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公主將髮辮往後一甩,下巴微擡,笑聲如綴玉佩環“定當”脆響,“走了!”說著,擡起綴滿珠寶的小蠻靴,腰肢款擺,揚長而去。
恭敬地送走了公主,哈薩奇多沉下臉來,沉聲喝問:“你是誰?”頓時,煞氣直逼人面而來,這圓目怒瞪的模樣,煞有沙場對敵的赫赫威儀。
喬津亭輕聲一笑,“哈元帥當真不記得我麼?”見哈薩奇多神色一緩卻猶自困惑,“大半年前哈元帥還曾邀請我到大涼國來,好好地切磋一番呢!”
是她!哈薩奇多驚喜不已,“果真是喬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喬津亭,“姑娘的易容之術非同凡響,不過,姑娘是神人之仙姿,如今這般打扮,實在是讓哈某難以辨別,姑娘還是還了本來面目吧!”
喬津亭一笑,若再喬裝,倒顯得自己不夠坦蕩了。
圓月升空,分外清朗,比之中原的柔輝四溢,別有一分豪邁。
哈薩奇多與喬津亭把酒後院。
塞外水酒,入喉燒辣,遠不及中原溫玉般純淨清和的多年純釀讓人甘冽入心。喬津亭卻是一碗接著一碗,絲毫不見醉意,只是在月光如雪的映照之下,白蓮花瓣一般的清容多了一分醉人的紅暈。
哈薩奇多哈哈大笑,“痛快,哈某多時未曾像今日一般痛快了,姑娘,你的酒量如同你的身手一樣讓哈某欽佩!”
喬津亭放下海碗,誠摯開言,“將軍英豪之氣世所罕見,不也一樣讓喬津亭折服?”
哈薩奇多放聲大笑,再給喬津亭倒了一碗酒,“來,再喝,今日無醉不歸!”
喬津亭卻不能因酒而誤了大事,纖手一擺,和煦一笑,“元帥海量豈是我所能比擬?喬津亭可不敢在酒量方面和元帥較量!”
哈薩奇多也不好勉強,喬津亭雖貌似弱質纖纖的柔美女子,但英豪氣概卻勝了鬚眉男兒許多,“姑娘今日前來大涼,可是專門尋訪哈某而來?”
喬津亭迎上哈薩奇多的炯炯目光,如能透視人心一般的目光,深知如果一旦心存了欺瞞,那她和哈薩奇多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友誼也就如水東逝,一去不復返了!“不敢欺瞞元帥,今日冒昧上門,實在是有要事求詢與元帥!”
一個“求”字出口,哈薩奇多心花怒放,身居高位,求他之人不計其數,不爲聲名即爲營利,他已然倦怠,但喬津亭是他生平唯一勁敵,卻又讓他心存了好感,得她一個“求”字,百般榮幸,勝似得了萬兩黃金,哈哈大笑,“姑娘所求何事?哈某洗耳恭聽!也自當竭力襄助!”
喬津亭微笑,提醒哈薩奇多,“元帥不怕我所求非份?”
哈薩奇多神色一端,放下酒碗,“姑娘非一般人,所求也當是非凡事,但姑娘心胸坦蕩,不是玩弄伎倆陰謀的小人,哈某自是再放心不過!”
注目眼前年過不惑的中年大漢,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邊荒塞外之地,哈薩奇多算是她冒了生命的危險求來的忘年之交了。像哈薩奇多這等心氣奇高之人不易爲人所折服,但是一旦心生敬佩則是百世不易的傾倒。“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敢問元帥,近些時候,大涼國朝堂之上,可有不利於和我大魏交好的聲音?”
哈薩奇多駭然,“姑娘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喬津亭搖了搖頭,“元帥,我在涼州城發現了一樁怪事,有人蓄意謀害大涼國百姓,嫁禍我朝,意欲挑起兩國不和,故而喬津亭有了今日大涼一行,冒昧求見元帥,如果大涼國內真有什麼異動,望元帥告知,喬津亭所作所爲,均爲兩國百姓著想,元帥莫疑我之來意!”
哈薩奇多站起身來,揹負著大手,來回踱步,遲疑了一會,擡眸望著喬津亭誠然無欺的眸光,深深地望進了喬津亭的心裡去。
喬津亭自然是無所畏懼地直視著哈薩奇多,正氣凜然。
許久,哈薩奇多重新落座,嘆了一口氣,“姑娘英睿,哈某也不相瞞了,三個月前,不知從何處來了一名漢人,此人身手不凡,醫術超羣,一出手就治好了王后突其而來的一場大病,我王大喜,將這名漢人拜爲國師,奉以高祿,他,深得我王信任!”
喬津亭暗暗打量哈薩奇多,見他言語之間隱藏了不忿之色,深知哈薩奇多原本是國中第一人,深得大涼國君的信任,如今憑空殺出了一名國師,想必是奪了哈薩奇多的風采,讓他心存了不滿,暗生了疑慮,不過,讓喬津亭關注的卻是哈薩奇多口中的漢人,“元帥口中的漢人是什麼來頭,元帥可曾知曉?”
哈薩奇多有些挫敗地直搖頭,“哈某也曾派人暗中查探此人來歷,但一無所獲,且此人行跡詭異,從不與人交往,哈某對他是一無所知,姑娘來得正好,以姑娘見識之廣博,或許可以幫助哈某解開這個謎團。”
喬津亭凝眉,“有什麼可以用的上我的地方,元帥儘管開口,可是元帥,此人對目前大涼與我朝的關係不滿嗎?”
哈薩奇多冷笑,“何止是不滿?姑娘,一個月前,此人還在我王面前慫恿我王出兵大魏,言道乘大魏新皇登基不久,根基未穩,國庫空虛,殺大魏一個措手不及,奪取大魏疆土是易如反掌!”
喬津亭吃了一驚,此等心懷叵測之機心,會是何人所爲?與涼州城裡所見到的“無花樓”殺手可有什麼聯繫?“那,貴國國君作何反應?”
哈薩奇多有些尷尬,喬津亭一目瞭然,想必是大涼國君起了貪念,有了圖謀大魏國土的野心,既然沒有成行,想必哈薩奇多是一股反對出兵的阻力,“喬津亭替大涼和大魏的百姓謝謝元帥深明大義,讓兩國百姓避免了一場戰禍!”
哈薩奇多嘆了口氣,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哈某也曾有心在有生之年爲大涼開疆拓土,讓大涼國成爲天下之主,四海臣服,然大魏新君心胸廣闊,心存仁義,爲人寬厚,治國有方,是除了姑娘之外唯一讓哈某信服之人,記得他曾經說過要兩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永息干戈,且兩國有盟約在前,大涼怎好背信棄義?做了無信無義之國?故而哈某竭力反對出兵,我王也聽了哈某的話,但是,姑娘,此人留在大涼是一個大毒瘤,遲早會禍害兩國百姓,望姑娘能動手將此人除去,畢竟他是一名漢人,由姑娘動手更爲合適!”
喬津亭心領神會,哈薩奇多是怕自己動手惹人非議,故而要借重自己,看來戰爭暫時是打不起來的,一顆心暫且放下,“看來,這場禍事是多虧了元帥才得以消弭啊!”
哈薩奇多“哈哈”大笑,“哈某可不敢全搶了這個功勞,事實上,姑娘,你也見過我國公主了,公主也曾極力反對出兵啊!”
驕縱的公主?喬津亭微笑,“想不到公主也深明大義,有過人的見解!”
哈薩奇多笑著搖了搖頭,“實話對你說,姑娘,上回中原之行,公主任性,扮成了侍衛一同到了大魏,她……她喜歡上太子,也就是貴國新君,故而反對出兵!這不,她這回正吵著我王讓她到中原去和貴國皇帝商討擴大兩國商貿的事宜呢!”
喬津亭不由一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姐姐,你怎麼啦??夜深了,連日奔波,你怎麼還不歇息?”泠弦睜開朦朧的雙眼,見喬津亭坐在牀榻之上,抱膝發呆。
喬津亭深嘆了一口氣,確是夜深了,可她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哈薩奇多的話猶在耳邊迴響,大涼國的公主居然也喜歡上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宇文川遠?
爲什麼宇文川遠的身上總有一筆又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醋意、怒氣、無奈和心酸在喬津亭的心胸中翻江倒海,攪得她不能成眠,回看身邊的泠弦轉過了身又睡了過去,她索性披衣而起,推開了窗門,窗外,雖是清輝在天,銀河明朗,但塞外的夜風凜冽如冰刀,直刮人面,不得已又關上了窗,回頭在燈下呆坐著。漸漸的,眼前燈火朦朧了起來,跳躍的火光幻化了宇文川遠的臉龐,深深印入她的眸底,躍上了心頭。離開京師半年有多,原本是絕心離了他,踏上行程萬里,借萬水千山,沖淡無以派遣的離愁,誰知離他越遠,牽掛越深,夢裡魂牽魄系,無一不是銘刻入心的相思!
深夜中,喬津亭坐立不安,遂尋了一把利剪,取過了一件廢棄的衣物,恨恨地,將衣物一剪一剪,眼看著衣物成了碎片在昏黃的燈火之下片片下墜。無意中,深眸掠過銅鏡,鏡中之人眉斂情愁,眸底微恨,雙頰緋紅,嘴角緊抿,在這昏燈照壁的塞外中夜,無寐終宵,不由癡了。
喬津亭靜坐燈下,惹起了閒愁萬種,誰知相思一種,卻是情牽兩地,半年多來,魏宮新主,也是未曾有一刻心無牽繫的安眠。
邊塞信報飛馳入了宮門,一紙薄信,卻如了千斤重擔,沉壓在了宇文川遠的心頭。
成別思擔憂地望著日形清癯的主上,“皇上,可是喬莊主有了消息?”
宇文川遠將信報隨手遞給了成別思,手撐了沉重的頭顱,深嘆了口氣,“她出了涼州城之後就失了蹤跡,至今音信全無!”
成別思見宇文川遠因憂心而椽起的眉心深皺,憂容日顯,忙寬慰他說:“皇上深知喬莊主能人所不能,又何須擔心?”
宇文川遠苦笑,能人所不能?喬津亭只是一名年輕的姑娘,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又如何?塞外風沙不是江南的水軟山溫,萬里冰雪更不是中原的綺羅香暖,如今,爲了他,爲了一段永世不了之情,她竟以她梨蕊潔白的容顏,傲梅般的一縷精魂隻身遠走天涯,投身塞外無盡的風霜雨雪,何時是歸期?何處是歸宿?只怕她也是內心彷徨,夜半揹人落淚!
“皇上?”成別思見宇文川遠神思黯然,內心不由悽惻,這些日子以來,成別思發現自己的心腸是越發的軟了,竟見不得主上相思隨日月瘋長,夙夜憂心,“可否派人深入大漠,到大涼國一探?”
宇文川遠精神一振,“正是,說不準她到大涼國去了,大涼,是他的舊遊之地啊!”只是,此刻的她若是真的到了大涼可否會傷心?紅萼,伴隨著她穿越漠漠風沙滾滾紅塵的侍女已然不在了。
殿外,有輕巧卻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宇文川遠“哼”了一聲,“何人在殿外?”
話剛說完,內侍來稟報蕭琰等人求見。
宇文川遠一陣煩悶,正欲開口把人打發回去,成別思輕聲提醒:“皇上,今日是皇上壽辰,宮眷自當前來請安問好!”
壽辰?是了,今日是他二十七歲的壽辰!由於新君登基,國事煩瑣,內庫虛空,宇文川遠不欲勞動了人力物力爲他祝壽,故而嚴令不許內廷外朝有宴席之舉。何況,心愛之人遠走天涯,縱有良辰美景,瓊漿佳餚,無人分享,也不過是虛幻一場,酒注愁腸,強飲之下,定然無味。
“罷了,宣他們進來!”
往日東宮的妃嬪以蕭琰爲首次第而進,一時間,龍嘯殿衣香鬢影,爲冷素的龍嘯殿帶來了幾許旖旎風光。
暗香拂動,擾動宇文川遠不寧的思緒,擡起蘊藏一段幽深陰鬱的冷肅深眸,斜斜一掃,撩動芳心無數。
明明是夏日流火,蕭琰卻感一陣陰寒迎面拂來,冰凍了情懷熱切。想起自己在菱花鏡前梳起峨峨高髻,插上金鑲玉步搖,著上鳳尾香羅裁就的華美宮裝,暗灑了幽香數縷,堆起一面的輕淺柔笑,也不過是爲搏他一個回眸,一個吝嗇的微笑,卻不料得到的竟然是他一個涼透人心的眼神,一時間,多年遭冷遇的深怨深恨涌上了眉宇之間,堆成愁山恨海。
宇文川遠深感有利芒在前方射而來,一個愣怔,擡頭正好對上蕭琰一雙有地獄幽火在燃燒的清眸。視線碰觸,是一場無聲而凌厲的較量!
名義上,他們是夫妻,結締十載,三千六百多個日夜,是相對如冰,不曾有過年少夫妻的半分和暖,更不見對鏡淡掃娥眉的輕憐密愛,怪了誰?怨了誰?終是紅繩錯系,誤了半世一生的情緣!
宇文川遠的目光在衆宮妃的臉上掃過,只見眼前一片紅花綠柳,麗色無邊,不僅是蕭琰,就連寧妃和七色美姬均是盛裝而來,在款款行移之間凌波微步,煙生羅襪,如了瑤池仙姬,但一個個眸心冷寂,波盪無聲。
宇文川遠驚覺,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正眼地看一看眼前的鶯鶯嬌軟、燕燕輕盈?記不得有多久了,彷彿從去夏開始,轉眼走過了一個四季!
蕭琰斂起心中怨憤,盈盈一禮,“臣妾恭賀皇上壽辰,臣妾特地親手爲皇上煮了一碗壽麪,祝皇上萬壽無疆!”
侍女將壽麪呈上,只見白玉碗中面線如絲,清新可喜,蕭琰此番做作,切合了宇文川遠提倡節儉,不事鋪張的聖心聖意。
寧妃與七色美姬均有賀禮呈上,奇異花草,字畫刺繡,爭奇鬥巧,均是別出心裁。
宇文川遠深知,眼前鶯燕無非是搏他一顧,贏得一夕芙蓉帳裡度的機會。內心苦笑,也自愧疚,自喬津亭入了眼入了心,他已然無心無意流連花叢,眼前春色再好,恐怕也是辜負了大好春光,將衆美姬的如花美貌都付了流年似水!
“你們的心意朕已然領取,都下去吧!”意興闌珊地,宇文川遠揮揮手,眼前春色雖好,終不及萬里風沙中的一抹孤單的倩影讓人魂牽夢縈!
衆女心有不甘,但見君王冷峻,愛寡恩薄,不由內心悲悽,一轉身之間,除蕭琰挺直高貴脊樑,面上猶帶柔雅的笑容之外,衆女掩面,但又不敢悲泣出聲,怕一個不慎,淚涕四下,觸怒君王,從此冷宮歲月幽深!
望著案臺上賀禮堆積,宇文川遠不由浮想聯翩,如若是喬津亭在此,恰逢他壽辰之時,她會送給他什麼樣的賀禮?但不管是一紙一墨、一針一線,他都會視爲無上珍稀,留藏心裡!
再擡頭,眼望衆女出了龍嘯殿,一個醞釀已久的主意終於成型!回頭內侍,平靜開言:“傳旨!”
內侍躬身靜候聖意,“皇上!”
宇文川遠略一沉吟,“傳旨,原東宮嬪妃,除已有子嗣的蕭琰外,其餘的妃妾全放回民間,妥善安置,另行婚配!”
聖旨下,震驚了殿內衆人!
成別思訝然,久久無語,好一會,緩過神來,說了一句事後思及極不妥當的一句話,“皇上當真將妃嬪遣送出宮?”
宇文川遠眸光似乎穿越了時光的深邃,回至那一個午後炎炎焦躁的夏日,喬津亭曾對他言道:“這宮裡的女人哪一個不可憐?……你那七色美妾雖是才藝雙絕,你卻斷送了她們尋求幸福的機會,成爲你一人的禁臠,你可曾思量過,這高高的宮牆內,有多少人因你獨伴幽窗,埋怨黑夜的漫長?”雖是已然走過了一輪春夏秋冬,但言猶在耳,歷歷不忘!
“別思,深宮歲月雖是錦衣玉食,富貴無邊,但朕不忍讓眼前冰肌玉骨在寂寥無奈的歲月中苦度了光陰,宮花寂寞,轉眼便成了枯槁,她說得對,朕確是不該斷送他們謀求幸福的機會,與其讓他們無望地年年守望,倒不如放其迴歸民間,至少,他們可以擁有閨房畫眉之歡、天倫之樂!”
成別思震驚,主上今日之行舉,不過是爲日後喬津亭入主宮闕鋪設道路,但除妃妾之外,原太子妃,主上又該作何安置?自新皇登基,歷時半載有多,皇帝遲遲不立後封妃,朝野已然議論紛紛。
宇文川遠自然明瞭成別思所思所想,淡然一笑,回顧御案之上,冊立皇后的奏摺一天多似一天,朝中大臣無不上疏奏請立原太子妃蕭琰爲後。這些日子以來,宇文川遠知道,蕭家一直在暗中策動百官給新皇施加壓力,但蕭家越急,宇文川遠越是鎮定,如果迫於朝中壓力匆忙立後,他宇文川遠就不是宇文川遠,而僅僅是蕭家手中的一個傀儡了!
內侍來報,蕭老相國求見。
宇文川遠朝神色瞬間變幻的成別思一笑,“你不必擔心,該來的總要來!”注目殿外,威嚴開言:“宣!”
蕭行洛雖是年過七十,但精神矍鑠,今日更是養足精神,準備和年輕的皇帝來一番殊死的較量。
三呼“萬歲”之後,未曾開言,宇文川遠已和顏悅色地賜座,給予四朝元老以充分的顏面和應有的禮遇。
蕭行洛正欲開口,宇文川遠卻搶先了一步,“老相國來得正好,朕正準備派人去請相國進宮,朕有事請教相國!”