聲,甚至能夠聞到它們身 上散發出的一種奇特的味道。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好象自己與整個大自然融爲一 體了。他覺得自己的身軀似乎變成了一棵樹,而他的四肢與頭顱就是這棵樹上的枝條。
突然,一隻小鳥跳上了他的手掌。它的兩隻小腳輕輕踩在他的皮膚上,癢癢地,舒 服極了。頑皮的傢伙順著莊周的手臂,噌噌幾下躥到了他的臉上。
四隻眼睛相對而視。白青玄從小鳥的眼睛中看到他的眼睛。小鳥從白青玄的眼睛中看到它的眼睛……
白青玄緩緩閉上雙眼,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不想動,更不想起來,只是靜靜地躺著,體驗著這種無言的幸福。他生怕這雙眼睛從他的心底逃跑,於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將恬靜關在自己的心內,而將庸俗的世界關在自己的心外。他真想再也不睜開眼睛了,免得那些骯髒的影子玷污這片清潔的湖水。慢慢地,他忘掉了時間的流失,忘掉了小鳥的眼睛,忘掉了自身的存在。白青玄再睜眼時,已經是滿頭銀髮,卻是比花白頭髮好看不少。白青玄站起身來,接過從樹上落下的葉子,嘆了口氣:“雖知無用,到底還是不能看穿啊。無爲故無敗,無執故無失,無爲而無所不爲,故爲天下貴啊。”說完瞬間消失在原地。
正在玉門山竹林內搖頭晃腦誦經的孔先生突然停下來,擡頭看了看天空,搖了搖頭後繼續高聲唸誦“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