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冶十五年五月,雨雹,整個洋縣大水淹滅麥田,民舍倒毀不計其數,良民無處安身。戶部調令急促,我阿瑪時任戶部員外郎,接了調令便匆匆趕回府中。
從京都至洋縣,路途頗遠。阿瑪想我自小體弱,最近又邪風侵體,哮喘的舊病又跟著犯了,好幾個月不見好,便心急火燎的叫了丫環雨睛套了輛馬車往名醫華先生的別苑奔去,一路上阿瑪思量著還是將我留在華府別苑,一來病的有些日子,怕是府裡的奴才們有心照料卻不得其法。二來我和華府的女兒湘婉要好,阿瑪不在也好有個伴。
正尋思著,遠遠見府門口華先生和丫環玉心打燈迎著,阿瑪詫異道:“先生怎麼知道我要來。”華先生早就迎來:“早幾天去給小姐看病時已經聽說洋縣大水,今天聽管事的說大人從京都調去了洋縣,這麼晚遠遠聽到馬蹄聲,想必是你不放心小姐,又送我這兒來了。”
阿瑪滿臉的擔憂,幾番叮囑:“小女還望先生多多照料。調令急促,即刻就得動身。”湘婉早就走到馬車側撩起捲簾,調皮的拉著我的袖口,一邊晃著一邊說:“子矜姐姐,這回可多呆些時日陪我。”我雖病著,見著自小要好的湘婉隨即淡笑:“這次怕是要叨擾先生和妹妹歲日,還請妹妹多多照應。”湘婉也樂道:“平常都不拘理,這回你病了,禮到多了。”
阿瑪見我倆親近,心中憂鬱又下了一成,也陪至車邊對湘婉道:“這些日子不見,婉兒長大不少,這氣候早晚溫差大,定要多當心,天涼記得添衣。”關切之意溢於言表,湘婉連連點頭稱是。阿瑪又轉身跟華先生答了謝,回頭囑咐我時卻已經溼了眼眶,我知道他是萬般的不捨,自姐姐出嫁後,家裡越發冷清,只有我倆彼此照應,如今阿瑪又調至洋縣,身邊連個知心的人都沒有,我想著想著眼淚也跟著落下了,阿瑪過來又是安慰了一會,無奈之餘也只得匆忙告辭了。
六月下甸,在華家人細心照料下,我身體略好,和湘婉兩人在西廂彈琴合詩,日日這麼賦閒著兩人也有些厭氣,見後院外有一片河塘,荷葉連片綿延開去,偷偷瞞了華先生,叫了府裡的小廝們弄了條小船,提了兩個婁子採蓮子去了。這季節荷花開的正盛,芳菲四溢,自然天成,成片成片的荷葉密挨著,淡粉色的花苞,河水裡漂著開散了
的荷葉,微風中溢著淡淡芬芳。
湘婉知我身體還未好,防著我著涼,弄了頂帶薄紗的小帽,戴著又擋風遮陽又能看著景緻。我又見船上還擱著些吃食和平日彈的古琴,便道:“妹妹雖略小我一歲,心思卻是細密,事事都想周到了。”擡頭見她正拿著漿橫豎折騰著,額頭竟有幾份微汗,銀簪子橫於髮髻之中,幾縷髮絲垂下,長眉連娟,我讚道:“婉兒真是清秀可人,難怪玉心私下說,跟你阿瑪提親的公子們把門檻都踩壞了。”她頓時紅了臉,漿也不劃了,只是低頭道:“姐姐就會偷懶,上了船動也不動,倒會拿嘴皮子戲弄人,我這兒都累死了。”
我見她嬌羞,理了下早上應景穿著的一件素白色的百蝶暗花緞,打趣到:“妹妹又是不知我正病著,漿就不劃了,你既幫我拿了琴,也不能辜負了心思,彈上一曲請婉兒見諒。”
婉兒嘟嘴道:“明明自個想彈,不過是又藉著機會偷閒。”我不語,右手投彈琴絃,左手按弦取音,船輕蕩泛開,平靜的河塘只聽到這一曲的泛音,琴音飄散,思緒優遠,猶如我心境。
不知彈了多久,遠處竟傳來長笛和鳴之聲,這笛音毫無突兀之意,吹曲的人深韻音律,笛聲合著古琴意味深遠,彷彿已過塵世,只有此刻情懷。一曲過後,我早已溼了眼眸,遠處一葉扁舟正劃行而來,船尾一小廝正撐著舟,站在船頭的男子,右手持著笛子,棱角分明,目光如矩,身著品藍團花漳絨褂,看上去分外英氣逼人。
“冒昧打擾姑娘,只是這一曲深有所感,方纔劃舟而上。”我見他雖面無表情,卻談吐有禮,也謙和道:“公子的笛子吹的甚好,正想結識。”擡頭迎上那雙冷峻的眸子,一刻卻慌了神,幸好有白紗遮面。
他指著古琴道:“斷紋不經百年而不出,是把好琴!舜定琴爲5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添一弦爲七絃。姑娘覺得最後一弦如何?”
“當年武王爲伐紂才增此一弦,而今天下安康,這一弦只爲天下安平再添和樂罷了。”“弦不潔則不清,心不靜則不清。姑娘剛纔所彈可是哪一曲?”我一徵,莫非是我剛纔那一曲?他亦能讀懂?不可能,他又能從琴曲中知我多深?不管他是真明白還是故弄玄虛,我都打算裝糊塗下去,沉下心,靜了一會道:“只是平常府上
姐姐們彈過,並不知何人所作,方纔獻醜了。”
“是嘛?”他微微側臉,依舊一副風清雲淡。“此古琴曲正是瀟湘水雲,姑娘說不知,卻彈出了郭楚望對國事飄零,山河殘缺的傷感,眷念之情,而且入木三分。”我心裡自怪自己太不慎重,他能合奏自是對此曲甚是瞭解,我方纔瞞他怕是多此一舉了,現見他句句話中都說中了我的心思,只得更加小心翼翼,繼續裝傻。
他又看我一眼道:“姑娘的琴太過珍貴,怕是有著動人的故事,惹人遙想。”我透著白紗見他神氣未變,只是若有所思,也靜默了。
湘婉從船一邊側身過來,偷偷問道:“姐姐從小熟彈曲譜,怎會不知曲目?”我敷衍道:“只是會彈罷了,怎會知道曲名。妹妹把我想的聰明,我卻笨得很。”
湘婉不知,員外府最擅音律的不是我而是阿瑪。阿瑪十三年前曾是南明總兵,明代官宦及民間彈琴之風盛行一時,當時阿瑪精通音律,熟彈古琴。當年駐守揚州,駐守史將兵將古琴贈於他作爲死別之物。如今清兵入關,明朝不復,這琴既是故人遺物也見證了明代的過往。
如今已是順冶十五年,漢人即便當了官職,凡事都要審時度勢,小心謹慎。這些個彈出山河殘缺的抑鬱,眷念之情的曲目若是我說了,怕是牽連了阿瑪,更何況我見那公子那一襲絨褂用料考究,做工精細,身上所掛的雙魚佩更是上等的玉和翡翠,看來不是平常人家,更要想的謹慎周祥些。
我正想著,只聽那小廝對湘婉叫道:“那是姑娘做的玉酥餅嗎?”湘婉拿了幾塊遞給小廝笑道:“你也嚐嚐。”“多謝姑娘。”小廝倒也不客氣,伸手接過後坐在船尾一邊吃著一邊和湘婉閒聊,兩人聊到開心處,撫掌大笑,很是熱鬧。
我和藍衣公子只是各坐著聽著他們笑談,並未插話,過了良久,見天色漸沉,我便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叫上湘婉回府。她二人正聊的投機,湘婉怏怏的求了我一會,見我不依,只得和那小廝告辭,一動漿兩條船各自蕩去,遠遠聽見那小廝對湘婉叫道:“婉兒姑娘,後會有期。”想必是剛纔閒聊時相互告之了名字。婉兒正欲也朝著那處叫去,見我懶洋洋的盯著她,估計也些不好意思,低了頭笑了下,繼續接著劃起了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